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俊

也许我出生在七月的缘故吧，在红、黄、绿、兰、紫五色中，从小就对绿色痴迷和热爱，无论是浅绿、草绿，还是葱绿、碧绿，都给予我无限的快乐和享受，我渴望着绿色长久驻足在眼睛里，流淌进心藏里。

绿色的古榆树

西山坡的炒米房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已有300多年的历史了。村里那棵绿绿的古榆树很高很大，爷爷听他的爷爷说，连最早来村里盖房子做炒米的那个蒙古人，都不晓得树是谁家栽的，看见时就有水桶般粗细了。

古榆树位于我家的老宅门前，高三十米有余，胸径五米多，树冠圆圆的，远看像是一把绿色的大伞，为人们遮风挡雨；近看像是一位老人在守望着自己的家园，热情迎送着南来北往的宾客。疙疙瘩瘩灰白纵裂的树干外表，隆起几个饭盆大小的树瘤瘤，上面结着一层铁锈样的东西，被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笼罩着。粗壮的树干和分枝上，留有风沙切削打磨的痕迹。树的根部像是多根手指扎在地里，凸起一个个雕塑品样的树包包。

看苍劲挺拔、风姿多彩的古榆树，如读一部史书。我曾骄傲地和小朋友们说，古榆树是我们王家的，它的根扎在我们王家的大院里，让我们的人丁越来越多，保佑着大人和孩子的健康。

春天一到，古榆树便枝繁叶茂地绽放，有时下点小雨，绿色的枝叶便随着雨点的敲打而微微颤动。树叶经风一吹，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如同一首优美的旋律，不紧不慢，娓娓动听。

古榆树的颈部向东南西北各伸展出四条弯弯曲曲的枝干，如巨蟒爬行，如扭动的虬龙。还是五八年吃食堂时，生产队长担心四条枝干被折断，便命令几个社员在地面竖起了四根粗壮的松木木桩支撑住。古榆树下的绿荫特别凉爽，几乎一束阳光也透不进，人们视这里为最好的“休闲中心”。春天一到，男人们打扑克的，下象棋看书读报的；女人们缝洗衣服唠嗑的；小孩子唱歌跳舞的，肚皮一拍学摔蒙古跤的，还有把绳子往树干上一搭玩荡秋千和“倒挂金钟”的。

四五月间，正是翠绿欲滴，百花争艳的时节。富有营养价值又圆又大的串串榆钱儿，散发出铺天盖地的芳香，馋人心，醉人眼。吸一吸那独特的味道，沁鼻清肺，神清气爽。有的人家把一穗穗榆钱儿和嫩绿的树叶采摘回去，放上玉米面和盐蒸在锅里做饽饽吃，浓郁爽口，味道鲜美；还有的人家等榆钱儿稍黄一些，把它采摘下来用清水洗干净，然后把葱花或蒜苗炒后放上大米或小米煮粥喝，松香沁人，口感特佳。

所谓榆钱，就是榆树的种子，形状圆，圆边薄，中间突，似古时的铜钱，故有榆钱之说。榆钱又名榆荚，唐代诗人白居易赞美曰：“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

古榆树上有两个洞，是哪个才人命名无从考证。“水帘洞”长在树干分支的左侧。树洞很大，能藏住几个人。夏天一到，树洞的上端便有晶莹透明的水珠滴下，品一品甜丝丝儿的。“百蛇洞”长在树干分支的右侧。由于洞子较小，人们经常看见一些色彩不一的蛇在里面，但没人看见蛇下过树，更没听说伤过人。

古榆树犹如一位慈祥善良的老人。无论春夏秋冬，人们总乐意来到树下歇歇脚、说会儿话，觉得是个温馨快乐的家。因此，村子里有大事小情，人们都喜欢在古榆树下聚谋商策。有人形容说，古榆树下有磁场，孩子们来读书学习，感到记忆深刻，思路敏捷；小商贩们来不用叫卖，眨眼个工夫便货售一空。特别是当邻里之间发生口角矛盾时，都愿意来到古榆树下求个证、发个誓，哪管两人吵架来时是满腔怒火，拔刀相拼呢，等在树下待上一会儿，感到心情平静多了，互相抬头笑笑手一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从前村里有两个不太孝敬公婆的儿媳，经常让老人干苦力不给饭吃，邻居们气得忍无可忍。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生产队宣布出工前要在古榆树下召开会议，决定把两个不守孝道的女人叫到树下好好教训一顿。生产队长刚开口不一会，天西边便有两块乌云骤起。霎时，两个霹雷闪着光在树边炸响，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风裹着雨，雨伴着风。就见古榆树使劲地晃动着身子，一些树枝和树叶掉落在地上。不一会，地面积水成河，落叶漂浮在水上颤动着。人们纷纷议论说：人在做，天在看……

后来，这事儿越传越有色彩。从此，村里孝顺贤惠的人多了，打架斗殴的少了；学知识学文化的多了，游手好闲的少了。随之，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形成了：每天晚上，都有两个男壮劳力自愿组合，攀到树上义务为全村人站岗放哨。等过年过节时，人们纷纷来到树下，搬着梯子在树枝处系上一个个红布条或者一个个红葫芦，祝愿古榆树平安吉祥，福乐安康。谁家孩子结婚嫁人，当兵考学或是参加工作，都要到古榆树下告告别，祈求吉祥幸福，四季平安。

古榆树是森林资源的瑰宝，是自然界和前人留下的珍贵遗产，或记载着一段逸闻，或联系着先贤明达，或凝聚着仁义礼智信的灵魂。一些居住在大城市高楼大厦里的人们，看到这棵古榆树的苍翠、雄健、繁茂，奇迹般地高入云端，三五成群地带着照相机或是画架，来给古榆树摄影画像。他们说，看到这样的古榆树，住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感到有滋有味了。一年，村里来了个电影摄制组，树上树下拍摄了好长时间。一位大胡子导演拿着剥下的几块树皮说，这可是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啊，树龄最少有四百年了。据我们《王氏家谱》记载，六世先祖曾留遗嘱：“树固人，树富人。叶为念，根为本。”后来，经族人聚会商议，从第十代男人和女人起，名字中间分别占“淑”和‘树’字，意欲地有常青树，心生贤淑情。果然，淑珍、淑香、淑敏、淑红、淑丽和树志、树风、树明、树国、树仁、树信等名字传承了家训，文明了家风，弘扬了家教，富裕了家庭。

大音乐家贝多芬曾这样说：“我爱一棵树，甚于爱一个人。”

古榆树下，成长起炒米房村曹、王、李、赵家一代又一代人。每当人们外出时，最最想念的则是古榆树了。春夏，想念它不辞辛劳，孕育出绿绿的树叶和甜甜榆钱儿的情景。特别是开犁种地时节，夏风一吹，一个个榆钱儿像天女下凡，飘飘洒洒地飞向山河大地，争先恐后寻找着自己扎根的沃土；秋冬，想念着古榆树桀骜不驯，枝头上一个个红布条和小红葫芦引逗百鸟欢歌，热闹非凡的场景。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乡愁越来越深，对绿色的古榆树倍加思念。思念之情，如涓涓流淌的溪水，奔流在隔山隔水的岁月里，用心感觉，温暖依然，感恩依然，充满着无限的眷恋和幸福。

一个春季的晌午，古榆树突然倒下了，四条粗壮的胳膊被摔折了。人们纷纷赶到跟前，痛心地看着从树干里汩汩流淌出血液般的积水，两个潮湿的树洞里长着很多鲜嫩的小生物。一些鸟儿缺乏了往日叽叽喳喳的欢乐，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地呆落着。人们静静地回忆着古榆树一个个说不完数不清的故事。有人说，古榆树作为炒米房的历史见证，阅尽了几个世纪的沧桑巨变，它是珍贵的遗产。现在古榆树太累了，也该休息休息了，但我们一定不要伤及它的根，有根在，我们的财富就在。还有人说，周围三五里地的一棵棵大榆树和小榆树都是古榆树繁衍的后代，我们要好好爱护它们。这棵树倒下了，又一棵小树会长出来，几年就蔓延成一片绿海，大家要抓紧时间像培养人才一样培育出第二棵、第三棵来。

古榆树，是炒米房绿色的丰碑，记载着历史的沧桑，彰显着村里蒙古族、满族和汉族石榴籽一样紧密团结的故事。于是人们纷纷从古榆树的身上折走了一个个枝杈，要把绿色栽植在房前屋后，让绿色常驻在心里。

绿色的沙棘林

我的老家在一个大山脚下，山上有松树、桦树、榆树和杨树，此外，还有成片的山楂树、酸枣树和大枣树。有山就有树，有树就有水。清澈透明的山泉水围着大山日夜流淌，引得百鸟欢歌，四季常青。

我从小就住在四合院子里的六奶奶家。六奶奶家里就她一人，两间房，一铺大炕。六奶奶很喜欢我，经常把兜里红红的酸枣掏出来给我吃。她说只要我在她家常住，酸枣管够。我不解地问：“您为什么老是喝瓶子里的水，吃酸枣啊？”六奶奶笑笑说，她胃肠有毛病，喝山泉水养胃，吃了酸枣能多吃饭菜，干活身上有劲。我平时很喜欢小脚大个的六奶奶，她爱说爱笑，很干净，特别是那杆长烟袋嘴上一叼，讲出的笑话像山泉水一样，潺潺流淌。

有一次我问六奶奶，您家怎么没有孩子啊？六奶奶深情地摸着我的头说，让狼叼走了。我摇摇头说，不信，你在骗我。六奶奶有些生气了，站起来走了。等我回家去问母亲，母亲脸一沉，不准我再问及六奶奶这事儿了。母亲说六爷爷整天在山上巡山植树，他特别疼爱六奶奶，每天都给六奶奶往回送山泉水喝，摘酸枣吃。为了弄清山泉水的来历，我还真跟六奶奶去寻找过。两眼山泉相隔不远，都在大山沟底的一个石崖处。泉水夏季天越热，水流越旺，泉眼咕咕地向上冒着花，喝一口，清凉甘甜，通心通肺。六奶奶喝山泉水吃酸枣果然把胃病给治好了。母亲说，六奶奶有一个儿子，整天在山上和六爷爷看护林子，挑水浇树，开荒种地。为了在山上挖个窑洞遮风避雨，结果在窑洞里避雨时，窑洞土方坍塌把父子俩全埋在了里面。

看着六奶奶家里露着蓝天的房子，我问六奶奶：“房顶的瓦片都坏了，可房上的檩木为啥没坏啊？”六奶奶端着那杆长烟袋很珍惜地指着房顶说：“这些松木和桦木全是你六爷爷爷儿俩个挑着山泉水浇灌出来的，结实得很啊！”

我向六奶奶保证说：“您爱吃酸枣，等我长大了，一定弄回几棵来，栽植到院子里，也用山泉水浇灌，让您整天坐在树下吃着酸枣给我们讲笑话。”

六奶奶呵呵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眼睛里溢满了泪花花。

那年我接待过一位从日本回国考察的学者。他说他在日本一家科研部门工作，重点研究沙棘油的用途。我问：“什么是沙棘油？”他说：“沙棘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落叶性灌木，耐旱，抗风沙，它的根、茎、叶、花、果均有着丰富的营养物质，是目前世界上含有天然维生素种类最多的珍贵经济林树种，其维生素的含量远远高于鲜枣和猕猴桃，有着维生素之王的美称。”“它能治病吗？”“能啊，不仅能消炎止咳，医治心脏病、青光眼、降低胆固醇、活血化瘀，还对烧伤、放射性疾病具有着独特的药用价值。”

我很有兴趣地说：“我的家乡有山有水，全是沙土地，应当广泛种植啊！”

“种植沙棘树利国利民，中国的华北、西北、西南地区都大量种植，用于改良土壤和沙漠绿化。”他说。

后来，我托在市里林业部门工作的一位朋友，给买了几斤沙棘种子，回老家种植了几亩地。可惜家人不熟悉沙棘种植技术，就当做杏树种植了，结果第一年出苗不全，长势也不好。家人很来气再也不种了，说还不如种粮食省心呢。谁想第二年开春，一场春雨，地里催生出很多新的沙棘苗来，新苗和老苗长势很旺，绿绿的披针形的叶子手拉着手在晃动着，只可叹那些老苗从主干处长出了许多枝杈，身上还带着扎手的毛毛刺儿。

为了让老家人能充分认识沙棘的重要作用，第二年清明节，我与老家村干部联系，免费在山上栽植点沙棘看看效果怎样，同时，我在六奶奶坟前栽植了一大圈，全是用山泉水浇灌。我的想法是让沙棘尽快成长起来，改变土壤结构，打造一个富裕美好的生态环境，给人们提供丰富的营养，让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

于是，我又说服动员家人，继续种植沙棘，绿化美化坡坡岭岭。我的想法得到了老家林业部门领导的大力支持，他们说沙棘不仅能防风固沙，改善土壤，还能保护耕地和树木，为国家创造财富。经林业部门的人员一讲解，人们充分认识了种植沙棘的重要作用，不长时间，老家几个村的山坡上，绿油油的一片片，一坡坡，沙棘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一年秋天，我回老家办事，在餐桌上无意中见到了一盘圆圆的、有红有黄如黄豆粒大小的水果。我好奇地看着不知叫什么名字，产地在哪？朋友笑笑告诉说，它是沙棘果，产地就在眼前，这就是你在山上种植的那些沙棘结出的果实！

太出人意料了，走，马上上山看看去。当时正值秋收时节，天高云淡，烈烈的太阳在头顶上烤着，高粱涨红了脸，谷子笑弯了腰。等我走到一堆堆蓬勃旺盛的沙棘前一看，一棵棵粗壮的树丫上，结着密密麻麻的果实，颜色或橙黄或橘红，像玛瑙一样，晶莹剔透，令人馋涎欲滴。我试探着摘了几个放在嘴里咬一咬，甜酸甜酸的，味道清新，浸润心田。我想，六奶奶肯定会喜欢吃这个的，它比酸枣的营养价值要高得多。说着，我向六奶奶的坟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