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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诗本事与释评三题

2022-11-23萧梦麟

中州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张充卞之琳无题

萧梦麟

(河南文艺出版社,河南 郑州 450016)

一、《断章》前后因缘

卞之琳的《断章》写于1935年。这个时期(1934到1935年末),卞之琳自认为是写诗的第二个阶段,也是他作为诗人真正出现的时期;特别是1935年,《距离的组织》《尺八》《音尘》《断章》《航海》,写书斋生涯与情感,雅致知性,纤细入微,在语体诗里自成一格,惆怅中出现了开朗以致喜悦的苗头,“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也多了起来”[1]。

这种转变,由两个主要因素促成:一是认识张充和,“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1];二是卞之琳1935年春夏在日本小住的一季,滤去了诗风里北国苍凉的风沙,浮现出本来宁静的明秀。

往前追溯,1930—1932年是卞之琳写诗的第一阶段,他在北京大学读英文系,在北国风沙里破旧的故都,出入于波特莱尔的世纪末情绪与艾略特文明崩溃的“荒原”,承袭晚唐南宋诗词的末世之音,随着当时写“劳动人民”的新潮思想时尚,他常在长短句里寄情北平街头没落的小人物,如算命的、洋车夫等这些与他生活关系很远的路人。这些浅掠社会现实皮毛的行句没什么诗意,倒似在练习各种英法诗里习得的技巧。

1933年秋,卞之琳在北京大学刚毕业,打算以文学翻译为职业,在沈从文家遇见21岁的张充和,刚从苏州来北京,爱吹笛子爱唱曲,聪敏直率,自由得像一只小鸟儿,轻快得像条游鱼,照亮了卞之琳的眼睛。

卞之琳也自知个性畏缩,没有信心,“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2]。他决定趁自己还没有深陷,赶紧逃避,去了保定育德中学教书,在保定待了一个学期,寒假(1934年初)返回北平。

在北平,卞之琳很快得到机会,为胡适主持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译书,报酬较丰厚,成了主要生活来源。为此,1935年3月底,卞之琳去日本京都,投靠一个北大同学,闭门译书,当时这里生活费比北平还便宜,不需签证,从天津去买船票就是。

在日本小住,所见修竹幽篁、板桥流水,杨梅枇杷、插秧采茶,仿佛回到了童时的境地, “说来也怪,我初到日本,常常感觉到像回到了故乡,我所不知道的故乡……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境地……”[3]刚到日本的晚上,在若有若无的细雨中听到尺八,五月间又在京都深夜听尺八,犹有唐音,为他无意间开启一个忘却的故乡,不自知的故国的古香。过了一个月光景,卞之琳写了短诗《尺八》,有明显的古典色调。不过,《尺八》20行句子,3行出现“凄凉”,结尾出现“失去的悲哀”,其审美病态可以与其同学何其芳的《画梦录》联想在一起。《尺八》被其同学笑为海派杂凑,他说自己后来也越看越不喜欢。

1935年7月卞之琳回国交译稿,但“非常怀念那边,想仍然回到那边去”。北平此时已成“边城”,处境日益危殆。卞之琳只好应李广田之约,秋初去济南再教中学。

1935年10月在济南,卞之琳写了《断章》《寂寞》《航海》《音尘》等诗。虽然从大学二年级起,卞之琳就经常写新诗寄感和杂译短诗,经常发表,但实际上,作为诗人的卞之琳在1935年秋季才自成一家。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四行诗原在一首长诗中,但全诗仅有这四行诗卞之琳满意,于是他将这四句抽出独立成章,标题也由此而来。周良沛在《永远的寂寞》一文中说,此四行在新诗里可以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相比。[4]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一年半后,卞之琳题献给张充和的诗集,即取名《装饰集》。卞之琳的老友王辛笛在《“琐忆”记痕》一文中讲:《断章》里的“装饰”二字,叫他立刻联想到1942年桂林明日社出版的卞之琳《十年诗草》(1930—1939),其中有一辑题作《装饰集》,次页标明“给张充和”。而全书题端“十年诗草”四个字,又是张充和题写的。这至少可以坐实,《断章》中的“你”就是张充和。[5]104

蓝棣之为卞之琳作品选集作的序,也暗示了《断章》关涉作者的爱情故事:“‘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这两句诗,写尽了他的谨慎、矜持和顾虑。”[6]

写《断章》时,作者应是在济南。诗的景色可能与作者童年的故乡印象有关,[7]再者,章句里楼窗、桥上相映互看,张充和家乡苏州的景色也是这样。据何晓木《张充和的百年人生》一书,张充和1935年4月因病休学,9月离开北平南归,回苏州家里,此时张充和正住在苏州。沉藏于潜意识的童年故乡印象,对苏州城里远人的怀念和寄情,织成《断章》里太湖流域古城水乡的画面景象。

1935年10月26日,卞之琳写《音尘》——邮差送来期盼的远人的信,也是有关旅程、邮递信札、关心远人的,也写得精致、矜持,调和了现代英法诗的元素和古雅的中文趣味:

绿衣人熟稔的按门铃

就按在住户的心上:

是游过黄海来的鱼?

是飞过西伯利亚来的雁?

“翻开地图看,”远人说。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那条虚线旁那个小黑点。

如果那是金黄的一点。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顶,

在月夜,我要猜你那儿

准是一个孤独的火车站。

然而我正对一本历史书,

西望夕阳里的咸阳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马的蹄声。

二、《无题》组诗缘起考辨

1937年3月—5月,27岁的卞之琳行吟江南,写下《无题》组诗,既有一如既往的精致知性,又有了色彩和喜悦之情,是他作为诗人的代表作。

《无题》组诗缘于1936—1937年作者数次探望张充和。早些年,对照卞之琳其他资料细读《无题》,笔者以为是回忆1936年10月去苏州看望张充和之行。但当时就有疑问,卞之琳去苏州前刚奔完母丧,怎么可能迅速陷入恋爱的喜气。

卞之琳排行最末,自幼深得母亲宠爱,自出生至小学毕业的14年间,都在母亲身边度过。1927年去上海读中学,每年寒暑假都回来度假。他在上海读中学期间,家庭经济就十分拮据,1929年考取北大英文系后,其母变卖出嫁时带来的金银首饰,千方百计筹措学费。[2]

在卞之琳《朋友和烟卷》《还乡》《朋友和伞》里,都可见其对故乡的怀恋;1936年5月卞之琳寓居日本所作《尺八夜》:“又看见修竹幽篁、板桥流水、杨梅枇杷……我仿佛回到了童时的境地……”1991年的《沧桑琐话》,回忆故居的春笋、鲜花、桑葚黑甜。

对故居与故乡的思念赞美,是对父母亲眷恋的衍化,可见作者从小至高龄对母亲和故乡怀有的深厚感情。卞之琳奔母丧后,顺路去看望爱慕的女子,寻找“友好”的安慰,也是情理之中。但在那样的沉痛里,不会有诗中这样喜悦的心情。不说古代三年之丧,仅就通常人情来看,也不可能。这个疑惑其实还是挺重要的。

当时尚未见到卞之琳表述丧母之悲的文字。虽然卞之琳说过,“一向怕写自己的私生活,越是触及内心痛痒,越不想写诗来抒发”[1],还是觉得有所缺失。

至今,有关1937年春 “无题诗”,论者多沿袭北塔《卞之琳先生的情诗与情事》之论:在(卞之琳1936年秋去苏州看望张充和)半年后,写了五首《无题》。他的大部分情诗基本上都写于1937年,可见这次苏州之行对卞之琳的影响之大,“卞先生在苏州与张充和相会是在秋天,而他写这首诗时是在春天;整个组诗写的是回忆起来的激情,应该处理秋天的景象;但我们读到的是一派春天的良辰美景”[8]。

对照近年新出的文献与研究,笔者以为,这些诗确实充满了春天的气息,那是因为本来就是写于春景。这不是秋天的回忆,而是春天的写真和向往。

先从1936年苏州之行说起。1936年10月,卞之琳在青岛突然接到北平转来的电报,说母亲薛万芝病危,他赶回家时,母亲已于8月22日病故,享年51岁。他在故居住了两星期。之后,10月21日专程去苏州,待了一两天。张充和之弟张宗和日记有记录:“二十一日星期三……卞之琳来了,眼红红的,说起来刚死了母亲,从青岛回海门的。”21日、22日,张充和姐弟二人陪同卞之琳,燕游苏州各处名胜,山中水上,吃茶吹笛谈诗。22日夜,卞之琳乘坐晚上十点的车离开苏州。

此行应是卞之琳“做起了好梦”的开始。然后卞之琳经上海乘船回青岛,埋头译书。卞之琳这个时期的心情,在2014年吴心海发现的卞之琳集外文《“当毕”》[9]里可以解读。此文于1936年12月2日写于青岛。“当毕”是法语Tant pis音译,文中说:

作“活该”讲:既然自取了,Tant pis,工作啊!作“管他”讲:笑骂由他笑骂,Tant pis,工作啊!作“算了”讲:到头来都是一场空,Tant pis,工作啊!

文中诉说丧母之痛与为情困扰,“我最近受遭了人力所不能挽救的打击,人力所自召的折磨”, 如陈越在《“若有其事”:卞之琳的爱情诗考释》所说,此处“人力所不能挽救的打击”当是指其母亲去世,而“人力所自召的折磨”则是指他为情所困而饱受煎熬,强作醒悟与解脱,其实只是自己的一种幻觉,实际上依然痛彻心扉。[10]

与此同时,1936年冬张充和为卞之琳抄写《数行卷 卞之琳》[11]。 可见1936年的探访与同游,令双方的关系有所增进,但是从《“当毕”》看,卞之琳仍在痛苦与失望之中。

卞之琳1937年1月回北平交卷,算了译书的稿费,大有积余,“足够我南返江浙,逍遥大半年,会友,写诗,自由译书”,于是春初南下江浙、上海等地转悠,自由作译。

1937年3月20日卞之琳到南京,来到张充和姐弟住处,张充和此时在南京,为《中央日报》做“副刊编辑”。卞之琳23日离宁,清明时节在上海作译。4月间,卞之琳再到南京见张充和。据张宗和日记,这回不遇,张充和出门躲避。

目前已知1937年春卞、张有一次会面。这只是据张宗和所记的会面,也许还有其他的会面。春季相会,投射在10年后卞之琳的自叙小说《山山水水》里,是纶年(卞之琳)再到苏州看望未匀(张充和):“那个春天纶年确曾第二度到苏州来看她 ……从北平来,去上海,路过。下车住了两天。”时春回大地,一个名媛撮合二人去一个园子里挖荠菜。

1937年3月,卞之琳写 《无题一》: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见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

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

笔调一向内敛冷静的卞之琳,在好梦中、在对心上人的恋慕里,看见了世界的笑影和喜悦。人心的欣喜期待,与春潮与杏花互相起兴,心内心外的美互相焕发。喜悦是造化的本来面目,其中有生动活泼的力量。虽然下阙的第二句“水有愁、水自哀”是败笔,是其个人认知对外境的歪曲。

1937年4月,卞之琳写《无题二》,下阙里喜悦之情表现得最充分:“窗子在等待嵌你的凭倚……/杨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鸢飞,鱼跃;青山青,白云白……”

4月,还写了《无题四》,“隔江泥衔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怀里,/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少年时初读此篇,模糊觉得是写给女性密友的。近年知道写作本事后,看出诗人的亲昵,不过表达得还是很文雅。

5月写《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

“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

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

第三处没消息,寄一把伞去?

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

鸟安于巢吗?人安于客枕?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

卞之琳章句中常有对鸟的关心,以及蜘蛛、蜗牛、鱼、蜜蜂等纤细生物。本题中织起人与雨、鸟、天井、玻璃杯在自然中的关系,上阙洗净铅华,下阙玲珑清澈。

《无题五》:“我在散步中感谢/襟眼是有用的,/因为是空的,/因为可以簪一朵小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世界是空的,/因为是有用的,/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可看出诗人的慕念和寄情。

据陈越《“若有其事”:卞之琳的爱情诗考释》,《无题》组诗的前四首,最初发表于1937年5月15日《文丛》1卷3号,署名“薛大惜”,题名《若有其事四章》,写于1937年3月—4月。陈越说:他是拘谨的,小心翼翼的,不愿否定自己,又不能自我确认,于是只能以“若有其事”的态度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激动之情……对于爱情怀有美好憧憬的诗人觉得这一次幸福似乎来临了,情感基调是欢快和愉悦的,这一点不同于《“当毕”》那种苦恼焦虑的心情。

陈越敏感地指出,从《若有其事四章》中,可以看到诗人的情绪已非1936年底写作《“当毕”》时的那种焦虑与懊恼,也远非那种单相思的苦闷与焦灼,分明有着两情相悦的那种“哀愁中含了一点喜气”和惆怅中含有喜悦的诗意。

即是在1936年12月的《“当毕”》与1937年三四月间的《若有其事四章》之间,卞、张关系必然有一个不同的转折。但当时陈越尚未看到相关史料,即1937年卞之琳在江南游访期间见过张充和。他只能说卞1937年集中创作的诗作基本上都是起源于这份感情。

1937年春季重会,此时距诗人丧母已半年。江南春景,伊人若有情似无意;上海有李健吾,西湖有芦焚,好友相邻。伤痛渐淡,良辰美景、喜气发生,才写了为将来留作纪念的几首无题。

又及, 1937年春的组诗,由于恋爱和女性的精神赋予,卞之琳看到并在组诗里表现了世界的正面内质。但几乎每一首都有裂隙,如《无题一》的“水自哀”“水自愁”,《无题二》的“怅望”,《无题三》的“字泪”,《无题四》的“轻喟”,《雨同我》的“忧愁”,暮春时写的《白螺壳》,尾句的“宿泪”。现实相对于本原,是有裂隙和歪曲的世界,但是怎样面对和表现这种裂隙,是作者可以选择的。像以上词句,对于裂隙是美化、自恋的态度,认可无力、病态审美,与中国古诗词里无望的情诗相承。卞之琳自己也明白,自嘲说:“我这种诗,即使在喜悦里还包含惆怅、无可奈何的命定感(实际上是社会条件作用)、‘色空观念’(实际上是阶级没落的想法)。”

5月在杭州陶社,卞之琳把本年所作《无题》等十八首加上前面两年各一首,编成《装饰集》,题献给张充和。因为这些诗中的大部分本来就是写给她的。8月7日,他住在雁荡山慈悲阁,为张充和手抄一册《装饰集》。

三、情种的传统

当年读罢《卞之琳文集》与其传记,掩卷想起唐人诗:此情可待成追忆。不爱说话、温文尔雅的卞之琳,从1933年秋初遇张充和,到1947年去国前苏州话别,经年山山水水,于苏州、成都、昆明、重庆、上海等地追踪相会,又至少四次为张充和去江南逗留,长则半年,短则几天。

如果根据张充和与其家人的说法,卞之琳似乎是在单恋。在《天涯晚笛》里张充和说:卞之琳一见之后,“拼命给我写信,写了很多信”,“他是另一种人,很收敛,很敏感,不能惹,一惹就认真得不得了”。不过有论者认为,她实实在在地“惹”了他却“又不理他”,他们在事实上有过浪漫的拍拖。据裴春芳、解志熙等学者考证,沈从文《梦与现实》里有此事的映像:“她”因为抵补空虚,所以“生活上来了一个平常大学生。为人极端平常,然而外表好像很老实,完全可靠,正因为人无用也便无害,倒正好在她生活中产生一点新的友谊……随后是性情上的弱点,不知不觉间已给了这个大学生不应有的过多亲近机会”,其中包括两人一起看电影、吃饭、逛街、喝咖啡、闹别扭又和好、玩至半夜等。[12]巫宁坤也在回忆中写:20世纪80年代他去拜望卞之琳时,卞之琳告诉他说,“有人认为,他和充和的关系是他自作多情,其实当年他俩之间的感情是很热烈的”[13]。但即使若有其事,并不是通常有确定相许的恋爱关系。

从昆明到重庆,张充和有个煮茗论艺的知音(或暧昧的密友),中年学者郑颖孙,二人共事6年。与张充和同住的弟媳孙凤竹,家信里说了不少郑如何迷惑张充和的秘闻,称其老油子,说张充和醉了睡在佛堂蒲团哭,骂个个都是王八蛋。[14]张充和去重庆后,卞之琳搬到她在昆明呈贡所住的“云龙庵”。关于1941年他住过来的情形,沈从文写过:“然而这个大院中,却又迁来一个寄居者,一个从爱情得失中产生灵感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每到小溪边去散步时,必携同朋友五岁大的孩子,用箬叶折成小船,装载上一朵野花,一个泛白的螺蚌,一点美丽的希望,并加上出于那个小孩子口中的痴而黠的祝福,让小船顺流而去……诗人却必然眼睛湿蒙蒙的,心中以为这个三寸长的小船,终会有一天流到两千里外那个女孩子身边。”“他完全不明白他所爱慕的女孩子,几年来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个风雨飘摇事实巨浪中。”[15]

1941年暑假,住在这个小房里,卞之琳开始写《山山水水》,写“一对青年男女的悲欢离合”,其实是写他自己。1943年中秋节写完了全部草稿,1944年又开始用英文译改。现存《山山水水》残章《雁字:人》,写1940年夏末至1941年在昆明的情形,可看出情人怎样描绘眼里的西施:

从背后看去,她耳际发鬘微微颤动,伸手可抚的这一头发丝的颤动,纶年觉得胸中起伏着什么,他赶快把话题转开,谈起了路上的耽搁……举头见明月似的,纶年仔细端详一下她的脸,宛如秋霄的朗月,眼珠两点光的栩栩,春风当真就拂过了全脸。

这个真情的视角,有尊重,有爱怜,还很有教养。再联想起沈从文“看虹摘星录”猎色的视角,不可同日而语。

1947年夏,卞之琳去牛津大学访学前,至苏州小住数日,与张充和话别,此别至1978年才又一见。在牛津,卞之琳仍在修订《山山水水》英文稿。1948年11月,张充和与傅汉思举行婚礼,12月17日启程往美国,本月卞之琳匆匆启程回国(他自己说是因为淮海战争),1月才到达香港。时夏济安致夏志清信说到此事:“傅汉思将同张充和结婚,同时……看到卞的信,仍是一片痴情……卞为人极天真、诚挚,朋友中罕有,追求张充和,更是可歌可泣,下场如此,亦云惨矣。”

1949年1月间,传闻卞之琳怨恨沈从文,说沈从文对不起他。据近年几位学者对沈从文相关佚文的考证,认为1938—1940年间,沈从文与张兆和曾有亲密关系。[12]

1950年代初期,卞之琳把《山山水水》全稿烧毁,一部稿子苦费了八年的时间与心力,终于自废。他仍然不间断地给远在美国的张充和写信,到张兆和家打听张充和的近况。1953年,他南返江浙,参加农业生产合作化试点工作,一晚在苏州城里滞留,“恰巧被接待在旧友张充和旧居——我过去熟悉的她曾独住的一间楼室”。[16]

1955年,卞之琳45岁时方结婚,之后的家庭生活里,疼惜妻女;1978年,张充和终成回国之行,也见了卞之琳。其时卞之琳正整理自选诗集《雕虫纪历》,三个月后撰成《雕虫纪历·自序》,回顾了写诗与钟情的记忆;1980年秋,卞之琳访美两月,三次去新港看望张充和;2000年2月,卞之琳去世,张充和隔海托人送来了花圈。

当年在雁荡山大悲阁,卞之琳为张充和手抄的《装饰集》,根据他的遗愿,捐赠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该馆字画库还有一幅书法长卷《数行卷 卞之琳》,是张充和1936年冬抄写的五首卞之琳诗,卞之琳一直珍藏[5]105;卞之琳七旬时与晚辈偶尔讲到张家小姐为他《十年诗草》题写的书名,忽然神采焕发,用诗意的陶醉描绘她的书香、学养、美丽、洒脱。[4]

正如师陀语,这是一个情种的故事,“一往情深,是光荣的失败”[17]。情种者,天生有钟情的禀赋与纯粹的品性。在中国古代,不乏性情纯粹、不落俗套的男子的记载,如柳下惠,如青年时妻亡不复续弦的王维、傅山,殉情者如抱柱的尾生,他们在多妻妾、男尊女卑、不知尊重女性意志和个人感情的中国古代,矫矫独立。但是像卞之琳这样为没有确定回应的精神钟情,守志过不惑之年,在古代有没有同样的例子?笔者只想起曾看到一则明清笔记,记述有男女二人少年订婚,未曾见面,因世变离散,都守约不嫁不娶,至花甲重逢终成眷属。似乎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这或与卞之琳深造的英诗熏陶有关。此事可以联想起叶芝之于茅德·冈(Maude Gonne)。叶芝23岁对茅德·冈一见倾心,到52岁最后一次求婚被拒,求而不得的倾慕化成一行行瑰丽的诗句。茅德·冈因此说,世界会为她没有嫁给叶芝而感谢她。

在卞之琳同时代,还是有同样钟情或者情种的故事,虽无果而甘心,所谓“宗教态度”的爱情,即“一方面是崇拜与牺牲”,爱慕而不求有之,如金岳霖,他并非传说中的终身未娶(早年有同居女友,后来也考虑过与别人恋爱结婚),但作为友人他一直爱慕、守护林徽因。与金岳霖(金龙荪)并称清华三孙的陈岱孙、叶企孙,专注学术、终身未婚,有说二人都内心爱慕王蒂澂(周培源夫人),[18]当然不可捕风捉影说二孙因此未婚,但像这样懂得爱慕女性美好的有识之士,有情感理想,未娶应该还是有个人的操守。以上提到的这些钟情之事,迄今所知都是知命、止乎礼、不逾矩的,所以成为佳话。这几位学人都曾游学欧美,栉沐西风。

情种的传统,从西方文化有关女性和爱情的观念里可以清晰溯源。据《托马斯·阿奎那爱的学说研究》,从古希腊开始就有各种各样爱的学说,发展到柏拉图达到极致,其《会饮篇》谈论爱神,说爱本质上就是永远渴望美善,是对不朽的企盼,自然和灵魂不是那种静止不动的不朽,它们是生生不息的,其实现的方式,就是生育,而且是在美中生育。[19]

有关美、精致、喜悦、温柔的精神殿堂,主要是女性精神掌管的。通过对具有这些品质的女性的爱慕与赞美,可以获得相应品质的开放和赋予,实现个人精神的孕诞、更新和成长。但丁的作品就充分表现了在对理想女性的爱慕里得到引领上升。这里暂不展开说了。

从本篇所考卞之琳代表诗作的形成,可以看到造化怎样通过美好爱慕之情点亮诗心,使人格进境,赋予生活光辉。这就是情种的成就和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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