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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世杯

2022-05-30孙亚波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西域杯子皇帝

孙亚波

撒马儿罕在西边,其国有照世杯,光明洞达,照之可知世事。

——《涌幢小品》

1

明洪武二十七年,初夏。清晨一道金色的霞光斜照在京师西城门高大的城楼上,又沿着城墙倾泻而下,在残破的地砖上铺陈开来。城门口早已人流熙攘,一派红尘景象。历经多年战乱,古城终于迎来了一个祥和的早晨。守城的卫兵抬眼间意外地发现一只金雕,在帝国晴朗的天空傲慢地盘旋,如一团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幻象。

一个双目失明、衣衫褴褛的西域人,跪坐在一块破烂的毡子上,朝着城门的方向,不停地膜拜行礼。他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又像在吟唱一支挽歌,那异族的声音听起来忧伤疲惫,却煞是悦耳,每个音节经他轻柔地吐出,似乎都带着催眠的魔力。

城门口挤了一圈围观的人。有人说,他已跪在此地不吃不喝哼唱了三天三夜。大概因为饥渴,西域人脸色惨白。有好心人端来汤水干粮,他却并不理睬。守城的卫兵甚觉蹊跷,只因是个异邦人,不好将其撵走,只好逐级向上禀报。最后惊动了礼部,他们派出年轻的礼部员外郎翟铣去探个究竟。

翟铣,字冠孝,鄞州人,七岁能文,素有“神童”美誉,洪武甲戌科一甲第三名。官拜湖州司理,次年转礼部员外郎。

晌午时分,人们看见一匹枣红大马自城内疾驰而来。马背上坐着一位身着官服的英俊少年。到了城外,少年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道。这少年不过弱冠,卻生得容姿俊朗,气度非凡,有人认出此人正是江南才子新科探花郎翟铣。人群中发出阵阵赞叹之声。

那西域人并未被身边的喧闹声干扰,仍在兀自吟唱。翟铣盯着他看了半天,便让卫士沏了壶茶,又要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探花郎颇为自信,他闭上眼睛倚在椅子上。他要从这西域人嘴里发出的古怪音节中,一路回溯,进入那遥远的西域王国,捕获其透露的神秘指向。

听了一个时辰,翟铣的神情变得肃然,似乎遇到了难题。这西域声音初听起来音调优美,但听进去了才发觉其异常古奥艰深,翟铣大致梳理出它的纹理脉络,但那些音节的指向繁复多变,一不留神就会在这语言的迷宫里走失。

到了傍晚,翟铣仍未解出谜题。他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额头上冒出了涔涔汗水,似乎在努力思考。守城卫士上前提醒,“翟大人,城门已经关闭了。”翟铣闭着眼睛,听任晚风吹凉他额上的汗珠,他刹那间幡然醒悟,右手的食指指向城门,一根卷曲的断须在其指尖被风吹走。

翟铣喊道:“快开城门,他是个使节,他要见皇上……”

2

奉天殿上,皇帝朱元璋召见了这个西域使节。西域人到了殿上,又像蠕虫一样匍匐在地,开始喃喃自语。他在说什么?皇帝问翟铣。这是对陛下的颂歌,翟铣说。皇帝微微一笑,感觉很是受用,这声调缥缈悠扬,仿佛来自遥远的夜空。过了快一个时辰,西域人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朱元璋打了个哈欠,示意了一下翟铣。翟铣心领神会,对西域人说,尔使臣远来勤劳,忠心可鉴,如贵国有何难处,尽快奏与皇帝。

停顿了片刻,西域人没有反应。翟铣沉思良久,也念出一段古怪的音节。那西域人霎时停住吟诵,抬起头颅,一双灰白的瞳孔四下环顾,像是在虚空里寻找着什么。

皇帝见他停了念经,便依照礼制问曰,尔国王安否?

西域人并未答复,反而颤颤悠悠从怀中掏出一只玉杯。

只见那杯子通体翠绿,直口深腹,如一只手掌般大,色泽广润莹洁。但杯壁上却布满了油污和泥垢,大概是长期贴身的缘故。西域人双目失明,然而此时,他的眼眸里陡然放出一丝亮光,流露出无限的虔敬,但更多的却是极度的惊恐。

西域人双手捧着玉杯,再次匍匐在地,唱起经文。

翟铣听了片刻,对皇帝说:“这是他们国家进贡给陛下的珍宝,他们大汗说只有大明皇帝才配享用这样的神圣之物。”

皇帝看着那脏兮兮的杯子,强忍住笑。“究竟是何宝贝,劳烦你们一片苦心,不远万里前来进贡。翟爱卿,快递与朕看看。”

翟铣从西域人手中接过那杯子,犹豫了片刻,便双手捧着走近宝座,递向皇帝。朱元璋并未伸手去接,他虽不屑,但碍于外交礼节,还是从龙座上站起身来,向杯子里瞅了一眼。

翟铣看到皇帝的笑容瞬间凝固,双目失神,嘴角不停地抽搐,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杯子,而是汹涌的波涛或烧灼的烈焰。这位身经百战的一代枭雄此时竟失魂落魄般傻站着,似乎忘记了自己此时正身处殿堂之上,他的臣仆和域外使节还在等候他的垂询。

翟铣连着唤了几声“陛下”,皇帝方才回了神来,似乎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目光呆滞,跌坐在龙椅之上。过了许久,皇帝龙颜盛怒,大喝一声:“来人,此厮妖术惑众,快快拉出去斩首!”

翟铣大惊,不知圣怒何为,赶紧谏言:“陛下,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若皇上只因他送了一只破烂玉器而治其死罪,只怕给西域诸国增添口舌。”朱元璋沉思良久,同意免了西域人的死罪,但命侍卫将他立刻逐出大明国土。皇帝顿了一下,示意翟铣近前,交代他找个无人知晓的偏僻处,将那玉杯毁掉,深埋,永世不得见光。

3

几声莺啼掠过翟府清晨寂静的庭院。翟铣端坐在书房里,正对着窗外的海棠构思一篇诗文。但文思却反常地枯竭,书桌平铺的宣纸上依然一片空白。

他忽然想起了那只玉杯。

昨日夜晚,翟铣并没有遵照皇帝的旨意毁掉那杯子。他本欲趁着夜色将其埋在一处少有人迹的桥墩下,但临时改变主意,悄悄带回了府邸。他在书房的地砖下挖了一方小洞,将玉杯包好,藏在里面。

此时,他卷起袖口,将包裹取出放在宣纸上,慢慢打开。

烛火的映照下,玉杯周围浮动着雾一般的荧光。夏日的清晨,书房里本有些闷热,此时却陡然变得清凉,仿佛秋季已然降临。一只长腿蚊子从远处飞来,碰巧落在杯沿,但瞬间消失不见。墙角处一只老鼠正贼头贼脑地探望。

翟铣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他被杯子温润的绿光吸引,那光泽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魔力。他将杯子稍稍倾斜,看向杯底。这杯子表面看去很小,其杯底却似乎深不可测。翟铣感到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他慌忙抬起头,像瞬间打了个盹。但杯中的神奇魔力仍然吸引着他,他不由自主又向杯底望去。

他看到一团燃烧的火焰自杯底徐徐升起,这火焰在杯中翻滚,却并不炽烈,而是如同母爱一样醇厚温暖。他任凭这火焰渐渐将自己吞噬……他看到自己回到故乡卑微的山谷,荒凉的山岗上,一座让他的灵魂出现裂隙的坟冢横亘在那里,里面躺着的,是他的母亲。疲倦的飞鸟在桃树下歌唱,鸟鸣如雨滴般纷纷坠落。他看到了无家可归的幼年翟铣泥沙般的生活,他听见自己梦境里的呼喊。浑圆的落日被夜色收留,星星逐渐开满了夜空,一盏乡下的烛火照亮了简朴的婚礼,正值豆蔻年华的母亲和同样年轻的父亲,站在屋后的小树林间,向他招手……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将翟铣从恍若隔世的沉睡中惊醒。那只老鼠从身边窜过,打翻了墙角的油瓶。翟铣惊得目瞪口呆。西域人进贡的这只杯子确是一件宝物——这是一只可照见万事万物的“照世杯”。他豁然开悟皇帝在朝堂上震怒的缘由。他一定在杯中看见了什么可怕之事。是又一场恐怖的屠戮,还是噩梦般纠缠自己的众多亡灵?甚或是大明王朝未来的命运?翟铣不敢想象。

此时,院内传来一阵喧哗。圣上有旨,让翟铣速速进宫。

4

翟铣奉旨进殿。许多锦衣卫和刑部的官员站在殿内,他的恩师,礼部尚书曹俊也在其中,等候圣训。

原来,皇帝在见过西域使臣后,一夜惊魂不定。他认定这是西域国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目的是用巫术扰乱大明皇帝的神志,趁着皇帝昏聩迷乱之机,大举入侵。他后悔未将西域人在殿上当场格杀。于是立刻下了道旨意,让锦衣卫彻查此事,并派人立刻追捕西域人。过了不久,便有消息传来,那个西域人已被找到,但已不必劳烦处置。他在京师郊外的一棵槐树上自缢而亡。皇帝想起自己的寿辰马上就要到了,便让曹俊抓紧筹备,冲冲晦气。

翟铣返回府邸。交代管家,没有自己的吩咐,谁都不能进入书房。翟铣将自己反锁房内,又一次取出玉杯。

这一次,他没有看到自己的父母,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在杯中的世界里。那雪庄严沉稳,异常之美,从天空的深处落下,仿佛来自自己的童年。这雪比夜更轻,连着那么多尘世。窗前的梅花又开了。翟铣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一枚叶片上,手握清风,闭着眼睛谛听落雪的合唱。翟铣忽然发现,那叶片上的翟铣能听到的,自己同样可以感知。这本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世上本来就只有一个翟铣。而翟铣很快又发现了其他的自己,在草丛里酣睡,在一滴露珠里浮游,包裹在一声雀鸣里翻覆起舞,躺在一本已被焚毁的古书的一个“辶”里……如同长出了无数个复眼,翟铣发现自己无处不在。

借助这些复眼,穿过历史的薄雾,翟铣感受到一朵远古时代流云的轻逸。羊群在初春的草地上自由地呼吸,清晨新鲜的阳光照在酒醒渔夫的斗笠上,赤脚的舞女在铺满瓷砖的宫殿里摇摆手臂上的薄纱,而室外草坪上一只白色的孔雀正在开屏,满载胡椒和香料的商队跨过荒漠远道而来……他在前朝宰相的书桌上欣赏一首遗失的小诗,在一位妙龄舞女的闺房品尝一盏龙井的馥郁芳香……

但翟铣并不关注这些,也不想让自己的目光跑得太远。他想只要沿着这些历史的经脉,就能穿透黑暗的泥土,在时间的更深处,探视他已永恒沉睡的母亲。

5

翟铣几乎闭门不出,沉溺于玉杯中的万千世界。他就像一个偷窥者,躲在暗处,窥探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和隐匿的秘密。他发现在这杯中的世界里浸淫愈久,感官的触觉便愈发微妙精锐。他寻找春风的边缘,与夏日的闪电竞逐,为每一片秋叶命名,而每一场冬雪的汹涌都让他无比激动。他捕捉到一些向宇宙深处逃逸的远古之音,以意念为线将其拼接,竟发现了一首完整的古琴曲,他认定那就是伯牙演奏的“高山流水”。

起初,他的耳朵里始终充斥着缓慢而均匀的嘶嘶声,仿佛连绵不断的细沙从指间流出,后来他发现那是时间移动的声音。渐渐地,古老的时间在加速奔跑。他捕捉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几乎同时也便经历了其坎坷的一生。墓碑上精致的俳句,瞬间又变得漫漶不清。他看到一片海的陈迹,随后海平面不断地上升下降,沧海变为桑田。他以每一颗星辰为视角,记录璀璨星云的演变,即便最微弱星座的暗淡和闪光,都会在他的感官中留下深深的印痕。那些在无尽的黑夜里曾经消失的秘密在他面前展露无遗。他一次次老去,又一次次重生。他阅尽人心柔软、灵魂的高贵,也看到了放纵、背叛、冷酷和贪婪。当他觉得无法承受那么多人世间的欢乐和悲苦时,便躲藏在一只蝉的身边,伴随着它深埋泥土,蜕皮羽化。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碎了翟铣的梦境。管家惊慌失措地跌进屋里。“大人,不好了,府里闯进来很多锦衣卫官兵。”

翟铣抬起头,视线从杯中移开。此时,他的目光沉郁而超然。他似乎已不再是那个志得意满的少年探花,而是一个饱经沧桑阅尽人世悲欢离合的耄耋老人。他将玉杯藏好,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出书房。

6

翟铣被带到锦衣卫天牢。锦衣卫指挥使秦文博亲自审问。

“你是什么时候做了西域暗探的?”

翟銑欲言又止。他觉得此情此景,就像自己在杯中看到的一帧残片,既真实又虚幻。

“你当着皇上的面说西域话,就不怕陛下怀疑吗?”

翟铣想起了他的母亲。从记事的时候起,他就能够听懂山林中的鸟鸣兽语,开始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以为别的小伙伴也能听懂。但是当他试图与别人讨论鸟兽的世界,却招来一阵嘲笑时,才发现这是自己特有的本领。母亲让他把这个秘密藏在肚子里,永远不要对人提及。如今,果然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你与西域人勾结,图谋颠覆我大明江山,对你有什么好处?”

翟铣闭上眼睛,心绪跌入隐幽的悲哀中。他想起当年刚被点了探花之时,恩师曹俊就告诫自己。他说官场凶险,切记谨言慎行,明哲保身。他又说官场就是个戏台,前面的人谢幕了,后面的人才能到台上享受观众的掌声……如今,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已被抛入黑夜的深处。

“翟大人,你我都是读书人,莫非一定要动用大刑,才能撬开你的嘴吗?”

翟铣睁开眼,看着狱中那些刑具,露出一丝冷笑。这些铁器刺进肌肤时的清凉和剧痛,他早已在照世杯中一一领教。他又想起了他的母亲,想起她贫病交加的一生。穿着土布衬衫,手扶柴门,每天傍晚像一盏灯火照在他从私塾回家的路上。秦文博见翟铣始终沉默不语,吩咐狱卒给他上刑。翟铣在一阵熟悉的刺骨剧痛中昏死过去……

7

不知道过了多久,翟铣从昏厥中缓缓醒来。他发现自己并未身在锦衣卫大牢,而是俯卧在家中榻上。老泪纵横的管家正在给他的伤口敷药。管家说,皇帝陛下只是想考验一下大人的忠诚,秦大人说您是清白的。

翟铣待自己清醒了些,让管家将他扶起,挣扎着走向了书房。院子里空荡荡的,下人们早就跑光了。书房里也是一片狼藉,书籍字画散落了一地。翟铣将管家留在室外,再次将房门反锁。他打开一块地砖,玉杯还在。

滚滚烟尘像火焰般跳动着,急不可待地从杯底喷薄而出,遮住了杯中景象。翟铣先是听到一阵厮杀声,杯中翻腾着毁灭的力量,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崩塌。他又听到头骨碎裂的声音,皮肤和脂肪撕开的声音,血液喷薄而出的声音。随后,他在扑鼻的血腥味里捕捉到一丝淡淡的香味。那是舞女新施的妆粉、新鲜的果脯和陈年佳酿的混合之香。

烟尘很快化为薄雾,一支箭嗖地飞过,射在一面朱漆描金雕花的窗框上,镂刻金龙和玺的汉白玉台阶挤满了交战对峙的士兵。原来,喊杀声并非来自边塞疆场,而正发生在这宫墙之中。整个奉天殿一片狼藉,白玉地砖随处可见打碎的金玉餐盘和被践踏成泥的花瓣。喜庆的大红宫灯落在残破的尸体上燃烧。似乎一场盛宴刚刚结束。

皇宫内的叛乱之战并不鲜见,翟铣在记忆里搜寻着,这到底是哪一位将军在谋反?此时,他看到皇帝朱元璋已被逼入死角,所有出入的通道都被叛军占守。翟铣在皇帝绝望的眼神中感受到心脏一阵剧烈的绞痛。皇帝一生征战,遭遇的叛乱也不计其数,而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但这一次,看来他已无路可逃。叛军为首的将领已将手中的宝剑插入鞘中,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翟铣赫然发现,那叛军将领竟是锦衣卫指挥使秦文博。

时间跑到了前边。翟铣想着。

御座背后,一道机关突然被触发。皇帝在叛军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转身进入密道,消失不见。

薄雾渐渐散去,世界安静下来。翟铣又看到那个西域人,站在京师郊外的一棵槐树旁。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西域人用石片在树皮上割出一条深深的伤口,又从身上掏出一张字条塞了进去。在另外一根枝条上,他的腰带挂在上面随风摆动。一只金雕在空中盘旋,发出凄惨的唳叫。

翟铣看见远处有人快马疾驰来到树下,此时西域人已自缢身亡。骑马之人正是礼部尚书曹俊。他看见曹俊正在书写一份奏章,罗织陷害自己的罪名。他还看到了自己的尸体,那一刻,他并未感到悲伤,他已心凉如冰。

8

落日已经消逝,天空出现灰白的颜色。

翟铣在京师郊外的古道上,找到一棵与杯中一模一样的槐树。他很快辨认出树身上一道崭新的伤痕,手指伸进去,果然有一张字条,那是西域人留下的。

打开字条,上面写着一行如蝌蚪爬行般的文字。翟铣能听懂西域语言,却看不懂西域文字,大明朝能认识这几个字的估计也没有几个人。西域人留下这张字条,意欲何为?他等待的人,是曹俊还是翟铣?

不远处的丛林间,一队锦衣卫人马整装肃立,鸦雀无声,注视着翟铣的一举一动。翟铣再次被绑缚至锦衣卫监牢。

秦文博把那张字条递到翟铣眼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翟铣此时的确已无力作答。

因私通外域,祸乱朝纲,皇帝下令将翟铣斩首示众。

翟铣跪在刑场上,看着下面观斩的人群,心想,眼下这一幕,会不会在照世杯中,在另一个时间再次出现?一只长腿蚊子在眼前嗡嗡飞过。翟铣看着这个卑微的小生命,陡然心生羡慕。它还能自由自在地飞行,而自己,尽管曾经那么骄傲,如今生命却行将步入终点。此时,他并不介意这只蚊子停在自己的身体上,尽情吮吸他的血液。

但那只蚊子并没有叮咬他的意思,只在他眼前晃了一圈,就向远处飞去。顺着它飞行的方向,翟铣看见围观的人们冲着他指手画脚。忽然,上空出现一声鹰唳,翟铣在人群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此人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宽松的头巾包裹着头部,灰白的瞳孔露出浑浊迷离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正是那个西域人,他还没死,他并非一个盲人。

翟铣刚要呼喊,刽子手的砍刀已经落下……

9

翟铣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奉天殿上,手里捧着杯子。西域人像蠕虫一样匍匐在地。大殿里似乎有一股深秋的清凉。

皇上带着一脸笑意,正看着他。“翟爱卿,还愣什么?快让朕看看,这杯子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翟铣此时感觉极度虚脱,汗水浸透了他的官服。只过了短短一瞬,他却仿佛已经度过了三生三世,有一种历尽沧桑巨变地老天荒的隔世之感。

他在犹豫,是否要把手中这“照世杯”递给皇上。

2018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随意闲逛。在一家叫“守拙斋”的书店里,看到几本“民国”版旧书,忍不住加了购物车。一套谢宣城著《南阳围棋专集》、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版的《试金术》《群经音辩》、白话注解的《东莱博议》,加在一起五百多元。与书店老板还价。老板是曲阜人,典型的山东大汉,豪爽地给我打了八折,还免了运费。其实我买书,就像女孩买衣服,全凭兴之所至。很多书买来以后连封塑都没拆,就摆上了书柜,从此再不翻开。老板和我在网上闲聊,让我有空到曲阜,一定要来找他,交个朋友一起喝个酒。他说他在曲阜老街还有个实体书店,现在开个实体书店实在是太难了。

后来,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他这里还有些珍本,问我有没有兴趣看看,不买也不要紧。我说,那就看看吧。几分钟后,他发来了一组图片。这是一套明嘉靖年间的精刻线装书,一共十来本,书籍泛黄,但品相尚好,外附蓝色原装三函盒。书名《遗世录》,作者翟铣。我上网搜了一下,并未找到“翟铣”这个词条,网上也没有相同的书籍出售。一般这样的所谓“孔网孤本”,如是名家正版,少说也值两三万。我问了下价格,老板给我发了个数字,果然不在我能够接受的范围。他见我好长时间没回信息,就说价格还好商量,他们书店所在的这条老街,马上就面临拆迁。一旦拆迁,他就准备改行做房产中介。都是爱书之人,这些书到了爱书人的手上,总比卖给收破烂的强吧。他见我有些犹豫,给我报了个底价,你要真喜欢,两千元拿走。说实话,这个价格的确令人非常心动,但这么低的报价又让我不由对书的真伪起了疑心。我说,这么珍贵的书,邮寄太危险,正好我最近要去青岛出差,路過曲阜,顺道去你的书店转转,看好了,我就拿走。他给我回了个笑脸。

当然,我并没有去青岛出差的计划。

半年以后,在一本叫《松窗丛谈》的明人笔记里,我偶然看到这么一段记载:

翟铣,字冠孝,鄞州人,少以才略闻,登进士第,至礼部员外郎。后为权贵构陷,欲置重典。朝廷各部九十八人拜疏,愿同宠辱。太祖义之,仅除功名,家居著述。年至八旬卒。著有《遗世录》四十卷,已佚。

我忽然想起“守拙斋”这家网上书店,上网一查,发现早已停业下架。打那个老板的电话,也是关机状态。后来有机会去了曲阜,辗转找到书店所在的老街位置。老街已被拆迁,沿街周边被一圈蓝色的铁皮围住,上面交替张贴着巨幅广告语,“安全生产,重在预防”“天宸嘉园——眺望时空·尊享传世经典”。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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