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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三轮车

2022-10-22祭鸿

剑南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废品三轮车

□祭鸿

少年的时候,正赶上武术热,就像后来还赶上过迪斯科热卡拉OK 热一样,每热一次,都会在我身上留下些许擦洗不掉的痕迹。文学热让我浪费了若干本稿笺,武术热让我学了几天三脚猫功夫。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忘了自己曾经习过武。没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我的右脚居然不听使唤地踢了一个人的胸脯。那时候梧桐树正在落叶,虽然我并没真打算击中目标,但当我的脚尖接触到某种厚实的布料时,却听到了一声闷响。几片油画般的叶子如顽童在地上追逐。我眼前的壮实男子口里发出一声与他的威严不相称的叫唤,然后向后倒下。在倒下的过程中头上的大盘帽子抢先落地,垫在他的后脑勺下面,避免了第二声闷响的发出。

壮汉旁边的另一个瘦男子向我扑来,我呆在原地,看着我收来的旧纸板正在非机动车道上成为碾压踩踏的对象。电瓶车喇叭声驱赶着空气中的尘埃。我的三轮车侧身卧在新铺的炒砂油路上,如耕地耕累了的黄牛。瘦男子在扑上来的中途骤然停下,伸手解下腰上的警棍继续向我扑来,扑得有些义无反顾和虚张声势,棍子还没落到我头上又缩回再次停下,如缺少耐心的教练在向我展示分解动作。瘦子半举着棍子如举着即将熄灭的火炬,最终却从肩上取下一个带天线的盒子,对着盒子喊:“长兴街有人袭击城管,请求火速增援! ”

大学毕业时,我遵照父亲谢驼背的指令,报考了一个边远小县的公务员。报到的时候,领导说,从今年开始所有新考进人员都必须到基层锻炼两年。我说我报考的是县上单位,为什么要我去乡镇。领导说这是上级最新的统一要求,不信你看文件。我不想看文件,我只想问一下为什么倒霉的事都是从我开始,可领导已经端起茶杯作出送客的姿势。我背起背包拖着拉杆箱坐三个小时班车到了一条撒满牛粪的街道,镇长说,新来的大学生必须先到村上驻村。村长说,你这头发太长了,去剪一剪吧。我说我这头发已经在街上理发店剪过,不能再剪了。村长说,人家大领导才留长发梳大背头,你是大领导吗?我不想让村长嘴里的酒气再熏我,就回到街上把头发剪得只剩发桩,村长这才让我住进了村委的一间没有厕所只有老鼠屎的房间。我在村里被村长吆喝了半年却不知道干了些什么。镇长来检查工作,村长让我敬镇长三杯酒。我咬紧牙忍住胃里的火辣将三杯酒倒进喉咙,镇长又要“敬”我三杯。我说我不能喝了。镇长说,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才能培养。我说我真的不能再喝了。镇长怒,酒风看作风,你喝酒都这样胆小怕醉,还怎么能把工作干好!我想说干工作和喝酒有什么关系,刚张开嘴村长就端起酒杯向我嘴里灌。我想起了小时候被父亲谢驼背灌药时的委屈,眼泪顿时流得不受控制,酒杯碎成一地。年底的民主生活会上,他们说我自我剖析不深刻。镇长批评我时,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为自己辩解,结果引来更多的批评。我觉得自己在批评与自我批评中成了一无是处十恶不赦的坏人,我这样的人留在乡镇就是乡镇的祸害。两年后,我申请回县上,领导说我在基层锻炼得还不够,还要再锻炼两年。我想如果再锻炼两年,不知道还要被灌多少次,我的骨头将被酒精泡软,我将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驼背。领导说,你如果实在不想干了,可以辞职。我按照领导给我指引的方向办理了辞职手续,却不敢背着铺盖卷回乡下老家,只好在拥挤的城中村寻找一张床位栖身。

在人头涌动如饺子的人才市场,甲公司招聘主管,问:你会单手骑自行车闯红绿灯、穿人行道、爬坡下坎加班不抱怨天天早会喊口号时精神饱满吗?我刚说可能不会,便被后面的人挤到了旁边。乙公司人事部长问:你会做虚假广告文案热点营销方案、躲过保安盘查、上门敲门推销别人不喜欢的高级化妆品、高仿奢侈品、冒牌文物吗?我还没听完就说,恐怕不能。

和我合伙租房的邱二说,跟我一样卖水果吧。我说,我没钱。邱二说,不卖水果,你去收废品也行,我以前也是收废品的。我借给你一辆自行车,还有麻绳你也可以拿去用,别给我弄丢就行了。我骑着邱二的旧自行车在小巷里钻了半天,阳光从楼缝中一直跟着我。我没用花言巧语和豪言壮语就收了四十二斤纸板十几本旧书赚了三十一元五毛。这坚定了我收废品的信心。

我收废品时遇到了穿灰西服白衬衣坐在街边晒太阳的牟登,他问我是不是所有的废品都收。我说是啊。他用手掌拍了拍自己凹陷的胸口,我也是一个废品,你收吗?

我和牟登一起坐在街边晒太阳,就像坐在海边金色的沙滩上。牟登说他考公务员成绩第一被第二名挤落了,帮人做营销方案替人写论文被拖了工钱还被人倒骗五百元,觉得自己真是废品。女贞树抢走了秋天的阳光,只将带污汁的种子撒在我们身上。牟登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他又问我有没有理想,我还是说没有。他再问,你有没有烟,我摸摸口袋依然说没有。牟登说,我也没烟没女朋友,但我比你多一样,我有理想!看我的眼神里充满敬仰,牟登说,我的理想就是忘记理想。

我带上废品牟登在城里的小巷收废品,只和留守的老大爷老太婆讨价还价,见了戴大盖帽的就绕着走。牟登问我学什么专业的? 我说中文。牟登说,我学的哲学,哲学和废品在性质上是相同的,就是无用。我说,中文也一样。牟登说,无用就是大用,所以我们最适合干的就是收废品。

在一个无风的下午,我们收了一辆人力货三轮车。城中村沿江五队的驼背老大爷说要五十元,我说五元。老大爷如乌龟努力抬起被壳压住的头,张开大嘴表达心中的愤怒: 你们是不是要抢人哦。五元钱能干啥子,一碗米粉都吃不到。上五楼那些老女人那玩一次还要二十元呢! 我还不如送给你们两个。牟登说,送给我们可不行,那样我们还欠你人情,今后你还可能找我们还。要不我们也送你两件废品吧。老大爷自豪地说,我又不是收废品的!我马上就回乡下等死去了,租的房子都退了,只想要钱买张回去的车票。我掏出三十元说,买一张车票,剩下的钱你还可以去找老女人玩一次,不卖就算了。老大爷接过钱对着光照了照,说,我也是看你们两个可怜,才半送半卖给你们。你们年纪轻轻,可不能去找那些老女人,不然等你们老了就啥都不行了。牟登说,我们才不会学你那样,去找皱纹上粉都涂不住的老女人,我要找就找年轻漂亮的。老大爷用力呸了一声,说,就你们这样子,还想找年轻漂亮的! 我看你们实在不行就学我,回老家去先挖一个坑,然后自己爬进去,天天等死吧。

我和牟登都不愿现在就回老家去挖坑,说不定坑还没挖成就已经被乡亲们的口水淹死了。我们继续骑着三轮车和自行车如神仙一般在城市的小巷里转悠。为防止被有钱的穷人和没钱的牛人当成小偷,我们在三轮车和自行车上都挂了一个标准楷书牌子:收废品!我们每天晚出早归,两天打鱼三天晒网,有时一天挣百十元有时挣二三十元,有时分文不挣。挣了钱喝江小白没挣到钱喝白开水。废品收购站的胖大嫂说,我看你们两个长得伸伸展展的都不像笨人,为啥不找个正经事情干,偏偏要收废品呢?我说,收废品就是我们的正经事啊,你们不也是收废品的吗?无噪音无污染节能环保废物利用,天下还有比收废品更正经的事吗?

有了废品牟登,我就从邱二的房间搬了出来,与牟登合伙另租了一间房。牟登问,我们真的要收一辈子废品吗? 我说随便。牟登不停地在床上翻身,说,咱们还是干点其他的吧。我说,我害怕被骗,害怕被人欠了债不还。牟登从床上坐起说,人活着总得有一点理想,你要是一点理想都没有了,怎么能活得到过年。我缩回脚,避免碰到他尖削的背胛骨,说,过年是我小时候的理想,现在已经不盼过年了。

其实,大学的时候我是有理想的。我的理想就是能和隔壁班的那个短头发女生亲下嘴。她的嘴生气的时候会翘成一个小喇叭,开心的时候会咧成一个上弯的月亮,那里面是巧克力和牛奶都填不满的洞。为了与她邂逅,我每天下午去操场上一边练习铁砂掌一边吟诗。短头发手里捧着饭盒将嘴拉成了月亮,连眼睛也成了半月形,说你可是文武双全呢! 虽然短头发女生说完以后就径直端着饭盒回了女生楼,再也没和我多说一句话,可我觉得那弯月形的嘴唇和里面米粒一样的牙齿肯定是世间最美的美味。我想亲亲那张嘴,尝尝月亮和小米的味道。我一口气写了一千首情诗表达我的理想。我用诗歌手稿包着玫瑰守在女生宿舍门口,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向短头发发出人生的第一个邀请。短头发收下玫瑰、诗稿、电影票,喝了可乐吃了鸡腿,然后一边走向宿舍一边说,你的诗写得很感人。当我正准备写一千零一首时,校园的樱花开了,我该滚蛋了。吉它声如四面楚歌。樱花飘落到地上如洒落一地的月光,如泼出去的凉水。我背起被盖卷在女生楼下转了大半天,却始终没能踏进防男生如防盗贼的女生宿舍门。直到站台上火车的汽笛声远远地催了我三次,我才将皱巴巴的情书和灰暗的理想扔进公共厕所的下水道,逃出到处结满小樱桃的校园,逃出青春期的作案现场。

又一个有阳光的下午,牟登搔着头发说,我们收了几年废品,挣的钱除去吃饭房租水电抽烟喝酒,还剩一万两千块。我说,哦。牟登又说,你看这三轮车已经快散架了,这自行车还是借邱二的呢,咱们也学别人开个公司吧?我不敢开公司也不知道其他还能干点什么只好低着头抽烟。收早工回来的邱二乘机又说,跟我一起卖水果吧!我怀疑他是不是天天都在愁没人跟他争生意太寂寞了。看我默不作声一脸茫然的样子,邱二又说,早上我们一起去半边桥进货,然后分开走,哪边生意好就相互报信发个位置,哪边城管来了就给对方打电话。只要不遇到土匪,虽然一天也只能挣几十块一百块,怎么都比收废品好听点。不然就凭你们身上的垃圾味道,找了媳妇也养不家。牟登递过一支烟鼓励我,那咱们也去进点货试试。我说,随便你。

第二天早上窗子外面正刮着北风,我与牟登躺在床上为谁去出货划起了棒棒拳。可每一次输家都说对方耍赖。邱二已经在门外叫了三次:再不出门就啥都批发不到了!我说,要不咱们继续收废品吧,想啥时候起床就啥时候起床。牟登不置可否,邱二却在门外踢起了门:嘭! 嘭嘭! 嘭! 要是他把门踢坏了,房东不拿刀砍我们也会将我们赶出这个肮脏拥挤温暖自在有阳光的城中贫民窟。我与牟登几乎同时翻身从床上坐起。既然划拳分不出胜负,那就一起去! 要冷一起冷,要喝西北风大家一起喝。我们没有骑那辆破自行车,害怕链子在半路上又掉下来。牟登问,你骑空车去还是骑重车回?我说随便。牟登骑上车。我坐在货厢边缘,看见邱二骑的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两只竹篮子,里面还放着两只蛇皮袋,而我们的三轮车上啥也没有。钻进一段没有路灯的小巷,坑坑洼洼的路面让三轮车跳起了迪斯科,比我在大学时跳得更奔放豪迈,几次将我从货厢边缘抛下来。我追着三轮车又坐上去如跨上一匹烈马。大街上没有一辆车,只有一个穿黄褂子的老妇在扫人行道上的垃圾,一只流浪狗在垃圾堆上寻找早餐。黄灯在十字路口不停地眨眼。邱二说,你们啥都不带一个,拿啥装水果?把我的蛇皮袋拿去吧。我对邱二说,这卖水果早上起这么早,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邱二不理我,只管将自行车蹬得不停地叫唤。

半边桥也没有路灯,黑暗中几盏蜡烛般的白炽灯吸引着飞蛾般的人群。从人群里传出压抑的嘈杂与焦躁的喧嚣,我不自觉地想到七月的站台上咽回肚里的泪水与口水,想到短头发拖在地上长长的影子,想到拥挤的情话和寂寞的诗稿。我的脚停止了挪动,却被后面的急切推到了人堆中间。苹果冷艳枇杷丰腴桔子喜庆得与白炽灯格格不入,无数双手伸向那些精灵。我喜欢桂圆的含蓄梨子的清澈,批发的贩子却不让我选: 苹果两块香蕉一块五,荔枝三块五,要还是不要,要多少?二十斤起批。卖不完怎么办?是你在卖水果还是我?明天继续卖啊!当然你要送人或者自己吃都可以! 我只是将一柄看起来颜色不太好的香蕉放回去,就被胖老板凶了一顿。我忍了半天,胖老板还在骂。我多少年没被人凶过了,终于忍不住顶了一句:你怎么骂人啊! 胖老板伸手就抓住我胸前的衣服,你要不买就给我滚!我想我如果不是学中文的就好了,我就可以和他对骂,就可以和他换个位置,我来批发他来进货。你又不是大盖帽,凭啥欺负我! 被人抓住衣服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当我的右手开始发痒时,牟登及时帮我解了围,老练地说,他是才入行的,不懂规矩,老板不要见怪。胖老板说,看在这位明事理的兄弟份上,今天就饶了你。

我与牟登分别骑着三轮车和自行车专拣城市的小巷转悠,在某个有阳光的小巷口一边招呼顾客一边晒太阳。我们不敢去人多的大街,怕交警罚款,怕城管没收我们三十元收来的电子秤。我们分工合作,一个人骑三轮车,一个人骑自行车跟着吆喝叫卖。遇到坑洼的街面,为防止桀骜的三轮车再次舞蹈,大方地将水果抛洒给行人,我只好下车扶着龙头慢慢推行。路灯亮起的时候就将三轮车骑回家,然后换了衣服先陪他去小饭馆吃饭喝酒,二晕后他再陪我去小茶楼喝茶,服务员说打烊时,就回去睡觉。早上四点去半边桥进了货又回去睡回笼觉,九点过才起床吃那些明显卖不掉的水果,然后开始一天的巡街。

某一天,牟登喝完一瓶二两的江小白之后,破例又要了一瓶。我只好让老板再给他上了一盘油炸花生米。第二瓶江小白还没喝完,牟登就情绪失控,开始骂女人是势利动物,并且用孔子、尼采、叔本华的话加以旁证。我耐心地等待他把瓶里的酒喝完好早点回家,可他激动得几乎忘了瓶里没喝完的酒,骂着骂着就骂出了眼泪,虽然只有孤零零的两滴,却一直挂在鼻子两边不往下掉。哭声惊得小酒馆老板舞着勺子从厨房里冲出来,大喊,谁在闹事?我想将他扶回去,他的屁股却犹如被钉在凳子上,怎么也抬不起来。什么海誓山盟,还不如海市蜃楼。不就是看见别人有钱吗?就变成哈巴狗了。我,我没钱我自在,我不高人一等也不低人一等。我,我做我的穷光蛋,你当你的哈巴狗吧。牟登在我的拉拽下从凳子上坐到地上,最终在老板的帮助下才将他塞进人力三轮,又在三轮车师傅的帮助下才让他躺平在床上。第二天他似乎便将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照常抽烟、蹬三轮、叫卖、晒太阳。我有些害怕夜晚来临,害怕小酒馆,害怕他再论述女子与小人到底谁更难养。好在他虽然照旧喝酒,却没有再要第二瓶了。

一天晚上回家路过沿江五队,从一扇扇低垂的门帘前经过,牟登脸上泛着酒红,问,你现在有没有理想?我说没有。几天后我们又从那条街经过,牟登又问我有没有理想,我还是说没有。牟登说:我现在的理想就是进去玩一玩。把你喜欢的女生和里面的女人叠加起来,你的理想就实现了。我说你去吧。牟登说要去咱们一起去。我说我不想去,我没办法把喜欢的女生和里面的女人叠加起来。牟登呼着酒气说,一个人玩有啥意思,算了!跟没理想的人一起玩真没意思。

中秋节那天,牟登早上没有和我一起去半边桥进货,九点过了还睡在床上不动。我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看医生?牟登脸色发黑眼睛发红,一边从床上坐起一边说,哪有那么娇贵。洗了一把冷水脸,牟登脸上的忧郁与憔悴就逐渐褪去,抽完两支烟,又和我一起出发。

几个月过后的一天黄昏,我陪牟登喝完酒回到家里,牟登说出去买包烟就没再回来。我想牟登肯定是到沿江五队找女人玩去了。可是直到第二天太阳落下,他还是没有回来。我翻开床下面放钱的鞋盒,里面的钱只剩下点零头。墙角的三人椅上还堆着他的衣服,小桌子上还放着他的充电器、刮胡刀和毕业证,床上还摆着他的运动鞋。我想牟登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遭到了绑架勒索或者找女人被派出所抓去了。想到派出所我就冒虚汗,那不是我能去的地方。邱二说,你是去报案又不是投案,怕他们什么!万一牟登真的有危险,报案晚了就没命了。

我骑着重新换过链子的三轮车麻起胆子到了派出所,还没开始找人打听就被人扣了三轮车,让我拿了手续再去取。我走回沿江五队城中村去找老大爷,才想起他早已回老家等死去了。

我空着手回到派出所,警察说如果拿不出手续三轮车就没收。我结结巴巴地对警察说我是来报案的,不是来自首的。警察让我交出身份证,又问我的姓名、年龄、住址、文化程度,然后问我报什么案。我说我生意的合伙人牟登失踪了。警察问,你做的什么生意啊?我说,以前收废品现在卖水果。警察笑得阳光灿烂: 收废品卖水果也算生意啊?警察的笑脸驱散了我心中的恐惧,我大声说,只要能挣钱,大小都是生意。我就是来问问是不是你们把他抓进去了?警察问,你凭什么说是我们把他抓进去了,你有证据吗?我说我就是来问问,他都三天没回来了。警察说,你给他打电话啊。我说,我打了,一直关机! 他会不会被人给杀了,或者自杀了。求你们帮忙给找找吧!刚才还笑得灿烂的警察突然阴沉下脸,说,我们哪有那闲时间帮你找一个收废品的,你还是把你的破三轮车骑回去自己慢慢找吧。

我骑着三轮车从派出所出来,打印了五十张寻人启事,贴满了沿江五队每一栋楼的单元入口。两个月过去了,还是不见牟登的影子。我想,学哲学的牟登也许是回老家为自己挖坑去了。他不可能去当大官发大财,也不可能当大官大老板的上门女婿,他只会和我一样收废品卖水果晒太阳。没有牟登,我再也没有了去半边桥批发水果的信心。其实我一直不想去卖水果,我不想那么早从床上爬起来,不想推着三轮车在热闹的街口吆喝,我害怕别人买了我的水果不给钱,我害怕戴大盖帽的人过来抢我的电子秤和三轮车,我怕胖老板凶狠的眼神。我想还是收废品适合我,收废品才是理想的职业。只收别人不要的东西,与世无争。我又重操旧业,独自骑着三轮车在小巷子里悠转如饱经沧桑的更夫。我用一只收来的电喇叭帮我吆喝,用卖水果的电子秤替代了杆秤,我不再去茶楼和酒馆,只在楼下小吃店吃炒饭或在家里煮面条。

邱二跺着脚说,牟登肯定不会回来了。我说他不会不回来。邱二递给我两个发黑的苹果,一柄烂掉一半的香蕉,看我的眼神如父亲看不懂事的儿子:他是大学生,你也是大学生,为啥他就那么聪明,你就那么憨呢?你就这样让他把你们的钱卷起跑了!我说,那点钱卷去又能干什么!邱二说,那他也不该这样坑你骗你! 我几口吃完了香蕉,又啃完了苹果,嘴里满是苹果的香甜味。邱二又说,你一个人租一间房太浪费了,还是搬回来我们合租吧,能省一个是一个,今后你就算不想娶媳妇养孩子,也得隔几个月打一次牙祭吧,就算是去找老女人也得五十块了,年轻的要上百块呢。老大爷说你可不能去找老女人,会败你胃口的。如果你的胃口败了,你就完蛋了。

我不想去找老女人,但我还是不想搬回去与邱二合住。自从牟登蒸发,我就习惯了夜里一个人在房间里游荡,习惯了一个人躺在床上看收来的旧书,看累了就想着多年前的短头发打手枪。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我都感觉牟登在屋里等我。早上出门时,我习惯性地想跟一个人说几句形而上的废话。五个月过去,我就适应了一个人在小巷里收废品的生活,这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是上帝专门为我这种人安排的差事。只要电力充足,三轮车龙头上的电喇叭可以从早吆喝到晚。把收来的废品卖到废品站,我就可以钻进屋里一晚上不出门。出租屋里虽然没有电视空调冰箱,没有沙发茶几,却有一个两平方米的厨房和一平方米的厕所。厨房里有一个很老的燃气灶,只有用打火机才能点燃。随便煮碗面条就能应付一顿。废品收得多的时候,我就在面条里加一个鸡蛋。什么都没收到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吃,躺在床上听厕所里水管漏水的滴答声。

父亲心有不甘地死了,终于没有人再骂我,传宗接代的使命感也逐渐瓦解。其实我对女人是矛盾的,除了短头发,其他女人就是饥饿时候的一道美食,就是一些行走的肉——很多时候我自己也是。我是男人,是男人就需要女人。但我害怕她们和我谈她们的理想——化妆品、时装与包包,还有房子和车子。我不愿如邱二说的那样去找老女人,一个人在屋里的时侯,短头发女同学就成了我幸福的源头。我脑子里的女生一直是一件十年前的瓷器,光洁,不沾灰尘,不起皱纹,如罩在密封的玻璃罩内。我每天看着小卫生间墙上A3 纸大粘的玻璃中的自己,那分明就是一株饱经风霜的茅草,在冬天的雾气中,叶子已经干枯了,顶上还举着一只清高的尾巴。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是不敢回去的。我没有锦帽貂裘,回家去就是对父亲的羞辱对祖宗的羞辱,会被父亲吐三口浓痰,吃父亲用扫把扫起的带鸡粪气味的灰尘。每当想起老家那些长满茅草的山坡、开裂的土墙、路边爬着蛆的茅坑和在坑边玩尿泥的娃娃,我就会流下短短的两行咸泪,我就渴望坐在漫天飞舞的樱桃花树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打瞌睡。父亲死后我就更不敢回去了,如果我在某个时候悄悄回到老家,我想一定会吓坏家乡的父老乡亲。他们会以为是入土多年的谢驼背——我的父亲从棺山上回来了,是遇到鬼了! 他们会不停地跪下来给我烧纸、磕头,甚至会不惜重金请来青石桥的刘端公在我额上贴一道血符,向我身上泼粪水、污水,驱赶我回到棺山上那座长满地瓜藤的土堆中去。

我贴的那些寻人启事,上面又盖上了新的启事。有的是办证办文凭办贷款,有的是邀请加盟卖壮阳药(无副作用),有的是房屋出租、门面转租、高价回收礼品烟酒,还有的是按摩招赌招嫖。我又去贴了五十张寻人启事。我还是觉得牟登会回来,他不回来谁在夜里陪他喝江小白抽七元一包的红金圣,谁在半夜与他讨论黑格尔与柏拉图,谁在他醉得不省人事时给他买葡萄糖解酒灵呢?

我又骑着三轮车到了派出所。守大门的保安(除了眼神已和警察看不出明显区别)认出了我和我的三轮车,没有说要没收却坚决不准我骑进大门。我说,这次我真的是要报案,我的朋友失踪九个多月了。保安说,你的朋友失踪,又不是你失踪,你着什么急。你把三轮车骑进去,我就得从这门出去。你看这大门这么气派这院子这么整洁,到处都是名贵花草你这么破旧的三轮车放进来不是给政府抹黑吗?我是良民当然不想给政府抹黑,政府没有嫌弃我让我收废品,让我头发扑满了灰尘扑满了阳光月光路灯光让我穿这么破的衣服走在这么漂亮整洁的街道上,我怎么还能给政府抹黑!可是不将三轮车骑进院子里,我就没办法走进服务大厅去报案。我没办法将三轮车折起来放进裤包里又不能将它放在街边上,那样城管会将它没收交警会让我交罚款。

我只好放弃报案的计划,骑着三轮继续收废品。牟登是我唯一的朋友,是和我一样没有理想的拾荒者,如果他还活着就会回来,除非他死了。

“收废品的! ”

小巷里有声音叫住了我。我听出声音的频率却辨不出声音的来源。我茫然四顾如被夏天的雷声击中。

“收废品的——”

雷声来自头顶。我抬头环顾头顶一线窄窄的天空,终于在两栋即将靠到一起的楼房六楼的阳台上锁定了声音的来源。“收废品的”是我的代号,也是我的名字,就像老家的短尾巴黄狗叫哈儿一样。一线天没有阳光泻下,在几块花床单彩色衣服的缝隙中,我看到一张嘴正对着我张合。

我将三轮车推进单元门又用链子锁锁上,犹豫着爬了无数级楼梯,一扇样式古老的防盗门半开着,门后露出半张光滑的脸——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我提着麻绳和蛇皮袋——这是收废品的必备工具——站在距女人脸一米的地方,抬手拍了拍衣服前襟和袖口。女人脸上的光滑刺伤了我的眼睛。我低头咽下一口口水,问,你有什么废品要卖吗?拿出来吧。女人没有回答,却从门缝里递出来十元钱:师傅,麻烦你帮个忙,到楼下药店去给我买个安全套回来,剩下的钱作你的跑路费。我抬起头,防盗门后伸出的手指甲上涂满血色如五朵未开的海棠,女人眼里荡漾着幽暗的火苗。一个安全套五块,还剩五块,已经够我中午买两个烧饼了。我想说你不怕我拿了钱不给你买东西就溜掉了吗?我张张嘴却只吞下一口口水。我接过钱就下了楼,在小药店买了一只简装的安全套就往回走。我亲爱的三轮车依然在单元门内休息,链子锁完好无损。我小跑着爬上六楼如即将使用套子的人是我。我脸上发红,喘着粗气站在防盗门前,门却关着。我努力让心跳缓下来,举起手以某种有教养的节奏敲门。

防盗门被手指关节敲出沉稳的回响,却没有开出一道缝。我抬头看看门牌号,怀疑自己会不会走错了单元与楼层。我立在楼梯的拐弯处如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而红绿灯全部向我眨着嘲笑的黄眼。我举起右手又收回换成左手,指头敲下去如敲着一面破鼓。

楼下卖冰粉卖烤红薯炒板栗的吆喝声别有用心地响起,我走向楼梯拐弯的窗边,有人徘徊着走向单元门。我的三轮车已经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那可是我与牟登的共同资产是我们创业的资本!我冲下楼梯跨上三轮车,心中的石头才落地,掏烟时手指碰到避孕套如碰到女人的私密部位。我收了女人的钱却没有替人办事——虽然办了却没有办完——这让我心怀愧疚。女人等着急用,没有套子她的生意说不定就黄了。我想再将安全套送上楼去,却害怕我的三轮车挣脱链子锁不翼而飞。我就这样坐在三轮车的坐垫上守株待兔。天就要黑了,半包烟也快要抽完,我感到肚子空空如钱口袋。夜色掩护我的三轮车驱走了隐藏的被盗的危险,我念了三声阿弥陀佛,再次向楼梯走去,走得沉重如即将戴着安全套上战场。我在楼梯上遇见一个大肚子中年人,大肚子的脚步将楼梯震得如闷鼓似乎饱含被女人榨干了钱财又搞大肚子的屈辱,和我擦肩而过时居然没斜眼看我一眼。

门口的感应灯亮了又熄。我又敲门。感应灯亮了熄了三次后,门终于开了。女人穿着短得可以想象某些部位的短裙,手上夹着烟,心不在焉地说进来吧!我站在门外递上安全套,不做贼也心虚地说,刚才我来敲了两次门都没开,这是你让我帮你买的套子。女人这才抬起头将目光与烟雾一起喷在我脸上,然后笑得如在看马戏,说,已经完事儿了,现在才拿来有啥用啊!要不你进来玩玩?我想象自己身穿塑胶铠甲上战场的场景就大脑充血舌头发麻。我,我只是一个收废品的。我口袋里只有五十元加买套找回的五元。女人说没钱就算了,我才三十岁,又不是五六十岁的老女人。我不光要吃饭抽烟还要交话费网费买衣服买口红,我就是给你打六折也要一百二十块。

我转身往楼下走,身后女人又开口说,看在你帮我跑腿的份上,要不我给你赊账吧。你身上有多少给多少,剩下的过几天再给我也行。我第一次听说找女人也可以赊账。我颤抖着双腿走进灯光昏暗的房间,穿过幽深的过道看见一张脏兮兮的床和地上的卫生纸。我在床前呆若木鸡突然打了一个寒颤,身上的温度陡然下降,杀敌的枪杆子变成了休眠的蚯蚓,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喉咙被痰卡住了却找不到吐痰的地方。我嘴里含着痰来不及向女人说一句算了就转身走向门口,慌张地打开门又重重地将身后的门关上。我如被小偷追着跑下楼,每一层楼的路灯都在我走过后才亮起。终于走到单元门口时,我才发现我的三轮车不见了!

我再次来到派出所,一个穿制服的老头终于黑着脸递给我一张报案表。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新名词和代码,我一脸茫然地抬起头。老头说,自己填啊! 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填。老头说难道你不会写字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头一把抓过表格,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总会吧?我点了一下头,如一个十足的哑巴。

丢失的物品?三轮车。好久买的?不知道。什么牌子?不知道。在哪里丢失的?沿江五队。啥时丢的?昨天晚上。谁偷的?不知道。老头越问越不耐烦,最后竟将报案表格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报什么案! 警察又不是神仙,能帮你变一个出来啊?自己回去慢慢找吧。

我准备离开时突然想起了牟登,又说,我还要报案!老头猛地操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想要向我砸来,我的背上冒出了汗,正准备逃走,老头却突然停住手,转头看看天花板下墙上的摄像头,慢慢将烟灰缸放下,屁股重重地落在椅子上,指指桌子对面的椅子:“坐吧,说,还有什么丢了?”

我的朋友失踪了。姓名?牟登。性别?男。出生年月?不知道。家庭住址?不知道。联系电话?停机了。长什么样子?戴一副眼镜。我问你他长什么样子?戴一副无框近视眼镜。失踪多长时间?十一个半月。老头忍住怒火,打开户籍管理系统,敲了键盘又点鼠标,然后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查无此人,无法立案。”

我空着手走出派出所——就像空着手走进去时一样,只不过难得露脸的太阳已经落到了金融大厦的顶上,再也不能传递给我一丝暖意。我没有了牟登,没有了相依为命的三轮车,没有了理想,也没有钱,却依然走在大街上。没有三轮车就没有人知道我是收废品的,警察却会怀疑我是小偷,但我不能将收废品的牌子挂在脖子上。在家闷了两天后,我向邱二借以前那辆旧自行车,可它的链子已经断成六截。我垂头丧气地推着没有链子的自行车来到一个专修自行车的摊子前,却看到一辆亲切的三轮车,龙头上挂着我从地摊上买的马头牌链子锁。

我说,这是我的三轮车。修车师傅说,是昨天一个年轻人弄来叫我帮忙开锁的,怎么会是你的!师傅怀疑地看着我。我说我有这锁的钥匙。我一边说一边将未修的自行车扔进货厢就骑上三轮车准备骑着跑。师傅高喊,哎!——你要抢人哇!我猛蹬踏板,任三轮车在我的胯下舞蹈。身后师傅又喊,你怎么总得把开锁的钱付了哇。我扔下五元钱继续猛踩踏板离开,有人主动给我让道,我回过头看师傅却一直坐着——没有去捡钱,更没有追上来——原来他没有腿。

我怀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将三轮车骑回小区。我不想再失去我唯一的朋友,我要把它骑回自己租的房子里。门却窄了五公分,无情地将两只后轮卡在门外。我不能将轮子下掉,只好将三轮车侧竖起来,如拖一头喝醉酒的水牛一样将三轮车拖进屋子。关上门时我感觉这世界对我真的不薄。我一边擦汗一边拍拍三轮车货厢:老兄啊,牟登已经寻不着了,今后你要是再走丢,我可没办法啦!从此以后,我每天将三轮车侧立起来拖出门,黄昏又用同样的方法拖进屋里。穿小巷时,无论谁在楼上喊我上去,我都只在楼下等。我与三轮车相依为命形影不离,甚至晚上都想睡在货厢里。我每天擦洗轮胎与轮轱辘钢丝条,隔一周就给链条加油。我将刹车片的锈迹磨光,将货厢打扫得如要去接新娘。

某一天我正扛着一捆旧纸板下楼梯,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熟悉的声音让我如挨了一闷棍。

这些年我一直记着你的诗,经过了人生的起起落落,才知道只有你才是真爱我的人。现在我好歹总算打拼出了一方自己的天地,作了品牌化妆品的片区销售总经理。听同学说,你一直怀才不遇,过得不是很好。念及我曾经欠你的情,就想给你一个发展的机会……我没等昔日短头发说完就挂了电话,挂电话之前客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你打错了! ”

我经常在街上看到某个行人的身影很像牟登,走近了才发现长相完全不同。我骑着三轮车看见牟登站在街对面公交车站台上,当我绕过红绿灯,骑过斑马线,挤上人行道,来到刚才看见牟登的公交站时,站台上却空无一人。我肯定是眼花了!我始终相信牟登会回来。落了难会回来,发了财也会回来。如果他不回来,他死了谁送他去火葬场!我再次打印了五十张寻人启事,趁着夜色贴满了城中村每条小巷的电杆和公厕。牟登是我的合伙人,我的朋友,我活着的参照物。如果他死了,我就成了最卑微、最低贱、最无用的人。

地上桌上的灰尘越来越厚,厚得差点将我淹没。我感到自己肺里也积满了灰尘。我用毛巾与拖把清理那些灰尘,我将牟登的毕业证、刮胡刀、充电器和衣服收进一只编织袋,当我准备将编织袋口子拉链拉上时,几片纸屑从一件衣服口袋里掉出来。那是一张被撕碎的照片,拼起来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正站在某大学图书馆的一排梅花树前微笑。女子的微笑娇艳得恍若隔世,我将那些碎片拢到一起准备给牟登留着,却看到背面奔马般的字迹。我再次将碎片拼好,那是一首多年前校园里经常传诵的诗:

假如钟声响了

就请用羽毛把我安葬

我将在冥夜之中

编织一对巨大的翅膀

在你幽暗的天空继续飞翔

……

邱二再次邀请我和他一起卖水果,再怎么说也比收废品好听些。我说我怕警察,怕别人称了水果不给钱还说我的水果有质量问题。邱二拍拍我的肩膀,说,警察有啥好怕的,你只要学会装孙子装可怜耍无赖,警察也拿你没办法。可我还是见到大盖帽就做贼心虚自矮三分,我只想在垃圾成堆的狭窄的小巷里收废品平安度日。

可我还是遇到了比警察还厉害还蛮横还威猛的戴大盖帽的城管。在经过几个凸出的井盖时,我亲爱的三轮车又跳起了伦巴舞,将我从一个小区里收来的来不及捆绑的废纸板高高抛起,在非机动车道上撒了一地。我躲在自行车、电瓶车、三轮车的夹缝中将纸板一块块拾起来正准备再用塑料绳捆好,抬起头却看见我的三轮车正在离我远去,上面压着一个戴大盖帽的背影。我大喊那是我的三轮车。三轮车却没有停下,吱呀着离我越来越远。我抱起还没捆好的纸板向三轮车冲刺,纸板在我的奔跑中又一块块溜到地上。在三轮车快要通过一个红绿灯时,我将手上剩下的纸板扔进货厢同时抓住了货厢后沿上的栏杆,双脚前蹬喘着粗气挣红了脸迫使我的三轮车停下。

有人过来推了我一把,在我如一张轻飘飘的纸板向侧倾斜时,有人将我按倒在非机动车道的炒砂油路上。路面将我的肩膀撞得生痛,我来不及抱怨土地的生硬,就被人反手从地上拉起。我看清了我的前面和左右各站了一个戴大盖帽的人。

“那是我的三轮车! ”我用高音开头低音结束表达我的合法权益,双腿又开始发抖。一个戴大盖帽的胖子抬手给我指指不远处街边立着的一块牌子——上面画着一辆被红线盖住的三轮车——恶声说,这条街禁止人力三轮车行驶,你不识字总能看图嘛!另一个大盖帽瘦子接着声讨,你不仅非法在街上行驶,还停在非机动车道上捡拾东西阻碍交通! 我们根据城市管理法规扣留你的三轮车,限你三天内带上手续来城管三中队接受处罚,否则加重处罚。

我知道三轮车如果被他们骑走,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失而复得的身家性命将再次彻底失去。如果有一天牟登回来了我拿什么向他交代! 一辆辆自行车电瓶车如河里涨水时的鱼从我身边仓皇游过。我推开立在我前面的大盖帽抓住三轮车龙头就上了车,用力蹬下脚踏板车却不往前走。我正准备回头看看就被拉下来。胖子头顶大盖帽手持警棍向我额头抡来,我不知那棍子是铁的、木头的还是新型材料合成的,我不知它是否带着电与火花,我头脑顿时一团空白似乎还听到有声音在唤我的名字。我的右脚尖撞上了一堵不软不硬的墙。

胖子在地上呻吟,我的三轮车趴在路上扭过脖子无可奈何地望着我,瘦子的对讲机还在哇哇叫唤:“马上就到! 马上就到! ”我知道自己的脚闯了大祸,如果城管的增援部队赶到我就插翅难逃。我在警棍再次向我劈来时仓促而深情地望了一眼我的三轮车,然后拔腿就跑。

耳边刮起大风,风声里夹杂着笨重的皮鞋撞击地面的厚重声与叫喊声。站住!站住!我想那肯定是冲我喊的。我从甲小巷穿过乙胡同,从A 大街钻进B 大道。谁说收废品没有收获!我收了几年废品,早已成了这座城市的活地图,七弯八拐就将皮鞋声与喊叫声甩得一干二净。

当我两手空空打开沿江五队城中村租房的门,牟登穿着走时穿的西服,头上不知是白发还是灰尘,坐在床边疲惫地吐着烟雾,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地上趴着一个扑满灰尘的行李包。我克制着见了亲人般的激动,大口地喘气。牟登趁我喘息的间隙递过来一支烟,说:“都是理想惹的祸。千好万好,感觉还是收废品好。我把咱们的钱花光了,你骂我吧,骂完了今后咱们继续干!再穷咱们总还有一辆三轮车,你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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