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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事

2022-07-13党永高

雪莲 2022年5期
关键词:二舅鲜肉表弟

在唠叨家事之前,我想有必要作个自我介绍:姓关名雎,女,年龄暂时保密。学历博士在读,单身——不,说溜嘴了,已闪婚。

外 公

这天是外公的81岁生日,晋北民间有逢九的习俗,九九八十一,这个九逢过了,便无九可逢了,也就意味着人生从此无可设防。

我凌晨六点就给外公打电话,想第一个送上生日祝福,顺便给他老人家解释,我要进行博士毕业论文答辩,不能回去当面祝寿了。电话无人接听,我每隔一会儿就打一次,一直未能接通,有几次则是忙线。我心想不应该呀,外公怎么可能接别人的电话,不接我的电话呢?外公最疼爱的人可是我啊。我心里酸溜溜的,噘起了粉嘟嘟的小嘴,犯起一股浓浓的醋味儿。这只是短暂的想法,很快我转念又想,忙线状态应该是别的亲人也在给外公打电话,正好跟自己撞车了吧。

外公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也没给我回电话。

9点钟论文答辩准时开始,8点50分我调整了一下忐忑不安的心情,站到了答辩席上。导师还没有到,我觉得应该给三舅发微信说一下,让他先去外公家看看。其他姨姨、舅舅、表兄弟、表姐妹们连同我的父母都跟外公不在一个城市生活,他们此时应该还在去外公家的路上,与他们说了也是无益,只会给大家平添几分担忧。

微信发出去好长时间都没有回音,也许是我一时心急忘了三舅的工作性质。三舅在煤矿做工,两班倒,这个时候他不是上白班在井下忙活,就是上完夜班在呼呼大睡。后来证实了三舅昨晚上夜班,凌晨两点钟下班,坐一个多小时通勤车从矿区回到家中,躺下后又与三妗亲热了一番,合上眼睛休息时天已经快亮了。

不知何时导师已经在台下正襟危坐了,朝我“嗯、嗯”咳了两声,提醒我时间到了。

我是带着不满和担忧开始论文答辩的。

前两年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他80岁大寿时,子女们从四面八方归来召开家庭会议,讨论如何给老人养老送终。外公和外婆一共生养了八个子女,我的母亲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是青一色的弟弟。会议开了一上午,商量来商量去,大家一致认为外公随三舅一家生活比较客观现实。其他子女都定居外地,老人离不开生他养他的故土,不说他不肯去,即使去了也呆不习惯。三舅家在本地,三妗没有固定工作,偶尔打些零工,正好方便照顾老人的饮食起居。三舅和三妗两口子对此也没有太大疑义。三妗把丑话说在了前头,既然由他家照顾老人,那么老人的退耕还林补贴款和老年补贴款就得由他们支配,其他人不得眼红和干涉。大伙儿一致赞同三妗的说法,家庭会议算是达成了决议。

大舅作为长子代表兄弟姐妹们找外公谈心,表明了他们的心意和想法。外公一听就急眼儿了,手摆成了芭蕉扇,头摇成了拨浪鼓,说:“我的身体棒着呢,用不着你们瞎操心,你们各忙各的,逢年过节抽空回来看看我就好。”

大伙儿好说歹说老人就是不点头。就像外公说的,大家各有各的忙的,给老人过完大寿后,就又各奔东西了,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子女们离开后没多长时间,外公给大舅打电话说:“我一个人呆着太孤独,现在老年人时兴找保姆,我也想找一个。”临挂电话时重点补充说是全天24小时陪护,言外之意就是晚上也住在外公家里。

大舅一个人拿不了主意,就挨个儿打电话跟兄弟姐妹们商量。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动了整个家族,大家众说纷纭、褒贬不一。

大姨自成一派,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是外人却是外人为由,表明中立态度。

母亲和二舅天生好面子,不約而同地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他们认为此事大煞风景,会让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笑掉大牙,甚至会被戳断脊梁骨的,嘲外公为老不尊,笑他们子孙不孝。

四舅和四妗是兄弟姐妹当中学历最高的,好歹是知识分子,思想相对比较开放、眼界相对比较开阔。他们认为老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他乐意,只要不做违法犯罪、违伦败俗的事情,子女们都应该尊重和支持老人的选择。

动静最大的要数三舅和三妗,他们直接跳了起来,嚷嚷着说:“那女的一定是看上老爷子的房子和一年几万元的补贴款了,不然怎么可能做贴身陪护,说白了就是三陪嘛,自古以来有哪个婊子不是为钱财而来的!”

其实大家伙儿心知肚明,三舅一家四口一直挤在单位分的不足80平米的集资房里,他们对外公120平米的大房子早已垂涎欲滴。听大姨和母亲私下里唠叨,他们能痛快地答应外公随他们一起生活,正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顺理成章地搬进外公的房子。

五舅和六舅的性格随外公,内向且木讷,家庭会议他们一般不发言,这么敏感的事情,他们是绝对不会表态的。

大家互相打了几通电话,争论了一番,最终没能统一意见。外公性格虽然内向,但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他见子女们不肯明确表态,就自己拿了主意,让保姆住到了家里。

保姆有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叫相鼠。五十刚出头,男人半年前出车祸去世了,给她丢下了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在传统观念看来,两个儿子就是两座大山,上大学得花费不少钱,毕业了还要给他们买房子娶媳妇,最不济也得给付清房子的首付。算下来上百万元的开销,搁正常人家都得活活脱一层皮,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她急于挣钱,只要能挣到钱,她顾不得颜面和别人世俗的看法。

相鼠搬到外公家的当天上午,三妗就找上门去了,她得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会不会真是冲老爷子的房子和补贴款来的。当她看到相鼠比自己还要小几岁,人生得眉清目秀,婀娜的身姿,一头浓密的秀发披到肩上,走起路来微微上翘的臀部一扭一扭时,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了。

三妗的性子还真是急,等不到回家,当着外公的面给三舅打电话说:“我猜的没错,一看就是个婊子,那双狐媚眼把我的魂都能勾走,别说老爷子了。”

外公不满三妗喊相鼠婊子,下了逐客令:“我的事情不用你们管,小相以后就是我亲闺女。”

三妗哭爹喊娘地打电话对大舅说:“大哥,你是长子一家之主,得给我们做主啊,老爷子被那狐狸精迷得魂不着天了,迟早都是个祸害。”

大舅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老子惹不得,兄弟不得惹。他在矛调单位做了几十年矛调工作,调解了不少人民矛盾,掌握了丰富的矛调经验,可轮到调解自家人矛盾时,却没了招数。在三妗三番五次的哭诉催促下,他深得其烦,焦头烂额之际干脆选择了上计──躲,横下心来不再接三舅和三妗的电话。

三妗性格泼辣,胡搅蛮缠的功夫更是了得。在她看来大舅是靠山、大腿,不曾想没能靠得住,以她的个性,绝对不会就此善罢干休的。

三妗把烦恼说给天天在一起八卦的左邻右舍的妇女们听,征求她们的意见和建议。这些妇女每天无所事事,吃饱喝足以后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掰扯,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天天都像在唱大戏一般。三妗的新话题给她们带来了新鲜感,叽叽喳喳地议论了好几天,终不负三妗的殷切期望,给出了最佳招数──闹。

三妗很满意军师团给出的建议,在经过一番精心的策划后,就单枪匹马地上阵了。

大清早,外公刚刚起床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剥瓜子皮。他喜欢吃瓜子,无奈人老了,牙齿掉光了,嗑瓜子已成奢望,又不喜欢直接吃去了皮的瓜子仁,觉得没有嗑瓜子的气氛,就只能剥着吃了。相鼠穿着宽松的淡粉色睡衣在厨房做早餐,一对硕大的奶子不安分地在胸前挑逗性地晃动着,嗲声嗲气地问外公煎鸡蛋要几分熟的。

这一幕被擅自用钥匙开门闯入的三妗尽收眼底。她本来是想要捉奸在床的,没想到他们会起床这么早。她在心里埋怨三舅百无一用,定个闹钟都定不对时间。虽然没能看到她想要的结果,在她看来也还是有所收获的,孤男寡女穿着单薄暴露的睡衣共处一室,本来就会让人想入非非。她用手机摄像,将捕获到的证据配文发在了微信群和朋友圈,当然家族群是必须要发的。外公年龄大了不会使用智能手机,也没有微信,自然看不到以他和相鼠为男女主角的短视频。相鼠当天上午就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微信好友转发的视频,才得知自己已悄然成为小城的明星了。

按理说相鼠是寡妇,名正言顺的单身,她跟谁在一起,是她自己的权利,只要她愿意就行。但是在不足二十万人的小县城,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好多都是熟人,有相当一部分还沾亲带故,说她为了钱财勾引大自己三十多岁能当自己父亲的老男人,她多少还是有点儿接受不了。

短视频在微信朋友圈发酵后又被人们转到了快手、抖音等平台。相鼠的娘家人和婆家人也都看到了视频,打电话劝她收敛点儿,说她毕竟男人尸骨未寒,还有两个未成家的儿子;她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儿子们考虑。

风言风语不断钻入相鼠的耳朵,两个儿子也明里暗里给她施加压力。外界的诋毁再恶毒她都能接受,两个儿子的不理解令她深感心寒。再说了她有手有脚,又有使不完的力气,也没必要非要靠做保姆来生存。她左脑这样想,右脑却满是外公对她的好,她从小失去父亲,她在外公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父爱。人最难的不是没有选择,而是陷入左右无法选择。她虽然早已做好了受人风言风语的思想准备,但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整夜整夜的失眠,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笼罩在墨汁一般的黑色素里。

相比之下,外公却要淡定得多,这或许与他不会玩微信和直播平台,不能直接看到人们的评论有关,或许还与年龄和阅历有关。

再一次数着星星熬到东方放白后,相鼠给外公做了荷包蛋、烤了面包,端到他面前说:“老爷子,我看还是算了吧,这样下去对您对我都不好。”

外公固执地摇了摇头,没有吃早餐,披了上衣跌跌撞撞地出门去了。

外公在小广场的长凳上坐了整整一天,晚上他回到家时,发现相鼠已经不在了,一同不见的还有她的洗漱用具和换洗衣物。她不辞而别了,外公家的灯一直亮到通宵。

相鼠离开后没多长时间,外公就病倒了,一个人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被前去探察“敌情”的三妗意外发现,大呼小叫地吆喝左邻右舍帮忙送到了医院。

外公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就执意要出院,医生和护士拦都拦不住。

外公开始没白天没黑夜地怀念与相鼠相识、相知、相交的过程,时而皱眉沉思,时而面露微笑,时而暴跳如雷。人的年龄越大就越固执,他执着地认为相鼠就是上天派下凡间照顾他的仙女儿,不然非亲非故的,她怎么会对自己那么好。他在潜意识里认为三妗的做法犯了天条,迟早都会遭天谴的,而他并不打算为她祈祷。

外公和相鼠是跳广场舞时认识的,那时相鼠的男人还在。每天晚饭后,是小廣场最热闹的时候,伴随着推拉式活动音响发出的带有强烈节奏感的歌声,一帮中老年女人们七扭八拐地抖胳膊踢腿。偶有几个胆子够大、脸皮够厚的中老年男人也会参与其中,但绝对没有超过70岁的。外公是广场舞最忠实的观众,从不缺席,从开始看到结束。相鼠是后来才加入广场舞队伍的,她来了没几天就主动跟外公搭讪,二人逐渐熟悉起来。有一天她竟然邀请外公一起跳广场舞,外公紧张地说:“小相你开什么玩笑,我这么大年龄了,走路都走不稳了,哪还能跳广场舞,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相鼠笑嘻嘻地说:“叫您老爷子是人们尊重您,其实您年轻着呢,您得相信自己一定能行。”

“相信自己一定能行”这话只有在上小学时老师对他说过,相鼠的话点燃了他体内蠢蠢欲动了许久的青春荷尔蒙。

外公跟着相鼠学跳广场舞,成了年龄最长的舞者。相鼠是个非常敬业的老师,她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教外公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没过多长时间,外公就能熟练地跟着队伍翩翩起舞了。自打从跳广场舞起,外公觉得身体一天比一天灵活硬朗,精神也更加焕发了。在外公的带动下,有很多70岁以上的老年人也加入了广场舞队伍,居委会主任对此大加赞赏,让外公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外公把功劳全都归到了相鼠身上,甚至一度认为她比子女们还要孝顺,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好。

相鼠的男人出事后,外公跟着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决定要帮帮她。外公知道直接给钱她是不会要的,就生出了请她做保姆的想法。至于24小时陪护,是相鼠自己要求的,她觉得外公年龄大了,随时都可能会有意外发生,身边不能离人。刚开始外公是排斥的,在相鼠的一再坚持下,勉强应了下来。

外公在相鼠身上感受到了年轻、向上、奔放的青春活力,她日夜给予他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又让他感受到了比子女还要孝顺体贴的亲情。准确地说他爱上了她,这种爱超越了世俗的男女之情,又不同于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是一种局外人无法体会且不能感同的爱。

相鼠离开后,三妗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她又找了一份儿在商场打扫卫生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九地上班,对兄弟姐妹们托付的常去看看外公的事情却不怎么上心。她有时上班时顺路去外公家送点儿吃的喝的,有时下班后同样也是顺路上楼去看看。外公还记恨着她对相鼠做的事,黑着脸不跟她说话,并且拒绝接受她提供的吃食和洗衣、擦身等孝心服务。

外公又恢复了形单影只的寂寞生活,他再没有去小广场跳过和看过广场舞,听人说相鼠也再没有去过。

外公试着给相鼠打过几次电话,提示是空号,想必她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换了号码。外公确信她这是因为不想与自己再有瓜葛了,所以才换了号码。

外公恨三舅和三妗的无端干涉,怨其他子女不给他做主,除了我以外不再接任何人的电话。为报复三妗,他请开锁公司上门换了新锁,将三把钥匙全都挂到了裤腰带上。

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相鼠,但通过外公的描述,确信她是一个美丽、大方、善良的女人。我感恩她曾经带给外公快乐,也埋怨她屈服于世俗给外公带来的伤感,还有对她深深的同情和好奇。

论文答辩顺利过关,导师准我两天的假,回去给外公补过大寿。我兴高采烈地掏出手机,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外公这个好消息,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打的。微信有一条未读消息,是表弟发来的:“外公走了,后缀一连串泪崩表情。”

外公是坐在沙发上离开人世的,面容安详,眼睛是闭着的,手掌是展开的,说明他走得了无牵挂。外公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子女,在老家人看来这是最大的不孝。大舅请来开锁的师傅说,最近几年类似的事情明显增多,他们每年都会遇到,他们称之为孤独死。大舅顿觉羞愧交加、无地自容,嘴唇颤抖着说:“我们实在是不孝,让您见笑了。”开锁师傅说:“你们这算什么,至少还有人关照着,老人的遗体还没馊,遗体腐败到面目全非的我都见过,听说有六七个子女呢,老人病重不能自理时,起先是兄弟姊妹们轮流照顾,一人家里呆一个月,到后面就你推我我推你没人管了。”开锁师傅边说边摇头叹息,大舅心痛得已是泪如雨下,他非常后悔当初没有坚持把外公接走。

没人知道外公准确的去世时间,依老家风俗风水先生须以死者的死亡时间推算下葬时间,否则会给子孙后代带来不利。风水先生建议把发现外公尸体的时间作为死亡时间,大家都没有疑义,这是唯一一次没有红脸和争议的家庭会议。

照理说外公的后事应该回老家农村办,但村里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祖宅也早已坍塌成一堆废墟。那三眼用石头砌起来的窑洞,住起来冬暖夏凉,曾经在外公眼里它们比碉堡还要坚固,可终究没能躲过风雨雷电的洗劫。就像外公的身体一样,他曾经认为自己是个打不倒、压不垮的铁人,不曾想也到了落叶归根的地步,就要与故土永远融为一体了。

老家是回不去了,这回大舅没有跟众人商量,自己拍板做了决定,外公的后事在殡仪馆办,费用由子女们分担。

五妗和六妗不仅是妯娌,还是表姐妹,她们共同对大舅的安排提出了抗议:“他爷爷是有遗产的,谁继承遗产,办后事的花费理应由谁来承担。”

三妗接过话茬说:“五妹和六妹说得没错,费用理应由我们来出。”敢情三妗已擅自铁定了遗产继承权。

五妗和六妗起了头,为遗产分配的问题大家又争论了起来。

大妗说:“最公平的做法是,将老爷子留下的房子出售,各家平分所得。”

向来与大妗不和的二妗这回却不约而同地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说:“大嫂说得没错,老爷子的遗产就应该由子女平分,法律上也是这么规定的。”

四妗一向寡言少语,但这关系到她的切身利益,她说出一个听起来两全齐美的主意:“老三家如果真想留房子,那不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按市场价估个价,把钱平均分给大家倒完事儿了。”

三妗在一旁越听越上火,拍着大腿质问众妯娌:“他爷爷、奶奶生病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们都哪儿去了?这会儿知道回来分家产的了,你们脸红不红?摸摸你们的良心问问,你们亏的慌不慌?”

三妗的話引发了众怒,大妗作为长嫂最有发言权,指着三妗的鼻子反问:“是!两个老人生病的时候我们都没在身边侍候着,难道你在吗?你倒是说出来老爷子是何日几时某刻闭上眼的,也好让我们安心。”

女人们越吵越激动,到最后纯粹乱成了一团。大舅听着心寒,爬在外公的遗体上嚎啕大哭,小辈们跪成两排,也都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哭声很快就压过了女人们的争吵声,她们也不自觉地跟着抹起了眼泪。其实她们心里全都明白,遗产分配这事儿还是得由男人们商量着来,她们吵也是瞎吵。

男人们都是一奶同胞的亲兄热弟,自家的光景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除了房子以外,老爷子再无值钱的遗产。兄弟姐妹们当中,数三舅日子过得紧巴,于情应该把房子给他;不管三舅和三妗对外婆和外公尽了多少义务,至少他们一直守在两个老人身边,其他人则一年到头连个面影儿都摸不着,于理也应该把房子给他们。其实大舅私下里早已召集弟兄们开过家庭会议了,就是怕女人们胡搅蛮缠,才没让她们参加。

外公的遗体在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中下葬了,孝子白花花地跪下一大片,引来无数路人羡慕的目光。

三舅和三妗抢着付了殡仪馆的所有花销,大舅没有明确表态,也不容大妗再说三道四。老大拿出了态度,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了,算是集体默认了三舅对房子的继承权。

没有人知道外公是什么时候写下的遗嘱,三舅和三妗去办理房产过户手续时,被告知外公有遗嘱,他死后将所有遗产赠予相鼠,子女们无权干涉。

我们没有在外公的葬礼上见到相鼠。在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三妗没有再到处打零工,走街串巷、一门心思寻找相鼠的下落。

三妗最终没能找到相鼠,正当她想要放弃时,却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收到了一封从外地发来的特快专递。三妗做梦都没有想到,里面是相鼠寄来的遗产转赠协议书,上面有隽秀的签名和鲜红的指印,附带她的身份证复印件还有委托书。

三妗一家如愿搬进了外公留下的大房子,方才觉得错怪了相鼠,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却发现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我是外公和外婆一手带大的,都说老年人带大的孩子要么早熟要么晚熟,我应该是属于晚熟那一队的。我在各方面都晚熟,上学比别人迟,人家通常6岁就上小学了,我8岁才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城关小学的大门;别人十五六岁就开始偷偷摸摸地谈恋爱了,我30岁了还没跟男孩子牵过手……

外公的遗嘱只有两条,一条把他的所有遗产赠予曾经的保姆相鼠,另一条是命令我两年内必须结婚,三年内必须生子,带上外甥女婿和重外孙去给他上坟。

我上大学时就被外婆和外公催着谈恋爱了,那时外婆身体硬朗的很,吃嘛嘛香,却天天嚷嚷着她没有几年活头了,怕见不到我成家立业。相比之下,外公的身体要虚弱一些,不仅血压高、血糖高、血脂稠,还伴有严重的痛风。亲人们都说外公一定会走在外婆的前面,不曾想外婆在不小心摔了一跤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外婆去世后,我心里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耳根子却清静了。外公一时无法接受外婆猝然离世的事实,把自己关起来不跟任何人接触,也就暂时放下了我的事儿。

我26岁生日那天,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我:“雎,别人家的闺女都谈恋爱结婚了,你咋就还没动静呢?”

我没好气地回应道:“别人家那是因为有闺女,你家有闺女吗?”

母亲自知理亏无言以对,岔开话题责怪父亲说:“都怪你,当初为了所谓的前途,把娃送回老家,临了前途没奔上,女儿也没了。”

父亲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神情复杂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冲着正在打手游的弟弟嚷嚷道:“玩什么玩,一天到头就知道个玩,也不懂得出去找个活儿干!”

弟弟没有理会父亲,朝我扮了一个鬼脸,把手机揣在口袋里下楼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并没有退出手游的页面,他才不肯放弃之前几个小时的努力呢,下楼找个清静的地方继续打。

对于弟弟,我上大学以前对他是有成见的,认为是他让我从小没有享受到父爱和母爱,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的推移,我对他没那么大怨气了。人总有认命的时候,我在上大学后就认命了。比我惨的人有很多,我好歹还有外公和外婆疼爱,一年还能见父母几面,有些同学是孤儿,有的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亲生父母一面,他们又能怎样呢?再说他是无辜的,父母做的事情与他何干?

弟弟下楼后,父亲掏出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呛人的烟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我本能地咳嗽了两声。母亲一把从父亲嘴里把烟拽出来,扔进卫生间的马桶里,嘴里骂骂咧咧的:“抽抽抽,不知道孩子对烟过敏吗?迟早抽死你!”

父亲低着头不说话,我边梳头边对着空气说:“没关系的,我明天就走。”

“这才回来两天就又要走了啊?能不能多呆几天啊?”母亲的声音有点儿伤感。

我答应外公就来呆两天,明天都三天了。

中午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中午约了同学吃牛排,就不劳您费心了。

“今天娃过生日,我出去买个蛋糕。”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我没有阻止他,他想买是他的自由,我不吃是我的自由,二者互不相干。

我和父親前后脚出了门,母亲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我看见她眼里有泪光在闪烁,心里掠过一丝隐痛,毕竟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为我她曾经历过艰难的十月怀胎,也经历过十二级分娩痛。但这只是短暂的瞬间,很快我又恢复了对她的怨恨。若不是外公硬逼着让我回来陪他们几天,我才不会回来呢。在我的概念里,外公家才是我的家,而这个家跟我并没有多大关系,甚至是完全陌生的。

我下楼发现父亲蹲在单元楼门前的台阶上抽烟,风吹着他蓬松的头发乱舞,有几根白发倔强地不肯就范,显得分外扎眼。他看了我一眼,把香烟夹在指间,嘴唇蠕动了两下,像似想要对我说什么。我是不会给他机会的,大踏步向大门口走去。

我从小就跟父母敌对,认为他们为了超生弟弟把我丢给外公和外婆,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抛弃。在我的印象里,我好像从来就没有跟父母和言语顺地说过一句话,每当他们想要关心我的事情时,都会被我喷出的火药味呛回去。

父母都在政府单位上班,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计划生育正紧张的时候,母亲意外怀上我时,他们一门心思想生一个儿子了事。临近预产期,他们特意选了一家离城较近的乡镇医院去生产,原因是乡镇医院可以不开出生证明,一旦生了闺女,他们可以谎称是儿子,再接着生个儿子来顶上。我懂事后,外公为了促和我和父母之间的关系,经常安慰我说,不要太怪怨他们,他们也是为了保住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工作,不得已而为之。其实我很早就明白了,当时重男轻女封建传统观念的影响还比较深,为了生男孩儿延续香火,也为了逃避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而受到处罚,选择这种办法的人不在少数。

我出生后,父母无疑是沮丧的,父亲借了一辆车把我和母亲送回了农村老家。母亲给我喂了六个月的奶水,产假到了,心一横丢下嗷嗷待哺的我回单位上班去了。

我刚满一岁时,母亲不出意外地怀孕了,这次他们确信一定是个儿子。为掩人耳目,母亲怀上弟弟四个月后,也就是快要显怀的时候,找关系开了份假病例跟单位请了病假,回老家待产去了。他们早已计划好了,如果第二胎生的还是女儿就送人,如果生的是儿子,就把我丢给爷爷奶奶,带上弟弟回城里跟着他们上户口。至于我,一个女孩子家,走一步说一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我三岁时的一个夜晚,爷爷奶奶因一氧化碳中毒一觉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或许是我天生命硬,或许是我睡在门边儿上通风好的原因,我竟然侥幸逃过了一劫。后来听外婆和外公讲,我实实地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当人们发现我时,我已经没了呼吸,小脸憋的黑青,身边全是呕吐物。

爷爷奶奶不幸离世的消息很快就在乡间传开了。那时外公外婆也住在乡下,距爷爷奶奶家仅一公里不到。外公赶在父母前面去了爷爷家,他抱着奄奄一息的我一路狂奔,在我临咽气前到了乡卫生院。卫生院就院长一个医生,护士是他爱人,两口子好一通忙活,才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我在卫生院住了一个星期,父母忙着处理爷爷奶奶的后事,只来看过我一面,外公和外婆日夜轮流在我身边守着。

处理完爷爷奶奶的后事父母就急着回城里上班去了,临时走说让我先在外公家凑合一段时间,等他们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就会把我接走。谁知这一凑合就没了下文,他们再没有提出要接我走。

晚熟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慢热,这一点在我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大学毕业了还没有男朋友,我被同学们视为另类,他们在背后都叫我“老处女”。有死党神神秘秘地问我:“你真的还是个处?”我不置可否,她抬腿跺脚地叹息:“唉,你的青春年华真是白瞎了,老天爷把这么漂亮的脸蛋给你也白瞎了。”

硕士毕业那年,外公打电话说外婆病危,怕是不行了,老人家没有别的愿望,只临终前想见见外甥女婿。我听后泪眼模糊,顿觉很对不起她老人家,为我的终身大事,让她操碎了心。我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了,让她老人家开心开心,如果能让她含笑九泉,也不枉她对我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我在大脑里把所有对我有意的男性过滤了一遍,选中了同系一个高大帅气、温文尔雅的男生。我主动约他看电影,一遍遍酝酿蓄谋已久的一句台词,终于在电影结束前鼓起勇气对他说:“我想跟你好。”过后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像似被驴踢一般。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出了一身冷汗,瞪大眼睛摸着我的额头反问:“关雎,你没有发烧吧?”我推开他的手说:“我是认真的,就说你同意不同意吧。”他一蹦三尺高,张开双臂把我抱起来打转转,激动喊:“我有女朋友啦,关雎同意做我女朋友啦。”那一刻我也感到了幸福,可当他低下头准备要吻我的时候,我却闪电般地躲开了。他红着脸道歉说:“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这个得需要过程。”我说:“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是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我想请他以男朋友的身份陪我回家看望病重的外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總觉得这是在利用他对我的感情,对他来说可能是莫大的侮辱,甚至会给他带去刻骨铭心的伤害。当我再次流着泪接过外公的电话后,发现他就站在身后,他帮我擦干眼泪,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我陪你回去,现在就走。”

在外婆的病床前,我第一次失宠,外婆拉着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眼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外婆用眼神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吃力地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嘴里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头一歪永远闭上了双眼。

外婆离世后,我哭成了泪人,他也跟着抹眼泪。他陪我办完了外婆的后事,返回的路上,我问他:“外婆想对我说什么呢?”他回答说:“她一定是看出了我是临时凑数的,你想啊,她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面都多,我们能骗得了她吗?”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开始生疼,对外婆也对他。

他说得对,感情是骗不了人的,尤其骗不了自己的心。我根本就没有准备好要谈恋爱,因为我还要一边工作,一边备战考博,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去应付儿女情长之事。他也识趣,依旧是隔三岔五发条问候信息,趁休息时间送些我爱吃的水果和零食,与之前追我的时候没有两样。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半年时间,他发微信说:“对不起,我要走了,出国读博。”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被掏空了一般,没着没落地不知该放到何处。我去机场送他,在他过安检回头含情脉脉地看我的一刹那,我突然生出想亲吻他的感觉。那感觉来得是那么直接、那么干脆,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正则”。他冲我笑了笑,拎起行礼过了安检通道。就这样,一条细细的红色警戒带和一道没有门的门,把我们深深地隔开了,至此一别两宽,至今再无纠葛。

正则出国后,我升了职,早晚要参加管理层例会,还要检查督导下属工作完成情况,身上有了更大的责任,考试也迫在眉睫,生活比之前更加忙碌了,别说谈情说爱了,甚至连好好化个妆的时间都没有。

外公每隔两天就要打一个电话给我,不嘘寒也不问暖,通常是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我怕是活不了几天啦,你啥时候才能让我抱上重孙子?”

我使出哄死人不偿命的功夫敷衍他说:“快啦,快啦,现在正谈着一个呢,过段时间就带回去接受您的检阅。”

老人跟孩子一样,有时很好哄,但时间久了,难免也会品出“狼来啦”的味道。外公对我已有男朋友的说辞越来越怀疑,几次逼着我要跟外甥女婿视频,不得已只能抓办公室新来的小鲜肉临时充当演员配合。小鲜肉不光人长得帅气,嘴也很甜,还是名副其实的情场高手。他自诩在高中时就开始朝三暮四地谈恋爱了,上大学后更是活跃于鲜花群中,演技很是了得,一次次顺利蒙混过关。

外公80大寿时,我带着小鲜肉回去祝寿,亲戚们都夸赞我有眼光、好福气,夸小鲜肉不仅阳光帅气还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

外公抓着小鲜肉的手说:“你比视频上看起来还要小,今年多大啦?”

“报告外公大人,今天是小的26岁生日!”

“真的啊,咱爷俩是同一天生日?”外公显得十分惊喜。“不过26岁会不会太小了点儿啊,雎已经30出了啊。”外公惊喜过后又表现出了深深的担忧。

“不会,不会,您老就放心吧,时代早已经不同了,我们年轻人的恋爱宣言是年龄不是问题,学历不是障碍,门户不是窒塞。”

尽管小鲜肉一再强调年龄不是问题,我依然从外公的眼神中读出了质疑和困惑。我开始懊悔事先没有安顿小鲜肉把年龄说大一点儿。

既然是戏就会有破绽,哪怕再专业的演员都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午饭时,我本想在外公面前秀一把“恩爱”,更加坐实我跟小鲜肉是恋爱关系,我夹菜给他,他一时疏忽,竟直接客气道:“关总,你吃你的,我自己来吧。”

外公当时就瞪大了眼睛,准备夹菜的筷子悬停在了半空中。小鲜肉立马反映了过来,忙解释道:“在公司叫习惯了,叫习惯了。”

我不失时机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公司有规定,工作时只能称职务,不然要罚款的。”

外公刚刚还晴空万里的笑脸突然就阴了下来,他放下筷子,起身回卧室去了。学表演的表弟埋怨道:“表姐,都怪你,又惹外公不开心了,你们的演技也太烂啦,我一开始就发现不对劲儿。”

我们下午要急着赶回公司,本想外公生我的气了,一定不会再搭理我,谁知没过一会儿,他就从卧室里探出头喊我。客厅距卧室虽然只有三五米的距离,我还是激动地答应着小跑着冲了进去。

外公握住我的手,心疼地说:“外公是老了,可外公并不糊涂,外公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博外公开心,但真的没有必要。”

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外公对于我来说,虽然是隔辈亲,实实在在却是父母情。父母为子女操碎了心,没有一件事不是为子女好,我在外公外婆身上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些。我也曾试图说服自己,哪怕就算是尽为人子女的义务,也要让外公外婆放心,可感情这东西着实勉强不来,忙只是表象和借口,真正的缘由还是缘分未到,没有碰到自己喜欢的人。

早知此次与外公相见会是永决,我是绝对不会请小鲜肉帮忙演戏的,只是米已成粥,斯人已去,一切皆成枉然,留下无尽的遗憾,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空悲切。

外公去世后,我工作一如既往地忙,生活一如既往地乱,唯一不同的是,外公离开我去了天堂,从此除了怀念,再无揪心的牵挂。

正则从国外打来视频,他结婚了,新娘是母校的学妹,比我小两岁,颜值不输正则,他们是名副其实的郎才女貌。他们的婚礼在教堂举办,请德高望众的神父做了见证。正则还告诉我说,他们打算在国外定居,办绿卡有些难度,他表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我不解他为什么会有在国外定居的想法,记得他出国前对我说过,出国留学只是为了镀金,指日学成归来报效祖国。我不便多问,只在心里想,这一定与他的妻子有关。外公曾对我说过,有些男人为了女人可以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我想正则就是这样的男人吧,只可惜,我错过了他。

正则结婚了,我的心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像似被掏走了什么东西,难道我曾经爱过他?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的疑問,我对他根本谈不上是爱,而是一种情感寄托,随时拿来填补我感情深处的空白。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和自私,本是自己左右摇摆拿不准要不要的东西,一旦彻底失去了,却又觉得委屈和不舍。

公司同事开玩笑说,自从上次从老家回来后,小鲜肉看我的眼神就变了,有一种假戏真做的感觉。我自己也能感觉到,小鲜肉的态度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做事不再大大咧咧,也不再跟人嘻嘻哈哈地逗闹说笑,穿着也越来越沉稳,头发剃成了我喜欢的毛寸染回了中规中矩的黑色。更加明显的是,他从来不敢正眼看我,而是躲在办公桌后面用眼角的余光斜飘。隔三岔五地给我带一杯咖啡或红茶之类的饮品,丢在桌子上就走,也不说话。有位女同事说,他这是为了我在改变,甚至是在做脱胎换骨的改变。我听得出来,话语中夹杂着浓浓的醋味儿。心想,感情这东西有时可真奇怪,喜欢你的你不待见,你待见的偏偏又心有他属。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三角恋的主角,可现在这个信号越来越明显。

我32岁生日那天,一早去公司上班,发现玫瑰花从公司门口一直摆到了电梯,走出电梯眼前一片漆黑,短暂的盲感后定睛端倪,只见一个用玫瑰花和水晶灯围成的巨大心形,水晶灯忽闪忽闪地发出暧昧的光。公司大厅空无一人,就连平时拄着油拖不停转圈圈的清洁工大姐的身影都没有看到。“祝你生日快乐……”正当我纳闷之际,伴随着生日歌缤纷的电子礼花从天绽放,小鲜肉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身影一闪出现在我面前。

我从来都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外婆外公在世时,有他们惦念着,往往大清早就能收到暖暖的生日祝福。没想到在他们离世后,竟然还能有人惦念着我的生日,这着实让我感动。我承认在体贴关心人这件事儿上,小鲜肉比正则要做得好。

我比小鲜肉整整大6岁,在我的概念里,论结婚男人比女人大几岁没有关系,甚至更好些,可女人比男人大就有悖常伦了,要不然民间怎会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辞。这话表面上听起来是祝贺男人娶了年长妻子,更懂得知冷知热,更会好好过日子,暗喻则透露出心不甘情不愿的牵强和讽刺。然而在小鲜肉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想的多了,反而才是问题。

小鲜肉单膝跪下向我求婚,我被他的突然袭击乱了思绪和方寸,整个人晕乎乎地云里雾里不知所向,在瞬间感受到了内心的激流澎湃,但很快又恢复了理智,激将他说:“你影视剧看多了吧,要玩就玩得前所未有、独一无二一些,谁稀罕这么俗套的路数。”

小鲜肉很认真地说:“你外公可是有遗旨的,难道你要违反他老人家的遗旨不成?”

“就他了,闪就闪了,姐弟恋就姐弟恋了,谁又能知道这会不会成为千古绝唱呢?”我是在瞬间做出这个决定的,我申明没有冲动,是在完全理智的状态下。

当天我拉着小鲜肉去民政局领了证,没有布置婚房,没有宴请亲朋,我去婚纱店挑了一套心仪的婚纱,他去男装店挑了一套西服。我们学正则他们去教堂办了婚礼,简单到让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开始怀疑人生。

“蜜月去哪里度呢?”

“第一站回你老家去看外公外婆,给二位老人复命。第二站回我老家去看我父母,也给他们复命。第三站回你父母家,去跟他们和解。”

我们手牵着手甜蜜地相视一笑,眼底深处澎湃着涌向久远的幸福浪潮。

表 弟

在家族当中,表弟楚风跟我各占男女鳌头,我俩一度是亲人团聚时话题的焦点。楚风各方面与我一样优秀,同样是名校博士生,同样是没有毕业就被大公司提前“预订”,同样是颜值爆表。不同的是,他情商比我高得多,他早早地就熟透了。

没有人会相信表弟会患上抑郁症,像他那么开朗、活泼、阳光的人,怎么会得抑郁症呢?但是二舅说得非常肯定。二舅二妗惶惶不可终日,到处给亲戚们打电话,发动大家做表弟的思想工作。

二舅给我打电话说:“雎儿,你是我们大家心目中的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你弟最听你的话了,你抽时间给你弟做做工作,让他好好配合我们去医院看病。”

我说了一些安慰二舅的话,向他保证会尽力而为。

挂断二舅的电话,我就给表弟拨了过去,时间已是上午10点多了,他说话的声音还迷迷糊糊的,一听就是刚被电话吵醒的。

我问:“你今天没课吗?怎么太阳照到屁股上了还在睡觉?”

他反问:“你公司给你多少年薪?”

我答:“要看绩效,大概50万左右吧。”

他的声音高了起来:“50万?这也太少了吧,连我们公司那些高中毕业生都比不过。你知道吗?我们公司一年给我多少?”

我反问:“你不是还没有去公司报到吗?”

他答:“你指哪家公司啊?就那家国内500强上市公司吗?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不去了。”

我不解地问:“为啥啊?”

他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找到更好的了。”

我继续反问:“还有比500强更强的吗?”

“当然有啦,我现在的公司就比500强强太多啦。”他的语气显得有点儿兴奋。

“这么厉害的公司给你年薪多少啊?”

“最低百万以上,如果运气好,上千万甚至上亿都不成问题。”从他的语调来判断,我断定他已经由躺卧状态调整为坐立状态了。

我的第一感觉是他这是误入传销组织了,被专业洗脑了。我反问:“你们这是什么公司啊?怎么能挣到这么多钱?”

他语气激动地说:“我们公司业务可广了,涉及智慧互联、地产开发、康养疗养等等,总而言之什么挣钱我们就做什么。”末了,他又补充道:“你先挂电话,我给你微信发一些我们公司的资料,你好好了解一下。”

不等我做出回应,他就挂断了电话,也就过了两三秒钟,微信新消息提示音就一声赶一声急促地响了。

表弟口中描述的大公司果然大,光看名称就足以令人无限向往——环球实业。再看公司简介,更是令人神往。公司声称受国家委托肩负着全球智慧互联、人类基因健康、环球地产开发等重任,目前属于启动融资阶段,凡是在限定时间内加入的伙伴,都被视为合伙人,持有原始股。原始股分三个等级,主管级需一次性投资38000元,经理级是主管级的两倍,总监级又是经理级的两倍。以公司目前的预算,正式开盘上市后,市值可达千亿元以上,到时候总监级人员的身价都在亿元以上。公司号召大家直接上总监级,以免错过合适时机,到分红时扼腕痛惜。当然公司还是很人性化的,对于没有足够的钱投资的人,想上总监级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邀约亲朋参与,业绩累积到10个主管级投资,就可以自动升级为总监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识破其中奥秘,这分明就是典型的人传人、人拉人,典型的画饼充饥,典型的传销,表弟那么聪明伶俐的人怎么会上当呢?

我微信发消息问他:“你已经投资了吗?”

他秒回消息:“没有呢,正在凑上总监的钱,要上就直接上总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说:“我觉得这个不靠譜,很可能是传销,你不妨再好好考察一下,别上当受骗了。”

他直接发来语音说:“你怎么跟我爸妈一个德行,你们都是见不得别人发财啊?”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发了一个无奈叹息的表情。他回了一句语音说:“你等我,我跟我们总监去找你,让他给你好好讲讲。”

正好我也想跟他当面好好谈谈,就没有拒绝他,回消息说:“那好吧,你们来时路上注意安全。”

表弟跟我相距不到300公里,高铁时代这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下午两点刚过,表弟就跟总监赶了过来,我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了便餐。

总监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给我演示他们公司的相关资料,有些先前表弟已经用微信给我发过了,有些据总监说是国家绝密文件,只能在他的平板上看,不能随意转发。绝密文件中有国家发改委的立项批复,有国务院的政策文件,有几个视频资料里竟然有国家领导人的讲话指示精神。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自然、真实,那么的令人热血沸腾。

一瞬间我也产生了要加入的想法,对总监说:“我再好好斟酌一下,想好了给你们答复。”

总监趁热打铁说:“这么好的机会,有什么好考虑的,总监名额可是不多了,机不可失。”

我说:“这么大的投资,我个人哪能随便做主,总得跟老公商量一下吧。”

总监恨铁不钢地说:“你们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这么好的事情,你老公还不是拍双手赞成吗?”

我说:“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小鲜肉接到我的电话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总监打开平板又给他娴熟地讲解了一遍。

从一开始小鲜肉就听得心不在焉,眼睛不停地往门口张望。不多时,有三个穿警服的人走了进来,他们径直走到我们面前问:“谁报的警?”

小鲜肉站起来说:“是我”

警察说:“对方人呢?”

小鲜肉指着总监说:“就是他”

警察说:“走吧,一起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

总监跳起来抗议道:“我们犯什么法了?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警察说:“有人举报你们搞传销,请跟我们回所里接受调查。”

表弟怔怔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警察给惊着了。

我们一行四人坐上警车,到了附近的建设路派出所。民警依次给我们录了材料,前后折腾了两个多小时。

总监没能跟我们一起出来,被警察留在了派出所里。

离开派出所时,民警小声对我和小鲜肉说:“那小伙子精神状态可能有点儿问题,你们把他看好了,别再惹出什么状况。”

表弟狠狠地瞪了两眼小鲜肉,回过头来又狠狠地瞪了我两眼,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独自坐车离开了。

我想要给他打电话却发现已经被他拉黑,微信也被他拉黑了,在拉黑微信以前,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我曾经把气球当地球,现在我把地球当气球,你们就等着眼红我发财哇。”

小鲜肉说:“楚风这哪里是抑郁症啊,这分明就是精神病啊。”

我埋怨他说:“谁让你报警的?这下好了,把表弟彻底给得罪了。”

他说:“我这是在拯救他,他已经走火入魔了。”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听你说他得抑郁症了,我看着不像,倒是跟精神分裂症特别像。”

我反对他说:“没有证据不要瞎说,你从哪里看出人家是精神分裂症了?”

他说:“我大学时一个同学就得了精神分裂症,本来精明强干的一个人,突然变得神神道道的,跟表弟这状况如出一辙。”

我们正争论时,表弟的电话进来了,我急忙点了接听,他说:“表姐,刚才不辞而别是我不好,我想请你帮个忙。”

小鲜肉在一旁挤眉弄眼地指着脚下给我使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稳住表弟。

我沖小鲜肉点了点头,将语音通话切换成“免提”,对着手机温柔地说:“没关系的,有事儿你慢慢说。”

“我、我、我想跟你借点儿钱?”

“你借钱干嘛呀?”

“我、我、我想去旅游散散心。”

“你不是正在忙论文答辩吗?怎么想起去旅游了?再说你有时间吗?导师会准你的假吗?”我向他抛去一连串问号。

“这些都不是问题,导师已经准假了,他跟我爸妈一样,认为我得了抑郁症,让我休学。”

小鲜肉在一旁急得不行,又是抖手又是跺脚,示意我已经严重跑题了,我话锋一转回归正题说:“好好好,告诉我你的位置,我这就给你送过去。”

“不需要麻烦你来回跑,你直接转我微信或支付宝,要不我给你卡号,直接转卡上也行。”

我捂住手机传话筒,小声问小鲜肉:“这下该如何应付?”

小鲜肉接过手机说:“表弟,是这样啊,也不知道你需要多少钱,我和你表姐是月光族,口袋比脸还光,你要是急用的话,我们这就打电话跟同事借。”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声音才弱弱地飘了过来:“5万吧,5万应该就够了。”

小鲜肉直接大呼小叫起来:“什么?5万啊?一下子去哪里找这么多钱啊?不行这样吧,你今天先住我们这里,我们慢慢给你想办法。”

电话那头又一阵沉默,这次时间更长些,依旧是弱弱地声音:“那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小鲜肉趁热打铁:“发个位置,我们现在去接你。”

小鲜肉叫住一辆出租车,我打开导航,我们火急火燎地向表弟发来的位置出发了。

再见到表弟时,他一个人坐在商场门前的台阶上,耷拉着头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腿自言自语。走近一看,他腿上有好一大片淤青,有几处起皮了,血正在往外渗。

小鲜肉扶起他问:“你腿怎么了?”

他回答说:“刚刚有个疯子追着我跑,不小心被路上的减速带绊倒了摔的。”

小鲜肉问:“那疯子人呢?”

他抬起头顺手指向马路说:“往前面跑了。”

我看着他蜡黄的脸色,颓废的神情,一阵心酸,曾经那个青春阳光、抱负满满的表弟哪里去了?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表弟应该是疲劳到了极点,没有洗漱就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听说过患抑郁症的人有自杀倾向,我和小鲜肉面面相觑,未了我担忧地说:这可怎么办,你为什么说表弟患了精神分裂症?”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问题比较复杂,他很可能是两者都有。”小鲜肉俨然一副医家派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精神分裂症也好,抑郁症也罢,这两种疾病只要摊上一种就够人受的了,如果表弟真的二者兼有,那他以后的路该怎么往下走,或者说他该怎么往下活?我不敢继续往下想,心一阵一阵疼了起来。众表兄弟中,楚风跟我是最亲的,甚至比亲弟弟还要亲,我不能看着他受病痛的折磨而无动于衷,我要想办法帮他。

我给二舅打电话询问表弟病情的起因,二舅说根源应该就在那个环球公司上,三个月前表弟张口跟他要十万块钱,声称要入股国际化大公司,并许诺等公司上市后会加倍还给他。他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劝表弟不要轻易相信,表弟却着了魔一样,认定这是改变其命运的机会,是其发家致富的捷径,以死相逼让他拿钱。

二舅二妗的第一反应是表弟抑郁了,他们向单位请了假,风风火火赶到学校,表弟坚称自己没病健康着呢,他们只能硬拉着他去大医院做检查。中医临床把脉、西医抽血化验,脑部核磁CT,一通检查做完,专家又问了表弟一些问题,得出的结论竟是没有大毛病,只是精神压力太大,草草给开了几剂镇静安神的药,嘱咐按时服药、好好静养一些时日即可。他们本来打算让表弟跟导师请个病假,带他回家好好休养的,没想到一出医院门,表弟就撒开腿跑了。这一跑就再也没了音信,电话电话打不通,微信微信不回复。他们给学校打电话,被告知表弟已经申请了休学。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求助于我等亲戚朋友。

真是病急乱投医,可怜二舅二妗好歹也是知识分子,竟然鬼使神差地去求仙家开方。他们半夜三更跪在十字路口烧黄表、穿上红背心去寺庙摆供敬香,骑着扫帚满客厅吆喝表弟的名字,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天,二妗连惊带累加上对表弟的惦念,倒在床上一病不起。

二舅二妗得到表弟在我家的消息后,二妗顾不得有病在身,命令二舅连夜开车赶了过来。小鲜肉一夜未睡,又是上网查,又是打电话咨询,黎明时他揉着红肿的双眼对二舅说:“表弟的情况比较复杂,网上有好多跟他状况一样的咨询,他究竟是患了抑郁症还是精神分裂症得通过全面正规的检查才能确诊。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从现在起我们必须得控制住他,不能再让他一个人随意活动了,否则他随时都会有危险。”

第二天一早,表弟刚醒来就吵吵着要去派出所看那个总监,被小鲜肉和二舅合力按倒在沙发上。二舅气喘吁吁地说:“真奇怪了,平时连一桶水都提不动的人,哪来这么大劲儿啊?”小鲜肉抖着手腕说:“还真是,瘦得跟猴子一样,劲儿却跟牛一样大。”

小鲜肉和二舅一左一右按着表弟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表弟使尽吃奶的力气强烈反抗了一通,见挣脱无望,乖乖地躺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发愣,迟钝的眼神中夹杂着孤独、胆怯、无奈等复杂的神情。

见表弟安静了下来,小鲜肉对二舅说:“我昨晚打听到一家医院,在晋北的一个小县城,主治医生世代研究精神分裂症的疗法,据说有很好的疗效,很多在大医院控制不住的病人,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就能控制住了。”

二舅敏感地反问:“控制住了是什么意思?”

小鮮肉叹了口气说:“据听说这种病完全痊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能长期服药,控制病情不再发作。”

二舅低下头不再说话,泪水在眼里打着转转,大家跟着集体陷入了沉默。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调整了一下心情,问小鲜肉:“有那家医院的准确地址吗?”

小鲜肉点了点头回答说:“有,在网上查到了,电话也有。”

二舅放开拉着表弟胳膊的手,站起来说:“走吧,现在就去。”

二舅和小鲜肉依然一左一右架着表弟,他还算配合,没有表现出要逃跑的意思。为防止途中发生意外,我自告奋勇充当驾驶员,二妗坐副驾驶,二舅和小鲜肉把表弟夹在中间坐后排。跟着导航提示,我们赶在中午下班前到了那家医院。

医院不算大,分前后院,前院一幢三层小楼,一楼是服务台、门诊、药房,二楼、三楼是有陪护患者的病房,后院是一排相通的平房,据说是无陪患者跟重症患者的病房。出于好奇,在医生给表弟把脉的空当,我去后院转了一圈儿,发现平房入口处装着铁门,所有窗户上都装着铁栅栏,门口两个保安的手里还提着警棍,警惕地观察着里面的动静。这哪里是病房啊,分明就是监狱嘛,我在心里想。

前院的二楼、三楼住满了病人,踏入楼道,耳边不时会听到优美的歌声及琴声、笛声、唢呐声等乐器声;楼道里有人在翩翩起舞,身姿曼妙、舞姿销魂,一看便是练家子;病房里有专心画画的、写作的、习书法的。如果没人告诉你这是精神病院,你会怀疑自己进了艺术学院。看着看着,我的心越堵越慌,不禁潸然泪下。

主治医师也是院长,他的诊室里挂满了全国各地患者送来的感谢锦旗。他把脉很投入,左右手来回反复地倒替。说来也怪,他只轻描淡写地跟表弟说了几句话,表弟竟然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了,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比唐僧给孙猴子念紧箍咒还要灵验。

院长得知表弟是博士生后,惋惜地说:“这该死的,又把一个高才生给毁了。”

二舅小心翼翼地问:“孩子是什么病?”

院长回答说:“八九不离十是精神分裂症,现在高学历人才患这种病的越来越多了,真是可惜。”

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表弟的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表面上看起来整个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院长说只要按时服药,控制好饮食,调整好心情,完全痊愈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也还是有希望的。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小鲜肉拉着我去学校看表弟,他指着枝头即将开败的花朵说:“残花落败日,硕果结缘时。”

【作者简介】 党永高,笔名路茗,山西省朔州市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散见《解放军报》《山西文学》 《诗选刊》 《绿风》 《草堂》 《鸭绿江》《青年作家》 《奔流》 《当代诗人》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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