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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戏起源新论

2022-10-24孙红瑀

艺术探索 2022年5期
关键词:杂剧

孙红瑀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自20世纪二三十年代《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披露、刊印之后,南戏研究有了突破性进展,钱南扬《戏文概论》(1981年),刘念兹《南戏新证》(1986年),孙崇涛《南戏论丛》(2001年),俞为民、刘水云《宋元南戏史》(2014年)等一批著作,从不同角度对南戏进行了相关研究。本文主要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就南戏之渊源及形成过程,做重点探讨。

一、南戏起源时间

南戏的起源,《宋元戏曲史》中《南戏之渊源及时代》《元南戏之文章》两章分别进行了探讨:“南戏始于何时,未有定说。……以余所考,则南戏当出于南宋之戏文,与宋杂剧无涉。”另外,王国维先生在对沈璟《南九宫谱》所收南曲曲牌做统计后,称:

南戏之曲名,出于古曲者其多如此。至其配置之法,一出中不以一宫调之曲为限,颇似诸宫调。其有一出目首尾,只用一曲,终而复始者,又颇似北宋之传踏。……可知南戏之曲,亦综合旧曲而成,并非出于一时之创造也。

综合“未有定说”“综合旧曲而成”等来看,王国维认为南戏是在缓慢的历史演进中形成,至于成于何时则不可考。但“与宋杂剧无涉”,说明他认为戏文生成与杂剧不同,别是一途。

王国维先生考察曲牌渊源的方法,一直为后辈学者所沿用,但《宋元戏曲史》发表时,《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尚未发现。另外由于近年各种电子文献及数据库的建立,可以就这一问题作进一步研究。

戏文起源时间,祝允明(1461—1527年)《猥谈》之《歌曲》条称:

今人间用乐,皆苟简错乱。……自国初来,公私尚用优伶供事。数十年来,所谓南戏盛行,更为无端,于是声乐大乱。南戏岀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予见旧牒,其时有赵闳夫榜禁,颇述名目,如《赵贞女蔡二郞》等,亦不甚多,以后日增。今遍满四方,转转改益,又不如旧。……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

《猥谈》一书刘有恒称是陆延枝伪作,但并没有给出确凿的证据。实则四大声腔之昆山腔,形成时间远在祝允明去世之后。昆山腔之首创人魏良辅,据笔者《明清梆子腔源流研究》一文考订,生平约在嘉靖四年(1525年)至万历十年(1582年)之间。魏良辅原习北曲,因和王友山斗曲失败而改习南曲,积十年之力创立昆山腔。所以,祝允明是无法看到昆山腔的,故而此书应为伪作。

仔细阅读上引《猥谈》之文,“南戏岀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乃是作者判断之词,其依据则是“赵闳夫榜禁”,其实宣和时根本不具有南戏生成的条件。据张志峰《“小曲向大”与民间缠令的生成》,整个北宋时期除诸宫调和缠令、缠达尝试进行多曲牌蝉联外,尚不具备如戏文一样多曲牌长篇连套的环境——诸宫调虽然篇幅较长,但以支曲和支曲带尾为主;缠令、缠达虽然有引子、尾声,一套可以蝉联四支或以上曲牌,但仅限于一宫。

另据钱南扬《戏文概论》考察:

榜禁戏文的赵闳夫,是宋太祖赵匡胤兄弟魏王廷美的八世孙;而光宗赵惇,则是赵匡胤的八世孙;他们两个是弟兄。……赵闳夫与宋光宗赵惇的年龄,不会相差得十分大的。

可知赵闳夫榜禁应在宋光宗朝(1189—1194年)前后,而非南渡之际。从《猥谈》所称“亦不甚多”来看,这时戏文初步发展,剧目并不多。

而《南词叙录》则直接称戏文始于宋光宗朝:

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故刘后村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之句。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

从这段记载来看,刘后村句是作者随手所做的引用。此诗陆游(1125—1210年)《剑南诗稿》卷三十三有收,原题《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南词叙录》所引即四首之一,全文为:“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明代就此诗作者归属问题产生了争议,但除末句“说”有作“唱”者外其余内容均同。结合前文“负鼓盲翁”来看,此诗所述实为一种盲人说唱文学,与戏文的表演迥然有别。“或云宣和间已滥觞”,显然来自《猥谈》。因而,剔除《南词叙录》中不准确的信息,则其主要观点为:“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

《赵贞女》,前引《猥谈》有记载。《王魁》,叶子奇(1327—1390年?)《草木子》载:

俳优戏文始于《王魁》,永嘉人作之。识者曰:“若见永嘉人作相,宋当亡。”及宋将亡,乃永嘉陈宜中作相。

可见,《赵贞女》《王魁》是较早的两个南戏剧本。

关于南戏,相对较早的记载来自胡忌先生最先披露的刘埙(1240—1319年)《水云村稿》卷四《词人吴用章传》:

吴用章,名康,南丰人,生宋绍兴间……用章殁,词盛行于时,不惟伶工歌妓以为首唱,士大夫风流文雅者,酒酣兴发辄歌之。由是与姜尧章之《暗香》《疏影》,李汉老之《汉宫春》,刘行简之《夜行船》,并喧竞丽者,殆百十年。至咸淳,永嘉戏曲出,泼少年化之,而后淫哇盛、正音歇,然州里遗老犹歌用章词不置也。

刘埙为江西南丰人,与吴用章同乡。综合“至咸淳,永嘉戏曲出”“州里遗老犹歌用章词”,咸淳(1265—1274年)应是戏文流传至南丰的时间,而非戏文起源时间。

另外,据刘一清《钱塘遗事》卷六《戏文诲淫》条,南宋时期流行的戏文尚有《王焕》:

湖山歌舞,沉酣百年,贾似道少时,挑 尤甚。自入相后,犹微服间或饮于妓家。至戊辰己巳间,《王焕》戏文盛行于都下,始自太学,有黄可道者为之。……台章亦及之,自是专务捃摭士大夫帷薄之事,以供月课。理宗厌之,尝加戒励。

结合贾似道生平,这里的戊辰即咸淳四年(1268年)。

综上,南宋末年时戏文已经十分发达,至宋度宗(1264—1274年在位)时已传入江西南丰,且见确切记载的有《王焕》戏文。因其形成亦需要时间,故《南词叙录》所云始于宋光宗朝,应是接近事实的。

二、南戏的形成过程

(一)前代曲艺与新型俗曲的交织

南戏起源时间虽然由于资料稀少不能确知,但早期南戏形成过程可在《宋元戏曲史》的基础上进行推测。据前文,《赵贞女》《王魁》《王焕》是比较早的三个戏文,仅残曲有传。目前学界公认的早期南戏剧本为《永乐大典戏文三种》,但关于这三种产生时间学界有争议。

《永乐大典》本《小孙屠》《错立身》,应作于元代中后期,因为《小孙屠》《错立身》二剧皆出现了南北合套。其中,《小孙屠》共出现四次,《错立身》出现两次。南北合套,据孟本《录鬼簿》记载始于元杂剧中期作家沈和甫:

沈和甫,名和,杭州人,能词翰,善谈谑,天性风流,兼明音律,以南北调合腔,自和甫始,如《潇湘八景》《欢喜冤家》等曲,极工巧。

《欢喜冤家》不见存本,但《南词叙录》之《宋元旧篇》下有著录。《潇湘八景》,《词林摘艳》卷四有收录;《群音类选》之《清腔类》卷六也有收录,别题《潇湘闲适》,组曲形式为【北赏花时】、【南排歌】、【北哪咤令】、【南三迭排歌】、【北鹊踏枝】、【南桂枝香】、【北寄生草】、【南乐安神】、【北六么序】、【南尾声】。但《词林摘艳》仅有【六么序】下标“北”。而检《啸余谱》《曲律》等曲谱,【赏花时】、【哪咤令】、【寄生草】、【六么序】四曲南曲俱无,故应以《群音类选》所标为是,但【尾声】应来自北曲,不应标“南”,详见后文。

另外,朱恒夫《戏文〈宦门子弟错立身〉产生于元代》,根据典章制度等定《错立身》产生于元代。俞为民《南戏〈错立身〉〈小孙屠〉的来源及产生年代考述》,从主题、艺术形式、语言风格、排场等方面考察,称:“南戏《错立身》《小孙屠》皆是根据元代同名杂剧改编而成的”。吴萍《南戏〈小孙屠〉用韵考》称:“《小孙屠》中没有单独押入声的曲子,入声字一律与阴声韵的字相押,这可能与改自北曲有关。”都刘平《〈永乐大典戏文三种〉用韵考》,通过考察三种戏文用韵,认为“《张协状元》中存在的67支有‘入派三声’的曲调,是该剧编成于元代的又一关键性证据”。

综上,《错立身》《小孙屠》二种,不能以宋南戏看待。尤其用韵一节最为重要,周德清《中原音韵》称:

自隋至宋,国有中原,才爵如约者何限?惜无有以辨约之韵乃闽、浙之音,而制中原之韵者。呜呼!年年依样画葫芦耳!南宋都杭,吴兴与切邻,故其戏文如《乐昌分镜》等类,唱念呼吸,皆如约韵。

这说明南宋戏文是按沈约之韵进行唱念的,而元代戏文虽用闽浙之音但韵遵中原。从入派三声来看,《永乐大典戏文三种》祖本的上限为元代。而结合前文所云南北合套出现时间,《错立身》《小孙屠》更迟,应为元代中后期至明永乐初期之作品。

因此要研究早期南戏,还是要以《王魁》《王焕》等为主要研究对象。《王魁》今存十三曲:【长生道引】、【熙州三台】(《九宫正始》作【三台令】)、【十二娇】、【泛兰舟】、【青玉案】、【两休休】、【麻婆子】、【古轮台】、【红衲祅】、【二犯狮子序】(《增订南九宫曲谱》有收)、【双㶉 】【三句儿煞】、【逍遥乐】(《九宫正始》有收)。

《王焕》今存十九曲:【紫苏丸】、【蔷薇花】、【绕红楼】、【满园春】(《九宫正始》作【上林春】)、【乔八分】、【烛影摇红】、【四国朝】、【倒拖船】、【絮婆婆】(见《旧编南九宫谱》)、【灯月交辉】(见《增订南九宫曲谱》)、【归朝欢】、【倾杯序】、【锦缠道】、【探春令】、【渔灯花】、【剔银灯】、【针线箱】、【十二时】(《南词新谱》作【秋夜雨】)、【川鲍老】(见《九宫正始》)。

从明代所存曲文来看,这些曲子应该皆为元代传本,而不能反映宋代原貌。以《王魁》之【长生道引】、【古轮台】及《王焕》之【紫苏丸】、【蔷薇花】、【十二时】五曲为例,其押韵皆表现出了入声和其他韵部的通押:

【长生道引】,昧(齐微,去声)、杯(齐微,平声阴)、坠(齐微,去声)、笛(齐微,入声作平声阳)、时(支思,平声阳)、帏(齐微,平声阳)、对(齐微,去声)、迟(齐微,去声)。

【古轮台】,曲(鱼模,入声作上声)、玉(鱼模,入声作去声)、足(鱼模,入声作上声)、宿(鱼模,入声作上声)、取(鱼模,上声)、度(鱼模,入声作平声)。

【紫苏丸】,历(齐微,入声作去声)、的(齐微,入声作上声)、儿(齐微,平声阳)、觅(齐微,入声作去声)。

【蔷薇花】,教(萧豪,平声)、遭(萧豪,平声阴)、阁(萧豪,入声作上声)。

【十二时】,托(萧豪,入声作上声)、落(萧豪,入声作去声)、着(萧豪,入声作平声)、个(歌戈,去声)。

【古轮台】、【紫苏丸】、【十二时】三曲之韵虽然以入声为主,但是都出现了平仄通押、入派三声的现象,这与《中原音韵》所说元南戏状况相同,而与宋南戏迥异。故今存《王魁》《王焕》,也非宋南戏旧貌。

因《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在永乐初抄写且皆为全本,最能反映宋元南戏旧貌,故下文以《永乐大典戏文三种》为取样对象,剔除【大圣乐】、【金莲子】、【红芍药】、【高阳台】、【五供养】、【惜奴娇】、【风入松】、【地锦花】等八种重复的曲牌,共辑录南曲曲牌二百零八支,其出处如下。

大曲曲破(十四支):【八声甘州】、【梁州令】、【普天乐】、【菊花新】、【大圣乐】、【薄媚令】、【三台令】、【新水令】、【六么令】、【南曲犯衮】、【终衮】、【后衮】、【歇拍】、【水调歌头】。

唐教坊小曲(十四支):【望远行】、【天下乐】、【卖花声】(即【浪淘沙】)、【破阵子】、【麻婆子】、【山花子】、【迎仙客】、【虞美人】、【生查子】、【临江仙】、【女冠子】、【浪淘沙】、【乌夜啼】、【金钱子】。

宋词(五十二支):【探春令】、【鹧鸪天】、【醉落魄】、【似娘儿】、【卜算子】、【糖多令】、【梅子黄时雨】、【河传】、【桂枝香】、【望梅花】、【惜黄花】、【喜迁莺】、【七娘子】、【锦缠道】、【粉蝶儿】、【满庭芳】、【行香子】、【青玉案】、【泣颜回】、【渔家傲】、【剔银灯】、【千秋岁】、【薄幸】、【满江红】、【绣带儿】、【五更传】、【西地锦】、【金蕉叶】、【祝英台近】、【庭前柳】、【忆多娇】、【高阳台】、【忆秦娥】、【绕池游】、【黄莺儿】、【烛影摇红】、【荷叶铺水面】、【惜奴娇】、【胡捣练】、【捣练子】、【风入松】、【夜行船】、【夜游湖】、【武陵春】、【豆叶黄】、【字字双】、【玉交枝】、【夏云峰】、【小重山】、【鹤冲天】(别名【喜迁莺】)、【绣停针】、【凤时春】。

番外歌曲(三支):【蛮牌令】、【四国朝】、【苦妓婆】。

赚(五支):【紫苏丸】、【赚】、【缕缕金】、【越恁好】、【狮子序】。

其他艺术(十四支):【五方鬼】、【乐安神】、【念佛子】、【和佛儿】、【大影戏】、【乔合笙】、【打球场】、【金莲子】、【锁南枝】(即【婆罗枝】)、【锦衣香】(即【琴家弄】)、【川鲍老】、【五方神】、【太子游四门】、【金莲花】。

与诸宫调共有(六支):【石榴花】、【一枝花】、【双斗鸡】(别名【双声迭韵】)、【神杖儿】、【出队子】、【沉醉东风】。

与杂剧共有(十三支):【四边静】、【驻马听】、【红绣鞋】、【折桂令】、【红衫儿】、【麻郎儿】、【山坡羊】、【梧叶儿】、【五供养】、【绵搭絮】、【江儿水】、【步步娇】、【川拨棹】。

不知出处(八十七支):【金鸡叫】、【羽调排歌】、【三迭排歌】、【十五郎】、【油核桃】、【一封书】、【光光乍】、【上马踢】、【凉草虫】、【四犯腊梅花】、【望吾乡】、【解三酲】、【秋江送别】(即【一封书】)、【排歌】、【马鞍儿】、【刷子序】、【朱奴儿】、【雁过沙】、【福马郎】、【绿襕踢】、【一撮棹】、【醉太平】、【思园春】、【犯思园】、【扑灯蛾】、【地锦花】、【驻云飞】、【红芍药】、【转山子】、【酷相思】、【挂真儿】、【生姜牙】、【奈子花】、【红衲祅】、【香柳娘】、【呼唤子】、【缠枝花】、【刮鼓令】、【太师引】、【香遍满】、【懒画眉】、【金钱花】、【赏宫花序】、【桃柳争放】、【五韵美】、【斗虼麻】、【江头送别】、【花儿】、【铧锹儿】、【水底鱼儿】、【七精令】、【赵皮鞋】、【风马儿】、【水红花】、【吴小四】、【梧桐树】、【金珑璁】、【孝顺歌】、【犯樱桃花】、【赛红娘】、【添字赛红娘】、【斗黑麻】、【淘金令】、【尹令】、【添字尹令】、【福清歌】、【窣地锦裆】、【双劝酒】、【忒忒令】、【桃红菊】、【浆水令】、【鹅鸭满渡船】、【四换头】、【哭梧桐】、【朱哥儿】、【村里鸡】、【上堂水陆】、【台州歌】、【幽花子】、【引番子】、【福州歌】、【复襄阳】、【锦天乐】、【金牌郎】、【绛罗裙】、【贺筵开】、【滴漏子】。

出于唐大曲曲破者十四,唐教坊小曲者十四,宋词者五十二,番外歌曲者三,赚曲者五,宗教社火杂戏等其他艺术者十四,与诸宫调同有者六,与杂剧同者十三,不知出处者八十七。据前文所考,南戏形成于宋光宗朝,则在南戏形成时,已有的前七类艺术计有一百零八种,占一半之多。

不知出处类中,【台州歌】、【福州歌】、【福清歌】、【孝顺歌】,从名目看为闽浙民歌。【金鸡叫】、【油核桃】、【马鞍儿】、【斗虼麻】、【鹅鸭满渡船】、【村里鸡】等,则明显与农村生活有关。剩余曲牌虽不见词人之作,但如果将其与北杂剧形成过程作对比研究,不难发现因宋金分立、一南一北而造成的文化差异。所以,这类作品大多为新型俗曲,关于这一点可参阅张志峰《“小曲向大”与民间缠令的生成》一文。

如此关于南戏的形成,可以大概说是在结合前代曲子、词作基础上,广泛吸收新型俗曲和其他艺术而成,二者基本各占一半。

(二)戏文与诸宫调、杂剧的密切关系

《琵琶记》开卷即云:“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因该剧在南曲史上有极重要的地位,所以这一观点比较盛行,之后《南词叙录》便深受其影响:

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夫罕有留意者。……永嘉高经历明,避乱四明之栎社,惜伯喈之被谤,乃作《琵琶记》雪之,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于是村坊小伎,进与古法部相参,卓乎不可及已。……今南九宫不知出于何人,意亦国初教坊人所为,最为无稽可笑。……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谚所谓“随心令”者,即其技欤?间有一二叶音律,终不可以例其余,乌有所谓九宫?必欲穷其宫调,则当自唐、宋词中别出十二律、二十一调,方合古意。

此说贵唐宋之词而贱小令,认为南戏原为村坊小令本无宫调,至《琵琶记》则始参酌教坊之曲,然后提升了南戏的品位。

实际上这个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前引《王魁》之【熙州三台】、【逍遥乐】、【麻婆子】及《王焕》之【满园春】、【十二时】皆为唐教坊之曲。另外,凡曲若合乐演奏一定存在宫调,否则便无乐器可以演奏。词、令之区别,或者说雅、俗之别主要在文辞,而非曲律。譬如同一曲【山坡羊】,既可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般沉重,也可以“小尼姑年方二八”这般通俗。所谓词,只是文辞雅化后的俗曲,词、曲之间并没有天然的藩篱。用白菜上的绳子和燕窝上的绳子比喻二者,则更为妥帖。文人化过程中,不排除某些修订的可能,但曲子的主体是不会变的。

笔者将《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曲牌,依《旧编南九宫谱》分类,按所属宫调排列如下(如无特别说明,皆来自该谱)。

仙吕引子(十三曲):【探春令】、【鹧鸪天】、【凤时春】、【金鸡叫】、【醉落魄】、【似娘儿】(别名【醉娘子】,亦入越调)、【卜算子】、【糖多令】、【紫苏丸】、【望远行】、【梅子黄时雨】(即【黄梅雨】)、【天下乐】(亦在中吕)、【河传】。

仙吕过曲(十七曲):【八声甘州】(亦在道调)、【羽调排歌】、【三迭排歌】、【十五郎】、【桂枝香】(即【疏帘淡月】,亦在羽调,《曲律》云即【月中花】)、【油核桃】、【望梅花】、【五方鬼】、【一封书】、【乐安神】、【光光乍】、【上马踢】、【凉草虫】、【四犯腊梅花】、【惜黄花】、【望吾乡】、【解三酲】(亦在南吕、道调)。

羽调过曲(四曲):【秋江送别】(即【一封书】)、【排歌】、【马鞍儿】、【卖花声】(即【浪淘沙】,亦在商调、双调)。

正宫引子(四曲):【破阵子】、【梁州令】(亦入道调)、【喜迁莺】(亦入南吕、黄钟)、【七娘子】。

正宫过曲(十一曲):【刷子序】、【锦缠道】(亦入中吕)、【朱奴儿】(亦入中吕)、【雁过沙】、【福马郎】(亦入中吕、大石)、【普天乐】(又入中吕)、【绿襕踢】(亦入中吕)、【一撮棹】、【四边静】(亦在中吕、大石)、【醉太平】、【赚】。

中吕引子(七曲):【粉蝶儿】(亦入正宫)、【思园春】、【犯思园】、【满庭芳】、【行香子】(亦在南吕、双调)、【菊花新】、【青玉案】。

中吕过曲(二十曲):【泣颜回】(即【好事近】,亦入中吕)、【石榴花】、【扑灯蛾】(亦入双调)、【念佛子】、【和佛儿】、【大影戏】、【渔家傲】(亦入正宫)、【剔银灯】、【地锦花】(亦仙吕入双调、中吕)、【麻婆子】(亦在正宫)、【山花子】、【驻马听】、【驻云飞】、【红芍药】(南吕亦有同名曲,腔不同)、【缕缕金】、【乔合笙】、【千秋岁】、【红绣鞋】(即【朱履曲】、【羊头靴】,亦入中吕、双调)、【越恁好】、【迎仙客】。

南吕引子(十三曲):【金莲子】、【大圣乐】(亦在道调)、【一枝花】(即【满路花】)、【薄媚令】、【虞美人】、【转山子】(亦入仙吕)、【薄幸】、【生查子】(亦入双调)、【酷相思】、【临江仙】(亦入仙吕)、【折桂令】(《中原音韵》作【步蟾宫】)、【满江红】、【挂真儿】。

南吕过曲(十八曲):【生姜牙】(即【节节高】)、【大圣乐】、【奈子花】、【红衲祅】、【香柳娘】(亦在双调)、【女冠子】(即【双凤翘】、【孤雁飞】、【蓬莱仙】,亦入道调、黄钟)、【呼唤子】、【缠枝花】、【绣带儿】、【刮鼓令】、【太师引】、【金莲子】、【香遍满】、【懒画眉】、【金钱花】、【五更传】、【红衫儿】(亦入中吕)、【红芍药】(与中吕腔不通)。

黄钟引子(一曲):【西地锦】。

黄钟过曲(五曲):【双斗鸡】(别名【双声迭韵】、【滴溜子】)、【神杖儿】、【狮子序】、【出队子】(亦入大石、正宫)、【赏宫花序】。

越调引子(四曲):【浪淘沙】(亦在南吕、羽调)、【金蕉叶】、【桃柳争放】、【祝英台近】(亦入小石调)。

越调过曲(十二曲):【五韵美】、【斗虼麻】、【江头送别】、【花儿】、【铧锹儿】(亦入正宫)、【庭前柳】、【水底鱼儿】、【七精令】、【赵皮鞋】、【麻郎儿】(即【山麻客】)、【忆多娇】、【蛮牌令】。

商调引子(五曲):【风马儿】、【高阳台】(即【庆青春慢】)、【忆秦娥】(即【秦楼月】,亦入南吕)、【绕池游】、【三台令】。

商调过曲(七曲):【高阳台】、【山坡羊】、【水红花】、【梧叶儿】、【黄莺儿】、【吴小四】、【梧桐树】。

大石调引子(一曲):【烛影摇红】。

大石调慢词(一曲):【乌夜啼】(亦入南吕,《增订南九宫曲谱》)。

小石调近词(一曲):【荷叶铺水面】(即【骤雨打新荷】)。

双调引子(十曲):【惜奴娇】、【金珑璁】、【胡捣练】、【捣练子】(即【捣白练】,亦入南吕)、【风入松】、【夜行船】、【四国朝】、【新水令】、【五供养】、【夜游湖】(本在小石调)。

双调过曲(九曲):【孝顺歌】、【锁南枝】(即【婆罗枝】)、【犯樱桃花】(亦在羽调)、【赛红娘】、【添字赛红娘】、【武陵春】、【绣停针】、【斗黑麻】、【绵搭絮】。

仙吕入双调(二十四曲):【淘金令】(即【金字令】,亦入商调近词)、【江儿水】、【尹令】、【添字尹令】、【豆叶黄】、【五供养】、【福清歌】、【惜奴娇】、【窣地锦裆】、【双劝酒】、【苦妓婆】、【字字双】、【打球场】、【风入松】、【沉醉东风】、【忒忒令】、【桃红菊】(即【莺踏花】)、【玉交枝】、【六么令】、【地锦花】(亦入中吕)、【步步娇】(即【潘妃曲】)、【川拨棹】、【锦衣香】(即【琴家弄】,亦入小石调)、【浆水令】(亦入小石调)。

不知宫调(二十九曲):【川鲍老】、【鹅鸭满渡船】 、【四换头】、【哭梧桐】、【朱哥儿】、【村里鸡】、【五方神】、【上堂水陆】、【台州歌】、【太子游四门】、【幽花子】、【引番子】、【福州歌】、【复襄阳】、【锦天乐】、【金钱子】、【金牌郎】、【金莲花】、【绛罗裙】、【贺筵开】、【滴漏子】、【南曲犯衮】、【终衮】、【后衮】、【歇拍】、【水调歌头】、【夏云峰】、【小重山】、【鹤冲天】。

另有北曲五宫二十五曲,依《中原音韵》排列如下。

仙吕(五曲):【赏花时】、【哪咤令】、【鹊踏枝】、【上小楼】、【后庭花】。

正宫(三曲):【端正好】、【叨叨令】、【脱布衫】。

南吕(三曲):【一枝花】、【梁州第七】、【黄钟尾】。

越调(八曲):【斗鹌鹑】、【紫花儿序】、【天净沙】、【调笑令】、【麻郎儿】(南曲亦有该曲)、【圣药王】、【鬼三台】、【尾声】。

双调(六曲):【新水令】、【雁儿落】、【得胜令】、【水仙子】、【甜水令】、【折桂令】。

以此为基础,再检视比较早期的《张协状元》,如:

第五出,双调引子【行香子】、双调过曲【武陵春】、双调过曲【犯樱桃花】、同前、同前、同前、同前。

第十一出,仙吕入双调【豆叶黄】、仙吕入双调【忒忒令】、同前、同前。

第十七出,仙吕引子【卜算子】、正宫过曲【福马郎】、同前、同前、仙吕引子【卜算子】、同前、同前、同前、仙吕过曲【十五郎】、同前、越调过曲【江头送别】、同前、越调引子【金蕉叶】、越调过曲【斗虼麻】、同前、同前、同前。

第四十八出,双调引子【夜游湖】、越调过曲【五韵美】、南吕引子【生查子】、南吕过曲【缠枝花】、同前。

前两例一宫到底,后两例皆为多宫调融合。《永乐大典戏文三种》中类似后者尚有多例,所以究其本质来说,南戏套曲方式是诸宫调。此外,从开场词来看,戏文也与话本、诸宫调有关。《小孙屠》开场云:

想象梨园格范,编撰出乐府新声。……后行子弟,不知敷演甚传奇?(众应)《遭盆吊没兴小孙屠》。

前云“乐府新声”,后称“传奇”,宋元两代曲艺可称“传奇”者,仅有诸宫调和杂剧两种。诸宫调是孔三传在传奇基础上结合曲艺而来,故继承了“传奇”之名,《武林旧事》卷六“诸宫调”下即小注“传奇”。

另外,元杂剧继承诸宫调、宋杂剧而来,因此《录鬼簿》著录作品时也称“传奇”。但杂剧在元代与戏文已经分途,长谷真逸辑《农田余话》卷上称:“后至元丙子……禁戏文、杂剧、评话等项”,《录鬼簿》“萧德祥”下称“又有南戏文”,《青楼集》载龙楼景“专供南戏”,所以《小孙屠》中“传奇”一词应是继承诸宫调而来。

《张协状元》开场亦称:“似恁唱说诸宫调,如何把此话文敷演。”话文,即“话本”之意,三言二拍中有大量的实例。但《张协状元》明显为“戏文”,并非原始的“话本”。话本和曲艺的结合体,在宋代只有诸宫调。反观前引陆游诗“满村听说蔡中郎”中“说”“唱”之异文,则陆诗所云乃是诸宫调演出。

故“戏文”二字所争锋的对象,第一是非戏的话本,第二则是非文的俗曲小令等。“戏”字不难理解,“文”除了与“话文”有关外,也在强调其文学属性。《辍耕录》称:“成文章曰乐府”,故戏文之“文”,既与“话文”之“文”有关,也与“文章”之“文”有关。之所以命名为“戏文”,乃是标榜其文辞雅驯,不同于一般小令。关于这一点,《中原音韵》也多次进行过区分:

凡作乐府,古人云:“有文章者谓之乐府”。如无文饰者谓之俚歌,不可与乐府共论也……乐府小令两途,乐府语可入小令,小令语不可入乐府。

所以称“文”,便是相对“俚俗”的俗曲山歌之类而言。

虽然南戏的套曲模式袭自诸宫调,但它本身并不等同于诸宫调。诸宫调是一人说唱,属于话本和曲艺的结合,尚没有完全摆脱话本的痕迹。而戏文则为分脚色演出,这种分脚色机制,实际袭自宋杂剧,《南词叙录》称戏文为“永嘉杂剧”,明确说明了这一点。

另外,《错立身》戏文中王金榜系南戏演员,其所演剧目“一个负心王魁;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张协斩贫女; 《乐昌公主》”,皆为南戏代表剧目,但第四出赵茜梅叫王金榜时称“不免叫出孩儿来,商量明日杂剧”,第五出完颜寿马【六么令】唱词亦有“更温习几本杂剧”之语。唯南戏有“生”脚,而宋杂剧称之为“末泥”,但生实际系从末泥中演化而来,参阅拙文《末泥色考》。

另外,除了诸宫调、杂剧两种主要艺术形式外,戏文的形成还受了转踏、缠令、唱赚等艺术的影响。诸宫调一宫多曲联套,则明显受了缠令的影响。转踏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只曲多遍循环。因张志峰《“小曲向大”与民间缠令的生成》一文详细介绍了二者特点,兹不赘述。而唱赚的影响,主要在《张协状元》和《小孙屠》的三支赚曲上。多重艺术的融合,充分说明戏文继承的诸宫调,是南宋时期经过融合后的诸宫调,而非诸宫调初貌。

缠令和诸宫调的融合在北宋已经完成。从“传奇”“戏文”等称呼来看,戏文主要是在诸宫调基础上综合其他艺术而成,在这个过程中书会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如《张协状元》为九山书会编,《小孙屠》为古杭书会编,《错立身》为古杭才人新编。“书会”一词,《都城纪胜》之《三教外地》条载:

都城内外,自有文武两学、宗学、京学、县学之外,其余乡校、家塾、舍馆、书会,每一里巷须一二所,弦诵之声,往往相闻。遇大比之岁,间有登第补中舍选者。

可见书会原为乡村学习之地,后来落第之人迫于生计,逐渐演变为“诸色伎艺人”之一。至《王焕》戏文为太学黄可道所编撰,便说明戏文已自下而上开始被层层接受。

早期书会加入编纂剧本的这个过程,正好是南戏在民间发展的阶段。所以前文归纳戏文所使用八十九支不知出处曲牌,便应来自民间俗曲。这也不难理解,戏文一方面用熟悉的前代之曲,另一方面不断吸收新型俗曲、山歌等,以吸引不同阶层的观众。而至“戏文”阶段,它便逐渐走上了文雅化的道路。

这样南戏的形成过程,便可勾勒出来了:由于宋室南渡,诸宫调、杂剧等艺术,也呈现出宋金分治的面貌,后来分别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了南戏、杂剧等两种艺术形式。而随着南北统一,南戏、杂剧也逐渐开始融合,这便出现了《永乐大典戏文三种》中南北曲并用的局面。故此,虽然早期剧本缺乏阻碍了南戏研究,但通过这些细节,我们依然可以勾勒其形成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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