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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戏曲

2022-06-21陈益

书屋 2022年6期
关键词:梅兰芳昆曲京剧

陈益

整整一个世纪前的1922年,鲁迅在小说《社戏》中,以第一人称写“我”二十年来三次看戏的经历:两次是辛亥革命后在北京看京戏,一次是少年时代在绍兴乡村看社戏。找遍《鲁迅全集》,没有看到任何谈及昆曲的文字,但有他对梅兰芳出国演出的批评,引人瞩目。

1929年冬,梅兰芳率领“梅剧团”去美国巡回演出,在西方演艺界引起轰动。五年后的夏天,鲁迅在《谁在没落》一文里,对梅兰芳等人被邀请前往欧洲“发扬国光”一事提出了质疑。随后又以《拿来主义》一文给这种越洋演出泼冷水。1934年冬,鲁迅连续写下两篇《略论梅兰芳及其他》,批评梅兰芳表演的过于“雅化”。

梅兰芳访美演出期间,媒体好评如潮。《邮报》《纽约时报》《世界报》等报纸出现频率很高的词语,是“古老”“舞蹈”和“表演”等。这似乎跟中国人心目中的昆曲艺术有共鸣。当时就有人研究,认为除了京剧表演所负载的外在东方情调,西方人对中国戏剧的痴迷,是一种文化心理在起决定性作用。具有批判意识的知识精英謀求西方文化突破,对异国情调感兴趣,也夹杂猎奇的因素。

鲁迅自然是很了解中国传统戏曲的。他在《“京派”与“海派”》中说:“梅兰芳博士,戏中之真正京派也,而其本贯,则为吴下。”他以梅兰芳为例,来说明“京派”和“海派”并不是由艺人的籍贯来划分的。“吴下”一词,意味着他很清楚昆曲与京剧的渊源。但对于梅兰芳的批评,着眼点并不在这里。《略论梅兰芳及其他》是评论梅兰芳最完整最有针对性的文章。鲁迅不在意梅兰芳在国内、国际享有的盛誉,而是提出了一个重要命题:京剧要怎么改?怎么才能保持京剧的生命力?到底是要一味的雅,还是要雅俗共赏?是要变成脱离现实的象牙塔里的玩意儿,还是要让它更加活泼有生气?

与此同时,他毫不客气地批评了梅兰芳以及造梅、捧梅的那些士大夫的做派,“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往往会促使其灭亡。令人叹惜的是梅兰芳“竟没有想到从玻璃罩里跳出”。鲁迅随即断言:“梅兰芳的游日,游美,其实已不是光的发扬,而是光在中国的收敛。”这番话似乎有些武断,有些偏激。但鲁迅不是上帝,不是神仙。他就是这样,敢于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媚俗,不阿世,言人所不能言、所不敢言。以笔杆子作刀枪,所向披靡。

其实早在1924年,鲁迅看了梅兰芳《黛玉葬花》的剧照,便写下《论照相之类》一文,对梅氏扮演的林黛玉颇有微词:“我在先只读过《红楼梦》,没有看见‘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时候,是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是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为她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现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个麻姑……”随即,鲁迅表达了对“男人扮女人”这种中国特有的艺术现象的反感,并且从文化心理上予以批判。“男人扮女人”正是昆曲由来已久的男旦传统。众所周知,梅兰芳早年学习昆曲,后来将极好的男旦艺术功力带入京剧。

九年之后的1933年,鲁迅在《最艺术的国家》一文中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这艺术的可贵,是在于两面光,或谓之‘中庸’——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他以“男旦”现象为注脚,阐发“反中庸”的一贯思想,以揭示“最艺术的国家,最中庸的民族”的劣根性。

只要回顾一下一百年前的中国社会,我们就不难明白,鲁迅的文章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多有片面武断之处,甚至带有某种偏见,却“没有私敌,只有公仇”。其实他针对的是由梅兰芳兴起的“东方文艺复兴”的思潮,而不是戏剧家本人。这是他看待京剧的态度,看待昆曲的态度,更是对待“国民性”的态度。二十世纪初,随着大清的日趋衰败,不少有识之士将目光转向西方,试图寻找疗救中国社会的药方。西洋戏剧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引进的。这是历史的相遇,也是中国人的一种主动的文化选择。在很大程度上,为新文化运动作了铺垫。191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文艺刻丛甲集”《西洋演剧史》或许是中国最早、最全面地介绍西方戏剧的专业书籍。当时的《新青年》杂志开辟版面,大肆宣传挪威戏剧家亨利克·易卜生。与此同时,以昆曲为代表的被视作旧文学典型的旧戏,却受到了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的激烈批判与否定。鲁迅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先锋。在他生活的年代,如此为改造“国民性”而义愤填膺,是完全合理的,恰恰显示了他不屈的战斗精神。

生活在今天的人们,似乎从未怀疑过梅兰芳的“发扬国光”。昆曲也好,京剧也好,只要有机会出国演出,各种媒体历来会高调报道。殊不知,国际化传播却是一个听起来很美好而实践起来很难的课题。简单地说,在昆曲的原生地,还得花大力气培养观众。在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欧美国家,又如何让中国最典雅的艺术意蕴,进入早已习惯了西方歌剧的观众心灵呢?

常听到一种时髦的理论,昆曲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没有民族性,昆曲就不成为昆曲;没有世界性,昆曲就会走向消亡。昆曲的保护和发展必须兼顾其民族性和世界性,并在表达方式、传承方式和传播方式上进行调节。这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鲁迅先生也曾说过:“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然而,无情的事实告诉我们,走出国门并不代表走进国外的主流文化圈。中国戏曲,无论是梅兰芳的京剧,还是今天振兴中的昆曲,凝聚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华美学精神,与西方表演艺术之间存在很大差异。昆曲如何在海外跨越不同文化间的鸿沟,找到自己的观众,让观众从文化猎奇走向欣赏与认同?站在不同角度的人们,各有思考,也各有做法。收效如何,毋庸赘言。

与京剧相比,昆曲更古老,也更曲高和寡。必须承认,昆曲成为文化遗产,意味着它是衰迈的。各大专业院团能上演的曲目不断减少,台上的演员比台下观众多,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不少人千方百计转向国外去“发扬国光”,为在欧美观众中赢得了掌声而沾沾自喜。美其名曰世界文化遗产应人类共有,实则是夜郎自大。前些年维也纳金色大厅被中国诸多民间团队“唱响”,传说中高上大的金色大厅一时间几乎变成“金色卡拉OK厅”,这种“国际化传播”无非是花金钱买荣誉。恰如鲁迅所说:“他竟没有想到从玻璃罩里跳出,所以这样的搬出去,还是这样的搬回来。”昆曲这支萌发于、植根于中华沃土的兰花,注定了只能靠我们自己脚踏实地传承、振兴。

鲁迅非常明白,在西方精神鼓励下,对于自身文化优越感的强调和强化,看似是对西方中心主义世界观念秩序的超越,实则上仍然是西方中心主义的衍生物——戏曲的“国际化传播”,早被他看得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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