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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外之象,韵外之致
——探究《野草》意象构建及象征手法

2022-11-08王晶晶

文教资料 2022年9期
关键词:过客野草隐喻

王晶晶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语言,作为人们描述世界和进行思维活动的工具,作为历史和文化的载体,具有极其重大的现实与精神意义。然而语言毕竟是外在的、直接而浅薄的表述,往往难以传递更深层次的思想。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鲁迅受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的影响,发挥自己的创造力,抓住了言尽意甚至表达言外之意的某种途径——象征。通过构建一种褪除了历史性和时代空间,抽象的、存在主义上的意象,虚构出特定的场景,旨在表达所谓“象外之象,韵外之致”。

“象外之象”出自唐司空图韵味说,此处第一个“象”指的是作者以现实事物为原型构建的感性意象;而第二个“象”指的是读者借助作者构建的艺术形象,接收暗示,并与生活经历相结合进行联想、想象所呈现的意象。“韵外之致”则指超越文本的艺术感受,形象的具体与意义的深远相结合带给人醇厚的审美体验。“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这要求诗歌作品含义深远,超越语言文字描写的本身,进行深入的艺术思考。

鲁迅的《野草》写于1924—1926 年。而这正是鲁迅历史文化、心情思想发生巨大变动的时期。启蒙处处是问题,而同行者分崩离析,一切事情都矛盾且复杂。面对如此惨淡的现实状况,鲁迅没有从实际功利的角度出发,而是以辩证的思维思考新文化运动的分化、思想命题的失败意味着什么。正如《野草》题辞中所写的:“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这段时间是鲁迅徘徊彷徨的时期,激荡的矛盾性、复杂性让他没有办法用寻常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因此鲁迅将日常语言扭曲,以私设象征的手法,从“意义”走向“意味”,试图达成人们精神层次的共鸣。

《野草》的象征主义可大致归纳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是依赖现实存在的景物、事物、人物等,关注其内在特质,并将其与时代进行联系,隐晦地进行指代,即隐喻性象征;第二层是将现实与想象做一定的融合,取材于现实中具有存在性的事物,融入梦境、抽象,通过场景的构建对读者暗示,传达更深刻的情感,即暗示性象征;第三层则是完完全全的虚化,甚至有些荒诞地创造难以言明的矛盾事物,超越文本与现实世界的束缚,晦涩地展示复杂交织的内心世界,寄寓自己最深刻的生命体验,即超越性象征。

一、《秋夜》:象征的开篇——天空、大地意象群的隐喻

《秋夜》是《野草》的第一篇,也是运用象征手法对世界进行隐喻表现的开篇,是鲁迅对象征手法所做的尝试。《秋夜》这篇作品拥有丰富的意象,整篇作品就是一个象征的世界。

文章一开头就写了一个很“奇怪”的句子:“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这句式原本隐隐带给读者一种期望,却亲手打破这种期望,看似无厘头地接了一句“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结合全文来看,枣树这一意象在开头就提出,并且运用打破常规的句式对其进行重复,莫不过是一种强调。紧接着引出的是“奇怪而高”的天空,星星是冷眼,将繁霜洒在大地上,使那极细小的粉红花只能瑟缩地做梦。而枣树落尽了叶子,“铁似的直刺着”天空、月亮。天空意象群与大地意象群之间“无声的对抗”得以上演:一边是天空、星星和月亮,其中心力量是天空;一边是枣树和小粉红花,其中心力量是枣树。深入解读意象,天空或象征着黑暗势力,即封建统治阶层。封建观念中认为“天”是至高无上的,对于“天”怀有高高在上的崇敬,而“天”为了巩固其地位,故意让人觉得它“奇怪而高”。朱崇科认为:“夜空故作神秘、神化自我的行径正如同统治阶级的常用手段,伪装下欺压花草的行为是其威严强权的表现。”园里的花草无疑是弱势群体、被压迫的大众的象征,其中小粉红花更是尚且无力反抗但仍“梦见春的到来”,怀着希望的弱势群体的代表,更深一层来说,虽怀着希望但并不主动争取,只是等待,这或许也象征着浅薄的乐观主义。

回到一开头就出场的枣树,它是孤独、坚忍的战士形象,亦是鲁迅的精神化身。落尽了叶子,被打枣的竿打得伤痕累累,但仍然一意直刺那天空、那恶势力,不论结果怎样,只是要战斗。鲁迅或许由于“天空”觉得虚无、不安甚至绝望,但绝无恐惧。与小粉红花不一样,哪怕现实如此冷漠残酷,它也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随着哇的一声恶叫,场景变换,到了屋中。小飞虫丁丁地在后窗的玻璃上乱撞,又在玻璃的灯罩上乱撞,直到撞进去遇到火——小飞虫为了追求光与热奋不顾身,是充满热血的青年人的代表。要革命就必然有牺牲,但毕竟小飞虫突破了重重阻碍,献身于希望之火。鲁迅对他们持的是一种怀着敬意的爱怜,他们对于鲁迅或许存在着一些重燃希望的意义。

《秋夜》的意象多选取自然界的景观与事物,看似仅仅是对秋夜中景物的记叙,实则每处景物都有其隐喻的含义。结合时代背景,隐喻性象征手法是较为容易理解的。鲁迅运用私设象征,赋予了日常随处可见的事物独特的含义,有目的地使意象的选择为文章的主旨服务,使之内蕴丰富而含蓄。细细品味,隐喻性象征背后是作者对动荡时局的深刻见解,以及对众意象所代表的不同派别的不同态度与期望。

二、《颓败线的颤动》《过客》:象征的深化——主体情感的暗示

(一) 《颓败线的颤动》

《颓败线的颤动》与《秋夜》的不同在于意象更加朦胧、抽象,给现实中的事物注入更多的想象。与此同时,象征手法的运用更加娴熟,在特定的场景中通过暗示传达意象丰厚的内涵,代表主体情感的映射。

文章嵌套了两个梦,梦境和梦中之梦。梦本身即具有象征性,它使人脱离了现实世界,到了一个缺乏逻辑、荒诞、无厘头的境地。但它又根源于现实,每一个意象都另有深意。李何林先生认为这是一篇现实主义的散文诗,主旨是描写下层社会妇女悲哀的命运。但其实,从“象外之象”的角度来看,这无法很好地解释为何是“我梦见自己在做梦”。如果旨在描写底层社会人民的悲惨,大可不必使用“梦”的形式,不如直接描写自己所见所闻,将会更加真实具体,也更能作为“史诗”记录真实的生活状况。“梦”是解读本文非常关键的一个点,一切的讨论都建立在探讨清楚为什么文章要以“梦”的形式,甚至是梦中之梦的形式展开的基础之上。“梦”的意义是抽象的,它能够将单一的个体模糊化、泛化,它能够把具体的事物抽象为一种象征,并以个体展现抽象的状态与内涵。因此,这里的老妇人并不应该指实实在在的个体,而是一个具有暗示意味的象征物。结合创作时间与创作背景,发挥联想与想象,不难看出老妇人是鲁迅情感的一处投射。她凝聚着鲁迅内心世界、潜意识里对于背叛,对于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行为所感到的痛苦与愤怒。

垂老的女人“石像”似的站起来,“石像”坚硬冷酷的表面下汹涌着焦灼与悲愤。她在深夜中走到无边的荒野,“深夜”创设凄冷孤绝的环境背景,“无边的荒野”暗示象征着她身处空间的荒芜、冷酷。与此同时,她的“赤身裸体”暗示象征着真实生命的无依无靠、孤立无援。无言的词语,唯有颤动,她是被冷骂与毒笑的、孤独的、绝望的象征。正如一个人生气悲伤到极点时难以说出话语,只能剧烈而无声地发抖一样,最深刻的复仇的情感无法言表,只能化作长久的沉默和颓败而难以自持的颤动。梦中之“我”与老妇人的情感已经融为一体,老妇人的意象成为鲁迅情感的化身,她“饱含着渗透着鲁迅自己的情感、体知和感受”。鲁迅以这种潜在融合的象征,对创作《野草》时期自己内心的矛盾、彷徨做出了真实写照。

(二) 《过客》

《过客》篇与《颓败线的颤动》同中有异,《过客》以讲究矛盾冲突的戏剧形式展开,比《颓败线的颤动》更进一步的是,我们可以认为,“过客”“老翁”“小女孩”皆是鲁迅主体意识投影而出的客体,他们之间的交流辩驳是鲁迅内心激烈矛盾的体现。正如张爱玲所解读的:“外在的意象本身或意象之间呈现的矛盾正是处于大痛苦、大分裂之中的创痛酷烈的鲁迅精神世界的写照。”看似简单的人物互动与简单的场景搭建,却流露着超越文本与鲁迅主体意识相呼应的悲壮。

“坟”“野百合与野蔷薇”等意象的选择无不具有象征暗示的言外之意。过客的旅途不过是向死而生,明知尽头是坟墓,而坟墓在世俗意义里是埋葬的地方,通过约定俗成的意义暗示读者联想到死亡,又或者进一步解读为虚无。老翁选择停留休息,不愿走过那坟——这是一种暂时的逃避,但同样是一种永恒的放弃。老翁选择不再坚持去探求事物的真相,为了自己,也为了小女孩停下了脚步。而过客明明“愿意休息”但还是觉得走下去更好,于是他拒绝小女孩的好意,他明白同情与怜惜的好意将会消磨一位勇士向前的意志,摧毁他一往无前的勇气,因此他甚至要去咒诅,为了能够继续前进去祝愿布施的灭亡。小女孩的温暖与天真以及对于前面是“野百合”“野蔷薇”的向往,正是鲁迅心中仍存的温情与怀着的希望。这三者象征着三种截然不同的抉择,他们互相试图说服对方,老翁叫过客“还不如回转去”,而过客坚持“我不回转去!”过客仍然在谛听前方的呼唤,他要前进,但不要如小女孩那般沉浸在天真烂漫的美好幻境中。他要的是掌控自己生命的自由,要的是正视淋漓的鲜血。“过客”想要传达出的、所象征着的,正是对事件结局的不在意,是要把关注的重心聚焦在事情发展的过程上。我不知我从哪里来,我不知我将要抵达的地方会带给我什么——或许我也知道,但我不在乎,我是一位“过客”,这为散文诗增添了悲剧的英雄色彩与悲壮色彩。与此同时,情节的曲折发展映射着作品的创作者内心艰难的抉择。在文本中客体激烈的矛盾冲突中,主体意识达成了“向前走”的最终意志,实现了自我救赎。

《颓败线的颤动》《过客》等作品的象征手法不同于《秋夜》用具体的自然景物暗示作者的情绪与态度,而是对象征手法进行深化,幻想出一个真实与虚幻并存交糅的世界,以隐晦而张扬的语句表露憎恶与批判。这类作品表达韵外之致的方式更多的是通过暗示与联想,使读者自发去解读、去思考语句之外想要表达的含义。

三、《死火》《影的告别》:纯粹的象征——超越现实的编织

如《死火》《影的告别》这类作品,可谓将象征运用到极致。与前面用自然景物做象征,抑或是融合现实与梦境编织想象的世界不同,鲁迅抽象出一个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怪诞场景,摆脱现实逻辑甚至是语言含义的约束,用一种艰涩与扭曲的象征手法,更隐蔽但更深刻地传达自己的思想与生命哲学。

(一) 《死火》

《死火》开头设置的“冰山”环境,象征着社会造就的冷酷与虚无感。在“冰山”中存在着一团不应该存在的“死火”:什么样的火可以被称作死去,为什么火焰能够给人冰冷的烧焦感?“死火”意象给人以惊喜,是鲁迅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经过主观想象的变异,使新物象符合内心寄寓的需要。意象在外部形象被重新塑造的同时,增加了新的内涵,更好地呈现出诗人的内心世界,是自由、活跃、顽强的生命力的独特艺术创造。这个意象的构造是超现实主义、服务于语言表现的,它象征着一种很虚无缥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者说一个另外之“我”,又或者说象征鲁迅的内心世界。“‘死火’隐喻着鲁迅的内心状况,陷入自己心中那冷的、荒芜的深处是一种受难,他并不愿意永远蛰伏下去,因而呼唤一种有行动的生活。”

死火被“我”的温热惊醒,被“我”执意出这山谷的坚持所激励,最后却和“我”一同被“大石车”碾死。大石车则是早有预谋的敌对势力,它恐惧新事物的产生,因此在“我”刚出冰谷口时便驰来阻挠,与“我”一同坠入了冰谷中。最后回归到“我”,“我”是内心矛盾、彷徨的创作主体,在与内心不断对话后找到答案,决心哪怕将会牺牲自己,也要为所坚持的事情奋战到底。

文章通过陌生、冰冷、矛盾、怪诞场景的构造,给读者带来极大的视觉冲击。文章并不是直接讲内心如何矛盾,而是融在“我”“死火”“大石车”发生的种种中,其中诸多隐喻“既没有说出也没有隐藏,它做出暗示”。这是“超语言”的运用,它在融合隐喻和暗示的基础上,将象征纯粹化,“创造”用来象征的意象,使得读者能够从文本之外与所谓“象外之象”中解读出更多的理解与感悟。好的文本应当具有丰富多样的解读方式,同时应当能够将想要传达出的最核心的东西通过一种灵感、一种依赖文本而又超越文本的东西传递给每一位做出不同解读的读者。

(二) 《影的告别》

与《死火》相类似,《影的告别》同样是很晦涩的一篇文章,它所要传递的东西是虚空的、漂浮的、形而上的一种状态——就像“影”这个意象本身一样。“影”是与“光”对立的产物,但又依赖于光的存在而产生。它不明不暗、又明又暗,徘徊在一个玄妙而不可捉摸的边界。“影”既不到左也不到右,既不向前也不往后,但宁愿在黑暗里彷徨于无地。如果说“影”同样意味着鲁迅主体意识的一个投影,那么回归现实世界,“影”的两难处境就是鲁迅面临的两难处境:段祺瑞政府属于北,革命政府属于南,而鲁迅哪里都不愿去,给自己建造了一个“无”的境地。这个“无”可以说是虚无,但不意味着投降与沉沦。即如海德格尔曾说:“虚无主义绝不只是一种堕落现象。”“走向黑暗”在思想意义上实际具有反抗性,“影”不愿站队,不愿顺从肉体的意志,而是脱离一直以来所依靠的肉体与光明,以一个一往无前、自我牺牲的战士姿态举起了投枪,投向无物之阵。

往更深层次解读,“影”的漂泊无根蒂又何尝不是每个人生命的存在状态。作为模糊的中间物,谁都没办法逃离任意一方,那么如何自证?鲁迅给出了他的答案——相较于坐以待毙,不如在挣扎中毁灭。《过客》《死火》中都有一个宁肯赴死也要证明生命意义的勇士,这位勇士即是由鲁迅在徘徊中领悟、决心所塑造的。人类应当在精神上战胜对死亡的恐惧,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四、结语

《野草》中的象征艺术既继承发扬了中国传统追求“象外之象,韵外之致”的思想,从寓言体中获得灵感,又吸收了欧美、苏联等外国文学的象征方法、批判主义。鲁迅在借鉴中创新了独具个人特色的表现方式,铸就了《野草》这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散文诗集。

在一遍遍咀嚼《野草》的过程中,我们不仅可以逐渐领悟到鲁迅深刻的思想、情绪和生命哲学,还能够品味到象征主义的深度与美感。我们仍需进一步探寻、体会的是,鲁迅是如何娴熟自然地掌控文字,如何选取意象寄寓特殊的象征意义,如何以超现实的想象建构表现自己的精神世界,又如何超越日常语言甚至说是语言的范畴,从“形而上”的层次传达感知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努力摆脱贫瘠、词不达意的表达方式,真正做到抓住纷飞的思维,将之通过“象外之象”“言外之意”“韵外之致”精准地传达出来,达到使人回味无穷的留白式表达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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