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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爱

2022-10-21燕茈

散文 2022年8期
关键词:苦楝树雷公彼岸花

燕茈

小乖每天夜里都要哭醒几次,醒来就坐在床头,对着嫲嫲的房间哭喊:“嫲嫲,阿嫲嫲。”(嫲嫲,客家方言对奶奶的称谓。)直到嫲嫲过来,喊句:“组惹(怎么了),妹妹?”小乖就安静了。

说来也是我这个做妈妈的失败,我从来没有一次成功哄她入睡过,睡觉前她一定要抱着奶瓶,一定要抱着猪猪,一定要抱着小被单……明明躺下了,又坐起来打蚊子。小手这里拍拍,那里拍拍,还摊开手掌让我看她打到的蚊子,好像她手上真有蚊子似的,然后笑得东倒西歪,咯咯的笑声引来嫲嫲,又玩闹一会儿。折腾好久,第二天要早起上班的我最后苦不堪言骂她几句:“再不睡觉妈妈不要你了,你走。”她嘴巴一瘪,哭喊着:“嫲嫲,阿嫲嫲。”然后扑向嫲嫲怀里,各种委屈撒娇。我伸手抱她,她哼一声将我的手拍开,头歪在嫲嫲脖子上。嫲嫲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满眼都是怜爱。给她放儿歌,一起学猫叫,学老虎叫……给她念客家童谣:“哦哦训(睡),旯(逛)田圳,旯到两角(杯)米,转(回)去喂鸡仔。”“磨谷、锤茶,淘米、煮茶,烧锅……”嫲嫲温柔的声音伴着她入梦。半夜梦中醒来没有看到嫲嫲,又要哭喊。

小乖很早就学会了走路,说话却很迟。什么都听得懂,就是不说。但是她能清楚地分清妈妈和嫲嫲的区别,从来没叫错过。

2020年春节,因为疫情,爷爷复工推迟了一个月,复工时,嫲嫲要一起去深圳几天,大家商量着暂时将小乖留在老家,留在我们身边。小乖听懂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嫲嫲,直到爷爷嫲嫲拖着行李箱,她终于意识到不肯带她一起了,立马放声大哭,抱着嫲嫲的腿,索抱抱。最后强行把她撇下,爷爷嫲嫲走到地下车库,电话里传来小乖声嘶力竭的哭声,边哭边吐。嫲嫲心疼得不得了,戚戚然折返回来,最后决定带她一起走。

想起小乖刚刚出生那会儿,整个月子里,都是嫲嫲在照顾我们母女。怕我得月子病,用艾叶姜叶煮水给我冲凉;用姜煲娘酒给我喝,祛风驱寒;担心小乖有胎毒,用金银花煮水给她冲凉;用鸡蛋衣烧成灰涂抹在小乖的肚脐眼,预防发炎;将长裤倒挂在蚊帐上,说可以让宝宝晚上好睡。许许多多现在没人用的民间土方法,都被嫲嫲搬了出来,恍惚间我感到了年代的错乱。

小乖也长得越来越像嫲嫲。她两手叉腰扭着小屁股跳广场舞的样子,端着脸盆搓洗衣服的样子,拿着拖把来来回回拖地的样子,拧干抹布细细擦桌子的样子,干杯喝完杯中水仰头大笑的样子……全是嫲嫲的样子。我仿佛看见一个小家婆在一本正经地做家务。

以前饭后我主动洗碗,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晚辈,分担家务是应该的。现在我主动洗碗,是我从小乖身上看到了嫲嫲辛苦操劳的影子,开始体谅嫲嫲的辛苦。我感觉,自己洗的是同一个碗,又不是同一个碗。

吃饭时,小乖一定要坐在嫲嫲旁边的凳子上。嫲嫲咳嗽,小乖抬起小手轻轻拍她的背,然后侧过脸看嫲嫲好点没有。

我亲爱的小女孩,很庆幸你知道嫲嫲的好,和嫲嫲亲。妈妈也有嫲嫲,妈妈嫲嫲的故事,我细细讲给你听。在我还是小女孩的那个年代,我也曾像你一样,跟在嫲嫲身边。她喂猪的时候,我就舀猪食倒进猪槽,倒得满地都是;她挑水的时候,就用小袋子装两小袋水,给我一根竹竿让我有模有样地挑回厨房,厨房总被我倒腾得湿漉漉;她去种菜,会给我一把小锄头,我学着她的样子翻土,不知锄坏了多少小菜苗……

家门前有一棵苦楝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自我懂事起,就记得它,高高地直耸云霄,树形优美,枝丫极力向四周延伸。我喜欢春夏之交看它慢慢开出淡紫色的花朵,美丽地散发着淡香。我拿着竹竿一钩,苦楝树的枝丫就被钩下来,伸手就可以摘下一束花,我拿着小绳子,缠缠绕绕鼓捣半天。阳光透过叶子掉落在树下,斑驳迷离,我一个一个地数着阳光跟着跳格子。嫲嫲通过厨房的窗可以清楚地看到苦楝树下小小的我,还有那些幼稚的举动。她一边做家务一边照看我,我通常就是一个人在她的眼皮底下自娱自乐。

做好饭后,她会对着窗口喊:“阿妹吃饭了。”

我就会第一时间跑到厨房,端过嫲嫲给我盛好的饭。

“阿嫲,为什么没有鸡蛋?”嫲嫲就会立马煎个鸡蛋夹到我碗里,我心满意足地咀嚼着这幸福的滋味。嫲嫲一脸笑容地看着我吃,额角爬满皱纹,头发花白,眼中却闪耀着永不老去的温柔。

嫲嫲到小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会嘱咐我坐在苦楝树的树根上等她。我就安静地坐着,那树根鼓鼓的,我就鼓鼓地坐着。看嫲嫲在小河边的大石头上洗衣服。她不放心,时不时回头看看我。我会很骄傲地告诉她:“嫲嫲,我在这里等你。”嫲嫲回我微笑。路人笑说:“别把小女孩宠坏了啊。”我的嫲嫲就笑:“菜刀往下切(客家方言“切”与“疼爱”的“疼”同音),爱往下走……”

记忆中,那通往小学的路旁的坟前开满了大红花。第一次见那样的花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争先恐后地抢,我们给它取名“大红花”,那时候的我们把很多红色的大朵的花都叫大红花。带回家后,大人们说这是阴曹地府的花,是死人的花,是鬼花,叫我们赶紧扔掉,不然就会倒霉。虽然不舍得,我们还是震惊了。那个时候的我们,除了坟墓前,的确没有在其他地方看见过这种花。那一团团看似妖艳的火红却让人感受到死亡的气息,美丽的外表包裹着恐惧的幽灵。似火,如血,美艳……却从不被人喜爱。但是嫲嫲对我说,这不是鬼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花,叫“雷公蒜”,好人的坟墓才会开这种花,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坟前就不会有的。但是雷公是神,我们摘花就是得罪了神,雷公会生气的,会惩罚我们。

“怎么惩罚?”

“大人就会睡不着,小孩夜里会尿床。”嫲嫲这个解释,让我深信不疑。第二天醒来,立马查看床单湿了没有。嫲嫲坐在破旧的木藤椅上,没了牙齿的嘴笑呵呵的,说我是傻孩子,说雷公是不舍得惩罚乖孩子的。我不知道得罪了雷公的孩子还算不算是乖孩子,但很感激雷公的大发慈悲,没有让我尿床。

往后的很多天里,嫲嫲会自己去摘一把一把没有叶子的“雷公蒜”给我玩,她一步一步走向墓地,步履蹒跚。我问嫲嫲怎么不怕惩罚。

嫲嫲依旧笑眯眯:“嫲嫲老了,雷公不惩罚也睡不着了。”

“睡不着我陪嫲嫲说话。”

“老人家不怕睡不着,是怕睡不醒啊!”

“睡不醒我就陪嫲嫲做梦。”这个时候的嫲嫲是最幸福的,脸上的笑容也是灿烂的。不晓得这段时光,是我在哄嫲嫲开心,还是嫲嫲在哄我长大。

我常常捧着这红艳艳的花,如获至宝。那么多小伙伴,只有我才可以如此正大光明地拥有这么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红。我一瓣一瓣把花摘下,又把花收拢,红色的汁液渗进我掌心的纹路里,染红了我的手掌,也染红了我童年的天空。

很久以后,才知道童年痴迷的这种花就是彼岸花。它是传说中开在天堂的花,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每一次转世循着花香,彼此回忆过往,生生错过,世世相惜。

多少年过去了,我很想告诉嫲嫲,“雷公蒜”就是彼岸花,光听名字就已经很美好。我的嫲嫲离开好久了,她真的醒不来了。我又常常开始做关于她的梦:我背着双肩包包,穿着格子衣服,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是那条小路,很多狗尾巴草,也有很多小石子,很多绿色的玻璃碴儿。父亲劈柴的那个晒谷场旁边,放着父亲亲手给我做的木凳子,已经残破不堪。

我带着给嫲嫲新买的衣服鞋子,还有她爱吃的包子,到处找她,一遍遍喊“嫲嫲”。她从老屋出来,在晒谷场那儿站着回我:“阿妹,你回来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白花花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额头的皱纹皱成一朵花。

嫲嫲是不是八十七岁了?我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嘀咕:“年纪这么大了还活着,真好。”我的房间门锁了,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的房间,小木窗对着小山坡,山坡上有一棵开着红花的树,但是房门锁住了。我于是打开嫲嫲的房间,也是一个不怎么见光的房间,有个大大的木柜。崭新的红色被单和她房间里破旧的家具格格不入,这才猛然想起,嫲嫲好像已经离开好久了。

我没有醒来,但是在梦中已经知道这是个梦了,嫲嫲离开这个房子好久了。我是多么怀念那些朴素的日子,怀念陋室里简单的装饰,怀念灶膛里毕毕剥剥燃烧的松香,怀念那涂着红色油漆的小木窗,怀念有嫲嫲陪伴的那些单纯得一尘不染的日子。

多少次去嫲嫲的坟前,我又看见那些只有花没有叶的彼岸花,恍惚间,我也似乎看见了已在彼岸的嫲嫲,她一小撮一小撮地摘来一把把雷公蒜,又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但始终走不到我的跟前。蒙眬中,我看到带着忧伤的花朵悠然绽放……而我的嫲嫲乘着一艘鼓满风帆的船,正慢慢地驶向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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