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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

2022-10-22羊亭

剑南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四哥小菲婆婆

□羊亭

西天一片火烧云。长河倒映着天际,一江水也在熊熊燃烧。微风掠过,水波荡漾,长河便沸腾起来。利民桥将天空与河面隔开,桥栏边尘土堆积,长满蓖麻、苍耳,常年有水气滋养,长势越发蓬勃,这时节却呈现出一抹灰黑。

起先一群鸭子嘎嘎叫唤,草木隐没了赶鸭人。待蝉鸣止歇,鸟雀归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继而有人声起落。

有人问: “你急慌慌是要去哪儿?”

“秋红生了,我去镇上割两斤朒朒,给她补充点营养。” 是忠幺爸在答话。

“生了个啥?”

“女子。”

“女子挺好。”

“好个锤子。”

“儿子怄人。”

“没儿子才怄人。”

“这个点了,哪个还摆着肉摊等你?”

“不看看咋个晓得。”

脚步渐行渐远。夕阳缓缓垂落,暮色茫茫,长河也黯淡了一些。正午刚过,我和四哥便来到河边。我们起先在河里摸鱼虾、螃蟹和蚌壳,没什么收获,也没多大意思,后来我们从淤泥里挖马蹄,挖出一个,便洗净去皮,然后一口一个。马蹄微甜爽口,有点儿像梨,可再怎么好吃,这样吃半下午,谁也受不了。

听说秋红幺妈生了小孩,四哥突然一副神秘模样,问我: “小阿羊,晓不晓得娃娃从哪儿生出来?”

“晓得,” 我说,“从屁眼眼屙出来。”

“锤子。”

“不是吗?”

“瓜娃子,屁眼里只会屙出屎,屙不出娃娃。”

“那从哪儿出来?”

“没见过生娃娃,你还没见过下小狗小牛?”

下小狗小牛我当然见过,可当时也只顾看小狗小牛,哪会注意出处。我感到好奇,不停追问四哥。

四哥说: “所有畜生屁眼下面还有个洞,人也一样。”

“胡扯,人又不是畜生。”

“你不相信?”

“信你个鬼,我就没有。”

“你当然没有,男女本来就不同,但你有鸡鸡。” 四哥一脸坏笑。

我将信将疑。记忆中,确实没见过哪个女生手握鸡鸡站着撒尿。一回屋,我就央求妈带我去忠幺爸他们家,不晓得娃娃刚出生是什么样,我觉得挺稀奇。

妈正在灶边忙活,她说: “过几天吧,到时候,我们得和婆婆一起去给秋红幺妈打三朝。”

我晓得她是在敷衍我,于是去找婆婆。婆婆坐在屋檐下纳鞋底,她总是坐在那里,总是不紧不慢纳着鞋底,间或拿针在头顶划两下。我问婆婆什么时候去忠幺爸和秋红幺妈家。

“去他们家做啥?” 婆婆头也没抬。

“去看小人啊。”

“小人有啥稀奇?” 婆婆不以为意,“你不就是个小人?”

“我才不是,妈生下我都好久好久了。”

婆婆咧嘴大笑起来,她说: “你莫急,过些天我们要给她打三朝。”

怎么她们说辞都一样?为何非得等到打三朝?我们两家相隔又不是天远地远。我找到四哥,她们不带我去,和四哥偷偷去总可以。哪晓得四哥也扭扭捏捏,说不到打三朝去不得,去了要沾上霉运。没办法,我只能干等着。

过了十多天,一日清晨,婆婆和妈换了一身光鲜衣裳,她们提着鸡蛋、老母鸡、醪糟,慢条斯理出了屋。我晓得,她们这是要去给秋红幺妈打三朝了。我急忙跟上去,妈却要赶我回家。

“这个撵路狗儿,” 她说,“月母子有啥好看的?”

“我又不是去看月母子。” 我扯了扯婆婆衣角。

“让他去吧,只要不旮旯角角到处乱跑。”

婆婆发了话,妈不好再说什么,默许我可以一起去。

我问婆婆: “为啥不能到处乱跑?”

“怕你玩疯了,一不小心跑进月子房里。”

“进不得月子房?”

“进不得。”

“为啥进不得?”

“晦气。”

我想问为啥晦气,但说话间已经来到秋红幺妈家,四哥和婶婶居然也在。忠幺爸端出两碗醪糟荷包蛋,还没递给四哥和婶婶,眼见我们三人,连说了几声稀客。忠幺爸初为人父,大约尚未从惶惑、不安、喜悦和忙乱中分身,天天见面还道稀客,我心说稀客个屁。

“婶娘、五嫂,你们坐。” 忠幺爸一边搓手,一边对婆婆和妈说,“等我再煮三碗荷包蛋去。”

“忠娃你别忙活了,我们先看看秋红。” 婆婆和妈准备进睡屋。

我上前制止婆婆,小声问: “你不说月子房晦气?晦气你们还进?”

有观点认为,推特已发展为推动草根政治对话的重要力量,甚至改变了美国自上而下的政治领导模式与政治思想(Newkirk 2016)。诚然,推特用户仅代表美国人口的非多数派,但这一集群几乎囊括了美国所有政党、选举候选人、公职人员、利益集团、媒体、记者和大量关心政治的人群。由此可见推特在美国政治中扮演的角色之重要,故以推特为例分析新媒体对美政治生态的影响,颇具代表性。本文分析主要以推特为例,但推特呈现的特点及其影响也可见于其他新媒体平台,笔者认为本文的分析具有举一反三的意义。

“儿子家进不得,” 婆婆解释道,“我们女人家没那些讲究。”

“女人家不晦气?”

“不晦气。”

“为啥?”

“不为啥,这是规矩。”

婆婆径直走进睡屋,妈和婶婶也跟了进去。四哥坐在原处,招呼我过去吃婶婶那碗醪糟荷包蛋。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不但很甜,还飘着浓浓酒香。不过荷包蛋煮得太老,无滋无味,像吃豆渣。

我指了指睡屋,问四哥: “见着小娃娃没?”

四哥摇头: “小娃娃没看头,生小娃娃才有看头。”

这真是废话。现在娃娃就在屋里,我们都看不到,还说什么生娃娃有看头?四哥未免苛刻了点。我们和睡屋之间就隔了间堂屋,里面说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

“戴了才要命,天天躺着都热汗不止。” 秋红幺妈话音很低,有点虚弱,还有点慵懒,“也不晓得哪个规定女人非得坐月子。”

“这话才怪,女人家不都得有这么场经历?”

“真不是闹着玩,” 妈和婶婶也对秋红幺妈连劝带吓说,“一旦害下月子病,你下半辈子就完了。”

秋红幺妈跟村里其他女人有所不同,她斯斯文文,有模有样,不像她们那般五大三粗,皮肤黝黑。嫁给忠幺爸之前,她在我们小学教过幼儿园。别看她弱不禁风,执拗起来三头牛都拉不回。因为一件小事,她和校长大吵一架,从此就成了秋红幺妈。

秋红幺妈不吱声,屋里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

我朝里屋伸长脖颈,什么也看不见。很快,婆婆出来了,小心翼翼端着竹编摇篮。我和四哥凑过去。摇篮里是个小不点儿,哭闹时像猫叫,皮肤红通通,两腿间一条缝,没有鸡鸡。

“看吧,成天闹着要看小人。” 婆婆脸上笑盈盈,“今天让你看个够。”

我和四哥东瞅瞅,西看看,觉得人要从这么小个东西长成大人,真是奇异。我在她脸上摸了摸,肉皮又软又细嫩,好像稍用点力就会破皮儿。

“她叫个啥?” 我兴奋不已。

忠幺爸说: “叫小菲。”

“小菲,这名字好听。”

四哥说: “小阿羊,你小时候也是这模样。”

“怎么可能?我才没这么小。”

“你比她还小呢。”

小菲挺讨人欢喜,只是哭闹不止,让人为她担心。婆婆上上下下把小菲看了个遍,一边看一边点头,直夸这女娃娃是个富贵命。忠幺爸乐呵呵地搓着双手,我真担心他把手给搓没了。

婆婆突然不再点头,而是不住摇头,还喃喃道: “可惜了,可惜了!”

“婶娘,啥子可惜了?” 忠幺爸大惑不解。

“富贵命不假,不过只会富贵了她自己,娘老子都享受不到。” 婆婆指着小菲右腿,那儿有一小块红色胎记,“你看,这女子志向在远方,你们留不住。”

小菲两腿蹬个不停,像是在反对,又像是在附和。大人们都不说话,忠幺爸更是默不作声,喜悦和失望都来得太迅猛了。

“怕是饿着了。” 婶婶打破了这尴尬局面。

婆婆将小菲送进睡屋。哭声刚止住片刻,忽又变得尖锐起来,那阵仗仿佛要把屋顶掀翻。间或秋红幺妈发出声声叹息,有些无助,有些凄惶。

“咋个回事?” 婆婆大声武气地叫唤。

“奶水太少了,根本不够她吃。”秋红幺妈愧疚道。

“这个背时忠娃,如今当爹了,还活得像个愣头青样瓜眉日眼。醪糟鸡蛋煮给她吃,母鸡汤炖给她喝。”这方面婆婆挺有经验,娓娓而谈,“牛还要吃嫩草才下奶,她身上没得营养,怎么会有奶水?”

忠幺爸对婆婆所言充耳不闻,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又像对什么都无所谓。那天中午,照理说我们应该在忠幺爸家吃饭,但他一会儿急慌慌,一会儿莽呆呆,就是不进灶屋煮饭。婆婆斜瞥了他两眼,说忠娃你好生照看月母子和娃娃吧,然后气呼呼领着我们回了家。

直到秋红幺妈出月子,我都没再去过她家。有一天放学,在路边却碰上了她。她们一大群女人家叽叽喳喳,摆一些家长里短,我妈也在。大庭广众之下,秋红幺妈掀开衣裳露出大半个乳房给小菲喂奶。她终究还是和其他女人一样。

小菲长大了些,一双眼睛漆黑发亮。每吃两口奶,便要歪着脑袋打量一番这陌生世界。她吃得很费劲,额头起了一圈细汗。我兴冲冲地摸了摸她,她吐出奶头,望着我咧嘴笑。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她突然大哭起来,秋红幺妈哄了半天也无济于事。

“你吃呀! 哭啥子?” 秋红幺妈愁眉不展,“每天吃奶真是恼火得要命。”

“还不够吃吗?” 一个女人问。

“也不晓得咋回事,成天总是哭哭啼啼,好像从来没吃饱过。”

女人碰了碰秋红幺妈右侧乳房:“奶子还这么鼓胀。莫不是女子气力小,奶头眼眼还没咂通泰?”

我非常心急,抢话道: “让忠幺爸给她炖鸡汤啊!”

“背时娃儿,” 那女人说,“这么小个人能喝鸡汤?”

其实我是学婆婆讲话,意在让秋红幺妈多喝鸡汤,而不是小菲。但那女人尖嘴猴腮,自以为是,很不讨人欢喜,我懒得和她争辩。

“小阿羊,快快帮你秋红幺妈多咂通几个眼眼。” 另一个女人说,“你忠幺爸准给你记一功。”

“是呢是呢,小阿羊保准咂得通泰。” 秋红幺妈微微一笑,掀了掀衣裳。

我有些迟疑。不晓得她们到底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看小菲怪可怜,小阿羊你帮忙去咂两口吧。” 妈也在人群里帮腔,“你忘了,人奶可比糖还甜?”

小伙伴们也开始怂恿: “小阿羊,你还磨蹭个啥?少先队员不就应该助人为乐吗?”

有些道理。但我没想着助人为乐,也没想品尝人奶何等甘甜,而是看秋红幺妈殷殷切切,不好扫她面子。

我回头看了看同伴们。有人向我点头,有人向我挥手,像是给我勇气。于是我几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对准秋红幺妈奶头便用力一吸。那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有点儿腥,有点儿咸,可就是没有甜味。秋红幺妈那么好看,身上居然也有汗臭。我挺失望。

吸了好大一阵,奶水一直似有似无,丝毫没有喷涌之势。小菲那么小,照这么个吃法,不急得哇哇大哭才怪。

人群里有妇人嗔笑: “小阿羊,是叫你咂,不是叫你舔。”

话音刚落,引发一阵哄笑。我自知不是那块料,颓丧地吐出奶头。秋红幺妈奶头又红又扁,上面还挂着一点儿奶,仿佛乳房在哭泣。

第二天,我吃过秋红幺妈奶这一消息便在学校疯传开来。

高年级学生说: “小阿羊,有种! 吃奶吃到秋老师头上去了。怎么样?香不香,甜不甜?”

他们还说: “别看小阿羊傻里傻气,有时候傻人还就是有傻福。”

我不明所以,任他们阴阳怪气。

吃过午饭,我们都要睡了午觉才去学校。起初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莫名烦乱,浑身燥热难耐,后来好不容易睡了,却老做噩梦,还阵阵惊厥。妈看我到点了也不起床,喊了几声,我胡乱应着,仍没动静。她过来才发现我正发着高烧。

请村医何承辉开了药,吃了并不见好。又去镇上卫生院挂水,仍然不奏效。妈只好带我去县城中医院,医生瞧了,说无大碍,可高烧就是退不下来。

后来,不晓得婆婆从哪儿听说我吃过秋红幺妈奶,她大喊不好,又说总算搞清楚是咋回事了。一家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妈更是抱怨她尽说胡话。

“我就是在说你,简直球莫名堂!” 婆婆指着妈咆哮,“他还是不是你亲儿子?开啥子玩笑不好,让他去吃那种奶。晦气! 晦气! 太晦气了!”

我从没见婆婆那么凶过。妈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婆婆扑爬跟斗走在前,妈背着我走后面,去邻村找神婆下阴。神婆是个瞎子,看不见人间事,对阴间好像却了如指掌。她口中念念有词,焚香烧纸后,突然换了一种语气。她指着我说: “有小鬼不安逸你。他从没吃过一口娘奶,倒让你吃了个够。”

婆婆猛然拍了一下大腿: “这就对了,背时秋红女子先前流过两个娃娃。”

之后神婆端给我一碗水,里面有些纸钱灰,我有点儿抗拒。婆婆说,喝下去就好了。我憋了口气,将水一饮而尽,感觉和凉白开没什么区别。

神婆说,这娃娃体质差,所以会沾惹脏东西。往后要想他没病没灾,最好去拜个保保。妈对她所言将信将疑,婆婆却很笃定。回到家,我喝了两大碗稀饭,汗水一出,竟然当真好了。

妈于是不敢再大意,选定个日子,带我去拜了保保。保保他们家离秋红幺妈娘家不远。闲谈间,他女人无意中说秋红幺妈得了月痨病。

“前些天还上好,怎么会得月痨病?我们那么近居然都不晓得。” 妈不太相信。

“还瞒着呢。” 那女人道,“月子里不节制吧,这种病会缠她一辈子。他男人昨天晚上跑来娘家问偏方,挨了老丈人一顿日诀。我当时正跟他老丈母摆龙门阵,听得明明白白,还会有假?”

妈有些后怕,连说了两声阿弥陀佛。

秋红幺妈身子不好,忠幺爸照看孩子又没什么经验,小菲刚半岁多点,就被送到了她舅舅家。秋红幺妈很少出门,第二年春天,听说她又怀上了。

婆婆说: “真是自己作贱自己,月痨病都没好,还敢怀娃娃。”

妈说: “大概忠娃想要个儿娃子。”

“要儿子重要,还是自己命重要?亏她还当过几天老师。”

妈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快过年了。一天晚上,四哥悄悄来邀约我。临出门前,妈问我们去哪儿,四哥扬了扬手,他拿了几只爆竹。

我们疯跑到大路上。我以为他会立即将爆竹点燃,但他头也不回,继续撒腿往前跑。

我气喘不止地问四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废话,当然是去村医务室。”

“去医务室干啥?”

“到了你就晓得了。”

离村医务室还有十来米,四哥放缓了脚步。我们蹑手蹑脚到医务室后面,那里有一小块平地,医务室窗户就开在那儿。屋里响动挺大,有女人在哭叫,村医何承辉在大喊使劲,并夹杂着其他叹息与对话。

四哥踮脚从窗户朝里张望,过了一会儿,他叫我也去看看。我个头太矮,根本够不着窗子,于是四哥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我小心地抓住一根窗栏,定睛望去,被屋里场景吓了一大跳。秋红幺妈一丝不挂地仰躺在医务室床上,哀嚎得让人心惊。何承辉一会儿按她肚子,一会儿在她下身那忙活。

四哥小声问: “出来没有?”

“啥子出来没有?”

“当然是娃娃。”

原来秋红幺妈是在医务室里生小孩。她两腿之间血淋淋,黑耸耸,什么都看不清。

我没敢再看下去,对四哥说:“你自己看吧。”

四哥把我放下来,然后饶有兴致地趴在窗边接着看。不多时,屋里传来一阵婴儿啼哭,秋红幺妈没了动静。

“生了个啥?” 我听见忠幺爸急不可耐在问话。

“是个儿子。” 何承辉道,“忠娃,这回你该请客了。”

“请嘛,请嘛。”

“不能在家请,得去镇上包馆子。”

“包馆子,包馆子。”

四哥“嘁” 了一声: “瓜兮兮个样!”

“哪个?” 屋里人发现窗子这边有响动,问,“是哪个?”

我和四哥一溜烟冲进黑夜里。快到家时,四哥才放了两响爆竹。

四哥道: “怎么样小阿羊,这回让你长见识了吧?”

“我啥子都没看到。”

“得了便宜卖乖是不是?”

“真没看到,都被何承辉挡完了。”

和四哥共享一个秘密,我心里不太乐意,也有些不甘。而且我当时也太小了,那场景除了让我恐惧,别无其他。

忠幺爸给他儿子取名叫小超,没有小菲好听,但寓意似乎更加美好而强大。

听说秋红幺妈生完小超后大出血,何承辉毫无办法,连夜送她去了镇卫生院。经此一劫,秋红幺妈身体更不如前。小超没吃过一口母乳,他喝牛奶粉,忠幺爸舍得为他花销,所以他白净敦实得简直不像村里孩子。

小菲就完全不一样了。有时我去保保那里,会碰见小菲,她瘦弱得不成样子。她还那么小,就已经提着个篮子去菜地里割韭菜、拔萝卜、扯菠菜了。虽然都不是什么正经农活,但她毕竟也力所能及地学会了分担。

秋红幺妈病得越来越重,去了县里,又去了市里,后来她和忠幺爸都放弃了。她几乎终日卧床不起,因为害怕晦气,因为记忆中那恐怖场景,我没再去过他们家。

小超不到两岁,秋红幺妈便病逝了。忠幺爸没有为她打一口棺材,用一床旧席子裹了,由村里两个五保户抬上山冈便草草埋掉。那些天阴雨连连,好像老天都在为秋红幺妈哭泣。但是忠幺爸没哭,小超不省事也没哭。倒是小菲,急匆匆跟着舅舅回来,妈没见着,只看到一堆土丘,她哭成了泪人。

外人看了都说: “小菲真懂事!那么小就送了人,却还记着生育之恩。”

自始至终,忠幺爸都没有看小菲一眼。她悄悄地来,哭过一场,又随舅舅悄悄地离开,好像跟这个家从来就没一点关系。

过了几年,小菲舅妈上山捡菌子,头两天刚下过雨,为了够到一朵牛肝菌,她不慎从坡上跌落,当场毙命。一种说法慢慢传开,小菲八字凶,会克人,克死了亲妈,现在又把舅妈克死了。凡是沾亲带故,都免不了被克。

要是当真,这还了得?看着楚楚可怜一个女孩,倒比怪物和恶魔还可怕了。外公、外婆本就信这些,自然躲她像躲瘟神。舅舅心理承受能力差,加上还没从丧妻之痛中缓过神,听了这些传言,整个人都不好了,于是连夜将小菲送了回来。

小菲一点也不像其他同龄孩子,她呆里呆气,神色木讷,喊她她也半天没反应,有时看你却看得人心里发毛。小超见了她不喊姐姐,而是张口闭口地喊: “瓜娃子,瓜娃子。”

前一年她就该上小学了,但忠幺爸并没打算让她读书。

他说: “女子家家读书有啥子用?早晚是别家人。”

别人说: “如今啥年月了,你还活得像个老古董。”

“我是老古董,你开明潮流得很。有本事将来接个媳妇生了娃跟她姓。”

别人觉得他不可理喻,懒得和他争。他自己倒以为获得了好大胜利,得意洋洋地说: “自家事情都没搞醒豁,好意思来说老子。”

村小学一位女老师,念及当年与秋红幺妈有点交情,亲自到忠幺爸家,劝说他让小菲上学。费了好大劲,忠幺爸不为所动。就在女老师都要放弃时,忠幺爸却主动找上人家,说他同意了,只要不喊他缴学杂费。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可女老师居然答应了。

很久之后,我才听说当年秋红幺妈同校长吵架,就是为了这位女老师。当年校长欺负过女老师,秋红幺妈为她打抱不平,乡村幼儿老师本来就没编没地位,这一吵直接把工作给吵没了。半年后,校长被调到其他学校,秋红幺妈嫁给了忠幺爸。

不管怎么说,如今,女老师愿意为了秋红幺妈帮小菲上学,而且小菲也确实背上书包,心安理得地坐到了教室里。但小菲显然不是读书那块料,一班同学都比她小,别人一学就会,她却成天木楚楚的,连字都写不好。每天家庭作业本上更是不着一字,班长收作业了,她才急慌慌地乱写一气。

同学们都不喜欢她,一个个拍着手唱童谣嘲笑她。

早不忙,夜心慌,

半夜起来补裤裆。

左一连,右一连,

一连连到屁眼眼。

三年级还没念完,小菲主动说她不上学了。女老师也有家小,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于是没再劝说。

大家都挺为小菲可惜。如此大好年龄,又有人帮她出学费,不趁此多读点书,往后她可怎么办。

婆婆却说: “各人有各人一套活法,这女子不消你们操心,富贵命跑不脱。”

人家呛婆婆道: “你看她和富贵两字沾过边吗?”

“她才几岁?” 婆婆很坚定,“你晓得好日子不会在后头?”

“老人家,你不看看我们村子,前头是山,后头也是山,就是不见好日子。”

“所以说你们眼光短浅。”

小超十岁那年夏天被选为校队一员,将代表学校参加全县 “青苗杯”足球赛。其实这不过是小事一件,但忠幺爸觉得这事比天大,见人就谝:“小超这孩子真有出息,小小年纪就要为学校争光。”

别人敷衍了他一句: “看得出来你也挺光荣嘛。”

他说: “谁说不是呢。”

忠幺爸还没光荣多久,突然开始犯愁。学校要为参赛学生统一买球衣球鞋,每个人还得缴报名费,大略一算,要两百开外。

小菲让跑滩匠剪去一头长发。照理说能卖三十元左右,只可惜头发虽长,却如蓑草般干枯,跑滩匠数了二十块给小菲,意味深长地叹口气,好像他吃了好大亏。

小菲一分不留,把钱都给了忠幺爸。

忠幺爸却说: “这怎么够?还差得远呐!”

不几日,忠幺爸破天荒地要单独带小菲去赶场,说会给她买旋子凉粉、买方酥锅盔、买彩色压发。父爱来得如此突然,小菲又惊又喜,不住地对小超说: “我会给你留一半锅盔回来。”

小超噘着嘴,一直没搭理她。

她不晓得,忠幺爸早已经鬼迷心窍,他看上去面不改色、平静温和,算盘却在心里打得噼里啪啦响。不过他没有食言,一到场镇上就给小菲买了个方酥锅盔。小菲掰下一半,自己小口地吃着另外一半。

他们去了市场旁边一家饭馆,在那里见到一个陌生男人。

忠幺爸告诉小菲: “这是你李伯伯,快喊人。”

小菲喊了那个陌生男人。男人递给她一瓶水。她一边吃方酥锅盔,一边拧开瓶盖喝起水来。

男人点菜时,忠幺爸特意要了碗旋子凉粉。但是菜还没上来,忠幺爸说他想解手,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忠幺爸没有去找厕所,而是径直回到家。几天之后,我们才听说他以一千块现钱,将小菲卖给了人贩子。

婆婆咬牙切齿地说: “忠娃这是要遭天谴啊!”

不过其他人什么也没说。在我们村子,卖女这种事不只忠幺爸一个人干过。何况小菲生长在这么个家庭,被人贩子带走,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舅舅听说此事,跑来村里和忠幺爸闹。起初大家以为舅舅舍不得她,都说总算还有个人疼她。可当舅舅从忠幺爸那分到两百块钱,便心满意足地走了,好像这世上有没有小菲都无所谓。

小超如愿以偿穿上了新球衣球鞋,自信满满地跟着队伍步入赛场,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但他们那支球队徒有其表,球踢得不是一般臭,几场初赛下来,愣是没进一个球,早早便打道回府。

五年过后,小超初中刚毕业,就吵着闹着要出去闯荡。虽然忠幺爸对他寄予厚望,梦想他有朝一日能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可他明显对学习没有什么兴趣。

“随他去吧。” 忠幺爸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万一混出个名堂,也不比大学生差。”

我结婚第一年春节,回村去给忠幺爸拜年,正好碰上小超。他留着分头,打了不少摩丝,穿一身西服,张口就问我: “阿羊哥,现在在哪儿发财?”

看上去他混得不错。我给他递烟,随便应付了几句,免去不少尴尬。他抽着烟,看了看我爱人,对我比了个大拇指: “阿羊哥,嫂子不错,你挺有眼光嘛。” 我刚感到一丝安慰,他又说: “我眼光也不赖,以后找女人,绝对不会比你差。”

那之后我没再见过小超。村里人说他很少回去。又过了几年,他仿佛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进了传销,有人说他犯事被关进了班房。

婆婆说: “这么多年没音信,怕早就死在外面了。”

忠幺爸承受不了外人指责和嘲讽,小超怎么能消失?怎么能让他失望?他终日足不出户,整个人很快就苍老了。后来他得了多种慢性病,没法下地干活,只能靠几个亲戚救济度日。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二日午后,隔壁大嫂给他送了一碗汤面。正要离开,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望着大嫂喊: “小菲,是小菲回来了吗?”

“你在做啥子白日梦?” 大嫂没好气地说,“小菲被你卖人了,她怎么还会回来?”

“小菲……” 忠幺爸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小菲。”

“快吃面吧,吃了记得把碗洗了。”

大嫂离开没一会儿,随着大地一阵震颤,他家房子瞬间倾塌,腾起滚滚尘土。被挖出来时,忠幺爸早已停止了呼吸。

有一天,村道上缓缓驶来一辆银白色奥迪。待车子停下,从里面出来一个时尚的年轻女人。她戴着墨镜,朝曾是忠幺爸房子那边望了望,如今那里已长满荒草,足有一人高。微风吹过,荒草摇曳,像是在向她致意。女人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去了山上,在秋红幺妈那小土丘前站定。

她给秋红幺妈点了香蜡和纸钱,还燃了一挂鞭炮。

女人从山路下来,一直戴着墨镜,人们看不清她表情;好几个人跟她打过照面,可她一句话也没说。大家都觉得这女人很奇怪,还很面熟,不过谁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婆婆仰躺在藤椅里,喃喃自语道: “一家人都死绝了,还回来做啥子?有啥想不通也要学着想通泰,不然啊,你不晓得自己要吃好多苦。”

小侄女问她: “祖祖你在说啥?”

“我在说话吗?” 婆婆欠了欠身。

“那你在干啥?”

“我在打瞌睡。”

“刚才你明明在说话。”

“哦! 那我是在说梦话。”

女人径直来到车前,回望了村子一眼,然后迅速上车,启动引擎,开着车子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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