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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弹拨

2022-11-07黄东启

苏州杂志 2022年5期
关键词:歌舞团夏威夷琵琶

黄东启

我跟汤良兴学琵琶

说起来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进歌舞团不久的事了。由于歌舞团琵琶演奏员辞职,重新招人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在这青黄不接之际,我主动请缨,向领导表示,在我原有评弹琵琶的基础上改弹民乐琵琶,应该比较有利。同时我可以一边学习一边参加工作,在游泳中学游泳,相信定能很快适应工作。团长同意了我的建议,并马上联系了兄弟单位——上海民族乐团。对方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并指派琵琶演奏家汤良兴老师给我突击辅导,每周一课,暂定半年。

汤良兴的名字早有耳闻。他是上海民族乐团琵琶独奏演员。13岁开始学习琵琶,后考入上海民族乐团学馆,几年后正式进入民族乐团。

那个年代,文艺团体有规定,在职人员工作之余不能在外有偿兼职或授课。轻者作检查挨批判,重者开除公职。我去上海民族乐团学琵琶表面上是公对公,实际上团长叫我每次到财务室领4元钱装在信封里偷偷塞给老师。此外,每次上课我私人也少不了要拎点东西送给老师的。

星期天一早,我背上琵琶,拎着隔夜买好的东西——十盒卤汁豆腐干和两桶枣泥麻饼,兴冲冲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到民族乐团门口,我出示了介绍信,门房老头看了介绍信说:“小阿弟,不好意思了,今天乐团休息,里面没人。”

“我跟他约好的呀,让我进去看看吧?”我央求道。

“进出每一个人,我都会看到的,既然你们有约,你就到门口等他吧。”老头挥挥手说道。我只好没倚没靠地站着等。一会儿老头探出头来说:“汤老师来电话了,他让我告诉你,今天他在搬家,让你下周再来吧。”呵呵,说得轻巧!我只得无精打采地打道回府。

当晚把豆腐干和同事们分着吃了,麻饼不会坏,可以放到下周。

第二个星期天我补上十盒豆腐干,又到了上海民族乐团。

“老伯伯,汤良兴老师来了吗?”我心想这次老师一定在等我了。

“今天汤老师早上来了一会就出去了,他让我转告你,今天母亲生病,他要陪母亲去医院……”门房老头说着两手一摊显得无奈。

我又一次背着琵琶提着东西懊丧地回到苏州。同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说:“这样大名鼎鼎的专家大师真的肯教你?”

当晚又和同事一起狠狠地把豆腐干全部吃光,还喝了两瓶啤酒。同事教我下星期也来一次“有事”,放他一个“白”。但我不同意他的意见,我认为汤老师一定真的有事,否则他完全可以找理由不教我。同事说要和我赌一顿大餐,我一向对输赢的游戏不感兴趣,没有同意赌。一星期后我又是琵琶、豆腐干、麻饼的坐上了同一班次的火车。

这次传达室老伯伯看到我,指指里面让我进去。我满心欢喜,心想倒不如答应和同事的赌局,汤老师确实在琴房等我了。

“啊!抱歉了,今天实在有推不开的事,来不及给你上课了,你下星期再来吧。”汤老师说完匆匆地离开了。还是没打赌的好……

从第一次不打招呼,到第二次主动托老头转告,再到今天亲自等我,不是在“进步”吗?我还是相信老师确实忙。心里确有几分怨气,好在火车票可以报销。同时我要以自己的诚意来感动老师。今天看到他诚恳的态度,我一点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心里反而平添了几分感动呢。不过我反复告诫自己,今后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守时间讲信用。

第四次到民族乐团,汤老师已经坐在琴房等我上课。这次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年纪大概四十岁左右,一口标准的上海话,一米八的个子很壮实,体重大概是我的两倍,长长的头发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黄白格子衬衫塞在深紫色灯芯绒牛仔裤里,时尚而不俗,一落海派。握手时发现他的手很大,手指也粗壮有力,我的手在他手心里几乎要看不见了。没有多余的寒暄,坐下来开始上课。

汤老师是个富有经验的教师。为避免学生第一次上课拘束紧张,他就让我随便弹,弹什么都可以。他看也不看,在我身后步来踱去,就像没这回事。我弹了一段评弹曲调。

“你学过评弹?”他走到我面前问我。

“我小时候学过,家父曾经在上海评弹团工作。”我有意套个近乎。

“噢,叫什么名字?”他有点好奇地追问。

“黄异庵。”我说。他不响了。接着他拿出自己的琵琶,给我弹了一些音阶和练习曲。这时候我突然明白他为何让我先弹,如先听了他的琵琶,我还能弹吗?虽说学生本来就是来学习的,然而他那段练习曲弹得力度之大速度之快让我大为震惊,原来琵琶是这样弹的!

下半课,他纠正了我手指发力的动作后,我发音明显有了改观。他告诉我说:“我在琵琶界属于弹奏力度偏大的。你身材瘦削,手也不大,不可能达到我这样的力度。但只要在你的力度范围之内做出强弱变化和音色上的处理,同样能够表达思想,达到艺术效果的。”

下课后他借了一本他编写的练习曲给我,要我抄下来,并把它作为每天的练习内容。

第二次上课,我把汤老师的练习曲还给他,并给他看了我的手抄本。汤老师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说:

“这么快就抄完了啦?还抄得这么工整,字也漂亮。对了,我从朋友处得知黄异庵老先生不但是弹词演员,还是评弹作家,并且对书法、金石和诗词也非常精通!现在老人家还好吗?”

“谢谢你!家父身体还好。”我说。

接着他给我弹了一段评弹中著名的张调琵琶伴奏曲调,也是弹得抑扬顿挫、珠落玉盘,好听极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的发音、力度和速度都有了明显的改观。乐队同事们都说我的演奏和先前判若两人了。这都是名师指导的结果。

有一次上课,我还未进老师琴房,就听到里面传来了铿锵有力的《十面埋伏》。此曲我多次听过老师的录音资料,老师的平时练习我还未见过。这次上课让我走进了艺术家的“工作室”,亲眼目睹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练习中老师先分段弹奏,并把一些特殊手法分解练习。然后一边弹一边给我分析手形及指甲的触弦点和发力方向……

《十面埋伏》是一首中国琵琶大曲,也是中国十大古曲之一。乐曲激烈,震撼人心,清晰地表现出项羽被大军包围时走投无路的场景。乐曲中扫弦、扣弦、抹弦、接连不断的长轮指等指法和大量的不协和弦,被老师运用得恰到好处。把将士威武的气派和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人仰马翻的战争场面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从开始时的坐着,到坐不住而站起来,再到站不住而往后退。老师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到演奏状态时,其四射的激情化为强大的气场,把我直逼到墙角,差点儿夺门而逃!看,这就是真正名家大师的艺术创造力,我的老师不愧为琵琶界的“南汤(汤良兴)、北刘(刘德海)”。

我虽然跟汤老师学琴时间不长,但真是得益匪浅。他让我跳出了过去对琵琶的狭隘观念,开拓了视野,重新认识了琵琶这件古老乐器的表现力。这种观念还渗透到我其他乐器的演奏中。

退休后,我偶尔去评弹票房会会老友,弹弹老调。每当看到票友们弹琵琶的样子就感觉不习惯了:琴面向着观众,身子笔挺,坐三分之一椅子,只用低、中、高三个把位,左手从来按不到相位上。弹奏时右手兰花指随时伸出来指东、指西、指自己。原来评弹演员手里的琵琶还有几分道具的作用呢。他们的琵琶被我一弹,明显音量大且音色好。我偶尔也露一首《梅花三弄》《金蛇狂舞》,让他们知道评弹琵琶与民乐琵琶的差异。

每到此时,就特别感激我的恩师——汤良兴。

我与夏威夷吉他

就像皮球被拍得越重会弹得越高一样,长期被禁锢在黑暗里的吉他一旦解锁就受到了人们格外的青睐。影视里,舞台上只要出现吉他,观众就会兴奋不已。尽管不排除有些人是从众而盲目的。然而,“吉他热潮”实实在在不可阻挡地滚滚而来。我被这股热潮推到了浪尖上,捧起了吉他,为歌舞团推出了一档“夏威夷吉他独奏”的热门节目。那是一九七八年底,我刚进歌舞团时。

在外演出,每到一地,新颖的夏威夷电吉他总是特别受欢迎。记得湖南湘潭的报纸曾这样报道:昨晚湘潭舞台星光灿烂,文艺节目精彩纷呈。特别令人感奋的是苏州歌舞团首次为湘潭市民带来了电子音乐。黄东启先生巧妙地用夏威夷电吉他演绎的江苏民歌连奏,其声如云游太空,鱼翔浅底。时而叮当活泼,时而轻柔舒缓,让观众领略到了素有“东方威尼斯”之称的江南园林的魅力……

初三月的南粤已经春和日丽鸟语花香了。汕头的首场演出效果极好。第二天上午大家兴致勃勃三五成群地结伴逛街。我根据剧场工作人员的指点,只身来到汕头市工人文化宫,果然里面传来了电声音乐。我循声找到排练厅,从门缝一窥:一个四大件电声乐队,外加两支萨克斯风和一支小号。作为电声乐队的配备是比较完整了,乐手水平也还不错。我干脆推门进去,乐手们见生人进来,都停下手,用目光凝视着我。

“不好意思!我可以看看你们排练吗?”我礼貌地问道。

“对不起!想看的话晚上早点到文化宫剧场来,免费的。”戴着蛤蟆眼镜的萨克斯风手用喇叭裤管“扫着地”向我走来,“礼貌”地请我出去。

“慢,”说时迟那时快,“你不是苏州歌舞团的吉他老师吗?”年轻的电吉他手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兴奋地跳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说。

“你昨晚来看我演出了?”我反问道。

“对,对,对,我正想去找您呢!”他回过头跟大家说:“这位黄老师的电吉他太棒啦!”同时拿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瞬间,我不但获得了坐下来听的资格,“喇叭裤”还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摘下眼镜,递给我一支烟和一罐当时最时髦的洋饮料——可口可乐,我拿过饮料谢绝了烟。他们继续排练。其间,我好为人师地帮他们核对谱子,找出错音,纠正和弦。

中午,吉他手硬拖着不让走,他要请我到隔壁新开张的饭店吃饭。全体乐手一致表示非常乐意陪同。无奈,我寡不敌众,被他们推搡着到饭店按在朝南座位上。接着点菜叫酒,你请我请,伴随着“啪啪”声,两箱啤酒一眨眼工夫被消灭干净。吉他手趁着酒兴大胆提出要拜我为师,跟我学琴。我也趁着酒兴,“可以可以,没有问题”,然后大家一起趁着酒兴热烈鼓掌表示祝贺。唉,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当大伙酒足饭饱后回到排练厅横七竖八地瘫在椅子里休息时,我却还得打起精神来给学生上课。

巡回演出结束,老师没找到一个,学生倒招了好多。有几个学生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日还跟我保持着联系。

其实,当时的鲜花和掌声并不能说明我琴技如何高超,只是物以稀为贵罢了。因此我非常努力地练琴,尽可能提高自己的琴艺,使每次独奏都发挥出自己的最高水平。日积月累,我感觉琴艺有了明显的提高。但光靠自己埋头苦练还是不够的。有时候甚至走了弯路也不知道。无师自通者,世上能有几人?因此,我决定带着“成绩”和“问题”到南京请教国内夏威夷吉他顶尖高手——吴子莲表姐。

子莲姐从小学习钢琴。后改学夏威夷吉他,经过多年勤学苦练,她夏威夷吉他的演奏技巧十分高超且“洋味”十足。当时有着“吉他皇后”之美誉。她和弟弟吴子彪、弟媳胡莉莉也是在改革开放后被一同调到南京市歌舞团的。

我和子莲姐关系一直很好。我那时在农场制药厂做供销工作。每次出差到南京,我都是先到子莲姐先前的单位——南京美术设计公司找她。等她下班后,跟着她到食堂或饭店吃好晚饭再回表舅家。临走也是由她送我,上车前她喜欢把双手按在我耳朵上摇着我的头说:“这只圆头聪明的!”

那年苏州歌舞团去南京参加“江苏省音舞节”,为期一周。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必须抓紧,于是我几乎每天都去找子莲姐讨教琴艺。她则是不厌其烦毫无保留地教我,抄好谱子,标清指法,看子莲姐示范演奏。等回到苏州后反刍出来,一首一首细细咀嚼慢慢消化。其中《虎头鲨鱼》《夏威夷狂想曲》等成了我舞台上的保留曲目。

正好在我吉他演奏的巅峰时期,赶上了首届“全国十五城市青年吉他邀请赛”在杭州举办。决赛中,我以一首爵士风格的《拨动琴弦》获得了夏威夷吉他组第二名,成绩是259分。胡莉莉以261分获得第一名。

比赛结束人散场空,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望着黑板上的选手得分表,心情沉重的我独自留在赛场,“回放”着刚才的比赛经过。

“胜败乃兵家常事”,一位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长者操着一口标准北京口音,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说道:

“你和第一名才两分之差,这说明你俩绝对在同一个水平上。你这首《拨动琴弦》的谱子来自何处?”

“请问您是……”我很感激面前这位好心的朋友。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写着“人民音乐出版社音乐编辑张棣华”。

哦,张老师,这是我在国外音乐台中听到后用录音机录下来记谱整理的。

很好啊!我社这类音乐还很少,你手头这类曲子有多少?

大约十几二十首吧。

那你愿意把这些曲子贡献出来为我社填补空白吗?

当然愿意啊!

然后我们就曲目的范畴、数量、开本大小等问题详细地商榷,书名定为黄东启编配《夏威夷吉他曲集》第一集。

人民音乐出版社是中国最权威的专业音乐出版社。在这里出版书刊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啊,而眼下却已成为事实。拨开乌云见太阳,我的心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次年再次应张老师约稿,与他人合作出版了《吉他弹唱曲集》第二集、第三集。与此同时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夏威夷吉他入门》一书,并聘我为《吉他之友》杂志编委,接着,我被列入《中国吉他名人录》。

1985年,浙江音像出版社为我们录制出版了姑苏三兄弟吉他荟萃《欢乐的夏威夷》。

其实,夏威夷吉他是我接触最晚的乐器,却在我的音乐事业中给了我最高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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