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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熊早餐店

2022-06-01王峥

青春 2022年6期
关键词:五金店书桌小张

街上冷清,意料之中,“回去了吧?”但还带着侥幸,又朝街走。“开着。”一点烟从街角冒着须,在灰色的穹窿下,像星火。

“来了?”老板的蓝色围裙有点旧,但不显污渍。我抬头,不是看菜单——太熟悉了,对着老板说:“老样子,多把点辣。”来的多是快递员,也并不算常客,匆匆吃完,匆匆就走,电动车在门口停着,歪着排成一排。有些快递员是从另一个街区来的。“骑到车找店,走半天才看到我们还开。”老板笑着说,但笑得很慢。太阳上了街,电动车还剩两辆,是老板和老板娘的。“不回克①?”我还坐着问,老板娘回头:“回克亏钱呐,这个店不能丢了,要守到。”

“也不是亏钱的问题,就是要守到的问题。”老板直了腰,把勺搁好,转头也说,手叉在背后,按摩。

“生生咧?”我喝下最后一口,咸得很,眯着眼看老板。

老张还是小张的时候,刚来汉口,在工厂上班,第二年老婆也从县城来了,大着肚子。马上就三口人了,得租房。

小张的工厂旁是一片老房,老到有些建筑见都没见过,听一个五金店老板说,这是日军占领时期的房子,有些花纹挺漂亮,就是都被楼下的店熏得嘛黑②。老房便宜,小张租了三楼的一间,望下去,老熊的五金店就开在临街的一楼,小张常去,家具太贵了,打算自己打一些。老熊也会木工。

老熊的店里,只有两个白炽灯,一个挂在阁楼下方,照着玻璃柜台,那里放了各种钉铆,闪着油光。还有一个,在店的深处,照着一摞书,除了与营造相关的,大部分都是儿童书,剩下的小张读不懂名。

这年汉口的春天来得晚,雪还压得厚,小张的儿子出生了。暖和了几天,小张把孩子裹严实,抱了下楼,经过老熊的五金店,不会抱,孩子直哭。老熊一家没孩子,看到小张抱着孩子,喜欢得很,眼睛都笑:“小张进来坐撒,把伢在外面晾到都冻哭了嗷。”小张也笑,一边顾着孩子,一边朝店里走,一进店,孩子不哭了。老熊想抱,小张要给,老熊老婆赶紧弯腰过来护,怕摔:“哪能这样给,小张啊。”老熊抱住孩子就摇,随着白炽灯一块摇,孩子笑了。

“取了名字冇,小张?”老熊眼睛盯着孩子,不舍得抬眼。

“冇啊,”小张看到老熊店里那一摞书前还亮着,“你们看书多,是文化人,帮着想个名字咧?”只是随口一说。

老熊又笑,看着老婆,不说话,吐着舌头:“哪里文化人,现在都是开五金店。”老婆皱了下眉,但嘴还笑着,从玻璃柜下拿出纸和笔,又去那摞书翻了翻,抡起一本字典,字典又厚又破,补过很多次了。

“你放心吧,我跟老婆帮你想想,明天早上名字就想好了。一直听说你屋里人生伢,也冇得么什①表示,先送你小家伙个名字么样?”

小张腼腆,不会说话,只点头,眼睛看着儿子在老熊怀里睡着了。老熊的手指很细,很长,指甲也很干净,不像五金店老板。

夜里五金店亮了一晚上灯,光直晃,风大,第二天起来看,雪都硬了。

小张下楼,把昨天的事情都忘了,经过五金店才想起来。“小张!”是老熊的声音,小张只好进去。

“你小家伙名字想好了喂,我们看半天,觉得‘雪生这两个字蛮好,下雪天生的,骨子硬,听起来也顺,你看么样咧?”小张脸红,嘴上都说好,心里也喜欢这名字:“我回克跟我屋里人商量哈咧。”小张老婆没读过书,但听得明白,“雪生,雪生”,听起来像“学生”,以后是个读书人。“蛮好,就叫雪生吧,小名生生,回头谢哈老熊咧,我们在汉口也冇得么什熟人。”

“雪生,雪生”,老熊起的名字,自己叫起来也亲,一声声,像是叫自己的儿子。但關心起来,总还像人家的骨肉,雪生在五金店玩累了,小张总还是要接回家去。

几场雪过去,雪生叫“熊叔叔”,老熊夸雪生聪明,小张心里怪怪的,但老熊夸孩子,自己该高兴。再几场雪过去,雪生到了上学的年龄,小张也终于在汉口落了户。老熊说:“生生该上学了,得要个书桌。”小张筹措着买房,租的房子要拆了,和工厂一起,都要改建小区,但算算,买书桌的钱还是有:“就不麻烦了吧,这点小钱。”老熊没说话,往阁楼上走,人还没下来,一条桌腿先下来。老熊老婆去接,小张要拒,看她一人拿不稳,也伸手去接。放好,老熊也落脚,手上还捎了块布巾,擦得桌面泛着光。是一个桃木桌,小小的,刚好够雪生用。

“晓得你会不要,我们就先做好了,省点钱撒。”小张有点愣,手往裤袋擦,摸到几张钱想掏,但老熊余光瞄到,说:“收到咧,等生生考上大学再回报我们撒。”老熊老婆也呆着,手兜着,眼睛盯着桌子出神,但嘴还笑着。小张看了看里面那盏灯,里头摆着几本生生爱看的儿童书,摞得整齐,再也不好拒绝:“那就不好意思了嗷咧。”他发现老熊的手指布满磨痕,嵌的都是木屑。

小张和老熊一起把桌子搬回家,雪生在看动画片,看到老熊,站起来就要抱:“熊叔叔来了,妈。”小张老婆也从厨房里走出来迎,手还滴水,不好接,别在腰上,皱着眉笑:“老熊,这太不好意思了嗷撒。”小张一回头,她就收了笑:“放那里吧,离电视机远一点。”放好,又笑,三人都笑。“谢谢熊叔叔,快谢谢,生生。”雪生跑过去,在桌沿摸来摸去,又往抽屉里摸。“快谢谢撒。”“谢么什哟,小意思。”雪生才回头道谢,又继续摸。老熊要走:“生生要好好学习咧,熊叔叔就走了嗷。”小张憋了半天,喊一声:“老熊一起吃饭咧?”小张老婆一脸笑,干在脸上,一手扶门,拍了小张一下:“算了,算了。”不知道是对谁说。楼道里老熊的声音飘着:“不了嗷,老婆做饭了,今天吃排骨。”

桃花木,摸起来很舒服,雪生又把鼻子凑近闻,闻着木头味,还有老熊的味道,一会玩腻了,又坐回电视跟前。小张和老婆商量,谁也想不出办法把桌子退掉。小张说,等这桌子用上了,生生就能留家里学习,不到处乱跑。他老婆不说话,看了一眼生生,叹气:“生生,看电视莫太近了嗷。”小张也叹。CA3E1CE6-D75E-4DDF-BAF2-9A2417BDDD0D

雪生對书桌的兴趣停在了第一天。上学后的雪生,对作业天然抵触。和从前一样,雪生放学后直奔老熊家。小张老婆在楼上看着,书桌总空的,小张不好去接,每次等到饭点,才有借口把雪生接回家,是接回家还是借回家呢? 小张老婆想和老熊说明白,小张不肯,说邻居街坊不要伤感情。老熊送的书桌还崭新,在墙角孤零零地立着,木头味被厨房的油烟替代。

雪生不喜欢书桌,因为家里的书桌和学校的一模一样,是禁锢身体的囚笼,甚至比学校的颜色更加单调,裸着桃木的原色。老熊不敢问生生学校的事情,因为生生在五金店里从来不提,总是一放下书包,就去那一摞书的位置,摸一些画报来看。雪生认字很快,很快就能认出店门口的五个字,“老熊五金店”。老熊也奇怪,雪生说:“画报里都有。”

这年雪又大,放寒假了,一个老师模样的人来老熊店里找雪生,说要找雪生的父母,老熊说自己不是,老师诧异,说雪生留的地址就是你们这个老熊五金店。老熊刚想说,但笑出了声,老熊老婆也笑,但又都收了笑容,抿嘴问:“老师,生生怎么了呢?”“他成绩,”老师说到一半又停,“算了,你们不是生生父母,不多说,你们知道他们住哪?”老熊心里不是滋味,也担心生生,头一闷,就要出门。老师转头问老熊老婆,身后是老熊的声音:“生生爸妈住三楼,就那个阳台,应该都在家。”老师要道谢,老熊先一脚进门:“不谢。”

雪下了很久,小张一家很久没露面,有时候听见小张老婆的声音尖细,像是吵架,老熊担心着。雪渐渐化成一摊,老熊扫着水,小张下楼,要买个螺丝。老熊问做什么用,小张半天不说,又涨红脸,挤出来一句:“那个书桌有个螺丝锈了,换一个。”老熊老婆心急,从阁楼下来,在楼梯上就问:“小张么样了嗷撒,说哈咧。”小张说自己打了雪生,雪生要跑,他就把雪生摁在书桌跟前,要他反省学习。小张老婆一直哭,说都是小张不管生生。后一句,小张没说,“所以生生才总往老熊家跑,变成了他屋里的野伢”。

小张工厂的效益不好,总和老熊喝酒,喝多了,以前的事都不计较了。两家的女人于是都骂,也结成了好姐妹。雪生看小张总在五金店和老熊喝酒,也不来了,书桌终于用上了,作业写得不多,但桌上全都是雪生的日记,一笔笔刻满了桌子。小张醉醺醺地来检查,雪生就把作业本盖在桌上,从不让看。日记里很多脏话,都是从老熊五金店的两个醉汉嘴里学来的。

小张常常和老熊开玩笑,说等工厂倒闭了就来和老熊一起开五金店:“要是一楼没人卖东西,那还不习惯了。”最近地产商催得紧,都要搬走了,从一楼开始,但老熊没说这事。

生意不好,老熊听说网上能揽生意,借了钱买了二手电脑,在原来那摞书的旁边,供上了一个稀罕物。但生意没做大,电费交了不少。老熊年轻的时候爱打麻将,在电脑上焕发了第二春。老婆刚要抱怨,又觉得这样戒了酒,也不是坏事。

小张攒的买房钱,越攒越少,本来想买在原址的地段,搬远了不喜欢,也听说要保留老建筑,小张能买的范围,却越看越远。小张不敢问老熊怎样打算,但想着总有办法,说多了添麻烦。

其实老熊也准备去看房,但老熊的门面就是原来单位分的房,拆了总能补点钱,他老婆这样想着,但还是催着老熊关了五金店。老熊舍不得。雪生好久没来店里了,再来是小张带着来要查资料。长大的雪生,没那么多话,应付完好奇的老熊,又继续在网上逛起来,眼睛移不开了。第二天,老熊要出门,雪生又来了,说来找老熊,屁股像吸了磁铁,没浪费太多动作,就稳稳落在电脑前。老熊有点惊,但看着雪生,舍不得走,问他学校的情况,雪生也只是应付着,回答不痛不痒。小张来找雪生,老熊说:“在学习,查资料呢。”回头老熊又看着雪生从隐藏区打开了游戏界面。

小张没管,就让雪生在老熊那好好学,他也没啥文化,管不了雪生。小张老婆不愿意,一来二去,觉得雪生又做了人家儿子。雪生一放学就往老熊家跑,干脆晚饭也在那吃了。

小张老婆在阳台上又看了一个月,靠不住小张,自己就要下去找老熊说清楚,小张没让:“老熊也不是不知道,就是舍不得孩子。”老婆说:“那我们还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呢。”扛不住了,小张下楼找老熊,没挑明,说是买个螺丝。“那桌子又不好用了嗷啊? 都怪我。”

“冇得么什,也有些年头了嗷。生生你帮忙盯到点咧。”小张走得快,也不敢多说。

老熊也是明白人,直接走过去,又走回来,又走过去,雪生没当回事,没看老熊。

老熊摸着电脑,雪生有些分心,但以为老熊又来问事,没管。老熊低声,但亮着嗓,说:“生生,熊叔叔用哈电脑咧。”雪生又猛按了几下功能键,才点了暂停,脚颤着站起来,老熊按住,让他坐一侧,老熊也坐一侧。

“生生,我跟阿姨不是你爸妈,不好说你,但你稍微有点分寸好吧?”雪生有点愣,低头想了一会,刚想哭,又止住,眼泪蹿上了青筋,一鼓一鼓,吼了一声:“你们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不就是想让我当你们的儿子。”说完就往外跑,老熊老婆也愣了,没拦。

老熊坐下,没说话,抽烟,烟在房顶聚成一团,不散,阁楼显得更低了。晚上老熊没吃饭,净喝酒,喝完两杯,也跑出去了。老熊老婆收到一条短信:“去找人了。”

第二天早上,老熊没回,小张来店里,有点呆,眼睛看着玻璃柜,嘴里却问着:“生生,看见生生,雪生冇?”老熊老婆没说话,转过头流泪,小张又问:“老熊咧?老熊咧……”也不寻着答案,一边转头走一边还在问,也不看老熊老婆,就出了店门。

下午小张和老婆一起来店里,三个人坐成一堆,像几朵蘑菇,在灯泡下一亮一亮。小张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被老婆扯着,老婆红着眼,不敢看,望见电脑,又哭,抬头就要闹,又被小张扯住,灯不晃了。三个人没说一句,但都明白了。

小张还是报了警,警察来店里搜,除了没关机的电脑,还有一摞书,其他都被当成了可疑物证。第二天,老熊回来了,老熊老婆刚要喊,老熊就过来抱住她,但也不吭声,半晌,才说:“走吧,生生没找到。”

五金店又亮了一晚的灯,灯又晃。两个影子很长,一直忙,不时有金属滚落。一早,警察敲门,说老熊一家子跑了,有重大作案嫌疑,还留下了一封信。小张进房间,老婆一声长号,哭了出来:“我就晓得哟,我就知道……”两个泪人都出来,警察要两人当面把信拆开,信上写着:“画报最下面有一笔钱,以后给生生读大学用。”但小张对着警察就念:“不用找了,生生跟我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好。”CA3E1CE6-D75E-4DDF-BAF2-9A2417BDDD0D

“马上要把五金店封锁了,所有的物品你们都不要动了。”小张嘴上说好,就下楼说过早,问警察要不要。打开店门,在画报底下,找着厚厚一摞钱,小张拿在手里,没数,却一直抓着不放,蹲在地上哭。许久,他把钱藏在了三楼的书桌里。

警察走了,房东又来催:“搞出勒大的事情,你们莫在我这里住了。”小张这次没让,憋红了脸就骂:“你有冇得人性啊?”他伸手要打,房东一边骂,一边退:“你给老子等到,老子克喊人克。”

“后來咧?”我问,老张打着赤膊,坐在椅子上,像一团老面。

“后来啊……”后来警察来了消息,沿着监控线索发现了生生,他是一个人出走的,在网吧住了一个星期。见面的时候,小张抱着雪生就哭,老婆也哭,跪着,只有雪生站着,挽着两个大人的脖子,哭得脸通红,不知所措。

“再后来咧?”后来雪生再也没有去过网吧,把那张书桌擦干净,真正坐了个稳。

“那,那笔钱咧?”

老张笑着,又打了个嗝,拉下脸:“你们年轻人啊,就晓得钱。”

后来老房拆迁,住户都去闹,要么还建,要么给钱,地产商愿意收留一些老住户继续经营一楼商铺,说是文化保留,但要接受整改。“我去他的文化保留。”老张骂了一句。

“那笔钱要是留到生生上大学肯定不够了,这个物价。”老张摇起了蒲扇,“但当时,钱还是钱的时候,老熊的钱,加上补贴的钱,还有工厂下岗费,正好够租下老熊那个店面。”

“老熊咧?”

“克老熊老家专门找过了,都说克海南了嗷,也不晓得克了海南哪里,不好找了,这么多年。听说是以前老熊有个伢,蛮喜欢看书,但后来游泳淹死了。我们欠他们屋里的啊,就要这样还。”

再过几天,城里人几乎都走光,老张也要回老家。临走前,老张吩咐我:“你要是方便的话,帮忙盯到点咧,莫让别个电动车在我们店门又瞎停,横七竖八的,到时候再开门都不好开,顾客看到也不好看撒。”

关上卷帘门,锁好了,老张把蓝围裙解下,放进电动车车箱,要开,又回头看了眼早餐店,“老熊早餐店”。

作者简介

王峥,瑶族,武汉人,青年策展人、写作者、艺术家,宾州州立大学艺术史博士。写作及美术作品散见于《青岛文学》《美育》等。

责任编辑 菡萏

① 克:去,武汉方言。

②嘛黑:乌黑,武汉方言。

① 么什:什么,武汉方言。CA3E1CE6-D75E-4DDF-BAF2-9A2417BDDD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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