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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飘

2022-07-15沐小风

文学港 2022年8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沐小风

哥打来微信语音电话时,我正在野外闲逛。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全是杂音,一个字都听不清,我就按掉手机,打算等等再说。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有急事,相信哥会直接换打电话(一般情况下他会在电话拨通后立马挂断,等我再回拨过去);如果他没打来,就说明事情不重要,我也就不用去管他。天气很好,久雨初晴,田野充满春的气息。而我的微信步数已近一万,背上微微出汗,浑身血脉通畅,整个人轻松得像要飞起来。

二十年前,我们举家搬迁到这个小有名气的旅游小镇,在镇尾这个偏僻的山岙开起了一家雕刻加工厂。工厂靠山,壁立的山岩距离厂房不足一米,我爸因而省下了一堵围墙的钱(不过也有缺点,我去年网购的一头品种优良的小猪仔在到家三天后即成功越狱,看监控发现它就是打这儿大摇大摆走的。我现在经常会上山走走,就是幻想着某一天能遇到它,说不定它还能为我带来一群杂交的小野猪呢)。厂房往北约一千米,两座山渐呈合拢之势,形成一个山谷,里面藏着一片公墓地,两排卫兵似的柏树夹道而立,好像在欢迎,哦不,挟持人们去往自己的归宿——那些方方正正的黑色墓穴。忽略墓地径直往里走不到三千米,世界重新豁然开朗,几个连在一起的狭长山包横亘视野,上面种满了梅树,听说是一个外地花农在观赏梅最畅销那年租种的,却不料梅苗甫一种下,行情随即一路下跌,那人好肥好料施着,坚决不做亏本买卖,以为总有一天梅树价格会触底反弹甚至突然飙升,他就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然而他终究没能盼来市场回暖,最后连租金都付不起,就索性撂下这一切跑路了。我们家搬来时,这片无人打理的梅树已经兀自成林,每到初春梅开时节,如云似霞,连绵起伏;因地处偏僻,这份美罕有人打扰,附近的农民对此又视若无睹,幸运如我,独享如此胜景经年,淋过梅花雨,见过梅花落满山坡,只可惜没能想出一两件人生中后悔的事來点缀当时的文艺氛围……前年,这片世外梅林被好事者发现,拍了照片和视频传上网络,遂沦落为知名网红打卡点,安宁不再;而村里发现商机后迅速官宣接管了梅林,在离我家厂房不远的路口设了卡点开始收费……

蜂拥而来的游客拉动了村里经济,听说有对老夫妻靠卖茶叶蛋一个月就赚到了以前一年的收入。我妈也跃跃欲试,说想去摆个摊卖矿泉水,被我爸阻止,他自己则飞速请人在厂房外搭起古典中式门楼,亲自题写了一块“汉风堂”的牌匾,涂上金粉挂得老高,原本极不起眼的工厂一下子变得醒目;他还一鼓作气清空了厂内的两个车间,做出曲曲折折的隔断,顶上装了射灯,把他自认为满意的大小雕刻件一一摆置好,对外宣称这是他的私人作品展览馆。因为他硬件得以达标,顺利地在当了十年的市级工艺美术大师后,荣升为省级工艺美术大师。这片梅林因而被我爸视作福地。

手机铃声响起,是哥,且两声后还没有按掉,我就不客气地按下了接听键。哥在那头语速很快地说外婆死了,他已经在老家,刚吃完午饭,爸妈也到了,问我回不回去。他的口吻充满炫耀——当然是极力克制,但瞒不过我的耳朵——好像在奔丧这件事情上他占了先机,就等于是赢了我一局。我想象着手机那头他那张志得意满的脸,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不去了,就麻烦你替我多哭几声吧。

按下手机,我往回走。过阴冷墓地后出得山谷,阳光立即笼住全身,我不由自主仰起头来,让脸接受这暖暖的抚慰,同时有个念头油然冒起:外婆可真会挑日子呀。说起来,今年的天气一直没正常过,气温忽高忽低,风霜雨雪不止,整个地球也命运多舛,疫情、地震、海啸,接二连三,没完没了,好多无辜的生命凋零逝去……好在春天力量强大,该来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尤其今天,太阳一出,春色立即有了旖旎之态,路旁植株像是趁我不备忽然换了浅绿嫩装,我家厂房后门外两株玉兰枝头,一只只白色酒盅亭亭玉立,哦不,更像一群迷路已久的白鸽飞回了家——往年这个时候,它们早已零落成泥,不说香消玉殒,也已魂飞魄散。而听说人刚死,魂魄不会散,外婆的灵魂可能还在老家上空徘徊。想到这里,昨晚的梦境忽然闪电般长驱直入,浮现在我脑海:外婆站在房门外,笑吟吟朝我挥手,然后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听老一辈说,故去的人在梦里不说话,才真叫托梦。不用说,昨晚她已经来跟我道过别了。

我最后一次和外婆长时间相处至少是三年前,疫情远还没开始,一切还是正常模样,我也还跟父母一道住在厂里。外婆一住下,四亲八戚闻风而来,手里都拎着礼品,外婆欢天喜地悉数收下,床底下很快塞得满满当当。某天我妈趁外婆午休,欲转移两箱八宝粥上楼,被外婆一声断喝停下了脚步。外婆说,我的东西,放我床上。此后,外婆躺的那张老式眠床的里半边迅速堆起一堵花花绿绿的礼品墙,身体已缩成小小一坨的外婆晚上就在它们的簇拥下安眠;而白天只要醒着,她就伸着两条孩子般细瘦的胳膊,将那些东西左拥右抱揽在怀里,床头柜上的播放器放着她百听不厌的《宝莲灯》,眼睛半闭,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那段时间我跟外婆真正坐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极少。当时厂里业务尚可,我就有忙不完的活,导致吃午饭总是落在最后,一般等我去吃她早已酒足饭饱午睡去了;晚上就更不用说,每当我歇手下楼,她已经一觉睡醒,在啃吃饼干当宵夜了。她偶尔会捂着鼻子来我的雕刻工场转转,噪声使我们根本无法交流,粉尘则令她很快就逃之夭夭。

有一次我没使用大型工具,坐在桌前雕小件,她就多待了一会儿,歪着脑袋站在一边看我操作,最后在我耳边讲了一句:“挺好,做人就得勤劳。”说完就转身走掉了。还有一次是在饭桌上。那天我下去明明已经不早了,她却还坐在桌边,貌似在等我,因为她的视线一直跟着我。桌上照例只剩残羹冷炙,我叫了她一声,进厨房盛了饭就坐下来开始大口往嘴里扒拉。她忽然开了腔:“听你妈说,你相亲又失败啦?莫担心,这个不成功,还有另一个;错过了错的,才能碰到对的。干事业也一样,今天不成功,还有明天;明天不成功,还有后天呢。积极的心态不能丢。”她说的都对,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只好含着满口的饭朝她猛点头。她好像对我的反应不甚满意,默默瞅了我一会儿,忽然拍案而起,朝着我妈他们住的里屋厉声说:“什么东西!净留些猪食给我阿飘吃!”把我吓了一大跳,随即明白过来她这是在为我打抱不平。我赶紧吞下最后一口饭菜,表示我已吃完,且故意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了我一阵,最后翻了个白眼,跺着脚进屋去了。

那次外婆在我家住满两月就说要走,接下去被钦点的人是小舅。小舅开车来接她,我在楼上听到声音,下去跟她告别,只见她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正一丝不苟指挥我爸妈把她的东西往车子上搬,后备厢很快满了,就往后排一件件填塞,完了她一骨碌坐上驾驶座旁的位子,才伸出手来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低下头凑近她,她在我耳边说:“你胆子放大一点,记住,不要怕,无论你爹妈还是谁。做人嘛,什么都要去体验一下,才不会后悔,外婆永远支持你。还有,我死了你就别来了,反正人死就这么回事,你心里有外婆就够了。”我点着头一一应下,同时把手中拎着的一箱牛奶放在她的解放脚前。那是我克服心理阴影(我对牛奶敏感)特地去超市买来备好的,光明牌,同时我的口腔和舌头像上膛的枪弹,准备在她接下去问“这是不是床底落下的”时利落地吐出一个“是”字,结果她并没有问,伸手直接拉上车门,车子就开走了。

外婆享年95岁。她过完78岁生日之后就不许我们为她操办寿宴了,说怕被阎王爷盯上。那次我们唱完生日歌,看头戴纸皇冠的她几口吹灭三层蛋糕上的蜡烛,纷纷鼓掌并祝她长命百岁,她却当场翻了脸:“你们这是在咒我只能活到100岁?”搞得所有人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现场气氛很是尴尬,她却自己拿刀切下蛋糕上的寿桃兀自吃了起来,鼻尖上沾了奶油也不擦一下。88岁开始,外婆开始轮流在几个子女家小住,多则半年,少则两月,一直耳聪目明,没病没灾,吃得下,睡得好,所有人以为她活到100岁毫无悬念,她却毫无征兆地在睡梦中与世长辞了。其实她是给出暗示了的,哥刚才在电话里还跟我讲,小舅说外婆去世前曾念叨好几次“这世道太糟糕,不会好了,真得走了。”连杯不离手的参茶也停喝了。当然,说走就走才符合我外婆的个性,她这一生,从来都不按常理出牌。

不知不觉,我已站在玉兰树下,虔诚地抬头,用意念往这花的杯盏中注满外婆爱喝的黄酒——目前,我只能用这样的方法遥祭她那个不羁的灵魂。

印象中,外婆小个子,短发,清瘦,每天坐在院子里要用篦子细细梳头半小时。她打扮时尚,夏天穿香云纱上衣,下配阔腿裤,身上丝毫不见农村人常见的邋遢相。不过我妈却说外婆年轻时每天都蓬头垢面,不爱收拾家务,家里天天充斥着她的大呼小叫,还经常擤完鼻涕就往几个孩子的衣服上擦。外婆的解释是,早年家里人太多,收拾不干净就不收拾了。她还反问,我辛苦了大半辈子,到老了才有个人样,不好吗?我对自己好一点,不行吗?大人们听了沉默不语,只有我坚定地站在外婆这边支持她,赞美她,并告诉她我妈他们不回答那是无言以对。吃的她也讲究,一天要喝两次黄酒,午餐后与晚餐前,各一小盅,温热的,冬天还要打个鸡蛋进去。

春天她烧给我吃的蚕豆饭里有腊肠,特别好吃。外婆却说,腊肠换作火腿才真的好吃,让我有机会一定要试试。外公去世后,外婆坚持独居,两个舅舅觉得没面子,外婆说,你们的面子能当饭吃?我一个人过日子,不知道多舒心!她住的小屋木地板一尘不染,马桶藏在木箱子里。听说这一切是她早年从一个上海知青那里看来的。我就问外婆是不是暗恋过那个知青,因为在我的想象中,只有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自觉或不自覺地学习对方的一切并默默践行,有句话不是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将自己活成对方的样子。外婆当然矢口否认,骂我“没规矩”,作势要打我,手伸到一半变成拧开手中的保温杯盖,她垂下眼睑喝茶,抬头又开始王顾左右而言他,“有人在背后嚼我舌头,说我错了心发花痴,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口吻变得轻蔑,“她们就是眼红我。”然后脸朝外,声音高起来,“也太好笑了,干净反被邋遢笑。”她的举动让我更不免浮想联翩:一个乡下妇人,老都老了,突然一改年轻时的质朴或土气,把自己扮得洋里洋气,这真的正常吗?不过一想到她跟外公两人一直很恩爱,尤其外公,生前从来宠她如珍宝,连喊她名字都用叠词“丫丫”(外婆大名叫李二丫),我又觉得不该对她产生这种大不敬的怀疑。然而后来在一次酒后外婆还是露了馅,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那个小知青来我家吃过糅,他跟你外公当年一样,说好吃极了。讲这话时,她脸色泛红,不知是酒意还是其他因素催发的。而我那阵子正为了什么事焦头烂额,就没乘势追问下去,那件事就这样成了谜。

外婆长期喝参茶。她手中的保温杯是外公年轻时买的,质量很好,是她最喜欢的保命用品。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先抓一大把参片放进保温杯里用开水泡好,几分钟后参香袅袅飘出,她端起杯子凑到鼻下深深一嗅,然后吹开浮在杯口的参片,啜饮几口,再慢吞吞起床。我有次注意到那个杯子的不锈钢内胆已近赭色,提出给她换个新的,比如日本象印或是虎牌,她嗤之以鼻,还是老杯子泡参茶,走到哪捧到哪。外婆但凡念叨起外公,都以保温杯做开场白。外公名叫长生,比外婆早走整整30年。晚年外婆经常陷入回忆,笑笑骂骂,骂外公对她是假好,总共才陪了她没多少年。“该死的长生不老,他一打头就在骗我。我上当了,以为他真的会长生,我是不是傻?……可能也是我不对,不该老是这样咒他,该死的长生不老……”她又说,“想当年,我和你外公吵架,你外公傻,生闷气,不吃饭,光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这不等于五脏六腑都架在烟上熏,哪能长命啊。说到底,他就是傻。”骂完又得意地笑:“和你外公吵架我也生气,也不吃饭,但背地里有参茶支撑着,身体能有啥事儿。”外婆清楚哪种参性寒,哪种参性热,哪类体质、什么季节适合吃哪种参,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就笑:别当我不识字就是文盲。她回忆的结尾总是那句话:不想活了,早死早投胎。讲完随即拧开杯盖,大口喝参茶。

外婆和外公一样都属鼠,但她比外公小一轮。外公高大英伟,皮肤白皙;外婆身材矮小,黑且精瘦。如果非要找出两人的夫妻相,那就是他俩都眼窝凹陷,眼珠漆黑发亮。相比敦厚的外公,外婆更有鼠相,表现在她精力旺盛而机警,遇事反应敏捷,逻辑思维清晰——很可惜这点没有遗传下来,她所有的子女几乎个个逻辑混乱,比如我妈,就是典型的跳跃性思维,要弄清楚她讲述的某件事比登天还难,这里按下不表。与南方常见的塌鼻梁老太太不同,外婆鼻梁高隆,我一度认为她祖上是因战乱遗留海边的游牧民族,后来这层怀疑加深,是越来越感受到外婆的性格也随大海,沉默时俯首静思,悲伤时仰天长啸,情绪的潮水忽冷忽热,退了又涨,一浪接一浪。性子又极烈,有仇必报,哪个触犯到她,只要对方活着,追至海角天涯,骂起来如惊涛拍岸。但她心里有杆秤,善恶分明,在那个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村里有人蒙冤被打倒,关在牛棚挨饿受冻,谁都不敢靠近,唯独她去了一趟又一趟,送完吃的送喝的,还把外公最厚的衣服拿去给那人披上,最后竟然平安无事。听说看守的只敢在不远处瞪着她,没敢说啥,外婆则全程镇定自若,表情泰然。外婆待外人豪爽,只要踏进她家门,不管富豪还是乞丐,一律视若贵宾,热情款待。但她对子女却严苛,我妈他们几个在外婆面前个个噤若寒蝉;不过他们婚姻自主,成家后外婆也从不掺合他们的家事,那年小舅妈跟我小舅闹离婚,外公去干涉,还被她责怪是多管闲事。

外婆在村里口碑两边倒,有人见她躲着走,也有人奉她若圭臬,尤其一些中年妇女,遇事经常登门向她讨教,而她也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据我观察,那些女人最后离开时总是一扫来时的满面愁云,眉头舒展了,气色也好了,起初佝偻的身体也挺直了,仿佛把千斤重担卸在了外婆家。有一回我在外婆家,正好遇上一个双眼红肿如蜜桃的中年女人前来找她开解,我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听到外婆对那女人说:“他骂你是婊子,你就回他,你就那么想当绿帽王八?下次再骂,就做给你看!看他怎么办!”那妇女立马破涕为笑,握着一团湿手帕步履轻快地走了。外婆做事我行我素,全无章法,外公去世后她更是独来独往,无拘无束,简直就像山间的野花,无畏风霜,一逮到机会就蓬勃绽放。如果把她放进金庸的武侠小说,她所在的山村也分门立派,她当属乡野豪迈派。但沉下心来仔细回忆,又觉得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她曾经告诫我不要轻易替人出主意,人家找你商量事情,其实心里多数已经吃了秤砣钉了秤星,会做人,就得学会判断这一点,否则主意出反了,人也得罪了。可见她并非随心所欲,而是借助自己超群的判断力,心从口出,不仅智商高,情商也极高。

而据我所知,外公本来要娶的人是外婆的姐姐。那一年春节,外公从媒人处打听到未婚妻家的地址后,找了个特殊的日子偷偷前去打探。那天,外公经过长途跋涉最终抵达外婆所在的那个小山村时,天色已近黄昏,夕光为村口的风水树披上了薄纱。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门户大开,食物的香气外溢出来,浓浓地飘荡在空中。不少像外公那样风尘仆仆的旅人三三两两漫步在村道,引颈张望的有之,被香味牵着鼻子径直入内的有之,而外公的目标很明确,打听清楚未婚妻家的位置后,就直奔而去。外婆家的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陌生客人,正人手一碗糊糊喝得不亦乐乎。外公当然知道这糊糊叫“糅”。因为这天是农历正月十四,是我们当地的元宵节,也是欢迎陌生人吃“百家糅”的日子。毫无疑问,外婆家的糅肯定好吃,因为外公几乎是挤进去的,让他更惊讶的是,站在灶前掌勺的,居然不是这家大人,而是个黑瘦的小女孩,个子都没有手中的长柄勺子高。坐在灶口烧火的那位,应该就是自己的未婚妻李大丫了,她白皙丰满,眼睛却大而无光,熊熊火光把她的脸蛋烤得红通通的,更使她看起来表情木讷,她双手抓钳把柴禾往灶内填塞的动作迟缓,很不协调,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她智商不高。外公潜伏在人群中,一边默默喝糅,一边继续观察,同时陷入了沉思。

多年后,外婆说起第一次见外公,依然记忆犹新。她说,人家吃糅都是吃一家换一家,每家吃几口,最好吃满一百家,再不济也吃上十来家,只有外公这个傻瓜从头到尾站在她家,喝了八碗糅,最后还捧着肚子把院角那堆垮了的柴禾重新码得整整齐齐。外婆说,就是这男人离去时那一回眸,把她的魂勾了。那深情,那专注,好像在她心上敲了个印章。跟外婆相比,外公的回憶相对有趣些。他记得那晚的糅五颜六色,里面放了香干、虾皮、牡蛎还有花生米;他没用筷子、没用调羹,端着碗,张开嘴,顺着碗沿转几圈,一碗糅就下了肚。他还记得自己捧着空碗去盛第二碗,黑皮肤小妹妹拿一双漆黑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家的糅味道特别鲜、特别香吗,因为里面放了我娘自己腌的雪菜。她说完,掩嘴而笑,那娇俏的模样让他一生难以忘怀。

外公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性格温顺,甚至有点懦弱,但主见坚定,因此回去后他就跟媒人讲了实话,说比起花瓶他更想娶个聪明果断的妻子来持家。于是就退婚。媒人很敬业,问他可有心仪的新人选,外公就说他看上了二丫,因为大丫远不如妹妹二丫机灵、可爱。媒人直接被惊呆,说二丫才14岁还未成年,这媒做不了。那时交通尚不发达,但并不妨碍这件奇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去了外婆家。外婆闻听后稍一思忖,便想起了那个高大英伟的男子和那双温情脉脉的眼睛,于是她宣布,此生非外公不嫁。就这样,外公从一开始为等外婆长大,到后面等岳母全家同意,一直熬到32岁才结婚。外婆则经过抗争,于20岁那年终于将她爹耗死,并得偿所愿嫁给了她一见钟情的男人,同时跟家人一刀两断,与姐姐大丫更是老死不相往来。

婚后不久,当幸福的光环褪去,夫妻俩身上所有的真实品性暴露无遗,一下子产生了诸多不适应。尤其是外公,发现他的丫丫很不好对付。两人开始口角,谁都不服谁。外婆见吵不赢外公,就装疯扮傻,摔门而出是她的惯用伎俩。小山村山头连着山头,小巧玲珑的外婆一路奔跃向前,途中不忘折根枝条,见树骂树,见花骂花,一路敲打过去。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过不了多久,惊慌失措的外公便会尾随而来,嘴里喃喃有声,那是他在替她给山神和土地赔礼道歉。外婆不想出门的日子另有一种闹法,叫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把外公往室外一关,自己往床上一躺,任外公在外头千呼万唤,她就是不吱声也不挪窝。外婆说,其实她在床底下早备了干粮,以前是煎饼皮和番薯干,后来则是薯片饼干八宝粥等,三五天不出房门不在话下,还能长肉。不用猜,外公肯定早已识破了外婆的“诡计”,只不过他愿意宠着她,忍着她,假装不知道罢了。还有一点,外公贪吃外婆做的糅。除了正月十四夜,外婆平时也做糅,只要外公说想吃,她就挽起袖子为他开小灶,她深谙——要想抓住男人心,先要拿捏住他的胃。说起来,外公发家也像做糅,买人家看不上的田地,那些地段不佳的边边角角,积攒起来种上毛桐树、蓼蓝之类比较冷门的作物,然后榨出桐油、提炼靛蓝卖高价。因田产都是七零八落的边角料,且四散分布,后来某项运动来临,外公顺利规避掉了“地主”或“富农”的帽子,安然度过危机。后面条件好起来,外婆煮糅投入的料越丰富,糅的滋味越好,吸引的客人越多,外公外婆的日子这锅糅也越发淳厚了。外婆煮甜糅更是一绝,加了红曲的甜糅汤色鲜红,里面的红枣桂圆苹果香蕉橘子梨等多种水果丁像在群舞,沸腾间果香扑鼻;甜糅出锅前外婆还会撒上一把渍在白糖里的桂花,糖桂遇热,朵朵舒展,很快融入其中,轻轻一搅,浓郁的桂香弥漫开来,舀起来尝一口,滋味甜而不腻,飞速滑下喉管,五脏六腑瞬间舒爽熨帖。甜糅原本又叫新娘糅,只有新婚人家才有提供,但外婆才不管,坚持每年正月十四都煮一甜一咸两种口味的糅招待客人,两大锅不够就四大锅,以至于每到那天家里就门庭若市,成为前来吃百家糅的客人首选。其他村民见状,羡慕不已,纷纷效仿,老规矩就此被打破,新风尚像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飞快扩散开来。

外婆年轻时胆子奇大,深夜敢走山间小路,说只要有个手电筒照亮就行。嫁给外公后,她发现夫家穷得揭不开锅,就偷偷去她爹坟前祭拜顺带引魂,据说这样能将死者原本阴庇儿孙的风水招来自家。外婆赶在清明前一天中午出发,带着干粮背着祭品独自一人翻越几座山;到达出生村庄已是后半夜,她爹的坟就在庄外。稍事休整,外婆用随带的火镰点燃三炷清香插在坟前,然后铺上垫布摆好祭品,跪下去磕完头,她就开始哭诉,声音不受控制由小渐大,引发庄内群狗狂吠。此时天色刚蒙蒙亮,被吵醒的村民敲响脸盆大喊大叫:某某的妹妹来抢风水啦!外婆不慌不忙收拾东西,起身,回头,望见她哥和村民一窝蜂追赶而来,她扭头朝着坟墓喊:爹,咱回家!不徐不急启步往家的方向走,一手拿着香,一手拿着大炮仗,边走边放,指引她爹的魂灵去保佑她的夫家兴旺发达。炮仗连连炸响,碎屑纷飞,硫磺味弥漫在山野,越来越亮的天光中,外婆她哥和村民们的身影先是站定不动,而后渐渐小下去,最后消失不见;袋里的炮仗早已放空,手里的香尾巴闪了一记,一丝青烟往上一纵,也灭了。外婆丢了香枝,拍拍双手,回家的脚步轻捷得像装了弹簧,而太阳正越升越高,照亮前路。连续几年如此这般,外婆都是大半夜赶到她爹坟前,她兄弟也拿她没辙,只能象征性追逐一下。后来外公家条件好了,家里有吃的了,外婆也就没再去娘家“抢”过风水。

外婆念叨最多的一句话是:好人不长世啊!我小时候认为她是在说反话,经过这么些年咀嚼回味,才明白她说的好人是我外公,她自己则主动归到了“坏人”之列。因为她跟外公在一起时,就没有吵不赢的架。其实她吵架技术单一,主要胜在精神持续饱满锲而不舍,而外公总是中途放弃,愿意主动投降,这其中的缘由,除了他对外婆好,更可能跟外公的身体状况有关,他长期气虚,缺乏耐力,更没啥后劲,这一点从他靠零打碎敲发家致富也可略窥一二。外公离世后,子女们没有外公那么“听话”,外婆只好改变策略,演戏给子女看。山中有个大水库,外婆只要受了气,便声称“跳水库淹死算了”,踩着一双解放脚鼓点一样跑上大坝,然后各种方向各种角度俯冲,到水库边缘才紧急刹车,一而再,再而三,百试不爽,乐此不疲。那会儿我妈才十来岁,惊恐万状,想拦又不敢,只能哭哭啼啼紧随其后;看到外婆冲到水边,我妈想大喊,又怕适得其反,万一她恰好站立不稳,喊声将促使她一头栽入水中……我妈一辈子患得患失,就是这件事带来的后遗症。上了年纪后,外婆不再演戏,而留了足够空间给子女,至于子女怎么演,已经不是她的事了。现在,自诩为坏人的外婆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足足比家族中口碑最好的外公多活了30年,“好人不长世”那句话得到了验证。我查了下手机,今天是农历正月十三,明天正好是十四,外婆是提前赶去给外公做糅了。

我小时候在外婆身边长大,家族里那么多小孩,她对我最亲。我家的相册里有一张黑白照,是外婆跟我们几个小孩子的合影。那时她发量多,比我高出半头的脑袋看起来特别大,一只手搂着我的肩,其他人就没有这待遇。她把我养得白白嫩嫩,是一众小孩里最好看的。她教育我的理念也简单而朴素,行要正,坐要端,饭要吃饱,衣要穿暖;她总是说,这些生活最基本的规矩做好了,人生基础就稳定,以后保准不会差。而那时,我父母亲也还没开始嫌弃我,每次带着哥哥来看我时,会抢来抢去抱我亲我,弄得我满脸都是口水,臭烘烘的。我常想,要是我后来一直在外婆身边生活而不是回来父母身边,可能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说了这么多,相信谁都看出来了——外婆去世,我是最该回去的人。但我有我不去的理由,不仅仅因为之前答应过外婆她死了我不用去,还因为我已经好多年没参加丧礼了。就在我十三岁那年,我的大舅因癌症去世,在哀乐声中、众目睽睽之下,我笑得前仰后合难以自控,让我父母颜面尽失,怒不可遏,将我连踢带打拖出现场,直接送进了精神病院(几年后我们搬离老家,这应该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我在大舅丧礼上突然大笑是有原因的。我的大舅母年轻时是个大美人,以风流著称四乡。那年她跟她的青梅竹马闹矛盾,一怒之下做出了一个任性的决定,嫁给了对她一片痴心的我大舅。大舅很快就为自己捡的漏付出了代价——他的新婚妻子三天两头趁他下乡(他是个尽职尽责的信用社信贷员)在家与情夫私会。我妈作为大姐,为大弟的幸福处心积虑。她和爸安排我去大舅家住并过夜,目的是为了盯住大舅母,让她收敛些。那时我10岁多,已经懂事。我直觉这不是件好事,就问爸妈为什么不派我哥去。他们异口同声说我比哥机灵,我就开开心心地领命而去。大舅母对我特别客气,晚上睡前给我喝牛奶。喝了牛奶我就睡过去,直接不省人事,等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且头还晕乎乎的难受。后来我才知道,她在牛奶里放了安眠药。我卧底没当好并不妨碍我爸妈成功捉了大舅母的奸。我大舅从乡下闻讯赶来,当场口吐鲜血。原来他早已有所怀疑,只是不想亲自证实这一点而愿意为了心爱的女人当鸵鸟罢了。大舅的身体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食欲不振,脸色蜡黄,全身无力,一查,患肝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是我愚蠢的妈自作聪明,把她的弟弟给害了。神奇的是,经历这丢脸之事后的大舅母并没有和大舅离婚(大舅也没提),而是依然好好生活在大舅家,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直到他生命的终结。值得一提的是,大舅死后,大舅母就嫁给了她那一直单身的青梅竹马。

大舅去世,其实我们在心理上早已经接受这一点。所以当真正接到他的死讯时,我们全家都没有太意外。记得当天我特地换了件白色衣服去的丧礼现场。总觉得大舅的死我也有责任,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一下歉疚。到了灵堂后,我妈哭得很伤心。我相信她的伤心是真实的,毕竟她是造成大舅早逝的罪魁祸首之一。我虔诚地跪下来给大舅磕头,心中默祷他能够原谅我的年少无知。这时邻居大娘把盖在他脸上的布帕掀开让我看遗容。大舅生前被病痛折磨得很消瘦,这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但看到真容之后还是大骇,原来人可以瘦成那样!两颊凹陷,几乎可以放下鸡蛋;皮肤发黑干瘪,缩附在头骨上;曾经又多又密的黑发变得稀疏且毫无光泽。我正沉浸在难过的情绪中思索死亡这个大命题,哀叹人最终都得走这条路,所有在场的人概莫能外,大舅母忽然出现,她一身缟素,呼天抢地,哭声高亢又凄厉,堪比唱戏的花腔女高音。站在大舅遗体旁的大娘去扶她,她像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绵软无力,直往下瘫去。坐在稻草上失魂落魄的我妈手捏毛巾亦步亦趋走过来欲给大舅母拭泪——我想她可能被這悲恸的一幕感动了,想借机跟她冰释前嫌吧。可是,就在大舅母抬头的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脸上干净清爽,眼里也无一丝泪。于是,我就像被人点了笑穴一样,开始哈哈哈地狂笑起来。

精神病院的检查结果自然是一切正常,我很快就被放回了家。但自此开始,我爱上了在葬礼上观察各种人的哭法,不孝子孙恶媳妇假模假式挤眼泪的,还有狐朋狗友猫哭耗子的,看到假哭,我都忍不住要笑;我也明白在那种场合笑出声真心不合适,但憋着又难受,我试过一回,几乎憋出内伤,送丧回来小腹疼了好几天。后来就决定不再去那种场合,眼不见心不烦。这次外婆殁了,我父母和我哥是分开去的,但他们都没叫上我。说实话我在第一时间得知时是生了气的,我们明明是一家人,且住在一个镇上,带上我,很难吗?但想到可能是由于我的怪癖让他们不安——毕竟我已让他们伤脑筋多年,我的气就消了。他们也知道我应该去,但更希望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吧。

我往家里走去,天空忽然堆起乌云,太阳镶上金边,倔强的光线冲出来,像一群无辜被困的天神,想要极力冲破天庭的禁锢。我担心会下雨,赶紧加快了步伐。拂面的风变得迅疾,身旁的行道树齐齐后退,渐渐地,我仿佛看见时光在其间汩汩流淌,它带走了光阴和我的外婆,留下她的故事像老电影映在我脑海,一帧接着一帧,片尾是一段总结,白纸黑字,慢慢往上滚动播放:精神独立有主见,不怕人不怕鬼,不迁就不服从,一辈子在抗争,灵魂一直在更新,真正做到善待自己的躯体与心灵……画面最后,一个老人的影子淡淡浮现,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外婆,想赞美她真是了不起,想告诉她我要向她学习,她却在空中朝我眨眨眼,挥挥手,隐没在幕后。

我现在的住处离我爸的工厂不远,名叫花园新村。这是个典型的老破小,芳龄40岁左右,但胜在是学区房(离镇中心小学和初中15分钟左右车程),是我为了逃离父母用私房钱买的(跟他们讲是租的)。老破小有个更大的好处是附近苍蝇馆子多,吃食丰富且价廉物美。因为疫情,老板们没法回老家过年,这一排油腻腻的店铺几乎都开着。那家店面看起来最干净的湘西小炒明晃晃的玻璃门前,抹着烈焰红唇的老板娘一手叉腰一手朝我招个不停:帅飘,进来吃点?这老板娘很会来事,她经常会向顾客推荐:我家的面,我家的年糕,我家的……你点个香肠炒年糕,她会问,你的炒年糕是指定要放我家的香肠吗?然后就开始鼓吹她家香肠多么多么好吃,每年春节都热销,要买的话就赶紧。有次我就上了当,那盘香肠炒年糕端上来,颜色是真漂亮,汤汁几乎都是油。尝了一片香肠,甜到牙根疼。我就说,你家的香肠太甜了,比宁波汤团还甜。她抛给我一个白眼,我就继续说,香肠最好吃的还是重庆的,辣里带麻,哪像你们家,除了甜就淡而无味。同时手里的筷子避开那粉红色,只挑些白的和绿的吃。她不高兴地伸出胖乎乎的手打了一记我的胳膊,店里还有旁人在,似乎都竖起了耳朵,我突然来了兴致,就开始故意逗她:你这香肠还不都是菜场买的,那天结账你排我前面。她闻言,怒不可遏,张开红唇吐出俩字“傻飘”,迅速抄起我的盘子闪进里间去了。她居然喊出了我的绰号。我不能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如果去追问的话我才会自取其辱。只能快步离开,且她家自此就失去了我。今天也一样,她喊我帅飘也打动不了我,更何况家里的冰箱内还有我妈昨天做的麦饺筒呢。

向守岗的红马夹主动出示健康码、行程码后踏进小区,公共道路两边照例停满了廉价汽车和电瓶车,一楼私搭乱建的窝棚外堆满杂物和煤饼炉;花坛里绿植和野草共生,还夹杂着不少餐巾纸团,油腻的一次性餐盒比比皆是,风吹来四处翻滚。小区物业管理办公室的房子节前刷新过,墙壁洁白而突兀,旁边唯一的公共运动场所——小门球场内,三五个老年人正在认真打门球,表情极专注。外边有个戴红袖箍的人管着,他正手执测温枪把玩,口罩扣在下巴处,投入劲儿丝毫不输里头的大爷。那人脚边竖着的易拉宝上书“入场请戴好口罩并测量体温”,底色和字体都已褪色。我问那人进去看看可以不,他立即坐直身体把口罩扒上去,然后伸出手将那把枪对准了我的脑袋,嘴里说着口罩戴好才能进去,一边斜眼看温度。我说今天忘戴口罩了,里面的大爷不都没戴口罩吗?那人回头乜了一眼大爷们,再回过头来对我说,他们过我这关时都戴了,进去后我就管不着了。我就冲他笑笑说了声哦,摆摆手表示不进去了。那人就横了我一眼,牙缝里挤出“傻飘”两字,一把扯下口罩继续玩他的枪去了。我有点懵,此人居然也知道我的绰号。仔细看了看那张脸,很陌生。我盯了他一小会儿,他没敢抬头与我对视,我也就放过了他。

迎面过来几位老阿姨,一看就是来喊自家老头吃饭去的。阿姨们看到我,不约而同跟我打招呼:阿飘回来啦,饭吃了吗?有空阿姨给你介绍女朋友啊。我赶紧冲她们点点头,赔笑并加速闪进了我家那栋楼。说实话,那几位阿姨我一个都不认识,她们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我也不知道,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我单身。是的,我,叶飘,四十岁的母胎solo,即从娘胎里开始到出生后至今一直保持着单身。我活到这个年纪,发现的其中一条铁的定律是:几乎所有的女人喜欢给人做媒。估计小区里的这些老阿姨已将我当成了一片新大陆。

也不是没谈过恋爱。我25岁之前谈过两个正牌女友,谈婚论嫁的那种,只不过因为时代和个人素质关系,我跟她俩只牵过手。现在一个已经跟她前夫离婚,让8岁的儿子认我做了干爹,她工作忙,常把儿子放在我家(指工厂)让我帮忙管着。我爸很喜欢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曾提出让我跟孩子他妈复合,说可以白得一个儿子,能省很多事(我明白他真实的想法和潜台词其实是省钱)。但我不置可否,我妈也坚决不同意,这事儿就没再提起。另一个瘦高个儿,爱笑,已嫁到一座很偏僻的小山村,女儿9岁,前阵子我打算去那村里购房碰到过(本来想在她们村弄个独立工作室,既可远离我爸妈,又自由清静,还能呼吸新鲜空气,后来因为村书记反对没买成,那幢临溪的漂亮老房子正被他家占用,堆满了建筑材料),胖得都快认不出来了。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乐观,我很欣慰。几年前,因为我的婚姻大事一直不见有明确进展,老妈陷入焦虑,几位跟她要好的老阿姨曾经告诉我,她在跟她们说对我不起,说如果不是她当初极力干涉且态度强硬,我的孩子应该很大了。我那个爱笑的前女友,當年是因为她身高只有1.63米,我妈说她指定干不过我1.67米的嫂子。而那个现在离婚单身的,则仅仅因为她是外地人。知道我妈在忏悔,我也就恨她不起来。

从30岁开始,我加入了时髦的相亲队伍。十年来,掰指毛估估,我每年至少要跟超过10位姑娘见面,也就是说,我的相亲女友差不多可以组团上水泊梁山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择偶要求高。不止一次,我觉得坐在对面的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也自觉善解人意,跟各种职业、各种性格的人都能讲得上话。我自认这种性格应该适合所有的姑娘,婚姻不就是夫妻两人永远有话说嘛,从情话一直讲到废话。但现实好像事与愿违,跟我相亲过的所有姑娘觉得我不适合她们。尤其近几年遇到的姑娘们,越来越奇葩,昨天明明还在微信里相谈甚欢,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相当一致,把我捧上天,今天忽然就来个180度大转变,说我年纪太大,不够帅,把我给删除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已经想开了。这样的姑娘也有好处,至少比那种钓着你还四处撒网的强。前几年有个小子,就杀了一个这样欺骗他感情和金钱的女孩,在宁波,血染意卡菲。不过最近这两年,陪同那些大龄姑娘来相亲的家长,尤其是那些妈妈,好多次我都觉得她们已经把我当成了她们的女婿,那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对我的激赏,简直是立马就希望我跟她们的女儿进洞房。可惜的是,妈妈们作不了主,以至于我跟那些姑娘的缘分最后都不了了之。在这个过程中,我又发现了一条铁律:女孩子年龄大了,最嫌弃她们的就是她们的家长,年纪越大越嫌弃,几乎恨不得能立即将女儿像盆水一样泼出去。我很不理解——虽然这样一来,对我比较有好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相亲的频率比前两年更高了),至少近两年遇到的姑娘,无论她们的自身条件还是外在条件(家庭出身和工作单位),都比以前更好了。

但最近这两年我却越来越意识到相亲的肤浅。如果到手的个人资料散发虚光,往往见光就死;如果第一眼印象尚可,后面则可能隐藏着不堪。相亲就像吃快餐,简单粗糙没营养,肯定是吃一家换一家,多吃了倒胃口不划算。不过去年金秋的一次集体相亲活动,我遇到了一个各方面难得契合的姑娘,她姓傅,单名一个雪字,个子不高,也不漂亮,脸上还分布着几十粒雀斑,但她皮肤和牙齿很白,看起来有点可爱(她比我小10岁),言谈举止都透着让人舒服的感觉。我俩约着见了几次面,交流起来全无障碍(比如我告诉她其实我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叫叶开,她就说那她干脆叫傅红雪算了,真是贴心又幽默);我也邀她和她闺密一道来过我家工厂参观,她落落大方,对我父母礼貌又得体,甚至在给我爸送上很多溢美之词后,对他的私人博物馆提出了一些建设性看法,使我爸大为开怀;我妈紧急做了拿手的家乡特产麦饺筒招待她们,她吃了惊嘆连连,直夸我妈厨艺了得,说以后还想吃(我忍不住将这当成了某种暗示)。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理解我,懂我的不易,这是我之前从未在别人那里得到过的。几年前,我在宁波市区投资了一套房子(我理财水平还是可以的),租金用来还房贷。结果那年租期一满,物业通知我让我去补缴物业费,一大笔。我去了才知道那个租客租了我三年房子从未缴过物业费(第一笔是从租金里扣的,等于是我自己出的)。给租客打电话,结果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发短消息不回,就如人间蒸发石沉大海。于是我就去找中介拿钥匙顺便了解租客情况(中介是我自找的,一对河南的中年夫妻;没找当地品牌中介而找这户外地人,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出门在外挣钱不容易,给谁赚钱不是赚,就当我支持他们了)。结果那是个黑中介,我差点连房子都拿不回来。于是只好打官司。打官司要找律师,我不知为什么脑子一抽,又找了个河南的,而且按照对方讲的行业规矩,先打了500块预付款过去。对方点击收款的一瞬间,我忽然有点担心,他们都是河南人,到时一接触,会不会结成联盟然后反戈对付我?事实证明,我的第六感是真灵,他们果然很快就瞒着我凑到一块并沆瀣一气来害我……好在邪不压正,我在专业法律人的援助下赢回了一切。这次经历一说出来,我差点被父母亲朋的唾沫淹死。只有傅雪姑娘听了之后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不是笨也不是傻,你只是太善良了,就像小猪麦兜一样。傅雪是个幼儿园老师,所以从她嘴里讲出小猪麦兜这样的名词来很正常(虽然我并不认识这只猪),我更不会去多想她拿我跟猪比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当时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利器戳中,先是剧痛了一记,然后狂喜涌上来,把整个我席卷,晕了好一会儿才站稳,并认定自己这次真的找到了对的人。虽然我们俩的关系目前还没挑明,但我相信这只是时间问题。不惑之年,终于遇到三观相合的人,这莫大的幸福感常使我陷入臆想,我想象自己会跟她结婚,我俩一起煮糅、做麦饺筒,然后一起共享美餐;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你一口我一口,甚至你喂我我喂你,细嚼慢咽,品尝生活美妙滋味……本来我已邀请了她明天来我父母厂里吃糅(其实我更想带她去我老家吃糅,感受一下我的家乡风情,可因为该死的疫情,我老家继去年停止这项活动后,今年又发来了停办通知,我只好求助我妈,现在家里那几个麦饺筒就是我妈为了明天和糅一起吃提前准备好的),她也同意了。为了不让她感到尴尬,以及遵循吃糅的人越多越好的规矩,我还准备叫些住在附近的吃货朋友前来捧场,但现在外婆殁了,吃糅计划被打乱,这些人我不用叫了,但怎么跟傅雪解释,我还没想好。

推开绿色的铁条防盗门,里面黑乎乎的,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部灰突突又花里胡哨,乍看像是水墨山水画,其实那只是泥灰脱落的水泥石灰墙。楼道残留着的呛人油烟味让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大喷嚏,同时告诉我,肯定有住户炒过辣椒,时间不超过半小时。我的房子在三楼,房产证上写的面积是50平米,里面一室一厅加一卫一厨一阳台,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自己一手搞定了所有的室内设计和施工,装修风格以简洁实用为主。我在卧室备了张小茶桌,吊灯光线温和又明亮,闲了坐下来可以喝喝茶看看书(这是我除了工作外唯一看起来比较高级的爱好)。但是这样的时候很少,因为这儿居住体验感实在太差,主要体现在隔音差。上世纪80年代造的房子,楼板用的是预制板,墙板也很薄,都基本不隔音,每当夜深人静,楼上两口子有动作,隔壁老头看电视,相当于现场直播。所以我从未带心仪的傅雪姑娘来过这里。这儿是我用来过渡的住处,以后还指不定去哪里定居呢。

在这个谈不上温馨的小窝里,我最满意的是阳台,整体垫高,跟卧室用落地玻璃移门隔开,这样既有延伸感,又层次分明。我曾在窗台上养了很多花,但因疏于照料,现在只剩下很多空花盆摞在一起。阳台角落挂着一只开着门的鸟笼,里面住过一对漂亮的虎皮鹦鹉,但不到半个月就被放掉了,因为我觉得,比起有吃有喝,它们可能更向往自由。我开着笼子门,是希望它们有朝一日路过这里能飞进来看看,休息一阵。我也养过猫狗和鸡鸭鹅,当然不是在这个家,而是在厂里(三天就跑了的那头猪不算,是那年猪肉涨价我才突发奇想买的)。我养过印象最深的那只猫是母的,纯黑色,养得很成功,捉老鼠水平一流,还生下了一窝虎皮小花猫;但她很快丢下孩子们失踪,应该是跟那只虎皮野猫私奔了。小猫只好我来养,我小心翼翼地喂它们,从牛奶到米糊,到后来买小鱼。它们渐渐长大,然后有段时间我早上起来,经常可以看到门口摆着死老鼠。小猫们的这种感恩方式我受不了,只好把它们全送了人。狗比猫好养,没有猫那么骄矜,但反过来也就不值钱,有两只被人套去吃了,好像也没多伤心;最近养过的那只是朋友送的,说品种不错,又不知确切叫泰迪还是京巴,我就信了,把它当人养,自己吃啥让它也吃啥。有一天我喂它吃饺子,它可能吃太多胀死了,我把它埋在厂房角落的桂花树下,相信它的灵魂是带着桂花香走的。现在厂里还剩下几只鸡,它们连同鸡蛋都归我妈管了。一个人住着,我经常怀念那段伺候完猫、哄完狗、喂完鸡鸭鹅、最后喂自己的日子,每天被臭味和噪声包围,热闹而富有生机。我也告诉了傅雪姑娘这一切,她使劲儿夸我热爱生活,于是我就在接下来的回忆里加入了她的身影——一个人的自由诚可贵,但爱情价更高不是嘛。

阳台另一头我给自己搞了个工作台,装了专业的小型打磨工具和用以降低摩擦温度的可调速自动喷滴水管,抽吸粉尘的管道正好从阳台角通出室外,这样,一些零碎的小件活就可以随便带回来做,我的私房钱就是这样攒下来的。比如最近我就在帮一师弟雕刻一件弥勒佛,沉香料,大小才不到5厘米见方。因为材料太昂贵,我那师弟水平又欠好,他接了活开始雕,越雕越害怕,就及时止损,把东西快递过来,让我帮他收拾残局。这事儿他以前常做,我也知道他“拎私篮”,从老板地方接业务时报价1万,我帮他雕好他才给3千,他现成拿7千。但我很愿意替他找理由開脱:他自己本身在一家红木家具厂打工,没空雕,而且雕得也真心不如我;业精于勤,他这样等于把进步的机会给了我,是为了我好;同时,能走捷径赚快钱,谁会拒绝?还有,接业务他也得付出一些成本……就是这样的事做多了,人会更堕落而不自知。师弟这次还给我限定了时间,说三天就要货。被我骂了一顿,说既然找我帮忙擦屁股,时间得由我来定。这么急的活,我才懒得接。师弟唯唯诺诺不敢反驳,问我把时间拖长到五天行不行,否则他怕无法交差。我拿着那件被他毁得七七八八的半成品思忖了一会儿,给他定了七天后交货。他也没反对,可见他是给留了后路的。我只希望他能用这多出来的几天时间多多反思,人是不能太贪的。现在弥勒佛已经基本完工,但要说还没好也可以,因为还有好多细节需要打磨。雕刻和雕塑一样,都是360度无死角的艺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在这一点上,我自认做得比较到位,在圈内有点实力,口碑也还不错。

去年秋天,我和我哥一起参加了市里的首届现场雕刻大赛。主办方下发给参赛选手人手一块立方体大木头,让在三天内雕出成品,题材不限。有朋友建议我雕勇赴太空的三位宇航员。这就是外行话。你说他们仨穿着宇航服,一律圆鼓鼓,既没味道又乏特色,这样的作品出来能体现啥?也有人推荐我雕钟国士,我最后雕了个望月的少女,倚假山坐着;假山石嶙峋瘦削,线条硬朗;月牙弯弯,旁边点缀的云彩线条流丽;少女身上的裙装衣袂飘飘,很是柔软,但又充满垂坠质感,有敦煌莫高窟壁画上的神女范儿,更像是个将来我会遇到的亲人。虽因时间有限细节不够精致,但整件作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完整,毫无破绽,获了个探花奖。状元奖得主雕了个王阳明坐像,那气势,那神情,那内涵,我自叹弗如。现场评委老师讲,为艺者,下为摹形,中为炫技,上为载道。我本来想通过作品来表现“乡愁”,但最后还是不由自主陷于炫技的窠臼了。这就是我跟状元的差距。我哥雕了个水稻之父袁隆平,袁老栩栩如生,缺点是手中捧的水稻太过巨大,比例有些失调,最后获得优秀奖。我哥很不服气,自此就念叨着想去东阳拜个名师,希望能在大师声名加持下更上一层楼。一开始,我明确表示反对,建议他自己多研究、多雕刻,技艺自会有提升。后来见他这个念头一直萦绕不去,整个春节也在叨叨,我就特地抽空去了一趟他的工作室,花了半天时间,结合大赛评委的论点给他上了一课,然后一一推介我熟识的几位雕刻大师,并分析拜哪个师父对他将来发展更有用,还提出,如果要拜师,我愿意亲自陪他前去。那天他从始至终低着头没吭声,以为他可能被我说服,改变主意了。结果事实并非如此。前天早上,我去他家附近那家常吃的馄饨店吃早餐,正好碰见他开车迎面而来。我跟他打招呼,他停车摇下车窗,脸红红的,说他去东阳进货。我就问他怎么没提前告知我,我好早作安排——要知道之前他每次进货都喜欢叫我一起去做帮手。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后来又极力劝说我别去,飞快地驱车离去。我感觉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昨天早上,我回厂里跟妈商讨请朋友吃糅共度元宵的事情,妈一听说是傅雪姑娘要来,立刻眉开眼笑地答应并立即付诸行动去菜场了。我一开始没看到我爸,送我妈出来时才发现他在院角的桂花树下忙活,他跟平时一样穿着洁白的纺绸衫裤,两只衣袖高卷,露出里面的厚毛衣,那把用了二十来年的旧木梯斜靠在院墙上,脚边放着一只油漆桶,他踮着脚尖仰着脑袋高举着一把沾满黄漆的刷子,正细细将油漆涂到旧木梯身上。我爸总能将剩下的油漆(不论什么颜色)一点不浪费地涂在他想涂的物件上(比如桌椅板凳之类),而且身上的衣衫丝毫不受沾染。等油漆干了,他又会后悔,不该涂那物件。下次有了多余的清洗剂,又会去清洗油漆。以前我会劝他别老做这种可笑的无用功,但后来慢慢想开了,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更不容易,想涂就涂吧,他开心就好。出于礼貌,我走过去叫了他一声,他像没听见一样,头都没抬,我也就进去了。他不搭理我,一定是心里有气还没消,我不去计较就好。

我小时候的确很崇拜我爸,我有今天,也应是得益于遗传了他这方面的优良基因。他会画画,光速写本就有一抽屉,一条刚钓上来的鱼,几只养在脸盆里的小虾,他都能画得精准,线条流畅,活灵活现。他书法也好,最擅长写颜体的毛笔字,老家村里过年,一大半人家门上的春联出自他手。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他接了个寺院的大活,雕800罗汉。记得那时我刚被他们接到身边准备上小学,已会数数,老妈带着我哥和我去寺院看望他,我们两兄弟站在大殿昂着小脑袋一起数爸雕的罗汉,那些罗汉姿态各异,挤挤挨挨,每次数到50,我就晕菜,再也数不下去。以前我们那儿像我爸这样的民间雕刻匠人多如牛毛,但能混到省级大师的却凤毛麟角。我爸能有今天的地位,也的确是靠自己的实力和努力得来的,尽管我很清楚,他最主要靠的还是耍小聪明和走捷径。他后来办起了雕塑加工厂,招了很多徒弟,厂里出大力干活的就基本是那些徒弟,他自己天天一身飘逸的中国服装,意气风发地巡视来巡视去,不时指手画脚,用他的话说这是“指点江山”。他也偶尔搞些创新,都是很讨巧的根雕之类,完了取个华而不实的名字,扎实的基本功就这样渐渐废了。也会在中意的徒弟作品上进行深加工,如有特别出彩的,就千方百计去参展,而展出时作者就变成了他自己。而他的徒弟大多是老实人,天天被他洗脑“天地君亲师,要尊师重教”云云,对他是畏惧有加,敢怒不敢言。因为我爸虚荣,才华配不上野心,还不听劝,盲目扩大经营,后来厂里效益就逐渐衰退,那几个有实力的徒弟就纷纷离开单干去了,留下的是些马屁精,不干活,天天围着我爸讲些甜言蜜语,或者就干脆带着他出去吃喝玩乐,导致工厂业务一落千丈,直至瘫痪。我爸为了面子,居然不遣散那些没用的马屁精,还瞒着我们借高利贷发工资,直到东窗事发,债主一个个找上门来……

搬来这个小镇之后,我爸算是重振旗鼓,也重操旧业雕了些新作出来,比如十八罗汉巨形塑像,比如观音菩萨持净瓶像,还有弥勒佛逗六童子等,其中弥勒佛和童子因题材独特、造型别致、寓意美好获评当年省展大奖(这件作品眼下就放在他的私人博物馆入口处,那张获奖证书则套着个透明塑料袋倚在弥勒佛的光脚丫前)。工厂也曾有一段辉煌日子,专业的雕刻工人最多时超过10个。那两年,几乎天天门庭若市,我春风满面的老爸每天都要接待大量的访客,地方官员,业界同仁,媒体的,协会的,还有慕名而来的粉丝……我爸的耳朵听不得赞美,人家一夸他,他就直接拿作品送人;如果有贵客看上了他的大件作品,他基本上贱卖,只为挣得幾句“叶大师就是大气”之类的溢美之词。后来业务走低,他也老了,干不动了,但虚荣的老毛病还继续犯着,没啥业务(大雕车间都停工,电缆都收了。其他小零小碎的活我一个人就差不多能应付),却养着四五个工人,无所事事光拿工资。去年下半年,老家一个朋友看不过去,好心给他打电话说厂里业务忙不过来,让他派工人前去支援,他还死活不同意,说要是工人过去老家,就会被家乡人知道咱工厂效益不好,他的脸就丢尽了。被我发火骂了一顿,他才放工人们去了(他们年后也没说要再回来)。就在前些天,我在巡视静悄悄的车间过程中,无意中进到那个安放着十八罗汉的大通间,发现好多尊罗汉已经被虫蛀坏了——啊,祂们一动不动正襟危坐,谁知道实际上正在长期忍受细小却又庞大的无休止的噬咬!我眼泪直接掉下来,一一端详祂们,十八张脸各个表情不同,但又有共同点:因必须强忍痛苦而微戚。不用细算,这些佛像雕完至今才没多少年,我翕动鼻子嗅,用手仔细摸罗汉身上的纹理,马上便断定:我爸为了节约成本,用了劣质木料。一股怒火从脚底心蹿出天灵盖,我四下寻来一把斧子,把其中蛀得最严重的五尊直接给砍了当柴填了炉灶。我爸见了哭得呼天抢地,眼泪流到下巴上,骂我毁了他的宝贝。我余怒未消,指给他看余下的那些罗汉,蛀虫们正成群结队挂在祂们身上荡秋千。他好像没看见,愣是揪着我的前胸一定让我赔他钱。我强压怒气问他每尊打算折价多少钱,他说1000元,我说这些罗汉当废品人家也不会要,500元一个,同意我就全部买下来。他一听,马上不吵不闹屏住了呼吸,我知道他是在心算。很快他就同意了,让我立刻转账给他9000元。我问他,怎么这次不用现金给?他说,我怕你反悔。(父母60岁起,我就开始每月给他俩赡养费,说好的,每月给现金,微信转给他不收,因为会留下证据,在外面就不好说我不赡养他。)我就点开微信给他转账,界面很干净,因为平时我们基本不聊天,只有没钱时,他才来和我聊天。9000元一到手,我爸就哼起小曲迅速闪人。他走后,我又站到罗汉们面前,感觉到祂们正向我投来哀求的目光,于是心一狠,陆续把余下的罗汉们也劈了。有那么一阵子,地上滚满了罗汉头,狼藉可怖,像日本鬼子刚扫荡过。但很奇怪,祂们一个个双目微阖,仿佛变安详了,我收拾起来也就放心大胆。等收拾完,太阳已经偏西,我整个人则已心如止水,气定神和。来到隔壁单独供奉的观音像前,香樟木独有的香味立即包裹了我的全身,我闭上双眼,就能感受到祂手中的柳枝正将甘露施洒在我的颅顶。再睁开眼睛,我注意到,一缕淡黄的夕光正投射在祂的头部,有几只小蜜蜂在盘旋飞舞。我赶紧搬来梯子(当时它还没被上漆)仔细查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小蜜蜂,已筑了宫墙建起了蜂巢——这种属于中国土生土长的中华小蜜蜂是在观音菩萨发冠里面定居了。我猜测,一定是分蜂季镇上散户养殖的中蜂往山里飞,我们厂的位置刚好在山脚,被蜂们当成了其中一个停靠站。我决定不去惊动它们,缓缓爬下梯子,让它们在观音大士身上自然繁衍。蜜蜂近几年越来越少,蜻蜓也是,还有喜鹊和麻雀,我们刚来的时候它们还很多,厂门口放着的狗盆猫碗鸡食桶里的剩饭常常被它们抢空。现在它们正在莫名其妙少下去。保护蜜蜂就是保护我们自己。我想观音菩萨一定能听到我的心声。

不得不承认,老妈不愧是外婆的亲生大女儿,她做的麦饺筒完全传承了外婆的衣钵。麦饺筒最难做的是表皮,但这在我妈手里就没啥难度。只见她将面粉调成稀糊状,舀一小勺倒在烧热的平底锅上,然后握住一管竹筒,手腕沿中间的柄轻轻一扭,就在面糊上转了360度,一个浑圆的白色薄饼就出现了,厚度均匀,大小统一;待白色变成玉色半透明,再揭下来,就是一张很完美的饼皮。老妈告诉给她打下手的我,要掌握好火候,揭皮时下手要快,但我总是算不准这个时机,不是没到火候拿不起来,就是烤过头干了脆了被我搞得七零八碎。我被骂得狗血淋头,手还烫起了几个大水泡。不过我都默默忍了。那天我们母子搭档摊了将近100张饼皮(多数打算翌日再用),又炒了些粉丝、土豆丝、豆芽、炒面干以及咸菜、韭菜等,卷了几个当午饭吃。正吃着,妈忽然问我,你好像还欠了你哥钱,还了没?我忽然感到心头无名火起,忍不住驳斥道,一天到晚东想西想,不知道在想些啥,都十几年前的事了,老早就清了!就在这时,我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拜师回来了!然后他喜孜孜的面孔就进来了。看到我,他愣了一下,一脸心虚地说,对不起,我昨天骗你去东阳进货,其实是去拜师了,就是你推荐的那位大师。我一听,之前的困惑真相大白,就朝他挥挥手,像是这样就能把他的话掸飞,但依然面朝我妈说,哥借我几千块钱,你隔几年就重提、隔几年就重提,我五年前借给哥好几万,你说别还了,你俩亲兄弟。这是为什么?!可能是见我音量突然放大,哥赶紧站到妈身前,嘴上回答我说:担心你捣乱。我妈没说话,低下头假装想舀汤,但她忘了自己手中拿的是筷子。

我正光火,我爸手里拎着油漆桶进来了,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仨所有的谈话内容,板起脸对着我说,还不是因为你小时候脑子烧坏了嘛,怕你糊涂,去了给你哥添麻烦。说完将手中的空油漆桶往地上一顿,吓得老妈赶紧拎过桶,轻手轻脚地缩着身子走开了。很快,她又端着新的热气腾腾的麦饺筒出来了,那是她给爸单独热在锅里的,刚才我看到她往里面添加了肉丝。老妈自从嫁给老爸后,一辈子以丈夫的意志是从,哪怕老爸做事的出发点出奇地不合逻辑。她无条件服从丈夫,百依百顺,对他的一举一动从来没有怨言,始终毫无异议地尊重他的所有决定,认为他在精神上高人一等,更遑论没有什么文化的家庭妇女自己。之前厂里工人多,她就无怨无悔担当起食堂阿姨重任,每天买菜做饭把自己累得半死也不吭一声。我算过她这样还不如叫外卖合算,固定餐馆订餐的话,每天两餐准时送到厂里,连碗都不用洗;但她不干,说担心我爸吃不好。近两年厂子效益不对了,她闲下来,开始把我爸和她自己的一些旧物整出来四处乱塞,一间满了就换一间,我也不知道他们居然可以存下那么多废物。我爸却对此表示欣赏,隔三岔五一间间观瞻,他年轻时的画作(包括他们婚床上的一块拦板,他画了嫦娥奔月),他之前用过的工具(材料、大小不一的雕刻刀及锯子斧头之类),还有就是妈的嫁妆,一些原本大红现在褪了色的食桶、祭盘,制作点心用的印糕板,一大一小两个铜火熜,以及一个罕见的尿壶……两人偶尔还一起边看边忆苦思甜,让我无数次觉得他俩天造地设。当有一天我妈说厂里房间不够了,我第一个反应是让她断舍离,并提出我愿意帮忙,但我爸却说,没事,楼下满了可以上楼,看看楼上能不能腾出空房间。当时我就感觉到自己即将失去立锥之地,才匆忙去镇上买了房。果然,我搬出来之后,寝室立马被我妈据为己有,四面墙壁挂满我爸以前的书法作品,中间放置了几排小学生坐的课桌板凳,说可以供小单位搞团建、开会以及自己办培训班用,书法绘画雕刻都行。我怕它们积灰,干儿子来了就带他在这儿玩泥巴,将泥巴从这张桌子可劲儿摔到那张桌子,摔结实了然后捏泥人或小动物,半天能摆满好几张桌面。

我爸我妈不仅三观出奇一致,连死要面子都神同步,且差不多接近登峰造极的地步。举个例子,我爸刚买新车那会儿,我妈天天坐着他的车四处走亲访友,亲眷和街坊邻居很快就全知道了这事儿。有一天他一个在镇上结识的朋友来借车,说是去捉奸,怕自己的车识别度太高而暴露。我爸虽然心里有万般不舍但还是同意了,且捉奸还真一举成功了。然而我爸那辆为别人的捉奸行动立下汗马功劳的新车很快就遭到偷袭,不是车身被划,反光镜被掰歪,就是logo被挖,车窗被撬……原来,他那朋友老婆的情人是个无业游民,有的是时间搞事情。我爸没办法,只好托人找到一个江湖大哥出面去摆平。江湖大哥收下我爸给的钱和香烟,大手一挥,手下的小马仔迅速出马,将那混混一顿好揍,并警告他不许再犯。你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不。江湖大哥手下的小马仔创造的传奇后续不断。他们像是找到了饭堂,动不动就来找我爸,无论什么场合,见面就喊:叶大师,我们又替你出了一口气,那个混混又挨了我们一顿揍(也可能根本就没发生)。我爸不敢忤逆,我妈忍气吞声,只好不停地掏钱给小混混们买烟买酒买太平,如此这般,没完没了。最后被我得知,直接打了电话给那江湖大哥,大哥把我约去见了一面(我俩扳手劲我赢了),他比较明事理,反过来请我爸吃了顿饭,并当着小混混们的面敬了我爸一杯酒,此事才算画上了圆满句号。

我也一直在劝说自己不要对哥抱有成见。去年中秋时节,市电视台找到我,说想为雕刻大赛的大奖获得者拍个宣传片,在宣传城市风光的同时,宣传一下雕塑(刻)艺术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我婉言谢绝,向电视台推荐了我爸。我爸笑得声音都变了,向电视台来人出示了他的省级工艺大师证书,电视台的人如获至宝,跟他约定拍摄日期并述说拍摄场景。没想到我爸第二天又跟电视台的人推荐了我哥,他说他老了,应该让年轻人上,也好代表城市的朝气蓬勃。电视台的人很感动,哥更是高兴得像中了500万大奖,拍摄当天特地向老爸借了一身纯白色纺绸衫裤,端坐在一株金色的银杏树下,手中拿着雕刻刀,假装认真雕刻一头牛——牛是这座小城的吉祥物,寄寓着这座城市一犁耕到头的奋进精神。宣传片很快遍布各大网络平台,我点开来看,只见画面唯美,秋阳斜照下,镇上那棵银杏王金色的小扇叶随风飘落;我哥白衣飘飘,纯净如仙,微微低头(秃顶有些丢分),仿佛沉醉于一刀一牛,已入无人之境。接下来,我注意到,这个帖子被我爸和我哥连发三天朋友圈,听说他俩还发了不少红包在几个不同的文艺家人群,引发赞誉无数——我没加入任何一个群,这些是别人告诉我的。

我哥叫叶盛,而我叫叶飘。从名字就能看出父母的偏心。但我依然愿意相信,爸妈偏爱我哥,是因为哥小时候很难带,老生病。算命的说,让哥拜个强势点的干亲,就会好养起来。我爸我妈立马物色了外婆家隔壁村一户豪横人家,备了礼品让我哥拜了干爹。这户人家挺神的,父子仨以爱打架闻名。那个年代,手艺人出门为了赚钱养家,他们出门是换个地方斗殴。年底回来家乡,其他人凑在一起都在吹嘘这一年来在外赚了多少钱,就他们仨炫耀一年来的大小战绩。一次父子三人赶火车,为了丁点小事,跟人打起了群架。上阵父子兵,团结又彪悍,对方六七个人,被他们仨揍得没处躲,于是火车上他们庆祝了一路。据说他们整个村的男人都特别嚣张,底气就源于他家。有一回,我父母去那家作客,大儿子不知做了什么错事,是件鸡毛蒜皮,我哥那干爹却当着我爸妈的面,把大儿子臭骂了一顿,大儿子笑笑回应,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就礼貌又得体地退下了。把我父母羡慕得不得了。五六年前,已在异地的我们听说那家的小儿子和同伙砍死了人,全蹲进去了。再接下去的春节,那家父母来我家做客,我看他俩相当开心,那个老爸还说书般演练起他们父子仨跟人打斗的场景,老爷子虽满头白发,但风采不减当年。后来话题自然延伸到他家小儿子,他们居然说,砍死人家是好事,要是死的是自己儿子,那得多难受,还异口同声问在场的人是不是这个理。又说,儿子一伙虽然进去了,但在监狱里也团结,小儿子是这伙人老大,其他犯人都怕他,没欺负人家已经算好的了。那天我家的其他客人听了,私下都在议论,为什么杀了人,做父母的还这么荣耀?的确,当初他家三口是在外闯荡的典型代表,出门抱团,扎根赚钱,打出一片天;而且也讲义气,只要是老家人,不管哪個来求助,他仨绝不推辞,放下手中活,拎起斧头就走。但现如今,时代不同了,早年这种粗鲁莽撞已经没用,被时代废弃、淘汰了。只有我爸妈,依然对他们念念不忘,且多年来一说到那户人家,还会感慨一番,人家做父母的真有福气。我猜他们的言下之意是:我家儿子什么时候才可以这样有出息(我猜这里的儿子应该不包括我哥)。

可能大人喜欢的是听话的孩子,我哥就比我听话(比如听从父母的安排娶了嫂子,现在不幸福又离不了婚天天痛不欲生)。而我从小就有自己的判断,认为对的我才会听。举个例子,下雨天,有些人拿走别人的伞是因为他们没有伞怕淋雨,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别人的伞比他自己的漂亮。但是这两种人哪个更坏一点呢?不知道。我只知道,拿人家的伞就是不对的。我无意说父母的长短。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又无法选择谁来当自己的父母,对不对?小时候父母把我留在外婆家而只把哥养在身边,我就隐隐感觉到了他们的偏心。外婆家靠海,附近有个码头(后来跨海大桥一通就废弃了),父母偶尔会坐船来看我,他们走后,我经常跑去那个码头看着游客上下渡船,一蹲就是半天。长大后我常常梦见一个小男孩,带着他的狗在海滩边玩耍,夕阳西下,海水被染得像锦缎。我心里清楚那个小男孩就是小时候的自己,但梦里他一直不肯回过头来。就像现实中的我,意识到自己被嫌弃,但死活不肯承认这一点。

父母把我接回家后,先是发生了大舅母往我牛奶里加安眠药的事情,这件事情导致我至今不敢碰牛奶。我怀疑自己现在脑子偶尔会犯糊涂,跟当时接连几天服用过量安眠药有关。我爸讲我脑子烧坏过,其实也是拜他所赐。十五、六岁时,他把我送到外地一所职高学画画,表面上是为了让我以后继承他的雕刻事业打基础做准备,实际上是为了断绝我上大学的念想。在那所学校,我度过了一段饥饿到晕厥的日子。我成绩很好,在打听到职高也可以考大学的消息后,更是一心扑在学习上。老师将此事当作喜讯告诉了我爸,我爸怒不可遏,停了我的生活费。没了钱,就无法买饭票,没有饭票,我就只有挨饿。我性子倔,不求饶,同学们去吃饭了,我就躲出去,往校外的小树林里钻;晚上饿醒过来,忍着,饿不住了就拿胳膊肘抵住床杠按住肚子。我迅速消瘦下去,胃开始经常剧痛,有一次疼到整个人都开始抽搐,同时发起高烧,嘴唇都起了燎泡,第二天室友报告老师,老师让同学背我去医务室挂葡萄糖才缓了过来。此后,我的健康状况一直不佳,精神不济,导致注意力无法集中,文化课成绩直线下降,只好放弃大学梦,转攻专业绘画。我大病一场依然没有改变我爸对我的惩罚,我只好自己想办法赚取生活费。我开始靠帮教小伙伴提升专业成绩赚取一日三餐,后来跟一位有条件的高年级学长合伙办了个校外美术培训班,招了些爱好画画的小学生,每周末开两天,教些素描之类的基本功,偶尔也带出去写生。虽然没有了休息时间,但收入很不错,我的身体也因为吃饱了饭而逐渐恢复了元气,虽然瘦但精气神足了好多。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假期不回家也有了借口。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愿意看到父母其实是一种逃避,是人作为情感动物最直接的条件反射。但我抽空去看望了外婆,生平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给她买了好多吃的,有云片糕、桂花糕、绿豆糕、豆酥糖,还有薯片和辣条。那次外婆兴高采烈,边吃东西边跟我谈天说地,闲聊间隙她突然伸手摸我的脸,问为什么这么瘦,我忽然委屈万状,就像一只受伤的老虎,本来独自好好在山洞舔舐伤口,当关怀和温暖突如其来,一下子反而受不了。我便含泪向外婆吐露了被老爸惩罚没钱吃饭的事情。她听了大为光火,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我的头抚慰了我一番,最后把双手扶在我肩膀上,双眼盯住我的眼睛正色道,你要是不小心掉进茅坑的话,光哭喊没用的,吞口屎,自己挣扎着也要爬上来。我当时听了,只觉得外婆真是重口味,这比方打得也是天下无双了。还有就是人家人老珠黄,年纪大了眼球会浑浊发黄,外婆的瞳仁一如既往漆黑清亮,令我不由暗暗称奇。

那个暑假结束前两天,我辛辛苦苦为培训班的孩子上完所有的美术课,去跟学长结工资。结果他分文不给,说店面是他家的(是他父母闲置租不出去的),给我免费吃住了俩月,我应该感恩才是,不能不知足。我当然无法接受,据理力争,还去他家找他父母理论。第二天,他居然带了一帮人,来学校宿舍把我,拖出去胖揍了一顿。离开学校前,他扬言,如果我再拎不清,就见一次打一次。是的,当时他已毕业,开始混迹社会了。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炽白的烈日兜头而下,偌大的校园宁静异常(离开学还有一天,已有早到的同学偷偷从寝室窗口看我),头破血流的我浑身是土,站在操场一角,牙齿咬得咯咯响;身边一棵杨柳树上,蝉声如暴雨,将我的心淋到冷透。但理智却丢过来一句句警世恒言,劈头盖脸向我扑来:小不忍则乱大谋。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这样,我忍了下来(后来我发奋考上美院,还是自己赚学费,大学毕业后步入社会,四处打工赚钱的同时不忘强身健体。我自习了五禽戏、八段锦;在河南打工时去陈家沟学习了太极;去重庆打工时拜师学习了内家拳,等等;我还从网上买了双铁底鞋,经常套在自己的鞋子外快步走,用来提升元气并希望能“得来全不费工夫”。过程中,我悟到,武术的终极目的是止戈,而不是用来打斗和报仇的。现在我有空经常练习武术,身形虽瘦但筋骨不错)。境随心转,我越来越懂得了外婆那句重口味名言的内涵。如果今天外婆还健在,我将这样答复她:如果我掉粪坑里,我会吃饱补充完体能再爬上来;我也绝不浪费这个能引发思考的机会,我会边走边想,我是怎么掉进粪坑的,粪便的味道原来是这样的……这样的我才真正犹如金钟罩铁布衫护体,强大到打不垮、砸不烂,更无惧任何伤害,路人嘲笑我、辱骂我、蔑视我,我均毫发无损,所到之处必将花见花开。

昨天我们一家的僵持是被一个电话给打破的。当时,被爸妈和我哥三面夹击的我正气不打一处来,手机忽然响了,我一看,是一个多年前的老朋友打来的。他说他带女朋友来玩玩,已经到镇上了,问我家怎么走。我哥一听,立马自告奋勇开车陪我去接。很快,我们兄弟就见到了他们俩。我这朋友光着头,穿着真皮大衣,手里拉着个拉杆箱,身边缠着一个看起来像是他女儿的女子。朋友说他们打算在这儿好好住下来玩几天,我就和哥先陪他们去镇上最豪华那宾馆开房。服务员问他们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那女子答,当然是一间了。我斜盯了一眼我朋友,没说话;他应该感觉到了我这一侧目隐含的威力,视线躲开的速度像被火烫了一记。倒不是说我有道德洁癖,而是他知道我在怪他狗改不了那啥,毕竟我只对自己的朋友有私德方面的要求,尽管昙花一现,那也是我真诚的表现。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打工,乘绿皮火车抵达著名的西安城当晚,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遇上了他。他只拎了一个小小的旅行袋,熟人一样挨着我往外走,一边问我打算住哪里。我说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交大门口开小吃店,专做家乡著名的麦饺筒。他二话不说就抄起我的行李扛上厚实的肩膀,热情地说,我的家乡也做麦饺筒,它的绝配叫作糅,我们可算隔壁老乡,今天你就住我地方去。我跟着他走了不少路,最后来到一条回民街,走进一家清真菜馆。他先要了两碗拉面,又叫了一盘拍黄瓜和一盘水煮花生米,想了想,又让头上蒙着小白帽的店主加炒一个大盘鸡,最后又要了一瓶啤酒,咬开盖子倒给我一杯,剩下的他就瓶全喝了。那碗拉面是我吃过最漂亮的,面条玉白色,辣椒油红亮,香菜鲜绿,汤色金黄,还有蒜泥和白芝麻点缀其间,香气四溢,令我食指大动;大盘鸡量足味道佳,我俩吃得满头大汗。吃完后我看他似乎没有结账的意思,便主动掏钱买了单。而他对我的举动仿佛视而不见,表情波澜不惊,我猜他不拘小节,可能是个干大事的人。出得门来,他压低嗓门对我说,听着,如果你想死得快,就拎刀猪肉來这儿,估计这条街你走不到一半,记住了吗?我点点头,回民把猪当祖宗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他这是在为初来乍到的我送上叮咛。就这样,我把他当成了好朋友,后来也没少带他去我远房亲戚店里吃麦饺筒;再后来我的家人也知道了他,并在得知他跟我哥的干爹一家也熟悉之后(毕竟都爱全武行,住得听说也不远,就隔一个村),对他有了莫名的好感。

我这朋友年轻时也喜欢打架,他老家那一片现在混的老大大部分是他曾经的手下。当年他在西安也靠做手艺活吃饭,几十块钱一工。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抛妻离儿出门在外,身上多余的荷尔蒙无处发泄,不免外出寻花问柳。而我一是怕得脏病,二是天生反感那事儿(可能是大舅母出轨留下的心理阴影),无论这朋友如何吹嘘都无法打动我,我被他从假正经骂到有病都无动于衷(后来我回家乡第一次谈恋爱,因为性冲动,引发心脏闷痛,难受到嘴唇发紫差点晕厥,我才知道自己的确有病。偷偷去看医生,那个老中医说我是体太虚心气弱引起的,告诉我一个偏方:用皂角刺插满猪心一起炖,我喝了之后真的有奇效。第二次恋爱时也曾因性冲动血往上涌,心跳加速,但我在眼前昏花站立不稳的症状出现前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那时,来自南方的年轻人业余就结帮成派,跟北方人干架。北方人喜用刀棍,南方人爱用斧子,双方都有输赢。我这朋友热衷于参加这样的巷战,也曾满身挂彩,被大伙敬为英雄。直到有一回,他独自一人在街上走,有个北方人拿刀把他身后一个南方人头砍了,头掉在地上滚到他脚边,他看到后,吓得不敢跑,顶着一身的鸡皮疙瘩慢慢挪着走。后来就神经衰弱,西安呆不下去,回了家乡。乡下都是些老弱妇孺,他一大男人呆在家中吃白饭,空有一身手艺和抱负(哪怕实际上虚弱不堪),没法过日子,听说当和尚收入高,有一百多块钱一天,他觉得是条致富路,就自己刮了头,买了经书,背诵一星期,滚瓜烂熟,再度辞别妻儿,跑去一个寺庙当了和尚。结果到日子一发工资,也才几十块,跟之前不相上下。他就问,不是说一百多吗?人家答,和尚也分小和尚、大和尚,大和尚才能有一百多。他一听,有道理,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二十几年过去了,他现在的身份是某市一座香火鼎盛的寺院的住持,发大财了。他给我父母带了好多礼物,有烟酒和滋补品,有高档茶叶和檀木手串(说是都亲自开过光),还有名牌皮带和化妆品,我爸妈高兴得笑纹几乎刻在脸上揭下不来。我妈当即煮了一锅糅请朋友两人吃,她说,十五元宵十四过,我们再提前两天过也没问题。朋友答,我们那儿也一样,十四过元宵,都吃糅和麦饺筒,味道也差不多。就是今年吃糅又停办,我们运气好,能在这儿提前吃上。

我爸插嘴说,吃糅那天来者都是客,更何况今天我家来的是贵客。可能他意识到了自己这话有献媚之嫌,赶紧转移话题:当年我们一般正月十五出远门,吃了糅,得了力,再往外闯荡。

我朋友说,现在也一样,新一代年轻人过两天就要陆续出门了,不管吃没吃糅。

我爸应了个嗯。我朋友又接下去说,现在的年轻人,没了他们父辈当年的野蛮气,是好事,只要勤劳勇敢不怕苦,这些精神依旧在,就不怕。他这样的语气,像是一位成熟的出家 人了。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却因为他刚才那段话,油然忆起疫情开始前,有一年元宵,我受他之邀驱车100多公里去他家吃糅。一路上极顺畅,但快到他家前一个村庄时,堵车了,前来吃糅的人太多。我注意到,堵车路段旁有个大院子,貌似荒废着,门上苔痕都绿了。我就把它拍下来发给我哥,问这可是他干爹家。过了一会儿,他发过来一个字:对。我在车上等了一会儿,见双向车辆都没有移动的迹象,就下车,去大院子附近兜了一圈。整个村庄明明有不少外来人挨家挨户讨糅吃,但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静态,连狗看到我都不叫一声,像正上映着一部卓别林时代的默片。最后回到我哥干爹家院门口时才想到,村里开门招待客人的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年人,没有年轻人。顺手揪下这家院门门环上挂着的一根枯草及蛛丝,心里想着这家人乃至整个村庄曾经为自己的暴躁付出很多代价,但是人们还是好好地活了下来,有的留在原地,有的远走高飞,还有的身陷囹圄,有的不知去向……可能人生就这么身不由己吧。走近对面来车,问那位中年车主打算往哪个方向开,建议他暂先让一让,他同意了。回到车上后,我把车后退一小段,等到那中年车主把车驶到荒院门口停住,前方有个小伙礼貌地将车往一侧斜着倒退,示意我先过。路很快畅通,全程没人按喇叭。我这朋友说得一点没错,时代在发展,现在的人真的是越来越文明了。打打杀杀这样的现象逐渐销声匿迹,佛教信仰则越来越吃香。

回过神来时,我听到朋友在说,过些天他也要出发去外地(不是他刚提到的寺院所在地),并已经买好了动车票。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换寺院了。我没问,也不好问。按照他的说法,在一个寺院呆久了容易出事儿,得常换,但又不能换得太频繁,否则根基没扎牢,还没赚到钱就离开,不划算。我有点佩服我这朋友,他比我聪明,在这世道上活得游刃有余,出世就出世,讲起佛法来头头是道,一套又一套;入世则又是另外一副德性,要多俗有多俗。我站起来,以糅代酒祝他一路顺风,并说等疫情一结束,所有的一放开,就一起吃糅去。他哈哈大笑着不置可否,他身边那女的捧着肚子还在吃吃喝喝,喝一小口糅,咬一小口麦饺筒,大有不吃撑不罢休之势。

告辞时,我朋友搂着女朋友的肩膀说,现在当和尚不过是份职业,请不要见怪。我爸妈频频点头,又连连摇头,最后一直目送他俩打的出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还在不停挥手。我心想,道德只能约束自己。他应该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否则他为什么要解释呢。总有一天他会改的。后来我说要回家,我妈给我打包了好几个麦饺筒,我爸在一旁说,多拿几个。我立刻就心软,原谅了他们。我哥则用车把我送到花园新村大门口,用谦卑的口吻问我下次能不能带带他儿子,或者我干儿子来了叫一声,俩孩子可以一起玩泥巴。我答应了,心下觉得哥拜了师父总归是好事,以后他越风光,我的脸上不也越有光嘛;他拿孩子当借口跟我套近乎,就是在向我服软,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用微波炉热了麦饺筒,切开来,发现里面是裹了肉丝的。咬一口,外皮酥脆,里面的馅儿软硬恰好,嚼起来唇齿留香,味道的确比素的要好吃,我心满意足。然后鼓起勇气给傅雪姑娘打了个电话,跟她讲了外婆去世,明天吃糅计划不得不取消的事情。她还是那么善解人意,立刻连说了两个“没关系”。当她说出“来日方长”这四个字,我心头又是一热,勇气化作一句话冲口而出:“那要不然下午咱约一个?”她停顿了一会儿,挂了电话。过了好一会儿后,微信提示音响起,是她发过来一句“你外婆死了你没去?”然后是一个黑人问号脸。我知道她是在质问我为什么没去送丧,以及怎么还有心情约她出去玩。我发过去一句“我没有车子”后,感觉到要在微信里解释清楚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就又追加了一句:要不然我当面跟你解释吧。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时间定在三点半,镇上吾家咖啡馆门口不见不散。这个时间正中我下怀,余下的时间正好可以将师弟的沉香弥勒佛雕完,出门还能顺路将快递寄了。我筹划着,我俩可以先一起逛个街,然后一起吃饭,如果时间允许,再一起看场电影。很奇怪,我对傅雪的想法到这里就截止了。可能是我觉得联想到性就是对她的不尊重吧。我曾经在楼道碰到两个又香又美的小姐姐,一看就是从事那种职业的。当天晚上我听到楼上夫妻的动静,脸热心跳,某处勃起,脑海中出现的竟然是那俩小姐姐。我扇了自己俩耳光后冷静下来,才算有些理解我那朋友了。

我开始对沉香弥勒佛进行最后的修整。打磨掉祂嘴角显露出的那些多余的情绪,冷冽的冰水同时滴洗着祂的身躯以及往日的尘埃,直至定格住祂最好的一面,亲切温暖,笑容永恒。当精巧完美的沉香弥勒佛躺于我掌心,笑容可掬,但又温厚慈悲,我感到祂柔和的目光露出了对我的赞许。正符合我心目中最贴切的弥勒形象,既高大上,又接地气。有人说,心胸都是委屈撑大的,弥勒佛大肚能容天下所有难容之事,无法想象他受了多少委屈!他是我最喜欢的佛。我用丝绒把祂擦得干干净净并仔细包好,雕落的沉香屑在报紙上积下不少,我去厨房撕了个保鲜袋装起来,又用橡皮筋扎住,再找出一个旧鞋盒(比较不引人注目)将两样东西装进去,拿餐巾纸团塞住所有空隙和角落,最后盖上一块黄绸布,才用胶带封好出了门。

在微风柔拂下,我捧着鞋盒来到小区附近的菜鸟驿站。我先电话知会了一下师弟,结果他说寄普通快递不安全,让我寄顺丰保价,钱可以到付。顺丰快递点很远,看看时间,已经不早,我打算先去赴约,便捧着鞋盒朝镇中心走去。这时,手机微信发出提示音,是傅雪发来的:我可能会迟到哦,有点小事耽搁。我赶紧答复:没关系,我也刚出发。顺手刷了下朋友圈,看到傅雪刚发了一条新的动态:我的朋友傅红雪目送那辆碧绿的滴滴车在道路尽头拐弯,像一只翠鸟消失在视野,才微笑着低头再次打开手机支付宝,点击滴滴打车,结果显示一笔订单正在进行中。她默默地瞅了会儿屏幕上显示的距离,目的地大概还有15公里,好吧好吧,想想刚才这个看起来奄奄一息的驼背乡下老太太能够尽快安全到家,她摇摇头退出滴滴,再退出支付宝,把手机按至黑屏,然后甩开步子向前走去……配图是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在捂着嘴乐。我瞬间秒懂,傅红雪(就是她)帮一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打了滴滴,自己打不了车了(看来她不知道滴滴打车只能结一次账再打下一次)。多么善良又可爱的姑娘,简直比我还富有牺牲精神!我立马发消息过去问她人在哪里,要不要我去接她。她秒回:不用,你先去吧。我得令,遂直奔吾家咖啡馆而去。下午的气温明显高于上午,太阳的亮度使我有点目眩。我本想打车,但一想到她也在步行,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应该跟她甘苦与共。

3:20,我坐在吾家咖啡馆门外的石条凳上开始边刷手机边等傅雪(我觉得应该和她一起进门才够礼貌)。傅雪平时的朋友圈发的不是幼儿园小朋友,就是各种文艺范,有时候是她房间的一角,地板和半开的门,光线打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天然木纹历历在目,干净得令我自惭形秽;有时候是一盘她自己做的西餐,食物跟餐具搭配讲究,光看颜色就令人垂涎欲滴;她也发不知是她自己拍的还是网上下载的图片,配文简短却充满诗情画意,比如她透过磨砂玻璃窗拍的一张朦胧树影,配文是一句“碧纱窗下水沉烟”,真是熨帖极了。她不像有的姑娘喜欢发自拍,而喜欢发背影,好多都是跟同事一起外出游玩时拍下的,无论静态还是动态,构图和色彩都很到位。我很少给她点赞,倒不是自卑或怕惊扰到她,而是觉得她允许我走进她的世界就已是莫大的滿足,我不能再在人家的世界里走来走去。

老觉得有人在偷偷看我,我不由抬头寻找这目光的来处。是吾家咖啡馆落地窗内的方桌前对坐的俩女的,一人一杯色彩缤纷的饮料谈兴正浓,因为我看到她俩的红唇一直在不停开开合合。其中正面向我的那红裙黄发女,眼神不时轻轻飘落在我身上。我顿时像闻到狐骚味一样浑身感到不自在,赶紧换了把更远的凳子坐。不是我吹牛,我会看相。这是一种直觉,也可能是天赋异禀。我读美院时(凭超高的专业分考上的),学校装潢班有个朋友,男的,家境很好,早熟,小学开始就暗恋一名女同学,初中开始追,被拒绝。到高考时,千方百计打听到女的报考美院,他也去报考,且报了同一个系。可能真的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回事,最后他俩都考上,还分在一个班。男的继续追,继续被拒绝。他们全班说这个女的正点,是班上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我不跟他们同班,但见过那女的,她来我班找女生玩,就坐我附近,嘴里跟人讲着话,眼神时不时飘来我这边。那双眼睛就是俗称的桃花眼。我跟她对视,她又垂下眼皮假装羞涩。我劝男的放弃,并直言女的是淫妇(他打了我一拳,我没还手)。后来女的跟他们班长同居,男的还不肯死心。班长也是人渣,知道这男的喜欢自己的女朋友,就利用他,接了小业务就叫男的做,男的也从不拒绝。我问他为啥这么没自尊,男的答,就是想借送图纸过去时,顺便看一眼她。不过那女的后来被班长抛弃,再回头来找我那朋友,他已经结婚成家了。女的就此变得疯疯癫癫,后来拔光自己的头发出家了。这是我那朋友告诉我的。他去尼姑庵看过她,说她现在看起来正常,就是眼神呆滞,像一潭死水,真是可怜。我俩都不胜唏嘘。

我嫂子也被我一眼就看穿。哥当年娶嫂子,我从重庆赶回来喝喜酒,婚礼那天才第一次见到她。当嫂子一袭红衣从轿车上下来,我见她面无三两肉,高颧骨,吊梢眼,走起路来耸肩膀,说话声音刺耳,就直接跟喜气洋洋的爸妈说,这个女人一脸刻薄相,有很强的攻击性,以后哥的日子不会好过,说不定你们俩也会受牵连。被我爸扇了一巴掌,低声吼着让我有多远滚多远。幸亏我妈拦住了,事态就这样被压制。但后来,我爸我妈就知道我所言非虚,嫂子很快就骑上哥的脖子,又爬上他们头顶拉屎来了。她自私又强势,什么好处都想得,因此她一来,家里就鸡飞狗跳。我爸一般会躲开,我妈在她面前完全没有威仪,只有低声下气的份儿。嫂子生下侄子之后更像领了王牌一样,颐指气使,不可一世。侄子小时候,我哥经常逃回厂里来,身上不是奶渍就是尿斑,脸上挂着彩,还在我面前哭过两回。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掀起衣服让我看身上嫂子掐出来的淤青。哥这样长期被嫂子欺凌,爸妈很心疼,我也一样。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开始煽风点火,教唆我哥强硬起来。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他经常被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小舅辱骂,每次都被骂得很痛苦,我叫他反抗,哪怕跟小舅对骂也行,但他老是做不到;后来有次小舅上门来,骂他骂得特别凶,哥总算反抗了,俩人对打,小舅脸上出了血,直接被打懵;我问哥心情如何,他说很舒畅。那还等啥?我推了他一把。那次哥回去就把嫂子暴揍了一顿,听说把嫂子打得满脸桃花开,哭着要回娘家去,我哥把门拉开指着外面吼:你出去了就别想再回来!嫂子就没敢动。从此她就收敛了很多,在我爸妈面前说话也低了嗓门,像是换了个人。

傅雪出现在我面前时离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15分钟。她脸色红扑扑,微微有些喘,小胸脯起伏不定,一见到我就先说,对不起,我真的迟到了!面对这个目光清澈而自信的姑娘,我心如鹿撞,并忍不住自问何德何能,上苍将她送到我身边。她当然不知道我的内心戏,熟门熟路推开咖啡馆的门就进去了,扫码时还用埋怨的口吻对我说,你可以先进来坐呀,这么冷的天。听了这话,我心里暖流涌动,但嘴上啥都没说,默默站在她身边等支付宝以每分钟1圈的转速跳出健康码。

没想到,一进去,傅雪就跟红裙女和她女伴大喊大叫着抱在了一起。我瞬间如芒刺在背。

新男友?重口味呀!她们讲话也不避着我,一边拉开椅子让傅雪坐。我也只好在那桌的最后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鞋盒没地方放,只好捧在手里放在膝盖上。

你俩也太讨厌啦!傅雪求饶一样连连摆手,把我介绍给那俩一脸好奇的女子:我的好朋友叶飘,又名叶开,是个了不起的雕刻大师。又把手向那俩女的一伸,脸转向我:这两位是我老同事兼好朋友,王老师和李老师。

我胡乱点点头,根本无心分辨哪个是哪个。说实话我有点焦虑,当着外人的面,该如何向傅雪开口解释我外婆的事。但傅雪似乎忘了这件事,她跟这两位好像很久不见了,叽叽喳喳,开心得不得了。

服务员端来了热柠檬水,傅雪端过一杯就猛灌了几口下去:昨晚喝多了,足浴城小帅哥送我回的家,妈的,差点出事儿。

快说说快说说。红裙子和她女伴双眼发光。

不是朋友请洗脚嘛,就去了市里那家最大的足浴城。我们去得晚,刚进门就听到一阵高声喧嚷,是走廊里面传来的,过了一会儿才见一群打扮得像圣诞树一样的乡下土豪大妈手舞足蹈迎面而来,她们手上的玉镯和金戒指在灯光下锃锃闪亮。看她们红光满面亢奋的样子,就知道这些虎狼大妈长期压抑的欲望刚得到满足。

讲到这里,傅雪停顿了一下,一口气喝完手中的柠檬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又接着说:听口音,她们是海边渔民的老婆。

我有点意外,因为之前没见过傅雪口无遮拦的样子。但不容我多想,红裙女已经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话题:对,这些女的好多是养鸭专业户。我有一次在美容院做身体护理,听到两个阿姨在交流这方面的心得。一个说,真是奇了怪,一听到他喊姐姐姐姐,我的骨头就酥了,只要他提出想买啥,我就忍不住给他买买买。另一个说,我也是。那小子有次让我给他买辆车,我有点吃不消,妈的他就晾着我,估计他身边我这样的女人不止一个。后来我自己熬不住,主动给他买了块高级手表,他才又回到我身边。

傅雪和另一个女的听了,嘻嘻直乐,就像根本没看到我一样。然后红裙女问傅雪:那昨晚你……?

傅雪说:昨晚我当然控制住了自己,毕竟不熟悉,万一他有病呢。那小子在门边对我上下其手,被我猛扇了一巴掌,打跑了。不過半夜三更醒来喝了杯水之后睡不着了,奶奶的,有点后悔把那小子拒之门外了哈哈。

她们一齐笑起来,我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一只手就放开鞋盒去够柠檬水。这时傅雪才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但马上恢复了正常,目光从我脸上滑到我膝上的鞋盒,问,这是啥?送我的礼物吗?

王、李老师也双双把目光齐刷刷投在我身上。我感觉她俩还在憋笑,尤其是那个红裙子,眼睛里秋波荡漾。我思绪有点混乱:傅雪……怎么这样?又自我否认:她这样又怎样?外婆还口头腐化呢。我凭什么道德绑架她?!我心如鼓擂,双耳有短暂的失聪感,柠檬水也顾不得喝了,只能把鞋盒捧上桌面,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是的,这是我刚帮人雕的一件作品,准备寄出去的。

她们仨面面相觑,然后纵声大笑。红裙子说,谅你也不会把送给我们小雪的礼物装在那么丑陋的盒子里。

傅雪说,叶开,正好,今天你让她们开开眼,见识一下你有多厉害。

我突然就抛开了所有顾虑,三下五除二就将鞋盒外的胶带撕掉,掀开盖子,从盒底掏出了丝绒包裹的小小弥勒佛。她们仨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解开丝绒,那尊袒胸露腹的迷你弥勒佛就笑眯眯地出来了。她们将其捧在手心里传看,一边大呼小叫,夸我雕得真好,又问我这是啥材料,值多少钱。我只有红着脸如实回答。

服务员端着咖啡过来了,也伸着脖子凑热闹。我无法阻止,只有接过自己那杯,稍稍吹了吹,低下头啜饮了一口,同时心里憋了一股气,准备等她们观赏完一放回去,就跟傅雪提出我俩换个地方坐。不曾料到,那个红裙子又多事了,她在放回弥勒佛的同时,把那包沉香屑掏了出来。哟,叶开大师,这又是啥?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矫揉造作的东西令人不适,但我按捺住了,轻描淡写地回答她:这是沉香屑。

沉香安神效果可好了!她夸张地朝着傅雪嚷,我老公抽烟时会塞两粒进去,他的失眠就是这样治好的。小雪,你不是睡眠不好吗?

说着她转向我,微微睁大双眼想显示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效果,但在我看来,她画得过于浓重的下眼线使她看起来特别愚蠢。谁都看得出来,她的意思是要我把这包沉香屑送给傅雪(她甚至也可从中分得一杯羹——请原谅我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这个女人)。我也知道这时候我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如果不寄回这些沉香屑,谅师弟也不会来跟我讨要;但我怎么可以拿人家装逼的废物送给我喜欢的女人?这不是侮辱人嘛!

这时傅雪开腔救了场,她说:王老师你开啥玩笑?叶开怎么可能会送包碎屑给我?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就别替他做主了。随即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想送我东西,肯定会比这弥勒佛更好,对不对?

我自然懂她的言下之意。谁不喜欢被偏爱呢?正欲冲她点头,手机来了语音电话。我扫了一眼手机,是干儿子他妈、我的前女友打来的。我本能地起身抬腿想去外面接,被那个红裙子王老师一句话拦下了,她阴阳怪气地说:谁的电话不能当着我们的面接听呀?我只好站定,按下接听键,却不小心开了扬声器,前女友嗲嗲的声音就像子弹一样密集地砸了过来:

阿飘,我每天听着儿子像个女孩说话,心烦死了!你也不来管管……

我心下暗暗叫苦,赶紧关闭扬声器,同时抬眼看看傅雪她们,三人正好奇地瞅着我,气氛很古怪。

我心里想着身正不怕影子斜,冷静地朝着手机话筒说道:都是被你带的。你自己平时讲话撒娇发嗲的腔调先戒掉,好吧?都跟你说了好几年了。

屁话。是孩子没有爸爸,我没有男人的原因。儿子完全处于女人的世界……前女友的声音很尖利,都快穿透我的耳膜,怕是傅雪她们也都听到了。

我赶紧打断她:无关的。一边压低嗓门对着手机话筒说:我平时听你说话都接受不了,你自己没发现吗?

对方还在继续用撒娇的口吻说:辽宁话嘛,本来就有点这种语气,像闹着玩……

对,我知道。我又打断她,还挥了下手,好像对方能看到:我认识镇医院一个医生,辽宁人,说话也是你这味道。

忽然觉得不对劲,我这是要被她绕走了呀。我赶紧说:不聊了,我现在正忙。你有什么话,给我留言吧。

结果手机一放下,对话框里就出现了一长溜照片,是她儿子、我干儿子的近照,每张都带着伤痕,脸上,胳膊上,背上,不是抓的就是挠的,血丝呼啦,在孩子幼嫩肌肤的衬托下,显得特别惨不忍睹。照片后跟着一句话:最近被同学打的,你得来管管。

傅雪她们仨扑过来看照片,我就索性把手机让给她们并趁机在一旁试图撇清说:这是我干儿子。刚才是他妈,我的前女友。孩子老在学校被人打,于是他一来我就教他学功夫。但是回去后,他妈不鼓励他练,而是到处去补课……

三个女人同时笑起来,红裙子王老师说:这个女人需要你,你听不出来吗?她都那么直白了,你还在跟她讲大道理。真是笑死人!

我有点急:不是的,她就是跟我发发牢骚。她太忙了,我就偶尔帮她带带儿子。上段时间她终于买了车,还是我陪她练的车技,怕她新手上路有危险……不对,她买车是因为老是麻烦我……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会越描越黑,赶紧刹车道:我是这样想的,当年我们分手,我们都有错,不能全怪她。现在我对她没想法,因为我担心两点,第一她说话很嗲,我受不了。再有就是她对孩子的教育理念和我不同,担心她教出软弱的孩子来。不对,这孩子已经太弱鸡了,我不喜欢。

这次是那个李老师咯咯笑出声来了:既然你担心她的孩子,那不妨跟她一起养育嘛。她刚才完全就是在向你表白了呀。白得一儿子,多好。再说那孩子也喜欢你,你带过他,你们培养感情更容易。

我急了,正色道:什么事都能迁就,婚姻不行。

她们仨笑得更厉害了,傅雪突然说:她就只差没直说了,叶飘我需要男人,我需要你,哈哈……真是,遇到你这个拎不清的。接下去你打算继续跟她装傻吗哈哈……

见她们都不相信我,尤其是傅雪,枉我这么喜欢她(我还不愿意承认自己一厢情愿),我禁不住轻嚷起来:我不是装傻。我和她说过,我俩不可能的。

那你觉得你和谁可能?我们的小雪吗?红裙子和李老师异口同声反问我,她俩已经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个讨厌的红裙王老师从桌上抽了张餐巾纸擦拭掉眼角的泪花,又扑哧一声笑起来:叶老师你可知道小雪有个绰号叫百爱神?百爱神,Poison,意思是毒药……

我最讨厌你们乱点鸳鸯谱了。傅雪忽然发了火,甩下这句话,抓起包包就夺门而出。

王、李两位讪讪地尬住了,我只觉得刚才那话信息量好大,但眼下的情势已不容我细想,只能匆匆捧起我的鞋盒追了出去。傅雪走得很快,我甩开大长腿好不容易才跟上她,想开口跟她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只好像个低三下四的仆人亦步亦趋陪着她。她也始终没有开口搭理我。大街沿溪,两岸风景很美,烟柳如绿云团团,溪水淙淙无言流淌。身边的行人不少,都朝我们侧目而视(我俩的身高差颇萌,但她的气场远比我高大),我感觉自己头上像套了个烧红的锅子。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我居然想起有一次前女友跟她前夫吵架,她让我送她去杭州投奔她妹妹(也离婚单身)。我开着我爸的车,她双眼红肿坐在我身边的座位,头靠过来倚在我右肩,我没拒绝,更没多想,只有一颗心平静如水。记得那也是个春天,车窗外田野像铺开的油画,菜花黄得浓烈而耀眼;当水墨般的村落掠过,淡淡的炊烟微微变了上升的角度,像要努力跟着我们一起向前……面前不喜欢的人,心是冷的。但走在傅雪身边,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热气腾腾,从心脏到神经末梢都在跳跃,可能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我不知道该怎样向傅雪解释这一切。

走到一把长椅前,傅雪终于说话了,她说她累了,就坐下了。她面色如常,看不出是喜是怒。我感觉也有点累,而且又渴了,正好马路对面有家奶茶店像是新开业,诱人的广告伴随着动听的音乐随风飘过来。我就问她要不要喝奶茶,我去买。她摇摇头,没说话。我就把鞋盒放在她身边,跑去买奶茶。果然,店员说,为庆祝奶茶店开业,所有的奶茶买一送一。甜食真的使人快乐,我吸了几口奶茶,打了个饱嗝,心情立马舒畅了许多。当我兴冲冲边走边喝着奶茶回来,对傅雪说今天奶茶买一送一,她就把手向我伸了过来,脸上又有了俏皮的神色,雀斑们像星星,伴随她的双眼闪闪发亮。但她这举动让我一惊,头皮瞬时发了阵麻,但好在我反应机敏,立马把手中自己喝的奶茶递向了她。上苍佑我!此动作乃一举两得,既能讨她欢心,说不定咱俩的感情还能因此得到认证——想想吧,谁会共享一杯奶茶?情侣呀。然而傅雪并没接我的那杯奶茶,刚才已经恢复正常的脸色又变得阴晴不定。她缩回手,似笑非笑地剜了我一眼,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你呀,注孤生。起身就走。我欲追,她停住,冷冷地说,不必送。腰板笔挺,健步如飞,很快消失在远处。我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看手机,她已经把我拉黑了。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许我应该把那杯赠品带过来?但是我不明白,傅雪那么骄傲,她怎么可能要喝那杯赠品呢,就像她不会要沉香屑一样啊。书上说,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我看像是真的。

不知在长椅上坐了多久。风忽然大起来,温度下降得厉害,随即空中有细碎洁白的东西飘落下来。下雪了。上午在野外时,我还以为春天也是我的,但现在看来,春日暖阳红梅枝头都是别人的,跟我没啥大关系;雨雪霏霏白雪飘飘才是属于我的——这从小就黏附在我骨子里的东西,把哀伤荒凉遮蔽起来,呈现给人圣洁与安详的假象——这对我来说很不公平也很可悲,但谁让我已经习惯了呢。就比如,我在冥想中向观音菩萨求助,她还是跟以往一样微笑着沉默不语,眼睛里却淌出液体来——那是蜜!这甜蜜的眼泪——我随即想着,要不要让傅雪来分享……耳际响起外婆说过的话:做人放松点,得到的就是你的,失去的就注定不是你的,不要想太多。嗯,这世上的人那么多,懂比爱更难得不是吗?那我就顺其自然罢。想起外婆明天出殡,我没能去(这场春雪是为我俩下的吧),但就像明天這个吃糅的日子没人吃糅,似乎也没什么。天色昏暗,街道空寂,行人寥寥。我捧起弥勒佛紧紧抱在胸前,起身快步回家。我想好了,到家后把最后那俩麦饺筒热了吃掉,然后就上网淘个保温杯泡参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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