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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诗说仁:马一浮释“仁”的独特路径

2022-11-22李虎群林开强

关键词:马一浮六艺诗教

李虎群 林开强

[提要]“仁”是儒家学说的核心概念,儒学史上相关解释甚多。马一浮提出“《诗》教本仁”“《诗》教主仁”,从而把“诗”和“仁”绾合在一起,在仁学史上开辟出一条“以诗说仁”的独特道路。马一浮“以诗说仁”,既在原理层面通过诗之“感”的特性抽象地阐说“识仁”“体仁”的工夫次第,又在实践层面通过作诗、解诗具体地感发人心之“仁”,实现了理学与经学、儒学与佛教、中国与西方等多重维度的融通,彰显了一条以“《诗》学”通达“仁学”的学术路径,在学科上联结了文学和哲学,在义理上彰显了中国哲学“诗”的教化方式和言说方式,在文化上开显了仁体活泼的创造力,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仁”是儒家学说的核心概念,一部“仁”的阐释史,凝结着中国哲学对于宇宙人生独特精微的理解,体现了中华文明最为核心的精神特质。马一浮直接孔孟,认为其后儒者的释仁之说,在一定意义上失却了孔门问仁的本来宗旨,他说:

有曰相人偶为仁,有曰博爱之谓仁,有曰仁者心之德、爱之理,又有曰仁者浑然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然皆与孔门问答不同,以皆是诠表之词,而非用力之方也。观《论语》问答,皆言求仁切近工夫,当下便可持循者。后儒释仁,则重在讲说,学者闻之,遂以为如是讲解,能事已毕。这全失问仁宗旨。[1](P.1186)

要指出的是,马一浮并非否认历代大儒对“仁”的理论解释;事实上,马一浮治学,最反对门户之见、轻议前贤,而提倡兼收并蓄、择善而从,“先儒临机施设,或有抑扬,皆是对治时人病痛,不可执药成病。程朱陆王,并皆见性,并为百世之师,不当取此舍彼。”[2](P.512)正因如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马一浮对于这些大儒关于仁的解说,也都是认可的,并吸纳进了他的著述之中,如:“举一全该则曰仁”[3](P.13),“仁,人心也。仁为心之全德”[1](P.1009)等等。这里引述的这段话,马一浮是在强调对于“仁”的阐释,绝不可仅仅停留于诠释讲说的纸上空谈,而更要落实为切己力行的持循工夫。马一浮之“仁”学特重工夫,相应地,马一浮说“仁”之卓异处,不在于他提出了某种关于“仁”的全新解说,而在于他把“仁”学和《诗》学相互贯通,并由此开显了一条践行“仁”学的独特新路。

马一浮认为孔门关于“仁”的问答,之所以都是求仁的切近工夫,就是因为仁和《诗》相通,“《论语》有三大问目:一问仁,一问政,一问孝。凡答问仁者,皆《诗》教义也。”[4](P.57)所以,马一浮明确提出了“《诗》教本仁”“《诗》教主仁”等系列命题,从而把“诗”和“仁”绾合在一起,在仁学史上走出了一条“以诗说仁”的独特道路。马一浮释“仁”的这一路径,既从原理层面上抽象地阐发了“识仁”“体仁”的工夫次第,又在实践层面上通过作诗、解诗具体地感发和呈现人心之“仁”,实现了理学与经学、儒学与佛教、中国与西方等多重维度的融通,彰显了一条以“《诗》学”通达“仁学”的途径。目前,这条路径尚未引起学界的注意,对此的研究还付阙如,本文即尝试揭示马一浮“以诗说仁”的深刻意涵,以呈现这一释“仁”路径的理论价值和思想史意义。

一、“以感为体”:“兴于《诗》”与“识仁”

哲人兼是诗人,曾经是中国哲学的一个悠久传统,在近代学术转型和分科治学背景下,这一传统却已式微,马一浮却保持了这一传统。作为哲人,马一浮治学最重“仁”德,他认为:“‘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心之全德曰仁。学者之事,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能如此,乃是‘为天地立心’。”[3](P.3)作为诗人,马一浮之重视“诗”的程度,在整个中国哲学史上都是罕见的①,他主张“六艺莫先于《诗》”[4](P.165),还认为《诗》教本仁,故主于温柔敦厚”[1](P.1009)。《诗》教的主旨也是“仁”:“此心之所以能感者,便是仁,故《诗》教主仁。”[4](P.57)那么,为什么马一浮会认为“学者第一事,便要识仁”[4](P.57),而“欲识仁,须从学《诗》入”[4](P.157)?要想恰当地解决这些问题,应该具体结合马一浮的六艺思想及其对《诗》和“仁”的关联性阐释,才能得到更为贴切的理解。

马一浮用六艺之学指代国学。“六艺”即“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马一浮六艺论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超越经学史意义上的文义疏解,而直指六经的根本义理:“六艺之本,即是吾人自心所具之义理。”[3](P.41)其中“《诗》主仁,《书》主知,《乐》主圣,《礼》主义,《易》明大本是‘中’,《春秋》明达道是‘和’。”[3](P.15)马一浮之所以会选择以《诗》配仁,是因为他认为《诗》和“仁”在特性和功能上都存在着一致性:

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总相。即此实理之显现于发动处者,此理若隐,便同于木石,如人患痿痹,医家谓之不仁,人至不识痛痒,毫无感觉,直同死人。故圣人始教,以《诗》为先。《诗》以感为体,令人感发兴起,必假言说,故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此心之所以能感者,便是仁,故《诗》教主仁。[4](P.57)

其中,“《诗》以感为体”的“体”,不是“本体”,而是“体性”之意,即相较于其他五经而言,《诗》最突出的特性是它拥有“令人感发兴起”的功能,即能够感动人心,生发道意。而《诗》之所以具有这种特性和功能,或者说感动之所以能够发生的内在“实理”,就在于人心之“仁”,是仁心流出了《诗》,《诗》又焕发了仁心。“仁”,即文中所说的“心之所以能感者”,就是人的内心之所以能够“感”的发生机制,或者是那个感动得以发生的内在依据。“感”,便是联结《诗》和“仁”的枢纽。

马一浮对于“仁”是“天地之心”“心之全德”的认同,是与伊川、朱子学脉一致的;他对于“仁”是“心之所以能感者”的界说,则又承接了明道、上蔡学脉“以觉识仁”的理路。而马一浮仁学的特色,则在于他洞察了诗所特具的“感”的功能,以之实现人心从无知无觉、麻木不仁中的醒觉,从而识取仁体。也即是说,马一浮并非直接地“以觉识仁”,而是间接地“以诗感人,令心醒觉,从而识仁”,《诗》成为识仁的首要环节:“六艺之教,莫先于《诗》。于此感发兴起,乃可识仁。故曰:‘兴于诗。’又曰:‘诗可以兴。’”[4](P.157)“诗”,在马一浮那里即是“感”的媒介或表征。如此,诗——感——仁,就为生命在生活世界的展开开辟了道路。

马一浮对于“兴”的阐发,接续朱子“兴,起也”[5](P.104)、“感发志意”[5](P.178)的经典解读,而又直指人心本体之仁,值得反复体味:

人心若无私系,直是活泼泼地,拨着便转,触着便行,所谓‘感而遂通’,才闻彼,即晓此,何等俊快,此便是兴。若一有私系,便如隔十重障,听人言语,木木然不能晓了,只是心地昧略,绝不会兴起,虽圣人亦无如之何。须是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方是兴也。兴便有仁的意思,是天理发动处,其机不容已。诗教从此流出,即仁心从此显现。[4](P.57)

这段话指出了人心有无私俗系缚的两种状态,以及这两种状态与“兴”的关系。首先是人心没有被私欲系缚的状态,即是天理流行的本体之仁显发的状态,这种状态下人心天然地就会感而遂通,这就是“兴”,诉诸言语,即“《诗》之兴”,或曰“仁以兴《诗》”;其次是人心被私欲系缚的状态:天理隐没,人心麻木不仁,毫无感觉,这时须以《诗》感之,使人心从迷梦中醒觉,这即是“兴于《诗》”,或曰“《诗》以兴仁”。《诗》既是本体之仁显发时感于物而兴发的结果,又是本体之仁隐没时感发兴起人心的手段。

如果说,“感”是联结《诗》和“仁”的关键枢纽,那么,“兴”则是《诗》和“仁”相互感发的个中枢机。“仁”,兴发出了《诗》,即“诗教从此流出”;反过来,《诗》,又可以感发“仁”,即“仁心从此显现”。《诗》感发“仁”的第一步,即是“兴”,但人心一旦“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即那个仁体和天理一旦“发动”起来,便会如同火之始然、泉之始达,那个活泼泼的生机就会不可遏抑地一发而不可收,就会由“兴于诗”而“识仁”,因顺诗教而进一步去“体仁”。

二、“感”的深化:诗教次第与“体仁”工夫

马一浮的六艺论,不止是提炼和呈现了六经的抽象道理,更要落实为以六艺为教的具体行动。马一浮六艺论之“艺”,不只是一个名词,还更是一个动词,他明确指出:“今依《汉书·艺文志》以六艺当六经。经者,常也,以道言谓之经。艺犹树艺,以教言谓之艺。”[3](P.8)“艺”,在商周甲骨文、金文写作“埶”,属于六书的象形字,字形就像一个人双手持草木,本义即表示“树艺”,即种植、栽培、化育。作为六艺之首,《诗》教的核心就是要“树艺”、培育人心之“仁”,其具体的途径则是以“兴”为发端,次第展开《诗》教的行动;马一浮以诗说仁,也不止是抽象地阐述讲说,而更是要体现为真切的体仁工夫。

这里首先须要澄清,马一浮所谓《诗》教,有狭义、广义之分。狭义的《诗》教,即指以《诗经》为载体,以发明《诗经》所蕴含的“仁”这一“吾人自心所具之义理”为主旨的教化。广义的诗教,则是以“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的广义的“诗”为载体,以发明广义的“诗”所蕴含的“仁”理为旨归的教化。在文字表述上,前者应该写作“《诗》教”;后者则可以写作“诗教”。马一浮的六艺论直指六经和人心所同具之义理,故相较于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著名论断,提出了“六经皆理”的主张;正是基于这种主张,马一浮的《诗》教多是在广义的意义上使用的,正如他屡次指出的:“《诗》以道志而主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凡以达哀乐之感,类万物之情,而出以至诚恻怛,不为肤泛伪饰之辞,皆《诗》之事也。”[4](P.13)也正是基于这种对“诗”的本质性理解,马一浮解说诗教原理,并没有选择《诗经》,而是选择以《礼记·孔子闲居》篇来展开论述的,这就是他在四川复性书院所著的《诗教绪论》。

《孔子闲居》记述了子夏问《诗》之义及孔子的答问,《诗教绪论》即通过对此的篇章划分和逐句阐发,系统表达了马一浮的诗教思想。此部论著共分为四个部分:一、总显君德;二、别示德相;三、明德用;四、叹德化。其中第一部分指出“君德之仁,即诗教之体”[4](P.161);第二部分又分为“五至”和“三无”两节,主要阐述了诗教开显的次第,并由此对应了三个层次的“体仁”工夫;第三部分是讲诗教的从体起用,也即仁体之发用流行;第四部分,是赞叹诗教的感化之神。总之,四个部分分别阐发了诗教的本体、相状(次第)、功用和境界。此书文约义丰最为集中地表达了他的“仁学”思想。

《诗教绪论》的第二部分是该书的主体。《孔子闲居》记子夏问《诗》之“岂弟君子,民之父母”之义,孔子答以“致五至而行三无”的内圣外王之道。马一浮推本原文之意,认为《诗》之所至,依次就会有《书》《礼》《乐》《易》《春秋》之至,他就此解说道,“五至之相,亦即六艺所由兴也。五至始于志,故六艺莫先于《诗》。……全其体则谓之圣,尽其用则谓之王。摄于志而主乎仁则谓之《诗》,被于物而措诸万事则谓之六艺。”[4](P.165)这段话是说《诗》教主仁,故为六艺之先,并可逐次开演出六艺;同时,由于《诗》“摄于志”,故诗教的开演“始于志”。又因为马一浮认为“气摄于志,言摄于诗”[4](P.164),所以,他特别结合《孟子》“公孙丑问不动心”章的“气”“志”之说,并用来阐发诗教开演的次第。具体来说,他首先指明“五至”之“至”,不止是形式上的《五经》之理接续《诗》教而“至”,还更是义理上的“至”。义理之“至”,有三层意蕴,一是“来”义,即“港寂之中,自然而感,如火始燃,如泉涌出,莫之能御,此来义也。……以此言志,志即仁也。”[4](P.164)结合上文“兴于诗”而“识仁”,这里所谓的“来”就是“天理发动处,其机不容已”的“志于道”,“志”是“兴”的必然效应,因此,“志于道”遂成为诗教过程的第一个步骤。义理之“至”的第二、三层意蕴,分别是“达”“极”义,“如水浸润,竟体皆濡,如光照耀,幽暗毕烛,更无不到处,此达义也。如登山到最高顶,如涉水到最深底,过此更无去处,此极义也。”[4](P.164)这里的“达”,对应“以志帅气”,“以志帅气,即以德摄行……志至则气至,诗至则礼乐皆至”[4](P.168);“极”对应“气志合一”,“言气志合一者,乃谓此专直之心既全是天理,则吾身之气即浩然之气,全气是理,全人即天,故曰合一也。”[4](P.174)“以志帅气”和“气志合一,构成了诗教过程的第二、三个连贯性步骤。

遵循《孔子闲居》“五至”“三无”的文本顺序,马一浮指出了诗教次第和“体仁”工夫之间的关联:

必先致五至,而后能行三无。乃可以言体仁,乃可由《诗》以通六艺。须知体仁亦有三义,体之于仁,以仁为体,全体是仁,如是三种次第。其初体之于仁,是求仁知仁之事也;以仁为体,则动必依仁、由仁而不违仁者也;全体是仁,乃是安仁,方为究竟。……内圣外王之学,穷神知化之功,咸在于是。所言‘兴于诗’者,至此方是真实究竟了义也。[4](P.167)

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诗教从“立志”“以志帅气”到“气志合一”的步骤“体之于仁”“以仁为体”到“全体是仁”的工夫次第,呈现出了一一对应的逻辑关系。诗教使身心由“兴起”“立志”渐次到达了“气志合一”的最高层次,本体之仁也相应地循序由“识仁”“体仁”实现了“全体是仁”的最高阶位。从“体之于仁”到“全体是仁”的工夫进路,紧密地依循着诗教的次第层层递进、逐步展开,体仁工夫和诗教次第互为表里,呈现出了一个知之弥深、行之弥笃的身心合一、知行并进的生命进程,这就使得马一浮的体仁工夫不会落空,而能步步踏实。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工夫路径既是对传统儒家“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理路的延续;又是在诗教原理浸润之下的创新,即:通过诗之“感”的发用和深化,来着实地践行体仁工夫,“诗以道志,志之所至者,感也。自感为体,感人为用。故曰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1](P.180)也就是说,诗教从“立志”“以志帅气”到“气志合一”之所以能够层层递进的内在原因,是因为诗的“以感为体”的“自感”和“感人”;换句话说,诗教次第发生的内在原因,不是因为概念、判断、推理的理性分析,而是因为诗之“感”的体性的不断深化。进一步地,人心本体之仁的显现和体仁工夫的提升,同样不是出于理性分析,而是出于诗教“自感为体,感人为用”的“感”的功能的深化,这就是马一浮指出的:“诗人所感,每以眼前景物兴起,所感者深,理趣亦深。读诗者须有同感,便与诗人之心合而为一,犹治义理之学至于纯熟,则其心与圣人之心合而为一也。”[1](P.1007)

明确地以“感”来界定诗的功能并阐述诗教的原理,进而以此为核心来实现人心本体之仁的显发和体认,这是马一浮以诗说仁路径的最大独特性。正是出于这种独特的路径,即便是在抽象地阐述体仁工夫时,马一浮仍然引用了《诗》,让人具体地感受“仁”的次第开显“‘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是体之于仁意;‘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是以仁为体意;‘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乃是全体是仁。”[4](P.169)马一浮既抽象地阐述了以诗教通达仁体的原理,还具体地通过作诗、解诗来呈现了这一原理。

三、解诗说仁:诗教原理的应用

马一浮曾自刻一印,印文是“以诗说法”;另外,他还提出了“以诗说理”的主张“诗与逻辑非尽相违,此乃十二面观音,随处与人相见,不妨变现不同,如此方许以诗说理。”[1](P.997)所谓“说法”“说理”,主要就是阐说“仁”理,其核心就是显发和增进“人心之所以能感”的程度和“至诚恻怛”的恻隐之情;而所谓“以诗”来说,就是依照诗教的原理,即遵循发挥诗之“感”的特性这一途径来实现之。

马一浮以诗教原理来阐说“仁”理,可以分为理论和实践两个部分;理论部分已如上述,实践部分又可以再分为两种方式:一是“作诗说仁”,二是“解诗说仁”。就作诗而言,马一浮的诗作现存三千多首,但用典特多,古奥难解,加以古体诗的时代已成式微,故这种方式,很难再发生大的影响。但是,马一浮一些措辞平易的诗篇,经过注释,还是能够感发人心的,兹举二诗,其一为《题沈石田富春山水长卷》:

未觉壶中日月宽,好山都作画图看,

老来行遍天涯路,独羡严陵一钓竿。[1](P.840)

此诗是1946年马一浮应某收藏家之请,为明代画家沈周的画作《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所做的题跋。严陵,即东汉隐居富春山的严光(子陵),严光谢却光武帝刘秀之请,而归隐湖山,被千古传诵,其间蕴藏着儒家对伯夷叔齐“圣之清者”的推崇大义;目览沈周画作,品味马浮诗篇,内心就会油然升起尘视轩冕、泛舟五湖的慕道之意,这即是仁体的显露。又如,马一浮为乐山大佛凌云寺所题的门联,“大江东去,佛法西来”[1](P.925),活用东坡《赤壁怀古》词句和禅门“祖师西来意”公案,体味玩索之下,内心就会感发出生死悠悠、古今不尽、禅心初绽、自性肇端的不尽之意。

更具有启发性的,则是“解诗说仁”。马一浮认为,孔子最善说诗:“《诗》是声教之大用,以语言三昧,显同体大悲。圣人说《诗》时,一切法界皆入于诗,自然是实智。”[1](P.1031)马一浮列举了孔子以诗说仁的三个经典案例,其一:“‘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引《诗》曰:‘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为之说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其二:“‘绵蛮黄鸟,止于丘隅。’为之说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其三:“孺子之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子闻之曰:‘小子识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马一浮就此总结道,“圣人说《诗》,皆是引申触类,活泼泼地,其言之感人深者,固莫非诗也。”[4](P.58)孔子就是通过《诗》的解说,让学人当下感受和体认人心本有之仁;孔子的解说,在内容上能够触类旁通、引申归就仁体,在形式上又是活泼泼的,故感人至深,使他解说的言语本身也成为了诗。

马一浮自觉地接续孔门说诗之法,也非常注意通过解说古诗来阐说仁心。如对于《诗经》,他提出了总的阅读态度:

读《三百篇》须是味其深厚之旨,虚字尤须着眼,如“庶几夙夜”之“庶几”字,“尚慎旃哉”,之“尚”字,意味均甚深长。又如“大夫夙退,无使君劳”“缁衣之宜兮”云云,其言皆亲切恳挚,爱人如己,“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亦复同此意味。[1](P.1013)

这里马一浮连续引用了《诗经》里的《振鹭》《陟岵》《硕人》《缁衣》和《雄雉》五首诗,要读者从语气和诗句中用心体会出“亲切恳挚,爱人如己”的“深厚之旨”。再如,马一浮解说《关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是说《诗》亡《关雎》不复作也。《关雎》以淑女喻贤才,人之好德如《关雎》之求淑女,寤寐不忘,岂有不闻道者?人君如此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屈原作《离骚》,以女喻贤臣,其时去《诗》未远,犹为得之。”[2](P.838-839)马一浮这里把孔子的慨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和《关雎》诗义结合起来,认为孔子是在慨叹:“好德”应该如同君子之求淑女一样,发自内心,朝思暮想;就个人而言,必定闻道,就君主而言,是王道之基。马一浮如此解诗,不止于解说文辞,更在于以诗喻德,以诗说仁。

马一浮论列古今诗人,最为推崇屈原、陶渊明、王维、杜甫、李白等诗人,他的解说也不同于历史上的诗论、诗话,而都是指向人的性德,比如他解说杜甫的诗篇《写怀》:“‘诗言志’,最要是心术正大,方可学诗。……诗人胸襟,必与天地合其德,乃见其大。老杜《写怀》诗:‘用心霜雪间,不必条蔓绿。’与‘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道理暗合,这是何等胸襟!谢灵运喜为玄言,而工部无意为之,与圣贤所言道理若合符节,尤为可贵。”[1](P.1175)这里,马一浮把杜甫此诗的“胸襟”解说为董仲舒的“道理”,认为杜诗无意间暗合了圣贤所言的道理,这种解诗方式是独特的,也是发人深省的。马一浮还曾经作诗一首,称叹屈原杜甫,他在引言里说:“屈原、杜甫,千古诗人之宗也,欲作淳风祠祀二君,凡深于诗者皆配焉,亦可使后生兴起。因作此诗以俟之。”

屈原杜甫两无伦,诗到能愚始入神。日月争光唯此志,江河不废赖斯人。

西天古佛应分坐,三代遗风可再淳。欲向空山酬法乳,瓣香独拜泪沾襟。[1](P.199-200)

马一浮设想能够建设一座淳风祠堂,来祭祀屈原杜甫等众多诗人,这是他深感诗教的大用,具有等同于圣贤诸佛的功德,品读此诗,让人感动不已。

另外,由于马一浮认为,“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所以他之解诗说仁,除了狭义的诗歌以外,还解说“广义的诗”,即一切出自至诚恻怛的言语,“实则一切言语皆属于诗,真有至诚恻怛之怀,发之于言,自是感人。慈母之爱子,不学而能歌,赤子之于母,闻声而相喻,几以真情感通之故。”[1](P.1012)这也就是说,明白了诗教的原理,经过诗教的化育,进而就可以随时随地、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诗、体会诗,“诗固是人人性中本具之物,特缘感而发,随其感之深浅而为之粗妙,虽里巷讴吟出于天机,亦尽有得《风》、《雅》之遗意者,又何人不可学耶?”[2](P.595)这样的论述,一方面发挥了“诗”广大精微的教化功能,另外一方面又避免了道德说教的可能歧出。基于对“《诗》教主仁”的理解,马一浮这里打通了《诗》《骚》《风》《雅》和里巷讴吟的分别,就能够在在处处、时时刻刻于一切感人的言语那里,随时随处随事体认仁体,就使得马一浮的“体仁”工夫不仅真切踏实,更能绵密贯通。

四、以诗说仁的学术特点和理论意义

综上所述,马一浮认为六艺之教,以《诗》为先,就是强调只有开启诗之“以感为体”的功能,以诗感人,人心隐微之地才会真正地受到触发和感动,本体之仁也才会真正得以显发;同时,随着诗教的次第开展,人心“感”的程度也会随之加深,仁体也会逐渐走向醇熟。于是,在马一浮那里,诗,成为了发明、培育仁体的重要方式。马一浮这种以诗说仁的路径,既是对孔门说诗之直接体认仁体、当下便可持续的继承,又体现了一种以诗为介质、间接体认仁体的创新,这是一条和近代以来重理性思辨、以哲学体系说仁的不同路径。仔细分析,这条路径有以下几个学术特点。

首先,以诗说仁会通了宋明道学和经学两大学术传统。马一浮总览四库、归本六经,以六艺论来总括传统一切学术,这是对经学传统的持守;同时,马一浮又把六艺之学抽象为六艺之理,进而把六艺之理归本为人心本具之理,这就延续了道学传统。就诗教而言,马一浮既持守了《诗》的经学传统,又提出“《诗》教本仁”,而仁乃心之全德,故延续了道学传统,遂实现了道学和经学的会通。

其次,以诗说仁还实现了儒佛的会通。由于马一浮往往以“心之能感者”为仁,不免有人疑此为“以知觉言仁”;更因为马一浮论说儒学,多掺以佛理,更易招致落入佛禅空寂之病的批评。实际上,由于马一浮是通过诗教原理“以诗识仁”,而不是通过直觉内省“以觉识仁”,这就保证了马一浮的“体仁”工夫不会落入空寂;这是一种间接的、人文化的体证方式,这种方式就防止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空疏学风;这是深得了儒家“重学”的治学精神的。同时,马一浮的确不排斥佛教,他认为,“儒佛老庄,等是闲名;生灭真常,俱为赘说”[6](P.468),因为“大量者,用之即同。小机者,执之即异”[4](P.26)。(此句最初为大珠慧海禅师的说法)所以,马一浮的仁学确实援引并借助了佛教,比如,他借用佛教禅定的“惺惺寂寂”来阐说人心之“感”:“此心常存,体自湛寂。湛寂之相,乃其本然,唯寂始感。常人习静以求寂者,非真寂也。永嘉谓之‘无记寂寂非’。感者,即常惺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其感自发。”[4](P.168)这段话是说,心体本来湛然寂静,所以能“感”;但这里所说的湛寂,不是致虚极守静笃,不是永嘉玄觉批评的那种“无记”的、体性空无的寂静;而是持续的、惺惺明觉的、真正的寂静;这种“真寂”的状态,就是“心之所以能感者”,就能够感而遂通。在这里,马一浮就把《周易·系辞》“《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佛教禅定和诗教原理,圆融无碍地会通在了一起。

再者,以诗说仁还在一定意义上实现了中西的会通。马一浮六艺论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统摄西方一切学术,以建构起以中国学术为本位的学术体系。就诗教而言,其统摄的对象就是西方的文学艺术,“今言文学,统于诗者为多。《诗·大序》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三句便将一切文学判尽。”[3](P.12)相应地,以诗说仁,就既可以本“仁”心来鉴赏西方文艺作品,西方文艺作品就被纳入到中国哲学的视角;也可以用西方优秀的文艺作品来阐说“仁”,因而也会充实和丰富对于仁体的理解。

马一浮治学的这种圆融特点,曾经得到贺麟的极力推崇:“他尤其能卓有识度,灼见大义,圆融会通,了无滞碍,随意拈取老、庄、释典以阐扬儒家宗旨”[7](P.16);马一浮以诗说仁,会通圆融,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

就学科而言,近代以来,中国传统学术面临着全面转型。在新的知识分类和学科规制中,包含《诗》学在内的经学体系接近瓦解,《诗》学逐渐划归文学门类,被摒出哲学门外。在文学学科,《诗》被认为只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在哲学学科,《诗》则被冷置到了令人遗忘的角落。历经百年,这种分门治学、别类教育的弊端已经逐渐显露,时代已经在呼唤建立新时代中国特色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无疑地,马一浮以诗说仁的路径,为此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考。

就义理而言,马一浮以诗说仁最大的意义,在于他呈现了一条以诗的方式、或者说以“感”的深化的方式,以实现对人心本体之“仁”显发和体认的独特路径,这条路径特重“感”发人心,认为只有以诗真正感动人心,才会真正使仁德显露,也才会真正次第引发其他性德;换言之,只有以诗显发了仁体,才能真正实现中国哲学标举的变化气质之功,才能真正使中国哲学成为“生命的学问”;不然,无论多么有系统、多么有逻辑的论说,才只是“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而已。同时,在言说方式上,以诗说仁还意味着以发自“至诚恻怛之怀”的语言来说仁,这是一种诗的言说,或是一种诗教之言,马一浮认为孟子之言,处处使人感动奋发,就是这种语言,“孟子尤长于《诗》《书》,故其发明心要,语最亲切,令人易于省发。深于《诗》者,方见孟子之言,诗教之言也。”[4](P.168)这种诗的言说方式,发自仁心,感人至深,是中国哲学独特的一种言说方式,也应是现代学术语言应予关注和发扬的一种言说方式。

就文化而言,由于以诗说仁,会促进显发和实现活泼泼的仁体,而生命的本体一旦焕发出来,“天理发动处,其机不容已”,那个“生命的真几”①就会焕发活力,就会油然生发出文化的鉴赏力和创造力。马一浮讲“六艺之旨,《诗》实该之”[1](P.1009),“一切法界,皆入于诗”,正是这个道理。当然,马一浮以诗说仁的理论意义远不止以上三个方面,还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

注释:

①马一浮《说诗》:“孔子家风王者事,如来正眼祖师禅”,又说,“后世有欲知某之为人者,求之吾诗足矣。”马一浮:《马一浮集》第三册,第206、1019页。现代学者刘梦溪认为,“上一个世纪大师级的人物当中,眼光最锐利一个人是马一浮。”“是第一流的学人,又是第一流的诗人。”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北京:三联书店,2018年,第138、169页。 牟宗三就认为孔子的“仁”,即创造性本身;而创造性本身,就是生命的真几。详见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7-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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