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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有题跋见襟怀

2022-11-10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22年5期
关键词:题跋游记

□韩石山

手边有两本陈巨锁先生的书,一本叫《隐堂漫录》,一本叫《隐堂忆旧》,是散文集,也可说是随笔集。收文甚是驳杂,有忆旧散文,有山水游记,还有日记与题跋。我原本想看看散文游记,写篇《文字最见性情》。先定下这样的题目,得益于早年读他的文章的印象。他是书法家,章草大家,在我接触的书法家里,是很会写文章的。见识不能说多高,文辞堪称典雅,还有几分洒脱,最见性情品味。用了这样的题名,不难写成一篇好文章。

看书是有惯性的。《隐堂漫录》书中,前面两篇,一写家谱追忆,一写大学生活,列为第一辑。第二辑首篇是《隐堂题跋》,接着就看了下去。《隐堂漫录》和《隐堂忆旧》,两本都在案头,开本相同,装帧相近,看罢《隐堂题跋》,有事放下,再拿起时,拿的竟是《隐堂忆旧》。知道错了,忽见目录中有篇《隐堂题跋(之二)》,也就看了起来。

我要说,读他的题跋,感觉好过他的文章。这里,我对文章与题跋,有着严格的文体上的区分。文章是正规的作文,题跋是随手的札记。虽然我也知道,短小的题跋,在文字的掂量上,一点也不比长长的文章省心。说到文字,且抄两则短跋,以见其文字之雅驯。都是《隐堂题跋(之二)》里的。

心无挂碍,作字远离安排雕琢,究竟质朴自然。邹平苗培红先生书《心经》长卷,正复如是。徐徐展对,渐入清凉境界,遂生无量喜欢。时在戊子立秋后三日,陈巨锁拜题。(《题苗培红书心经长卷》)

甲午正月,客居海南五指山中,一日晨起,见户外夜雨初霁,杂花承露,鸣禽上下,旭日临窗,欣然理纸染翰,书《千字文》一过。奈何行笔急速,不能苍古,惭愧惭愧。陈巨锁时年七十有六矣。(《自题所书千字文》)

看文句即知,前一则是给山东邹平一位老书法家写的《心经》作的跋语。这样的题跋多写在原件之后,写了将原件寄回,用语上可看出恭谨之态。戊子,当是2008年。后一则,是他自己写了《千字文》,后面还有纸幅,顺便写下当时的感受。“行笔急速,不能苍古”,看似自责,仍不无小小的得意。若真的不好,揉作一团扔进纸篓就是了,哪里还会有题跋的兴致。甲子,当是2014年。

巨锁先生是章草名家,交游广,识者众,外地书家,请他题跋的也就多。这类题跋,多是套话,套话而能不落俗套,略见新意,也正是文字上的大本事。像上面给苗老先生《心经》所写的那句“心无挂碍,作字远离安排雕琢”,就看你怎么个读。我看了的感觉是,写《心经》,要的是端庄肃穆,老先生腕力不济,作书潦草了些。

当然,遇上相知甚深,格局相近的朋友,纵是品评名家的法书,隐堂先生还是肯吐露真言的。林鹏先生是山西的草书大家,长隐堂十一岁,该是师长辈的人物。太原赵国柱先生是草书名家,也是隐堂的好朋友,某日持林先生诗卷,请隐堂观赏并题跋。其跋语云:

曩对黄宾老之法绘,其笔墨尽得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之韵致。今观林鹏先生所书《代州河曲镇远眺》之诗卷,亦复如是。而其近时之所作,似嫌太甚疾速,不若十数年前所书此卷蕴藉沉着,耐人寻味。不知藏家国柱兄以为然否?岁在辛卯六月雨天,拜观敬题于隐堂南窗之下,陈巨锁。(《题赵国柱藏林鹏书卷》)

辛卯,当是2011年。林鹏先生尚健在。这题跋在隐堂南窗下写了,是要带回太原的,对林先生近作如此评价,极有可能会传了开来。巨锁先生落笔之先,不会不有此考量,飒然命笔,足见襟怀之坦率。

见识是次要的,朋友间的题跋,最为可贵的,还是彼此间的情谊。隐堂是山西原平市人,原平旧称崞县,明清以迄民国年间,人文荟萃,名家迭出。与隐堂有同窗之谊,出名还早一步的,有画家亢佐田先生。亢一直在省城工作,毕竟是同乡同学,切磋技艺,时相过从。隐堂居忻州数十年,本地贤达,独尊金源文宗元遗山先生,很想请佐田为他画幅《遗山先生野史亭著书图》,不知何故,竟三年不得。忽一日,同一画题,竟寄来两幅。过了一年,精工装裱,预留纸幅作一长跋:

遗山先生,金亡不仕,构亭于家,著述其上,是为野史亭。期间,奔走四方,采摭旧闻,凡有所得,则为记录,终成《中州集》《壬辰杂编》若干卷,诚所谓“金元一代之文献,卒赖野史亭著述之力”也。余居忻州数十年,尝往韩岩谒拜先生墓园,于野史亭中,低回良久不能去。每想见先生于一灯之下,寸纸细字,聚精会神著述之情状,便致书同窗老友亢佐田作《遗山先生野史亭著书图》。奈何佐田迟迟不肯下笔,屡催之,皆不应。越三年,忽以二幅见寄,于此亦足见佐田作画之不苟也。癸未夏秋之交,遗山墓园扩建一新,又复有《遗山先生著书图》。寻得亢作前画,披览再三,拟付装池。月前,远请海上八六老人丰一吟女史为之签题。签至,装成一卷,谨题数语,以记其始末云尔。甲午夏月,陈巨锁。(《跋元遗山先生野史亭著书图》

“屡催之,皆不应”,寥寥六字,足见心情之迫切。“越三年,忽以二幅见寄”,足见得画之惊喜。这些地方,见隐堂之心性,亦见文字功力之深湛。还有一类题跋,能窥见隐堂身世之不俗。《隐堂漫录》书中,有一则《跋屈兆麟寿星图》,语云:

先叔祖佩伟公,与前清画院如意馆画家屈兆麟相友善,屈每有画作赠公。此寿星图,为其一也。辗转八九十年,传至隐堂中,已复破旧,款字几不存,所幸钤印尚完好。月前文安兄为之揭裱,谨题数字,以志其传承耳。辛卯重九。

此跋未落款,当是敬重先人,不署微名,钤印则是肯定的。揭裱,为字画装池之一种,多用于残损古旧之作。这本《隐堂漫录》,首篇为《吾家谱系追记》,其中写到他的这位叔祖佩伟公,早年在北京做生意,排场不小。晋地读书人家,多有生意,反过来说,生意兴隆人家,子弟多有读书人。巨锁先生的祖父,就是个做生意的读书人。在这篇追忆中,我还看到我在山西大学历史系读书时的一位老先生,名陈智者,竟是陈氏家族中大排行下来的巨锁的九爷。陈智先生没给我们上过课。历史系是小系,常有教授分到班级参加学习讨论的事,记忆中的陈智先生,白净和善,蔼然长者。由此不禁想到,巨锁先生有此成就,莫非是家族血脉使然?

看这两辑《隐堂题跋》,最让我心生敬佩的,还是巨锁先生的历史担当,文化襟怀。这从他对家乡古迹的爱护上,看得最为真切。

先说句题外话,看巨锁先生这三本书,《隐堂漫录》《隐堂忆旧》之外还有一册《隐堂游记》,起初还想写的一篇文章是《得益最多是即时》。不是“及时”,是“即时”。及时好说,即时就难了。这是我写《李健吾传》记住的一个写作诀窍。有个朋友的女儿,向李健吾请教写作上的事,李的告诫是,有了新鲜的感受,一定要放下手边的事,先把这个新鲜的感受写下来。他的《雨中登泰山》,就是游山归来,回到旅馆当即写下的。我看巨锁文章,所以得此印象,是看了他的《初访董寿平先生》。文末说,他从董家出来,时间已是晚上七点,“返回旅社,晚饭后在灯下草草整理出以上文字,不免有所挂漏和言不及义之处,当是自己浅陋了”。这是1973年的事,巨锁先生不过是三十四岁的年轻人,有此意识,不能不让我惊叹。我甚至想到,巨锁早年给他的书房,起名为“文隐书房”,是否含有对书法不以为意,而对自己文学才华的自矜自赏?文隐者,隐文也。“隐堂”之号,由“文隐”而来。反转过来,隐者,欲显也。

好了,接着说题跋之事。

《隐堂游记》中有篇文章,名为《登老松台》,写他应定襄县文化名人任复兴夫妇之邀,往游定襄名山老松台。此篇游记,文笔之跌宕,情感之饱满,可谓隐堂游记之名篇,不亚于李健吾先生之《雨中登泰山》,至于杨朔之《泰山看日出》,更难望其项背。他们此行,先上老松台,下来,再去七岩山。在这儿见到东魏大代三年灵光寺造像碑,见到广武令赵郎奴造像之石刻,惜已倒地。山崩石堕,巨石倒卧山麓之斜坡上,造像头面,多破损,所幸文字题记尚完好,“大齐天保七年九月”字样清晰可见。隐堂先生见状,惆怅不已。文中记载,这一天是辛巳六月廿七日。换算成公历,为2001年8月16日。

你以为感慨一番,写篇游记就过去了。那是你,做了这个已喜不自胜,说不定到了老年还会拿出当年所记,在儿孙面前炫耀一番呢。

可你看看,一个真正有历史担当,真正有文化情怀的文人,是怎么做的。还是再看一个题跋吧。

定襄县七岩山有磨笄洞,祀惠应圣母,乃祭磨笄夫人也。《史记·赵世家》有记载。另有灵光寺,乃千佛洞也,为东魏之遗构。二洞之内外岩壁,有北魏东魏北齐以及唐宋之摩崖刻石和造像碑多多。余居忻之日,尝往拜谒摩挲,坐卧其下,尽日不去。丁亥八月十九日再访之,惊见赵郎奴造像崩塌回光窟左下路边,巨石倒卧,乱草半掩,不禁神伤。急请焦君槌拓,仅得上层佛龛造像及两边题记。造像三尊,为一佛二菩萨;题记六行,分列左右,若对联状,而行文连属,有“大齐天保七年九月壬朔一日壬寅”“广武令赵郎奴”“敬造”等字样。字为楷书,自具魏晋风韵,呈隶意,结体疏朗,笔姿劲健,诚为佳构,奈何久处山林,罕有知见者,特为之记。(《跋广武令赵郎奴造像记》)

注意,此处说的再访之日,是丁亥年八月十九日,合公历2007年9月29日。较同任复兴夫妇初访七岩山的2001年8月16日,已过去六年一个月了。这期间该还去过一次。因首次仅半日,来去匆匆,而跋中说此前曾“坐卧其下,尽日不去”。不管后来去过几次,时辰久暂,初见即难忘怀,则是肯定的。初见时石刻已倒,只能说,后来不忍其风化破碎,才请擅长此道的焦君,前往槌拓,保存下拓片。

这已经很是尽心尽力了。仍未完,那儿的残石,仍时时记挂在心。于是又有了下面这则题跋。前面几行,与上跋相同,略去。重复一句,以见接续。

丁亥八月十九日再访之,惊见赵郎奴造像崩塌回光窟下,不禁神伤。亟请焦君槌拓,仅得佛龛造像及两边之题记。至甲午九月十九日,再游七岩山,见回光窟下,路畔亭侧,又有魏齐造像残石,立以护路,无人珍惜,徒自叹息。至五月二十八日,邀潘、童、李诸君同往,拓得此纸。陈巨锁谨记之。(《题定襄七岩山造像残石拓片》)

请留意,这个拓片,是他和三个朋友同去拓下的。时间是甲午年五月二十八日。前面去看,是九月十九日。以时间顺序而论,只会是看后去拓,如何拓的时间,反在看的时间之前?这里的五月二十八日,当为十一月二十八日之误。想想吧,毛笔写字,竖写而牵丝,那个“十一”,是很容易误识为“五”的。甲午为公历2017年。距上次请焦君槌拓,又过去了十年。

一个文化人,作为书法家,已功成名就,无意间看到七岩山倒地的石刻及造像残石,竟能在十年间,两次槌拓,以保存石刻资料。究其实,纯粹是出于爱好,不忍一千多年前的石刻艺术就此泯灭。这样的襟怀,我所触识,所听闻,隐堂陈巨锁先生,一人而已。

本文原拟题名为《题跋尽显襟怀》。写完了,觉得不尽意,遂改为《幸有题跋见襟怀》,多少表示一点遗憾的意思。遗憾者,隐堂之文,不见重于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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