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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场域的交互与衍义:从“堂花”至“唐花”的审美进程

2022-11-24邢云龙

地域文化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意象

邢云龙

中国古代农业科学技艺蔚为大观,园艺温室栽培技术是其中的一朵瑰丽“奇葩”。“堂花”原本指的是南宋临安马塍地区(今浙江杭州)的一项园艺促成栽培技术,目前学界鲜有关于古代“堂花”的系统研究。①关于古代“堂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农学和史学领域,朱洪涛《中国古代的温室栽培技术》(《农业考古》1984年第2期)、谷丰《人工促成栽培法——唐花术》(《农业考古》1988年第2期)等,对此进行了简要介绍;拙文《“堂花”考——中国古代园艺促成栽培技术探源》(《池州学院学报》2020年第6期),集中梳理“堂花”名称与渊源、技术发展与系统原理、流传应用与社会影响等。然而,南宋临安东、西马塍地区作为“堂花”技艺发祥地,相关研究并不充分;至于“唐花”文学意象,更是无人屐履,因而有必要进行的进一步的研究。另外,需要补充的是,“堂花”技艺在明清以降实则由原来所处的历史场域,名称辗转讹传、内涵被歧解增殖而交互进入文学视野之中;在演变和嬗递的过程中,又因审美活动、书写场景、取材路径等繁复交织,涌现了大量诗、词等题咏“唐花”,凝定成为具有典型性的“唐花”经典意象,建构积聚了丰富的文学意义。

故本篇的目的,首先简要钩稽“堂花”内在机制,并探讨形成背后的动力因素;然后寻绎由“堂花”至“唐花”的衍义逻辑,通过对诗、词等文本中“唐花”意象的溯源考察②20世纪80年代以来,围绕古典诗学中的“意象”“事象”“物象”展开了广泛讨论,如陶文鹏:《意象与意境关系之我见》(《文学评论》1991年第5期)、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韩经太、陶文鹏:《也论中国诗学的“意象”与“意境”说——兼与蒋寅先生商榷》(《文学评论》2003年第2期)、周剑之:《从“意象”到“事象”:叙事视野中的唐宋诗转型》(《复旦学报》2015年第3期)等,均对相关概念进行了阐释。杨合林、张绍时:《20世纪80年代以来意象范畴研究综述》(《中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3期),从意象范畴的概念界定、渊源流变、意涵阐释、研究视角等几个方面对这一时期的研究状况做出梳理和总结。但是,诸多论说、观点似未达成一致,因而笔者此处所说的是一般意义上的“意象”。,勾勒其文学书写的发展脉络和繁盛图景;并借此考察“唐花”渗入后世文人集体记忆及其流衍的相关文化省思,管窥清人如何尝试突破创作困境、用书写策略创造质变效果,希冀由此提供所具有的可资借鉴的学术意义。

一、“堂花”及其形成的动力因素

“堂花”并非是自然界里花卉植物的总称,也不是某一类或某一种花卉植物的代称,最初指的是一项重要的园艺促成栽培技术,现存对此最早的完整记载,始见于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六“马塍艺花”,节录如下:

马塍艺花如艺粟,槖驼之技名天下。非时之品,真足以侔造化,通仙灵。凡花之早放者名曰“堂花”(或作塘)。其法:以纸饰密室,凿地作坎,缏竹置花其上,粪土以牛溲、硫黄,尽培溉之法。然后置沸汤于坎中,少候,汤气熏蒸,则扇之以微风,盎然胜(按:“胜”又作“盛”)春融淑之气,经宿则花放矣。若牡丹、梅、桃之类无不然,独桂花则反是。盖桂必凉而后放,法当置之石洞岩窦间暑气不到处。鼓以凉风,养以清气,竟日乃开。此虽揠而助长,然必适其寒温之性,而后能臻其妙耳。余向留东、西马塍甚久,亲闻老圃之言如此。①(宋)周密撰,朱菊如等校注:《齐东野语校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330页。

据此可知,周密曾居留于临安东、西马塍颇久,亲闻老圃艺花之法“堂花”(或作“塘花”),并且对其基本原理(“加热增温法”和“冷却降温法”)作了详细记录。周密,字公瑾,号草窗,宋末元初人,所著《齐东野语》是一部内容丰富的笔记,举凡旧事轶闻、风土民俗、艺术文学等无所不包。②周密另一部著作《武林旧事》,主要记录南宋都城临安的城市风貌、朝廷典礼、社会风俗、四时节物等各个方面,也为我们了解临安经济、文化、社会面貌等提供了较为丰富的史料。“堂花”是我国古代农业园艺史上的重大转捩标志之一,而上引资料也为农业园艺技术史、发展史研究提供了珍贵史料。

马塍地区作为“堂花”技艺的发祥地,关于它的地理位置,《咸淳临安志》卷三十“东西马塍”载:“在余杭门外,土细宜花卉,园人工于种接,都城之花皆取焉。或云‘塍’当为城,盖钱工旧城。余杭门外元自有北关门,今夹城巷乃故基也,地与此相接。”③(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第4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47页。检视诸多文献资料,“堂花”技艺之所以出现在临安马塍地区,其背后有着特定的动力因素。管见以为,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物质基础:宋代发达的花木商品经济

宋代社会繁兴,城市人口不断增加、商品经济大力发展,“坊”“市”区隔界线被打破,市镇设置“瓦舍勾栏”等专属商业区、组织开设不同的“市”“行”,为市民提供了便捷的消费场所。《梦粱录》卷一三“铺席”:“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即无虚空之屋。每日清晨,两街巷门,浮铺上行,百市买卖,热闹至饭前,市罢而收。”④(宋)吴自牧:《梦粱录》,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7页。其中,最具典型的是花卉种植业、花卉消费与贸易产业等繁荣兴起,花木成为一种重要的商品,有学者指出:“花圃,原来是贵族、官僚、封建主庄园的附庸,到宋代也成了独立的商业性的农业。”①漆侠:《中国经济通史·宋代经济卷》,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9年,第184页。花圃成为“独立的商业性的农业”,其生产与经营模式、所有权属性的“下移”,推动了市场进一步扩大,同时也为商品经济发展注入了新的动力。

就花卉种植而言,全国各地铺衍开来并出现了著名的生产基地,中原地区洛阳、陈州盛产牡丹;川蜀地区以天彭产牡丹、昌州和洪雅产海棠为最;东南地区均形成代表性的花卉生产基地(如湖州莲花、扬州芍药、苏州菊花/梅花、漳州兰花等)。与之桴鼓相应的是,商业交易渐兴,尤其南渡之后临安成为都城,花卉市场非常繁荣,出现“花朵市”“官巷花市”“城西花团”②(宋)西湖老人《西湖繁胜录》不分卷、(宋)吴自牧《梦粱录》卷13“团行”;又,《都城纪胜》载:“花园酒店,城外多有之,或城中效学园馆装拆。”可知这也是非常独特的新型场所。等各种新形式。春季花卉消费旺盛,销售品种繁多,《梦粱录》卷二“暮春”:

是月春光将暮,百花尽开,如牡丹、芍药……水仙、映山红等花,种种奇绝。卖花者以马头竹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③《梦粱录》卷2,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5页。

究其原因,以种花为生的花农、花户们获得经济效益回报相对较高,这不仅大大提高了种植积极性,同时也促进了花卉贸易的繁荣。还有一则材料描绘当时花卉售卖景象:

四时有扑带朵花,亦有卖成案时花,插瓶把花、柏桂、罗汉叶。春扑带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扑金灯花、茉莉、葵花、榴花、栀子花;秋则扑茉莉、兰花、木樨、秋茶花;冬则扑木春花、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腊梅花,更有罗帛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沿街市吟叫扑卖。④《梦粱录》卷13,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0页。

一方面,社会对花木植物的需求量显著增大,东、西马塍适时成为花卉生产与贸易基地,《都城纪胜》“园苑”载:“东、西马城(按:“城”同“塍”)诸园,乃都城种植奇异花木处。”⑤(宋)佚名:《都城纪胜》,清武林掌故丛编本。马塍花农、园户们广植花木,栽植一些深受欢迎的“四时奇花”,《梦粱录》亦载:“又有钱塘门外溜水桥,东、西马塍诸圃皆植怪松异桧,四时奇花,精巧窠儿,多为龙蟠凤舞,飞禽走兽之状,每日市于都城,好事者多买之,以备观赏也。”⑥《梦粱录》卷19,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79页。另一方面,或许正是为了能使鲜花四时供应不断,“堂花”技艺应运而生,栽植“非时之品”而“反季节”满足市场需求。

(二)时尚氛围:“自上而下”的游赏之风

宋代经济发展繁荣、享乐文化氛围渐兴,不仅满足了社会物质需求,同时一定程度上也推动文人雅士和市民阶层们寻求精神上的慰藉。宋人对于“物”的观察与体认,较之于隋唐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烧香”“点茶”“插花”等成为一时雅事。尤以爱花风气最为浓厚,种花、赏花、簪花和餐花等各种以花卉为名目的活动形式,不胜枚举。花卉在有宋一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瞩目和重视。

无论是皇室贵族、文人雅士,抑或是普通市民阶层,游赏之风贯通盛行。仁宗、真宗时期,宫廷游宴燕集即以“赏花钓鱼宴”为主,“岁岁赏花钓鱼,群臣应制”⑦(宋)欧阳修:《归田录》卷2,明稗海本。,皇家苑囿、私家园林成为游赏的固定场所。①参看(宋)周密:《武林旧事》卷2“赏花”与卷3“禁中纳凉”、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3、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7《驾幸琼林苑》等。南宋临安都城因偏居一隅而相对稳定、繁荣,都城内外园林丛立,“杭州苑囿,俯瞰西湖,高挹两峰,亭馆台榭,藏歌贮舞,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矣”②《梦粱录》卷19,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76页。按:张端义《贵耳集》、周密《武林旧事》等亦有类似记载。,士民游赏之风更炽,《梦粱录》记载:

湖山游人,至暮不绝。大抵杭州胜景,全在西湖,他郡无比,……至如贫者,亦解质借兑,带妻携子,竟日嬉游,不醉不归。此邦风俗,从古而然,至今亦不改也。③《梦粱录》卷1,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页。

除此之外,虽然皇家兴造园林、离官别馆较为简省④《宋史》卷85《地理志》第三十八“行在所”:“建炎三年闰八月,高宗自建康如临安,以州治为行宫,宫室制度皆从简省,不尚华饰。”,但是仍专门“栽种百花,映掩湖光景色,以便都人游玩”⑤《梦粱录》卷1,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页。,以至于感慨“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⑥《梦粱录》卷4,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7页。。士民们尤其喜爱在岁时节庆赏花出游: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都人皆往钱塘门外玉壶、古柳林、扬府、云洞、钱湖门外庆乐、小湖等园,嘉会门外包家山王保生、张太尉等园,玩赏奇花异木。最是包家山桃开浑如锦障,极为可爱。⑦《梦粱录》卷1,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页。

重阳佳节之时,“禁中与贵家皆此日赏菊,士庶之家,亦市一二株玩赏”⑧《梦粱录》卷5,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0页。,以上可以看出宋代“自上而下”各阶层浓烈的爱花、赏花之情。

需要指出的是,临安东、西马塍地区是一处遐迩闻名的花卉游赏胜地。周密《张约斋赏心乐事(并序)》记录“二月仲春”十一项事宜,其中即包括“马塍看花”;《西湖繁胜录》亦载:“木樨盛开,东马塍、西马塍园馆争赏。”⑨(宋)西湖老人:《西湖繁胜录》不分卷,明《永乐大典》本。影响所及,马塍地区甚至还形成了“斗花”习俗,《百菊集谱》记载:“临安西马城(一作“塍”)园子,每岁至重阳谓之‘斗花’,各出奇异,有八十余种。”⑩(宋)史铸:《百菊集谱》卷2,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外,“马塍”又成为南宋文人普遍歌咏的对象,如朱淑真《东马塍》、张伟《马塍》、周密《西塍秋日即事》《西塍废圃》、叶适《赵振文在城北厢两月,无日不游马塍,作歌美之请》等。要之,“自上而下”盛行的游赏之风以及人们在临安东、西马塍赏花、“斗花”等,某种程度上正是催生“堂花”技艺的另一动力因素。

(三)经验传承:园艺栽植技术的悠久传统

我国自古以来就重视农业园艺种植与生产,历代园艺师们在不断探索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经验和培植技巧,其中园艺领域内的温室栽培技术即是一项重要发明。秦代时期,我国既已利用坑谷(“温泉环境”)种瓜,是人工促成栽培技术实践的最早雏形;汉代时期,“温室”条件进一步改善并已从露天环境移换至室内场所,班固《汉书·召信臣传》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①(汉)班固:《汉书》卷89,清乾隆武英殿刻本。此后农业园艺技术、农业工具与种植设备逐步完善,温室栽培技术渐趋形成。

隋唐时期,皇室宫苑种花、赏花之风兴起,温室栽培技术正式施设于栽种花木植物,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其七)“惯看温室树,饱识浴堂花”②(唐)白居易著,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全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93页。和王建《宫词一百首》“宫花不共外花同,正月长生一半红”“太仪前日暖房来,嘱向朝阳乞药栽”③(唐)王建著,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王建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3页。等,皆歌咏其事。迨至宋代,临安马塍花农们继承并汲取我国悠久传统的栽植经验,体悟并总结“因时而异”“因花而异”园艺之道,适时创造出“堂花”技艺。东、西马塍种花人的技艺,被誉为“都城之冠”,董嗣杲《东西马塍》(在溜水桥北,羊角埂是也。河界东西土脉,宜栽花卉,园人工于种接,仰此为业。间有园亭,不过养种。西塍有土神庙,额扁作“马城”)诗云:

土塍聚落界西东,业在浇畦夺化工。接死作生滋夜雨,变红为白借春风。几家衣食花姿异,两岸园池地势同。病叟扶锄耡晩照,前身莫是槖駞翁。④(宋)董嗣杲:《西湖百咏》卷上,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夺化工”“接死作生”“变红为白”等语,皆称赞了马塍花农们的高超艺花技术。方岳《湖上八首》(其二)诗云:“今岁春风特地寒,百花无赖已摧残。马塍晓雨如尘细,处处筠篮卖牡丹。”⑤(宋)方岳:《秋崖集》卷1,清乾隆间翰林院抄本。乍寒冽风摧残百花,唯有马塍花圃培育出花卉而使得“处处筠篮卖牡丹”,这正是运用了促成栽培技术。艺花水平之高,由此可窥一斑。

总的来说,宋代商品经济大力发展,影响了社会的各个方面。临安都城的种花业兴盛发达,花卉种类和栽培品种显著增多;花卉商品消费与贸易兴起,马塍地区被打造成花卉种植和贸易基地,同时也是一处游赏胜地,而这与宋代“自上而下”的游赏之风密切相关;兴造园林需要栽植花木以作映衬,不仅振兴了花卉贸易,反过来又会促进人们改进花木栽培技术,最终促使宋代花事景况进入全盛阶段。

二、“唐花”意象的生成、演变及书写图景

同一个名词术语或不同的名词概念,在后人著述或援引中,既有混用,也有臆改。以“堂花”一词来说,即存在这样的境况。元代虽有文人记述临安马塍地区的艺花风俗,但并未见文献援引“堂花”技艺;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引用“马塍艺花”时,则已将“堂花”径改为“唐花”⑥现今虽没有充足资料来证实“堂花”讹传为“唐花”是肇始于此,但可以肯定的是,迨至明代,“堂花”与“唐花”逐渐分离,前者代表栽植技艺,而后者代表花木植物。也有少部分人使用“唐花”作为统称。;此后又流衍出现其他多种名称,诸如“薰(熏)花”“燂花”“(出)窖花”等,其中以称呼“唐花”最为普遍。

明清以降,北方地区以北京为中心,南方地区以苏州、杭州等地为中心,均形成了专门的花卉生产和贸易基地,同时在市场需求的推动下出现了大量的花木盆景。花匠、花农在利用“堂花”技艺的基础之上,创造了一些名为“唐花”的盆景(盆玩、盆栽等),成为文人雅士、达官贵人乃至普通市民的赏玩对象。以“唐花”为代表的花木盆景(梅、牡丹等)受到追捧,侧面反映了明清物质消费的繁兴,原先由上层阶级消费的“非时之品”下移至普通民众亦能享用,这变迁的过程正反映了人们生活方式、审美意识悄然发生变化。

与此同时,观赏题咏“唐花”也是一种“精神文化消费”,是审美文化活动的集中体现。广义来看,题咏“唐花”是古代花卉文学书写类型之一;更确切地说,实际是对古代“温室花卉”文学书写的赓续。这一传统渊源有自,唐白居易和王建分别提及“温室树”“浴堂花”和“宫花”“暖房”;南宋胡仲弓《梅花窠子》诗云:“园丁藏密室,不许雪霜欺。火气十分燠,春风第一枝。”①(宋)胡仲弓:《苇航漫游稿》卷2,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元代欧阳玄《渔家傲南词(并序)》云:“十月都人家百蓄……花户油窗通晓旭。回寒燠,梅花一夜开会屋。”②(元)欧阳玄:《圭斋文集》卷1,《四部丛刊》景明成化本。按:此外,从袁桷《次韵张伯雨梅花岛》“云屏油幕”“内火回环”等描述来看,可知北方地区吸收借鉴了南方的“堂花”技术,参看程杰《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176页)。均是描写峭寒之季,在温室内生火“烘梅”,早发盛开。明代亦有不少题咏“温室花卉”作品,明赵时春《出窖花》③(明)赵时春:《浚谷集》卷6,明万历八年周鉴刻本。、钟惺《丘长孺宅看暖室梅花》(同马时良、仲良、商孟和)④(明)钟惺:《隐秀轩集》宇集,明天启二年沈春泽刻本。分别题咏“出窖花”和“暖室梅花”,从中还可看出此时业已熟练运用促成栽培技术。清宫廷建造花窖“恒春圃”,主要用以培植花卉和盆栽植物等,乾隆三十一年(1766)御制《恒春圃》诗云:“温室暖且洁,花窖奚称数。四时皆有花,因号恒春圃。”此后多次赞咏,“布置花台与竹籞,一室之中宛琼圃”;“一室堪称圃,四时常看花”⑤(清)弘历:《御制诗集》(三集)卷54、卷56、卷78,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等。乾隆四十二年(1777),法国传教士入华参观“花窖”并绘有“花儿洞”实景图,由此亦可一窥昔日“唐花”景致。质言之,“唐花”是由农业园艺领域内的“堂花”技艺衍伸转化而来,伴随着名称讹传流衍、内涵杂糅歧解以及“唐花”盆景赏玩热潮兴起,是其进入文学视野的前提,而“温室花卉”文学书写传统无疑推进了这一形塑历程。

“唐花”作为一种意象而开始进入文学领域之中,大抵是在明末清初时期。王士祯不仅在《居易录》《香祖笔记》等书中,详细记录“堂花”(唐花),而且还多次赋诗吟咏“唐花”,《庚午新正过朱竹垞太史斋中,探春、绯桃诸花盛开,赋三绝句》云:“马塍曾说野人家,每先东皇管物华。今岁长安霜雪少,试灯风里见唐花。”⑥(清)王士祯:《带经堂集》卷53,清康熙五十年程哲七略书堂刻本。《冬杪门人李苍存送盆花奉答》云:“雪后唐花取次开,忆君独酌尽深杯。雨花小劫匆匆过,好问文殊师利来。”⑦(清)王士祯:《带经堂集》卷54,清康熙五十年程哲七略书堂刻本。以上二首叙述了“唐花”源自于马塍,“试灯风里见唐花”一句更是广为流传,可以想见当时节日繁荣景象;并且已用“盆花”作为礼物,赠人酬答、赋诗唱和。稍晚的徐发《早春》诗云:“新月如钩挂碧空,六街游眺兴无穷。隔墙歌管娱残夜,出窖名花媚好风。珍惜飞鸣怜病鹤,消除矜躁仗枯桐。盍簪招取同心友,把酒应多酌次公。”自注:“出窖花,所谓‘唐花’也,三春花一时并开,夏季花则不能矣。”⑧(清)沈德潜辑评:《清诗别裁集》卷18,清乾隆二十五年教忠堂刻本。此时业已兴起赏玩“唐花”之风。

雍正、乾隆时期,“唐花”作为文学意象出现在更多畛域当中。乾隆多次题咏“唐花”,撰有《唐花谣》《御制戏咏唐花》等诗篇,《御制戏咏唐花》云:“㸐煴袅袅万芳新,巧夺天工火迫春。设使言行信臣传,怜他失业卖花人。”①(清)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386页。在感叹“唐花”巧夺天工的同时,却又表达了对卖花人同情之心,显示了对历史经验的辩证看待。百龄《唐花》诗云:“芳菲一窖出春前,顷刻花开各逞妍。岂是吹来寒谷律,只疑分得化工权。根如不朽生无尽,样可翻新见每怜。毕竟幻同殷七七,鹤林千朵散云烟。”②(清)百龄:《守意龛诗集》卷12,清道光读书乐室刻本。直接以“唐花”为题,歌咏“芳菲一窖”花开逞妍。陈昌图《元日咏唐花分得盆梅》《斋中唐花盛开,而余将于役田盘,怅惘就道,留诗别之》③(清)陈昌图:《南屏山房集》卷7,清乾隆五十六年陈宝元刻本。,主要称赞“唐花”之盆梅。沈德潜《邓尉观梅杂咏》(其三)诗云“窖花珍北地(京师冬月窖中以火烘花,春花俱放,名曰‘唐花’),接干让吴邦”④(清)沈德潜:《归愚诗钞余集》卷9,清乾隆刻本。,认为吴中盆梅能和京师窖梅一较高下,而沈氏是亲眼见证两地的实际景况,可见“唐花”已普及开来。全祖望《半查索赋烘梅诗》云:“山中方傲雪,日下已催香。我爱冰心冻,谁夸阳燧良。春应随腊转,人更较天忙。从此唐花墅,迎暄次第芳。”⑤(清)全祖望:《鲒埼亭诗集》卷3,《四部丛刊》景清钞本。赞扬梅花在凛冽寒风中傲霜斗雪,李调元对此诗颇为赞赏,《雨村诗话》注曰:“花有非其时而以火催开者,名曰‘唐花’。唐者,房也,言花养于暖房而开也。”⑥(清)李调元著,詹杭伦、沈时蓉校正:《雨村诗话校正》,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202页。吴省钦《次韵唐花四咏》⑦(清)吴省钦:《白华前稿》卷36,清乾隆刻本。、程晋芳《次韵璞菴同年唐花四首》⑧(清)程晋芳:《勉行堂诗集》卷20,清嘉庆二十三年邓廷桢刻本。各自题咏海棠、兰、梅、牡丹等四种;戴敦元《唐花二种》分别题咏桃花、杜鹃花⑨(清)戴敦元:《戴简恪公遗集》卷1,清同治六年戴寿祺钞本。按:此一时期诸如此类作品,不胜枚举,兹不赘述。,可知此时“唐花”已新增海棠、兰、杜鹃花等,并且多以组诗形式进行歌咏。需要指出的是,纪迈宜《俭重堂诗余》收录《塞垣春》(洞菊)、戴文灯《甜雪词》卷下收录《百字令》(次东坡韵,答郑前村唐花之作),可知清前期文人即已作词吟咏“唐花”。随着栽植技艺进一步提升,培植“唐花”铺衍开来,文人吟咏“唐花”诗、词等不仅随之剧增,书写场景、取材路径也发生了较大改变。

嘉庆、道光时期,“唐花”的文学书写达到鼎盛,友人互赠“唐花”酬答、题咏情绪高涨。一些地区还兴起了多个诗社、词社文人群体,交相唱和吟咏。最为典型的是,清代涌现了大量的“消寒集会”⑩“消寒会”指旧俗入冬后,相邀好友聚会唱和,上溯至唐代既已出现,也叫“暖冬会”。,众人结社聚会、酬酢游赏燕集。嘉庆二十三年(1818)冬到次年春期间,孙原湘、吴震等人结社“消寒词会”,辑有《消寒集》,推崇南宋诸家而多咏物佳作。孙原湘、周僖、孙文钓、吴震、张尔旦等五人,以“唐花”为题材分别题咏,兹举一词为例:

瑶花慢·唐花 孙原湘

谁从地底,偷取春来,把春翻瞒得。繁华太骤须不是,羯鼓催将消息。红炉扇焰,看渐逼、芳心趋热。偏暗中、送暖嘘温,夺了东风权力。

深林尽有芳菲,宁让与冬烘,先弄春色。开非异种,异只在、未到应开时节。生香纵好,人巧极、天真微失。算此时,惟有梅花,自挺耐寒仙骨。①(清)孙原湘:《天真阁集》卷36,清嘉庆五年刻增修本。

众人以《瑶花慢》词牌分别填词赞咏,将“唐花”的美丽工巧描绘得极其充分;多用拟人笔法,上承周密《瑶花慢·朱钿宝玦》,咏物之外别寄一番高雅志趣。道光六年(1826)冬月,王相、卓笔峰等人结社“九九诗会”(“九九”亦寓“消寒”之意)。集会诗存有总集,更为难得的是,该诗会《会约》载录于《白醉题襟集》卷一。在“消寒第二会”中,严锷、卓笔峰、郝玉光、王相等人吟咏“唐花”。

这一时期还有个人“消寒”之作,李佐贤《消寒八咏》其八《花窖》云“何劳问讯岭头梅,花事关心入窖培”;《唐花》云“谁信人工夺化工,唐花烘岀残冬月”②(清)李佐贤:《石泉书屋诗钞》卷4,清同治四年刻本。,惊叹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晚清以来,一方面,社会普遍培植“唐花”,涌现了大量民歌书写“唐花”,其中主要以竹枝词为主,诸如孔庆镕《扬州竹枝词》、杨绍霆《吴兴迎岁竹枝词》、康发祥《海陵竹枝词》、尤维熊《虎邱新竹枝词》、宝廷《都门岁暮竹枝词》③宝廷《偶斋诗草》存有多首吟咏“唐花”之作,如《咏唐花海棠》《冬日叹》《春日感怀》《唐花九咏分得海棠》等,可资参看。、李云栋《山塘竹枝词》、王廷鼎《津沽竹枝词》、蒋宝龄《吴门竹枝词》、佚名《燕台口号一百首·其八》等,收录多首吟咏“唐花”之作,从中亦可窥见各地风土民俗。另一方面,“唐花”题材还频繁出现在书画、版画等艺术领域,清代流行的《岁朝图》常以“唐花”(牡丹、玉兰)入画④祁寯藻《黄在轩水部写赠丁亥〈岁朝图〉,兼贻唐花二种,赋谢》诗云“看花饮酒读君画,醉吟肝肺生槎牙”,可见晚清文人不仅将“唐花”题材绘入《岁朝图》,并且以“唐花”作为贽献而酬答唱和。;也有以“唐花”为题材赋诗附于画上,如《消寒积玉合锦书画长卷》第四段《唐花四咏》录有朱珪四首“唐花”诗作⑤(清)李佐贤辑:《书画鉴影》卷9,清同治十年利津李氏刻本。。现今庋存于日本海社美术馆的浓淡墨版《大庆丰年图》,画中呈现的是庆祝节日的场景,花棚中绘有数丛硕大艳丽的“唐花”牡丹。不仅如此,清代流行的世情狭邪小说,诸如何刚德《春明梦录》、魏秀仁《花月痕》第三十五回、陈森《品花宝鉴》第七回和第三十三回、李汝珍《镜花缘》第二回等,均已使用“唐花”作为景物描写对象。民国年间,南社群体中的朱祖谋、王蕴章、庞树柏、叶玉森等人,亦有不少题咏“唐花”新奇艳丽的作品,可见“唐花”文学书写传统一脉相承,影响深远。

综上,“唐花”盆景作为明清时期物质消费的新型事物,不仅见证了社会文化风俗嬗替的多个面相,它的逐渐流行也表明社会经济发展推动了相关商品产业的“下移”,同时有力地促进了花木盆景的营销制作和栽培技艺的适时创新。而观赏题咏“唐花”作为精神文化领域的审美活动,使我们看到明清社会审美文化嬗递的一个侧面;“唐花”意象的生成、演变及其书写图景,还集中体现了文学意象建构的典型缩影,同时亦展示了明清文人们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

三、关于“唐花”的文化省思及清人突破困境的再审视

上文通过考察“堂花”技艺形成背后的动力因素,由此管窥商品经济发展背景下宋代农业园艺所受浸染的各个方面,而由“堂花”衍义至“唐花”的重大转变,反映在文史场域里所汇聚的深远影响,已渗入后世文人集体记忆之中。尤为明显的是,一些文人接武讨论“唐花”性质,引发了社会广泛关注。实际上,在宋代既已出现关于“堂花”技艺的“反思”,周密《齐东野语》除了援引“堂花”技艺之外,还进一步审视:“草木之性,欲遂其性耳。封植矫揉,非时敷荣,人方诧赏之不暇,噫,是岂草木之性哉!”①《齐东野语校注》卷16,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330页。吴自牧《梦粱录》同样辩证看待:“秋茶,东西马塍色品颇盛。栽接一本,有十色者,有早开,有晚发。大率变物之性,盗天之气,虽时亦可违,他花往往皆然。”②《梦粱录》卷18,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69页。二者主要从依循自然规律的角度出发,认为应当尊重“草木之性”,不可违时而“盗天之气”。

有清一代,随着“唐花”的普遍涌现,一方面,已有不少文人指出其不足之处并进行相应的文化省思,裕瑞《唐花说》指出:

花发四时,各随序候,不能越俎也。而在青者,禀融和之气,尤不能为严冬苦寒之生意也。今于苦寒之际,别开生意,以人矫揉代天化工,不借鹤林,司放唐苑鼓催,能使红紫迎人,烂如春半。人心亦巧矣哉!旧传“唐花”,未详其法如何?今见花厂,概以暖炕熏蒸,时勤浇灌,以拟阳煦,以代膏雨,预要花期为岁底玩耳!及至花风梅雨前芳索漠矣。其盛也色香,已为半减;其衰也根株,何望大年。纵善将息,精华夺尽,亦几槁木已!窃思天地间,人物同在陶冶,人焉能逞巧,反常颠倒于物乎!③马清福主编:《满族文学史》(第3卷),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36页。

批驳“唐花”违背了自然规律,有违于时序的更替,主张花卉植物的生长应顺其自然。方濬颐《唐花说》亦认为:

以人巧夺天工,以火力回春气。开闭藏之槖籥,破造化之机缄。当冰天雪地凋零万卉之时,炫采扬葩,争妍斗丽,人以为花之幸,吾则以为花之戹也。请匹夫人自少而壮而老,培其本质,厚其胚胎,诗书道义以涵育之,无异乎雨露风日以长养之。盖必经年累月而后生意足,必盘根错节而后天机畅。若桂、若梅、若兰、若菊,夫岂浮荣薄植一览无余者,所可拟耶!今之人恃文字为敲门砖,假军旅为催官符,非不早达,非不立显,隆隆赫赫,斑斑艳艳,博取眼前富贵。④(清)方濬颐:《二知轩文存》卷12,清光绪四年刻本。

赞叹花匠们巧夺天工的同时,又指出争妍斗丽“唐花”的不幸,以风行培植“唐花”来讽喻社会上那些投机取巧的行径,告诫人们不应“博取眼前富贵”。值得一提的是,方濬颐本人有数首吟咏“唐花”的作品,诸如《客赠牡丹十盆,皆含苞欲放,诗以张之》《唐花三叠》《春明续忆七古十八首·之八》《除夕斋中独坐,歌以遣兴》等,诗云“真花不比唐花好,能令冰雪回春早”⑤(清)方濬颐:《二知轩诗钞》卷8,清同治五年刻本。,实是对“唐花”傲雪斗霜的高度褒奖。

另一方面,也有人关注“唐花”自身的实际情况,顾元熙《唐花赋》序云:“南方窖花,牡丹为盛。北方地寒,梅亦不花。花者,皆唐花也。早开而无香,且易悴也。”⑥(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2,清咸丰六年刻本。指出“唐花”易于凋零,并且“早开而无香”。张眉大《海南日抄》评述:“京师马塍鬻花,往往发非时之品,早放者名‘唐花’,盖以烘之而生,然开不耐久。”⑦(清)张眉大:《海南日抄》,清嘉庆元年刻本。同样认为“唐花”虽是“非时之品”,但“开不耐久”。丘逢甲《割花叹》(有引)还记载了“唐花”远售至台湾地区:“台市每冬令,水仙花船由厦来,千筐百篓,堆积盈肆。市侩割其本之半,种之盆盎以售。叶茁辄拳曲,花早吐短干间,蕊小于常,亦易谢。虽复楚楚,全无天然致,盖剥削已甚,真气内损。花如有知,应自叹所遭之不幸耳。市人顾群以为美而效之,是可叹也!”诗云:“烘而出之名唐花,薰炙犹惜消英华。爱之何忍更用割,玉质岂任霜锋加?”①(清)丘逢甲著,丘晨波等编:《丘逢甲文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94年,第37-38页。作者认为割种水仙花并进行“薰炙”,制作“唐花”出售有违自然常理,“爱之何忍更用割”表达了强烈质疑和叩问。以上所引及相关论述,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唐花”的流行实是社会商品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表征。

此外,还有一部分人认为“唐花”过于奢侈富贵,因为“唐花”盆景较多出现于皇宫贵族和富贵之家,这一潜在认知在一些诗作中多有反映,查慎行《盆梅》诗云:

姑射有仙人,冰肌故绰约。岁寒守岩谷,风雪从饕虐。无端被巧匠,栽接移根脚。本是桃寄生,而含梅跗萼。经冬傍花窖,渐亦喜熏灼。昨登庙市来,带土入城郭。千钱买一本,手为解其缚。我室清如冰,依然愁冷落。瓦盆一小器,局促焉足托。本性倘可回,相期返丘壑。②(清)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38,《四部丛刊》景清康熙本。

花卉盆景的栽培及观赏历史由来已久,这首诗不但印证清初已在花窖“熏灼”培植盆梅,而且因其名贵,价格相对高昂,“千钱”才能够“买一本”。程盛修《庙市口占》诗云:“夭桃郁李杏花天,暖窖薰笼自隔年。才得一枝倾国色,豪家不惜买千钱。”③(清)程盛修:《夕阳书屋诗初编》,清乾隆三十八年刻本。由此可知,暖窖培植的一些珍稀“唐花”,实属豪家赏玩之物,因而有人将“唐花”视为豪家雅室的风物象征。

从文学规律和常理来说,“堂花”原本指的是一项园艺促成栽培技术,而并非指的是自然界的具体事物,因而不具备进入文学视野的基础条件④当然也有一些特殊情况,如现今学界讨论的“事象”或“语象”(如颜色、声响以及动词等),这些并非是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事物,但是经由文人们共同书写、象征化的淬炼提取和艺术表达,使其超越物质属性而弥具文学性,俨然亦是一种“文学符号”。;而一旦其内在机制趋于成熟、文化意涵渐次扩充之后,辗转约定俗成并被赋予成为自然事物——“唐花”,历经众多文人的代际传承和共同书写,凝定成为经典文学意象。因而就清代文人面临的创作困境及其应对策略而言,蒋寅在《生活在别处——清诗的写作困境及其应对策略》一文中,认为明清时期“内容的日常化”和“艺术的平庸化”已成为诗歌最突出的现象,诗歌所表现的日常感觉经验也日益陈旧老化。鉴于此,他又指出清代诗人从扩大题材、改变写法、提高写作难度出发,尝试摆脱“日常经验”。⑤蒋寅:《生活在别处——清诗的写作困境及其应对策略》,《文学评论》2020年第5期。按:该文详细指出清代诗人应对策略具体表现为:以旅行离开日常经验的空间,以咏史怀古超越日常经验的时间,以提炼生活场景和制造事件提升和装饰日常经验,以咏物设定和虚拟特殊经验,以物象的情境化和规模化的组诗提高写作难度,挑战写作极致。这一观点与本文所要探讨的内容不谋而合,但笔者还想补充的是,上述论题不仅仅只反映在传统的诗歌领域,表现在赋、词乃至民歌体裁等方面亦尤为明显。

清代文人面临所处的创作困境,首要考虑的即是扩大题材范围、寻觅新颖意象,而“唐花”以及积淀的丰富文化意涵,无疑承担了书写对象的角色作用;并且随着审美活动的丰富演变和增殖(如清代社集的鼎盛),书写场景、取材路径等亦适时而变,于是文人们争相精营构思、以新词新语呈现“陌生化”的表达效果。清人题咏“唐花”组诗、组词等规模化,同场共题或分题拈韵等咏物主题化形式,互相酬唱赠答、竞争创作展示文采,用书写策略创造质变效果,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人尝试突破创作困境的向上努力,俨然成为清代文学坛坫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余 论

“堂花”作为一项园艺促成栽培技术,始见应用于南宋临安马塍地区,而这与宋代发达的花木商品经济、“自上而下”的游赏之风和园艺栽植技术的悠久传统等动力因素密不可分。降至明清时期,“堂花”由原来所处的历史场域,衍义并交互进入文学视野之中,凝定成为具有典型性的“唐花”经典意象。通过对明清以来诗、词等文本中“唐花”意象的溯源式考察,我们大致可以窥见“唐花”意象生成、演变及其书写图景的基本概貌;“唐花”渗入后世文人集体记忆及其伴随的相关文化省思,至今仍有借鉴价值。

由“堂花”衍义至“唐花”,其文学属性的增强提升,是古代花卉文学书写不断丰富、古代审美文化嬗递演进的一个典型缩影,尤其是延续了“温室花卉”文学书写传统,而这与导源于“堂花”技艺的内在机制亦息息相关。明清以来经过文人们的累积书写,“唐花”意象演化为一个具有高度艺术表现力的“文学符号”,最初主要出现在诗歌领域,衍伸扩展至词、赋、民歌、书画等众多领域;书写对象承载的具体种类也由“唐花”之梅、牡丹,增加了海棠、兰花、杜鹃花等观花植物。文学体裁扩充与书写题材增多,不仅反映了“唐花”意象越来越响应于创作实践及其文人内心的艺术自觉,同时也印证了“唐花”切近生活体验以及人们对其认识的层累加深。

综合观之,“唐花”的文化意义指向大致体现在两个层面:就历史场域而言,有助于揭示其(“堂花”)在农业园艺技术史和发展史过程中的转捩意义,对此相关探究仍值得深入拓展;就文学方面而言,“唐花”意象及其文学书写是中国古代花卉文学与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生成和演变过程中内涵日益丰厚、意蕴渐趋充实,积淀了丰富的审美特质和人文魅力。考察“唐花”意象化进程及审美嬗递,不仅有助于比较探讨文史场域内同类问题的时代性及其关联性①例如,先前学界讨论“烂柯”故事的演变,对其流传过程中的情节变化进行全面检视,推证“烂柯”意象生成及其所寓含的新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参看韩斐《烂柯故事的演变及其文学意趣的提升》,《浙江学刊》2019年第1期。,对于将来重新衡估明清文学的学术价值以及推溯其他文学意象生成、演变的具体历程等,也具有一定的可资借鉴的参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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