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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汉代俗赋的文学史意义

2022-11-23黄金明

关键词:晏子宫廷

黄金明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赋诵在先秦时已兴起,因不同场合功能不同,既有美颂以通达经国之大体,也有娱神娱人满足宫廷文化生活的需要。汉代,即便是大赋,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等,既有讽谏功能,而其演饰游戏化特点也至为明显。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云:“古人为赋多假设之辞,序述往事以为点缀,不必一一符同也。子虚、亡是公、乌有先生之文,已肇始于相如矣,后之作者,实祖始意。……而《长门赋》所云陈皇后复幸者,亦本无其事,俳谐之文,不当与之庄论矣。”[1]俳谐之趣正是诵说赋普遍有的特质,而正是这种特质使诵说赋能更普遍地流行开来。俗文化是文学发展前行不可缺少的另一端,汉代文学正是在雅与俗、宫廷与民间的互动互构中地拓展丰富起来的。

一、出土汉代俗赋的特征

出土的汉代俗赋有《田章》《韩朋赋》《神乌赋》《妄稽》《反淫》等作品,其中的《田章》《韩朋赋》与历史传说的诵说有关,《神乌赋》则诵说的是禽鸟类故事,《反淫》是以魂和魄子问对的形式就人世间的感官享乐展开的戏说,而《妄稽》诵说的是妒妇的故事。这些赋一方面具有很强的世俗娱乐教化色彩,广泛流传于皇宫、贵族家庭和民间;另一方面题材内容又有一定的历史文化渊源,是文士传统和民间文化教化传统的统一。

(一)诵说性

诵中有叙。从出土的俗赋中可以看出,这些赋语言通俗,讲诵色彩很强。《反淫》《田章》《韩朋赋》为主客对话体,主客主次分明,对话中,以诵为主,又有叙事语气词连接。如《反淫》:

魂曰:“前有昭(沼)沱(池),后有莞蒲;中有州堆,往来复路。工鳥(鸿)鹄鵷雏,弋(鸢)鸡肃(鹔)相(鷞),【連】翅)比翼,椄(接)遝(沓)苛(柯)闲,菌鹤鹪义……于是攓芳莽,……此天下至虞(娱)乐也,夫子弗欲为耶?”曰:“浸(寝)病未能。”[1]129

以四言韵文为主,加上连接语“前有”“后有”“中有”“于是”“此天下至虞(娱)乐也,夫子弗欲为耶”,读起来顺畅有气势。《神乌赋》《妄稽》多为四言韵文,隔句为韵,也有地方连续几句押韵,且因叙诵的需要换韵较密。语言都比较平白,常使用口语,如《神乌赋》:“咄!盜还来!”“甚哉!子之不仁!”“女不亟走,尚敢鼓口!”“今虽随我,将何益哉?”又如《,妄稽》:“其父母爱之,众人愿以为子”“今不蚤(早)计,后将奈何”“必与妇生,不若蚤死!”等,很接近大众传播。

故事性强。《田章》虽为残简,留存文字很少,但据学者考察,田章既为《晏子春秋》所记载的战国时代弦章,为人正派,善于劝谏,与齐景公、晏子在王宫中有交接,其劝谏有故事性。《韩朋赋》传诵的是战国时宋国的韩朋和其妻的传奇悲剧故事。《反淫》说魄子有疾,即曰:“魂说以六事(射御之乐、游观之乐、游仙之乐、宴饮之乐、宫室之乐、垂钓之乐等),魄子皆称‘浸病未能’,但在听了第七事之后终于病愈。”[《2]妄稽》讲述的是周春和他的妻子妄稽的故事,故事发生在西汉时期,周春出身名门,品行兼优,可父母却为他娶了一位又丑又恶叫妄稽的妻子。周春无法接受,请求父母买妾,但是遭到妄稽的百般阻挠。他母亲终买了一位长得很美、称为虞士的妾。周春和虞士非常恩爱,妄稽至为妒恨,于是非常残酷地折磨虐待虞士。后来妄稽得了重病,临死时开始反省自己的妒行。《神乌赋》则叙诵乌鸟在搬迁筑巢中遭鸟盗,雌鸟发现,正义劝告,但反被伤害。雄乌无力救助,悲痛告别。这些故事有情节,但剧情不复杂,角色不多,同样符合诵说的特点。

绘饰性强。在诵说中,语言的夸饰是增强趣味性的重要手段,在出土的这些俗赋中,这点表现也很突出。如《妄稽》写虞士之美:

顾望闲中,适见美子。靡免(曼)白晳,长发诱绐。吸(馺)遝还之,不能自止。色若春荣,身类縳素。赤唇白齿,长颈宜顾。□泽比丽,甚善行步。□□□……出辞禾(和)叚(暇)。手若阴逢(蓬),足若揣(踹)卵。丰肉小骨,微细比转。兆(眺)目钩折,蚁犂目㚒(睫)管。廉不签签,教不勉兑(兗)。言语节譣(检),辞令愉寃(婉)。好声宜笑,厌(靥)父(辅)之有巽(选)。发黑以泽,状若葥(揃)断。臂胫若蒻,觭(奇)牙白齿。教(姣)美佳好,致(至)京(谅)以子(慈)。发黑以泽,状若签(纤)缁。问其步(齿)字,名为虞士。[1]63

而写妄稽之丑:

妄稽为人,甚丑以恶。穜(肿)肵广肺,垂颡折骼(额)。臂月夭(夭)八寸,指长二尺。股不盈拼(骈),胫大五扌惡。目蔑(蔑)殄(畛)领亦(腋),食既相泽。勺乳绳萦,坐肄(肆)于席。尻若冣笱,塼(膊)月責(脊)格格。目若别杏,逢(蓬)髪颇(皤)白。年始十五,面尽魿腊。足若县(悬)橿(薑),胫若谈(棪)株。身若胃(猬)棘,必好抱区(躯)。口臭腐鼠,必欲钳须。周春见之,曾弗宾(频)视。坐兴大(太)息,出入流涕。辩(徧)告乡党,父母兄弟:“必与妇生,不若蚤(早)死。”[1]60

从各个层面进行大量铺排描绘,这种语言的夸饰排比能形成很强的语言感染力,别具一种谐趣。《反淫》的绘饰性也如此,如其描绘古琴音乐之美:

魂曰:蠪(龙)门之桐,高百仞而无枝;心纡结而轸抱,根欋踈而分离;夏即票(飘)风雷霹辟(霹)之所缴(激)也,冬即蜚(飞)雪焦(霄)( 霰)之所集;朝日即离黄、盖旦鸣焉,募(暮)日即奇雌独鸟宿焉;叶菀(修),干车槁,乃使使(史)苏焯(灼)龟卜兆卜,珡(琴)挚齋(斋)戒,受而裁之,野茧之丝为弦,石岸之为(柱),孤子之钩为隐,寡女珥为榖。临深谿,倍(背)槁杨,乃使钟子期操觞(畅)其旁,蜚(飞)鸟闻之,蜚(飞)阳(扬);孟(猛)兽闻之,垂耳不行;王孙闻之,兆(遥)思心扬。此天下至忧悲也,夫子弗欲闻也。[1]121

这种铺陈,同样能让人感觉到古琴制作材料“龙门之桐”、古琴弦、古琴声的非同一般的特质,给人兴味。

(二)教化性

出土的俗赋,具有明显的大众传播性特点。它不是文本的传播,而是演艺传播,更多是口耳相传,故大量的俗赋未有保存下来。而保存下来的类似于脚本,故有大量异体字、通假字。又演艺传播重现场发挥,故演唱时常因时因地有所变化,现出土的俗赋《反淫》与《七发》结构相似,有四分之一的文句相同,就此傅刚认为,《七发》是改写《反淫》而成的作品,故《反淫》《七发》都是枚乘所作。廖群在《先秦两汉文学考古研究》一书中曾指出:“汉代说书、讲故事应该是讲究韵律节奏的,体现在文体上,就应该是韵散结合。”[3]466而赋正是“说书的底本”[3]466。这是很可信的,至少俗赋是这样。因而《七发》《反淫》也有可能是演艺传播中的“变异”,一个赋诵作品在不断的诵说中发生一些变化是常有的,这或更能解释这两篇作品结构、意旨一样,但作品中主客名称不一样,不少句子也完全不一样的原因。

而出于教化的需要,诵说类作品往往要最后表明旨意。从出土的这些俗赋中《,田章》《韩朋赋》残篇,留存文字很少,未有留存教化类的文字。其他三篇结尾均传达教化之旨意。《神乌赋》最后云:

《传》曰:“众鸟丽(罹)于罗罔(網),凤皇(凰)孤而高羊(翔)。魚鱉得于苾(笓)笥,交(蛟)龙执(蟄)而深臧(藏)。良马仆于衡下,勒靳(骐骥)为之余(徐)行。”鸟兽且相忧,何兄(況)人乎?哀哉穷痛!其菑诚写愚,以意傅之。曾子曰:“鸟之将死,其唯哀。”此之谓也。[4]463

传达“鸟兽且相忧,何兄(況)人乎?”而《反淫》最后文字为:

魂曰:“于是处闲静之宫,冠弁以听朝,族天下博彻闲夏(雅)之士,若张义(仪)、藓(苏)秦、孟柯(轲)、敦(淳)于髡、阳(杨)朱、墨翟、子赣(贡)、孔穿、屈原、唐革(勒)、宋玉、景琐(差)之偷〈伦〉,观五帝之遗道,明三王之法籍,以下巧(考)诸衰世之成败,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是非,别同异,离坚白,孔老监(览)听,弟子伦属而争,天下至神眇,夫子弗欲□耶?”曰:“愿一闻之。”

魂曰:“不若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虚静恬愉,如景(影)之效;乘其阁天之车,驼(驰)骋八徹(辙)之道,处大廓之究,以灵浮游化府,蝉说(蜕)浊歲(秽),游于至清,因……中人于天。”魄子洫然櫽(隐)机(几),衍然汗出涣)然病俞(愈)。[1]134-135

劝诫放弃世俗的享乐,“灵浮游化府,蝉说(蜕)浊歲(秽),游于至清”。而《妄稽》最后也告诫所有女子勿妒,即曰:

稽乃召其少母,而与言曰:“我妒也,不智(知)天命虖(乎)。祸生虖(乎)妬之,为我病也,将常难止。我妒也,疾(堕)累瓦毁袭杯,解择(释)成索别瓶橘(桔),而离卑李,昼肖(宵)不瞑(眠)。我妒也,得常难止。”[1](P75)

不难看出,这些俗赋皆寓教于乐,且根据民间大众传播需要,在诵说中直接点明旨意。

二、文学发展中雅与俗的互动互构

俗文学是宫廷贵族文学和民间文学、士子文人和民间艺人融合交接的区域,汉代文学的建构,从汉初兴起于地方,到汉武帝时汇聚繁荣于宫廷。而随着儒家经学观念的盛行,西汉末至东汉重视文学教化,文学下行。在民间与宫廷、俗与雅中文学随之变化发展。

(一)汉代宫廷俗赋

在汉代宫廷,诙谐调笑类的赋诵活动很盛行。据《汉书》,枚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则枚皋赋便有许多游戏赋。又东方朔,为人诙谐,好调笑,“与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诙调而已”。《汉书·扬雄传》称他为“滑稽之雄”,并认为“其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儿牧竖莫不眩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班固还指称刘向云:“少时数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皆曰:朔口谐辩、不能持论,喜为庸人诵说,故令后世多传闻者。”这些记载都表明武帝时宫廷俗赋的流行。又《汉书·王褒传》曰:“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待诏金马门。神爵、五凤之间,天下殷富,数有嘉应,上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又载:“上令(王)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可见,昭宣时承继武帝,赋的创作仍受帝王重视,且赋的形态、功能也多样,其中有不少游戏娱乐色彩的俗赋。这一直延续到东汉末,据《后汉书·杨赐传》载:“鸿都门下,招会群小,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而这些“赋说”,蔡邕述为“连偶俗语,有类俳优”,多为娱乐游戏作品。

这类赋大体有三种:

一是奇异之事物的叙颂。枚乘《七发》云:“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这类创作秦及汉初当有。《西京杂记》载梁孝王游于忘忧馆,集游士,使为赋。这些赋皆为咏物赋,有游戏娱乐色彩。其真实性虽学术界存有争议,但这样的创作至少在汉代是存在的。《汉书》载枚皋“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又载:“严助,有奇异,上辄使为文,作赋颂数十篇。”枚皋、严助所作赋,必有不少咏物赋,惜未能保存下来。又《汉书·王褒传》载:“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宣帝时宫廷仍有这类赋诵活动。《汉书·艺文志》“杂赋”类有:杂行出及颂德赋二十四篇,杂鼓琴剑戏赋十三篇,杂山陵水泡云气雨旱赋十六篇,杂禽兽六畜昆虫赋十八篇,杂器械草木赋三十三篇。这些赋大多为咏物赋,当有不少武帝时作。

孔子说学《诗》,可“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汉宣帝说辞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武帝时赋,今存不到二十篇,从现存作品来看,只有孔臧《杨柳赋》《鸮赋》《蓼虫赋》及刘胜《文木赋》等咏物赋。但由于是口头诵说,这类奇异物事诵说类作品大多没有流传下来。以《洞箫颂》为例,赋以枚乘《七发》中绘写音乐的那一段铺陈开来,详尽的描绘了制箫的原材料产地周围环境、箫的制作、装饰、调试及高手的演奏、动心骇耳的乐曲、乐曲的效果。据《汉书·王褒传》:“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可见赋作为诵说体在宣帝时宫廷中仍有流行。

二是男女情事的调笑戏说。在宫廷,政治是关注的中心,因而政治情感的表达抒发是文学的主流,但在人的生命世界中,毕竟还恒存着一片男女情感的天空,只是这片天空受到礼教的种种限制、约束,难于得到正常的表达,于是便成为茶余饭后人们游戏化的谈说对象,宫廷的俗赋便有这方面的呈现(如宋玉的《好色赋》、司马相如的《美人赋》等)。

宋玉是屈原之后有名的辞赋家,《颜氏家训·文章篇》曾评“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他的赋不同于屈原,具有明显的游戏化意味,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一》评其作品:“《大小言》辞气滑稽,或当是一时戏笔。”而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登徒子、楚王、宋玉、秦章华大夫围绕“好色”的对话,如宋玉的诵说:“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谁为好色者矣。”这和出土俗赋《妄稽》中对美女虞士和丑女妄稽的绘饰同样充满谐趣。至于司马相如《美人赋》写与东邻女子的那种坐怀不乱更是游戏之作。这类俗赋后来演为文人的情趣化书写,宋王楙云:“仆观相如《美人赋》,又出于宋玉《好色赋》,自宋玉《好色赋》,相如拟之为《美人赋》,蔡邕又拟之为《协和赋》,曹植为《静思赋》,陈琳为《止欲赋》,王粲为《闲邪赋》,应瑒为《正情赋》,张华为《永怀赋》,江淹为《丽色赋》,沈约为《丽人赋》,转转规仿,以至于今。”

三是调笑谐虐的谈说。在汉代宫廷还流行如王褒《僮约》①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说:“汉代的俗文学在散文方面却发展得极少。……汉宣帝的时候,有以辞赋起家的王褒(字子渊)却在无意中流传下来一篇很有风趣的俗文学的作品——《僮约》。这篇东西恐怕是汉代留下的唯一的白话的游戏文章了。”和《责须髯奴辞》、扬雄《逐贫赋》《酒赋》等,这些赋往往设主客方调侃逗乐,以《酒赋》为例:

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酒缪不入口,臧水满怀。不得左右,牵于纆徽。一旦叀碍,为觉所辐。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鸱夷滑稽,腹大如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酷。常为国器。托于属车。出入两宫,经营公家。繇是言之,酒何过乎?[5]153-155

赋以“瓶”与“鸱夷”展开戏说,曹植评曰:“余览扬雄《酒赋》,辞甚瑰玮,颇戏而不雅。”

(二)从出土俗赋看汉代赋雅俗的互动互构

出土俗赋具有明显的民间特点,但这些俗赋又与雅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在语言表达上,俗中有雅。四言韵文的形式,应和《诗经》在汉代的影响有关。以至于引经据典的文士风格也呈现在俗赋中,如《妄稽》,有“詩云:营营青蝇,止于干(樊)。幾自(岂弟)君子,毋信儳(讒)言”句,引自《诗经·小雅·青蝇》;有“见危授命”句,引自《论语·宪问》(“见利思义,见危授命”);“吾闻君子,不忘不信”句,出自《论语·子罕》(“不忘”当为“不意”,“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和《荀子·哀公》(“故明主任计不信怒”);有“曾子曰:‘乌(鸟)之将死,其唯(鸣)哀。’此之謂也”句,引自《论语·泰伯》(记曾子语: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蠉蜚(飞)之类,乌最可贵”句,引自《淮南子·原道训》(“跂行喙息,蠉飞蝡动,待而后生”);有“以死伤生,圣人禁之”句,出自《孝经·丧亲章》(“三日而食,教民无已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等等。语言不只不鄙俗,且融汇经典,引用了《诗经》《论语》《荀子》《孝经》《周易》《淮南子》《庄子》等,俗中透雅,雅俗结合。

尤其是在“夫容江离,兰苕熏妨”“衡若麋芜,芷惠连房”“虞士枋聭,色若茈英”等句子中,芙蓉、江离、兰苕、熏芳、衡若、蘪芜等这些香草名称的铺陈,自然让我们想起屈原《离骚》的传统。

其次,在题材主旨上也是文人传统与民间传统的结合。《田章》《韩朋赋》是历史题材,《田章》出自《晏子春秋》:

景公饮酒七日不纳弦章之言晏子谏第四

景公饮酒,七日七夜不止。弦章谏曰:“君欲饮酒七日七夜,章愿君废酒也!不然,章赐死。”

晏子入见,公曰:“章谏吾曰:‘愿君之废酒也!不然,章赐死。’如是而听之,则臣为制也;不听,又爱其死。”

晏子曰:“幸矣章遇君也!令章遇桀紂者,章死久矣。”于是公遂废酒。

晏子沒十有七年,景公饮诸大夫酒。公射,出质,堂上唱善,若出一口。公作色太息,播弓矢。弦章入,公曰:“章!自晏子沒后,不复闻不善之事。”弦章对曰:“君好之,则臣服之;君嗜之,则臣食之。尺蠖食黄则黄,食苍则苍是也。”公曰:“善。吾不食谄人以言也。”以鱼五十乘赐弦章,章归,鱼车塞涂,抚其御之手,曰:“昔者晏子辞党以正君,故过失不掩之。今诸臣谀以干利,吾若受鱼,是反晏子之义,而顺谄谀之欲。”固辞鱼不受。君子曰:“弦章之廉,晏子之遗行也。”[6]7,298

晏子故事常为后世民间传颂,而弦章故事和晏子故事类似,虽出自宫廷,但在宫廷和民间广为传播。因《田章》出土文字甚少,很难看出与弦章故事的关系,但从唐代《田章赋》来看,或有关联。而《韩鹏赋》,因韩朋其人在《韩非子·十过》《战国策·韩策一》《战国策·楚策三》《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等秦汉时的诸子著作和史书中有记载,故多认为从这里传承演变而来。而刘雯《韩朋故事的微观演变及历史学考察》梳理认为:“从人物演变和历史记载来看,韩鹏故事主要人物及事件均未见于历史记载,有其人无其事,或有其事而非其人。由此可知,韩朋故事很大程度上源于虚构,与史实无太多关联。且故事创作源于民间,韩朋故事的流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体现出民间性与文人性的结合。”[7]因同样该出土文字太少难于辨实,但从唐代韩朋故事的传播来看,刘雯一说自有道理。“有其人无其事,或有其事而非其人”常为民间文艺中历史文化传播的特点,是根据历史的再度创作,和历史取材有联系,故是“民间性与文人性的结合”。

《反淫》以魄子病由魂劝说所展开的内容,包括听乐、逐射、校猎、饮食、宴饮、登台观景、博戏、垂钓、弋射、修道、交游、游仙、要言妙道等,和王宫贵族生活有密切联系,这从有部分重合文字的枚乘《七发》性质应一致,也有一定对贵族奢华生活劝谏的功能,是宫廷性和民间性的结合。俗文学更多的是口耳相传,《反淫》或是枚乘《七发》的草本,但更可能是枚乘前的传诵本。

至于《神乌赋》《妄稽》,民间气息更浓。《神乌赋》不同于传世文献中“杂禽兽六畜昆虫”赋,多形容描绘,而是强化故事性、寓言性。汉代崇儒,讲忠、孝、贞,臣子尽忠,人子尽孝,女子讲贞。出土发现的汉简《田章》《韩朋赋》《神乌赋》《妄稽》《反淫》其主题一致。《田章》《反淫》是宫廷的劝谏主题;《韩朋赋》《神乌赋》一方面揭露社会统治者及豪强的黑暗,另一方面歌颂男女爱情的坚贞;《妄稽》则和汉代极为重视女德女训有关,戒女子去妒。其都呈现出俗赋所受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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