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创作谈:被仪式确凿的死亡

2022-07-15帕蒂古丽

文学港 2022年8期
关键词:亡者葬礼公公

帕蒂古丽

我熟悉简单而不敷衍、简葬速葬的穆斯林式的葬礼。穆斯林的葬礼讲究逝后当日就下葬,没有花环、没有棺木、没有遗像、没有哀乐,没有灵堂,这些让人意识到死亡的标志和符号统统被简化为七尺白纱,一个土穴。我的生父下葬,迅速到我还没有把父亲的生和死切换过来,就与他天地永隔,好像生与死之间没有任何过渡。父亲埋葬三天以后,我一边洗晒父亲穿过的衣服,一边幻想着父亲回家可以穿了。穆斯林的习俗不允许女人去坟地,我没有亲眼见到父亲被埋葬,与父亲永别的镜头,一直停留在包裹埋体的羊毛毡子一角被掀开后他熟睡的面容上,那是与我无数次看到的,在大炕上熟睡的父亲一模一样的面容。我无从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有了生命。以致多年以后,我依然不能接受父亲已经死亡这个事实。

有时候我会疑惑,直面亲人死亡那种不存在任何幻想的永离,相对于我父亲那种不被确凿的、让我抱着一丝“逝者的离去是一种假象”的幻觉,对生者来说,不知道哪一种感觉更仁慈。

直到那一年冬天,我参加公公的葬礼,比照我生父的葬礼,我突然有了一些体悟。这是我唯一从头到尾参加的汉民族丧葬仪式,这七天的丧葬程序,对我是全然陌生的。那些繁文缛节是我所不知的(除了在电影或小说、散文里看到的镜头或片段)。

公公的葬礼让我变得很勇敢,平时一些清规戒律,在死亡面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觉得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大,它打破了民族与民族、文化与文化、宗教与宗教之间的所有界限。这于我似乎是行动上一个自然而然的意外。

《七日》看似写了我参加一个葬礼的全过程,实质上,我在这次奔丧和葬礼中体味到的,是死亡背后的那些幽微的东西,还有平时难得见光的人性。

亡者躺在灵棚里,冻成了冰坨子。我知道整个丧葬仪式,都是对活人的安慰。在盛大庄重的死亡祭奠背后,我止不住地体味于事无补的荒诞。

这个已经死亡的生命,已经听不到我的感恩,听不到我的哭嚎。我的哭嚎,是在哭我自己,与其说看到了公公的死亡,不如说我看到了多年以后自己的死亡。我在葬礼上感受自己的死亡,这种无所适从的自私感令我吃惊。

那几天,我没有感受对死亡的恐惧,如果说还有恐惧的话,我就是从丈夫、婆婆身上感受到的恐惧、内疚和不安,这种奇怪的感觉,诱发了我写作的冲动。

让我奇怪的是,在公公在世时,完全没有感受到的一些东西猝不及防地浮出来,比如我丈夫很少回父母家,他对父母的那种亏欠,还有我作为一个儿媳妇对丈夫亏欠父母的那种不安感。借着死亡,太多太多的感觉都叠加上来,加重了死亡的重量,愧疚感、亏欠感、不孝感等一系列的感受,在公公的葬礼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丈夫那几天甚至心脏出现了问题,我觉得在我身上所有的感受,在他那里都会几十倍、几百倍地放大,他的心脏承载不了,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我跟丈夫到他父母的老家余姚定居后,在我们的生活中,公公婆婆早已经不存在了,他们貌似被我们遗忘了。借着死亡,公公展示了他一直以来被我们忽视的存在和重要性,这真是种悲哀。这时候我才发觉,其實分离这一种东西一直压在我们的心头,压得很重很深。直到公公离开了这个世界,积压的那些离愁别恨一下子喷涌而出。我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丈夫和自己的理由,也不知道该让谁去背负这种父子分离的责任,我只有自责,是我抢走了他的儿子,导致他们相隔千里。这一场悲剧的责任,好像应该由我来背负。

人性中那些幽微,平时深不见底,我们看不到也触摸不到的东西,似乎是借由这样一个葬礼才被捕捉。

人类的一些重要时刻是需要被见证的,婴儿的诞生、婚礼、葬礼,缺少见证,会让人感觉不真实,尤其是死亡。需要一场葬礼,似乎是需要昭示亡者的重要性。

葬礼就是这样一件又残酷、又暗含温情的事情,邀请很多人来见证,让死亡变得确凿。亲友一起互相抚慰失去的悲痛,一起承受那种割断与亡者的连接、与一个生命阴阳两隔的疼痛。

我相信,每一场葬礼都能让人重新认识活着的意义,正因为如此,我们在一位逝者的葬礼上,看似在重新认识和定义死者,不如说葬礼照见了我们的生活,同时让我们照见自己的死亡。

公公去世的隆冬,让我的生命真正触及了死亡的寒冷。公公的葬礼持续了七天,那七天,让我一步步确信,我每次去中卫,都会围上围裙,走进厨房的那个戴着近视镜的秃顶男人真的离开了。他喜欢,叼着烟、按下油烟机的开关,一边抽烟一边特意为我炒一盘羊肉青椒丝。现在他不再出现在厨房,他叫我名字时那种亲昵的声音,不会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响起。连续七天,我看到的是,他在楼下临时搭的一个灵棚里仰面躺着,他周围摆满了阴森的花圈。他一天比一天冻得更硬实,他的脸,他的眼珠,他盖在被子下面的一把瘦骨。

给公公行完擦拭面容的仪式后,丈夫告诉我,公公的脸都冻成了冰坨子,眼珠都冻实了,眼皮根本无法合上。他的口气和表情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惊异,仿佛他说的这个男人不是他父亲,而是一个他第一次碰到的人。生死之间陡现的差异感,让他无法确信,棺材里那个冻得硬邦邦的人,就是生养了自己的父亲。

花圈、棺材、遗像、墓穴,飘飞的纸钱、沉重的哀乐、冗长的仪式,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吊唁,一点一点把我们拉近公公死亡这个事实。葬礼上的每一个元素,让我从心理上对公公的死亡有了一个缓慢的接受过程。我告诉自己,这个生长在江南的少年,终于在北方的风沙中走完他的一生,心有不甘地躺在了宁夏中卫的黄土中。当我参加完葬礼离开的刹那,那个被我称作公公的男人,被镶进我手里捧着的一个黑白相框。

诞生与死亡是生命的两极。我们需要证明给所有的人看,一个生命完结后亲人的悲痛。如同我们降生时,希望给人看到一个生命诞生的喜悦。

丧葬仪式的这七天,哀乐沉重的调子,生离死别的悲号充斥周围,葬礼上的很多画面,还有对死者的记忆,一幕一幕都定格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唯一救赎的办法,就是用文字记录下来。

葬礼之后,回到余姚,我把写好的《七日》用白纸打印了一份,让丈夫在烧纸的时候,烧给九泉之下的公公。

没有人能够写出另一个人真正的一生,也许我只是用文字的形式再次确凿了公公的死亡。我想要用文字抓住的,是死亡仪式中闪现的幽微的人性,希望被我捕捉到的那些细节,能确凿死亡,也能确凿一个生命在世上驻留的意义。■

猜你喜欢

亡者葬礼公公
为冰川举行“葬礼”
这是在葬礼上听过最多的一句话
滑轮
冬公公
Reading and Optional Choices阅读七选五
放逐天堂
自己的“葬礼”
八十八岁公公
“亡者”归来
太阳公公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