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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

2022-04-25姜继先

绿洲 2022年2期
关键词:雕塑

姜继先

1

这座以天命名的大山——天山,高耸雄踞,傲视天地。依傍天山的是铁色戈壁,向远方无限伸展,让视线绝望。千百年来,因为山的峻拔高耸,戈壁滩的广阔辽远,沿北天山脚下行走,距离总是不怀好意地在前方狞笑,马、驼、人以及用现代技术加工建造的各式车辆都仿佛甲虫,人们常常因眼前的景物极为相似、少有变化而产生恐慌和不安。而在当下,高速公路百无遮拦,一路通畅,让时间和长度乱了方寸,只能讨好般地维护着速度——从双河到石河子,四百多公里的路——三十年前,乘车需要驶行两天时间;20年前,需要一整天;十年前,需要走大半天;现在,小车行驶只用三个多小时,便能顺利抵达……

那是2010年深秋的一日,我因为公差去了一趟石河子,车在平展如砥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满眼的秋景目不暇接,天空蔚蓝,显得高阔辽远,树的叶子已渗入了黄颜色,但还是被绿色统领着,看上去更是生机盎然。汽车奔驰,車外的棉田迅速掠过,似乎不是车在行驶,而是棉田像水一样在流逝,一些高大威武的机械,正在棉田中缓慢行进,所过之处,棉株变成了光枝秃秆,雪白的棉花全都被它吸入了肚中。这是采棉机在采收棉花。我想,棉花实现了机械化采摘,也可以理解成是速度的一种。

诗人艾青吟唱的“年轻的城”石河子,秋日的傍晚显得十分安详与静谧,马路边,白杨、垂柳、樟子松以及苹果树灵犀相通,着力装点着城市的风景。把苹果树作为城市风景树,是石河子的一大特色,因为苹果树果实累累,城市显得更具魅力,色彩受益于春天以来的阳光雨露,让红艳成为一种展示。面对满街的苹果,人们并不去私自采摘,这是对成果的珍爱和对美的呵护,标高了文明,烘衬了精神。那个时候,夕阳正红,霞光以饱满的热情把天空装扮得赤橙万里,也透过果树洒向游憩广场,洒向广场上的几尊雕像。这些年来,因公因私我途经或专程到石河子不下百次,而每次到来,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到广场上去看看,拜望一下这些青铜雕塑。我年轻时曾习学美术,曾一度痴迷于包括雕塑在内的所有美术艺术,所以凡到一个地方,只要有城市雕塑,我都会驻足观看,欣赏良久。但对于石河子游憩广场上的雕塑,就不仅仅是为了观赏,每每站到雕塑面前,我的思绪就像是生出了翅膀,飞向天空。

雕塑共三尊。一尊是《王震将军》,一尊是《军垦第一犁》,另一尊名曰《边塞新乐章》。站在雕塑面前,我仿佛置身在了历史的长河,眼前会升起烽火硝烟,耳畔会响起嘹亮的军号声,脑海中会浮现出战斗场景、劳动场面……把雕塑与烽火、号声等联系起来,让我从心底里对艺术家们充满了敬意,雕塑除却造型的高超完美外,我的敬意更多地来自他们的精准选择——以青铜为材料。雕像旨在以历史和功绩的名义塑造、纪念和鼓舞,凝结一种精神,而青铜坚硬、刚强、厚重,唯青铜才能表坚强意志,唯青铜才能述血汗同歌,唯青铜才能讲巨变沧桑。

青铜让人充满信心,青铜以它特有的质地和风格正好代表了过往的那段峥嵘岁月。

2

王震将军的雕像再现了他的勃发英姿,只见他神情豪迈,举目远眺,在他眼里,征程还远,重任亦艰,所以他没有放下用来瞭望山河的望远镜,战马也在身后咴咴嘶鸣,像是只要号令下达,他就能跃马驰骋,奋勇向前……

站在王震将军的塑像前回望历史,近八十年的时光只是一个概念,概念之下是烟云翻涌、风雨循往。1941年陕北的春天,并不因为时局的动荡和情势的紧迫而显得特别,春光一如既往循着时间的轨迹,像一团淡墨,在大地上缓缓洇浸。在这个春天,身体清瘦的王震看上去有些单薄,宽大的粗布军装为长风鼓荡。但这并没有影响意志,迎着春风,王震率领八路军三五九旅的官兵开赴延安南泥湾,垦荒屯田,开展大生产运动。如今已无法还原当年开荒造田的面貌,但经验和文字使我们洞察,他们在杂草丛生的荒山点燃篝火,在荆棘遍野的荒滩持镐挥锹,以“一把锄头一支枪,生产自给保中央”的豪迈,开垦、播种、耕耘、收获,把忠诚与奉献张扬到了极致。同样,我们无法悉知当时的具体情况,但有一组数据可彰其功绩,到1944年,历经三年时间,三五九旅共开荒26.1万亩,做到了经费、物资自给,并向边区政府上交公粮一万石,把人迹罕至的南泥湾变成了“陕北好江南”。后来,这支因大型音乐史诗《东方红》而唱红大江南北的部队,生产是一把好手,战斗亦所向披靡,投入抗日主战场,使日寇闻风丧胆。抗战胜利后,他们骁勇不减,一马当先,投入解放战争西北战场,然后穿漫漫戈壁,饮潇潇风雨,一路西行,凯歌进新疆,在史册中竖起一根大柱,立地擎天。

与南泥湾大生产相距十一年后,毛泽东主席一声令下,部队就地转业,再次拿起锹镐,投入到屯垦戍边的事业当中。最初,官兵们并没有察觉到,这一次的垦荒造田,与上次南泥湾的大生产有什么不同,当领章帽徽收为珍藏时,才意识到和上次是天壤之别,不但军人的身份不复存在,并且要在新疆扎下根来,与故乡和老母天涯相隔。尽管如此,老兵们发现,军装还穿在身上,钢枪还握在手中,使命更为神圣,国家需要他们与大漠胡杨、戈壁红柳为伴。生产求强,守边报国,只能是义无反顾。于是,军垦战士在天山南北再次拉开战场,躬耕于荒原种粮,挥汗于戈壁植棉,置身于大山开矿,夯基于荒蛮建城,续上了滚滚青铜洪流,为铜质雕塑提供了蓝本。

《军垦第一犁》雕塑久负盛名,造型是三位血性男儿扶犁垦荒。两人在前面拉犁,一人在后面执犁,如三张弓,与土地作距离最近的对望,用犁作笔,书写新的史章。

夕阳正红,微风徐来,凝视掩映在花丛的《军垦第一犁》,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古老词语——屯垦。循着犁铧的指向,我们会看到,汉武帝为了开疆拓土、稳固边疆接受贤臣建议,颁布“轮台诏书”。在此之后,许多戍边官史、士卒在轮台、若羌、楼兰等地大规模屯垦、驻守;会看到康熙皇帝在平定准噶尔叛乱时,为解决“兵非不敷,但虑路远,运饷殊难”的问题,派兵在哈密、巴里坤和木垒实行军屯;还会看到,林则徐因“虎门销烟”被贬谪伊犁后,发现边防空虚,向伊犁将军提出要发展屯垦,极力倡导兴水利重农桑,修渠引河水灌溉驻军和百姓的田地,从根本上稳定了驻军的军心,很大程度上解了军民的后顾之忧……从张骞出使西域,到左宗棠收复新疆,其间,无数良贤为了屯田而奔走,无数兵士为了屯田而付出,“屯田是千古之策”(李贽语)、“历代之论边防,莫不以开屯为首务”(左宗棠语)的呼号,更如龙吟虎啸,响遏行云。但是,古时的屯垦囿于时代的局限,时盛时衰,时断时续,而赋予这个千古之策更为深远意义,并建立不朽功勋的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千古之策、屯垦戍边意义厚重,光华闪亮,但大多兵团人对此说不准核心要义,道不全主旨重点,但是,他们都牢记着理想和信仰,心中熊熊燃烧着一团火,向着戈壁大漠挺进,向着盐碱荒滩进发,在人迹罕至的风头水尾,在风沙肆虐的不毛荒野,以雕像所塑姿态,背负青天,挥镐抚犁,拓荒造田,营造出无边绿色,推动着历史前行。在这许多年的工作经历中,我游历了南北疆各地,博斯腾湖、叶尔羌河、伊犁河、阿尔泰金山都留有我的足迹,在这一次次游走和寻访中,我被那一片片绿洲、一个个新城、一座座工厂、一条条大道深深吸引而感动。在荒原戈壁上崛起的所有这些,无法计算出需要付出多少血汗与艰辛,但我知道,这都是兵团人用心血凝结的。当年的那些老兵,大多已骨埋边地,活着的也已老境夕阳,在我想来,几十年的岁月洗礼,风沙也许早已把他们心绪吹淡,不曾想,每当问及他们当年及眼前的事,他们依舊神情激动,会佩上军功章,唱起军垦歌,似乎还能拉紧大绳,让铸铁大犁深深地探入,让泥土翻花起浪。

《边塞新乐章》塑有三个女性和一个婴儿。或是播种或是修渠或是植树,干累了,坐在地头小憩,这时孩子呼唤母亲的哭声传来,居中的那位妇女赶紧抱过孩子,给孩子喂奶,右侧的维吾尔族女青年,喜悦地看着母亲怀中的孩子,分享着天伦之乐,左边留着“剪发头”的少女,文静端庄,目光凝视着远方。

天地万物,阴阳两极,世界不能没有女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二十万集体转业的兵团职工,大多为中青年男性,没有成家。历史可鉴,历代西域屯垦之所以时断时续、一代而终,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形成家庭这个社会根基。若想不重蹈历史覆辙,稳定边疆,须让荒原温柔起来。于是,八千名为追求新生活的辣妹湘女,告别山清水秀的三湘四水,分批起程西行,紧接着,大批齐鲁女兵也告别故土爹娘,远赴新疆。随后,河南、四川、福建、湖北以及大上海、天津卫等省市的大批姐妹如百灵飞到天山南北,与戍楼孤烟为伴,融入大漠落日晚霞。地窝子是她们立足荒原的家,门在深穴中,窗在头顶上,她们在地窝子里度过了洞房花烛的良宵,连地窝子也造不及时,麦草垛也可以成为新婚夫妻栖息的场所,幕天席地似乎浪漫,但几滴清泪几许叹息,让这份浪漫成了遗憾的注脚。尽管条件艰苦,居所不完美,缺乏最起码的心中想象,但在秋季玉米成熟的时候,荒原上传出了第一声婴儿的啼哭,也就意味着兵团人将在荒原大漠上薪火相传,世代相承。

顾薇君,在博尔塔拉草原,在五师双河绿洲上,凡是提到这个名字,人们啧啧而叹。1963年,她放弃在大上海工作的机会,告别浦江滚滚东逝江水,踏上西去的列车,来到了博尔塔拉草原深处的三牧场(现八十四团)。猎猎西风撕扯着她乌黑的长发,漫漫沙尘扑打着她清秀的脸庞,但并没有让她退缩,反而选择了去最为艰苦的少数民族聚集的十三连工作,挖大渠、打土块、打柴、浇水,让青春的花朵在重体力劳动中绽放。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这里远离场部,没有学校,孩子只能像无人看管的羊羔一样满戈壁滩撒欢,于是萌动了在这里开办一所学校的想法。办学校谈何容易?连最基本的条件都没有,她就自己动手,在一间土坯屋里砌土墩,在土墩上搭上木板,矮的为凳,高的当桌,收了二十余名蒙古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孩子,为他们启蒙。祖祖辈辈大字不识一个的孩子们终于能识文断字了,同时知道了他们所生活的地方名叫博尔塔拉,距博尔塔拉几千公里之外,有一个地方叫北京,那是祖国的心脏——首都。办了学校,她并没有完全脱离生产劳动,凡有突击生产搞“大会战”,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如是二十多年过去,她积劳成疾,患上了肾衰竭。在上海手术后,病情稍有好转,她谢绝了亲友的劝阻,又回到了团场。一年之后,她离开了人世,按照她的遗愿,亲人和战友将她的骨灰一半撒在黄浦江内,另一半骨灰撒在草原上,魂归绿洲,如一枚金灿灿的胡杨叶,永远装点着草原绿洲的风景。

3

几年前,在一个双休日,我和单位的几名同事从博乐驱车,翻山越岭,向额敏进发,第二天,又马不停蹄地向着巴尔鲁克山而去。这一路行程数百公里,不为别的,是去做一个采访,同时去看望一个人。但是,所要看望的这个人,已不在人世,她早已长眠地下,与大山融为了一体。

她的名字叫孙龙珍。

通往山里的路还算好,全部是柏油路,只是路依山而建,九曲十八弯,有些路面有很大的坡度,还要经过一个过水路面,车并不能行驶很快。在行进中,我不由地想起更早时间的一次九师之行。具体时间记不真切了,大约是新世纪到来后某一年,五师报社去九师报社学习交流,那次行程共四天时间,其中一日,一座雕塑又深深吸引了我。那就是孙龙珍的雕像。天气晴朗,天空蔚蓝,阳光洒到雕塑身上,在四周鲜花绿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洁白。雕塑为孙龙珍的立像,身姿挺拔,双目炯炯,眺视远方,手中紧握着一把钢枪,身旁依偎着一大一小两只羊,无论是艺术造型,还是生活表达,都十分生动。

那一次对孙龙珍雕像的造访,其造型英姿就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十余年过去了,丝毫也没有淡化。现在要去雕像人物的长眠之地,心中不由地有些急切。汽车一路行驶,终于到达了孙龙珍的墓地。这里是一带浅山,起伏着动人线条,形成波浪状,一直延伸到远处戴着雪冠的山峰。浅山覆满了山花碧草,满目葱绿,生机盎然。在墓地的两侧,种植着几排松树,生长得亦十分茂盛,在青山松树的拥衬下,墓地显得格外肃穆。

在我们到来之前,路边已停了十余辆车,墓地有很多人,我们到达后也加入其中,大家都轻步噤声,默默地来到墓前,向着墓碑行注目礼,表现出的是尊敬和仰慕。这时,突然从路边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大家应声望去,看到一辆大卡车行到墓地前,因为路上停着的各种车辆无序而泊,一定程度上拥堵了道路,卡车无法行进,只好鸣笛催让。看到这种情形,我问陪同的一位九师记者,咋会有这么多人来拜扫孙龙珍?他回答我说,这还叫多呀?在“五一”期间,大批的游客去小白杨哨所旅游,途经孙龙珍陵墓都要下车,对她进行祭扫,有时路上的车可以排出近一公里。离开孙龙珍墓地,他的话始终响在我耳畔,车又行了一段路程,我回头望去,看到又有四五辆车在孙龙珍墓地前停了下来。

见此景,我不由地自问,一个人,且是一个不在人世的人,何以有这么多人来看望她?

一个人在世上,如同沧海一粟,很难显露出来。人海苍茫,注定了一个人在世间的无关紧要,单个的人,最终被淡化、被遗忘,从时间广度和空间深度来说,这是一种必然,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亦如此。除非,这个人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或功绩。

孙龙珍便是后者。她的墓表如此记载:

孙龙珍,女,1940年出生在江苏省泰县贫苦农民家庭,1959年支边进疆,1960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69年6月10日,在反击前苏联入侵我巴尔鲁克山西部地区的斗争中,为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英勇牺牲。

1969年6月16日,由上级党委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员,1969年8月25日,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授予“革命烈士”称号。

了解了孙龙珍的事迹,几十年来,她一直被人惦念,受到尊重便有了答案。

其实,孙龙珍是再为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了。她出身贫寒,来到人世时,我们的国家还在蒙受战火之灾,童年生活的幸福指数大打折扣。1959年她长大成人,十九岁背井离乡,远离父母,响应国家的号召支边来到新疆,被分配到兵团工一师十二团火焰山化工厂当了一名工人。至此,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似乎找到了安身之所,尽管哈密地处边疆,条件有限,但足以安身立命,她在这里可以嫁人、生子,平平安安地生活、劳动。但在1962年,大批边民外逃,边境不再安定,国家领土不能丢失,急需有人赶赴戍边,这个责任自然落在了兵团人的身上。孙龙珍随同开赴裕民县境内的巴尔鲁克山,参加代耕、代牧、代管“三代”工作。自从孙龙珍投身兵团,加入屯垦戍边行列,特别是加入到“三代”之中,她已经和崇高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但是作为个体的人,这种崇高并不凸显,因为放牧、执勤、垦荒、耕耘,所有参加“三代”的兵团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从事同样的劳动,履行同样的职责,她仍是芸芸众生的一个。

谁也不会刻意盼望1969年6月10日的到来,但这一天如期来临。是日,孙龙珍打了一天的土墙,刚回到家里,突然听屋外传来喊声,快来人快来人呀,我们又有人被绑架走了。责任使然,孙龙珍听到喊声,立即操起一把铁锹,和大家一起向出事地点跑去,与强权抗击,与蛮横说理斗争。可在这时,蛮横与强权显得肆无忌惮,枪声响起,子弹飞向我边防群众,有一发子弹击中了孙龙珍,她倒在了血泊中,而此时的她,还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这一枪夺去了两条生命。

无须再作过多表述,一个人,也许永远都普通平凡,但是当这个人的作为与国家利益、与民族大义联系在了一起,形象便会如山岳般耸立起来,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舍生取义,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为了国家献出生命。崇拜英雄,是价值观的最高取向,在任何一个国度,民族英雄都被奉为至高,激励着后人。所以,有史文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亦有诗云:“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4

博樂市有一条红星路,一条杭州路。

“西迁奉命拓荒洲,冰冻雪花稠。今宵露宿何处?瀚海路中留。车沦陷,朔风嗖,更昂头。千秋壮举,汗洒天山,情暖博州……”词阕放笔豪放,情景交融,说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为响应国家开发新垦区和维护边境稳定的号召,农五师西迁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情境。几十年过去了,直到2018年,第五师师部就紧临着红星路和杭州路,一条从师部大楼前横穿而过,一条正对着师部大楼。

在五师,雕塑有些特别,没有人物形象,就伫立在杭州路西端。雕塑的整体造型是一面旗帜,在旗帜的上方镌刻着一枚硕大的五角星。所塑之旗高大端正,红色的五角星饱满丰盈,在鲜花和绿树的簇拥下,闪闪发光。令人遗憾的是,后来因为城市建设,这座雕塑被拆除了。后来在第五师八十一团、八十三团、八十七团、八十九团等团场都竖起了新的雕塑,所塑形象无论怎么变化,都传承了曾经杭州路上的雕塑主题,大旗飘扬,红星闪耀,将五师前身部队——延安时期教导旅“红星部”的代称极力彰显。人们深信,烽火烈烈,红星闪闪,辉映的是第五师英勇超拔、彪炳日月的光辉历史。更令人欣慰的是,博乐城中的红旗红星之雕塑,在第五师建设“红星之旅”陈列馆时,由一块残碑进行了替代。

陈列馆建好后,每次当我站在那块残缺的纪念碑前,立即被一种沉稳凝重所包围。这块碑由一块巨石琢就,略显粗糙,但却透露出源于山脉的高大和与生俱来的沉重。碑体呈暗灰色,光泽尽失,可传递的却是沧海横流的时光深邃。而碑上依稀可见的文字,更是彰显着忠诚与气概。陈列馆因面积有限,馆内以图片展陈为主,辅以部分文物、文字、图表、半景画等,配上声光电效果,开辟了一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那些图片、武器、生产工具、生活用品、奖章证书等,极大地丰富了展陈内容,但这些物品都没有明表旨意的功效,需要讲解员进行解说,如果有一个无须更多讲解就能体现五师历史的实物,将会为陈列馆增光添彩,也会更具教育意义。于是一些当年的老兵想起了这块纪念碑。后经几番周折,将此碑从原立地运了回来,陈列在馆中。

纪念碑为“第十六师烈士纪念碑”。

“忆自保卫毛主席、党中央,迄西北全境解放,我师从抗击、运动,攻压围歼,直至横穿戈壁,跨越天山,大小战斗百余次,歼敌数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小到大,由弱变强,胜利地完成了解放战争中伟大而艰巨的历史使命。”文字的局限在碑文撰写中显得捉襟见肘,不可能尽述这支部队的功绩,笼统的概括性表述,总让人感到虚浮,只有碑上刻着的烈士姓名,让一切都真实起来。

出于敬仰和昭示,在展陈设计时,纪念碑的两旁耸立着两根高大立柱,立柱之上用光电技术使两支火炬熊熊燃烧。面对火炬护卫下的纪念碑,我躬下身,把头深深埋在胸前,以示对烈士的缅怀。透过火炬的光芒,我仿佛融入到历史之中,像是听到历史车轮正碾过山川、河流和广阔原野,一路奔来。

这是一段用血与火锻造的历史。

五师发源于南昌起义,经历了红军长征和抗日战争,前身六军十六师,在延安时期为陕甘宁晋绥联防教导旅,被授予“红星部”的代号。1946年,国民党部队进攻中原解放区,全面内战爆发,教导旅随西北野战军投入到了人民解放战争。在延安保卫战中,激战七天七夜,然后转战西北战场,围歼醒醐镇,血战营盘岭,攻占西安,鏖战郑州,然后又扬鞭催马,凯歌进疆,保卫伊吾,剿灭残匪,一次次在枪林弹雨中突进,一次次在烽火硝烟中穿行,锻打得“红星”愈加熠熠闪光。

志书上称,当年碑上共刻有十六师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的2319名烈士的名字。2319名,看似很精准,但我对这个数字却产生了怀疑,就算这个数字是准确的,那么再往前溯呢,一直追溯到南昌起义,在这支部队中到底有多少人牺牲于烈火烽烟之中,我想肯定没人说得清楚。其实,对于这一点,说清说不清都不重要,我们只要记住一点就行了,那就是这些牺牲的人都是些理想的追行者,或者说都怀着一颗渴盼自由、向往幸福的心。自古至今,这个世界之所以生生不息,精彩万分,就是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理想的追求,也由此推动历史不断前进。因为心中怀着那个理想信仰抑或追求自由和幸福的信念,他们对前方有一个美好世界、有一种幸福生活深信不疑,所以一路走来义无反顾,哪怕是流尽鲜血,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抵达目标,中途殒殁。就意义而言,我以为,他们并不是消亡,而是化为星辰,依然光彩夺目,而他们所追求的理想,正在渐趋实现。绿洲大地上绿浪翻涌,硕果累累;工业园区内机器轰鸣,车辆穿梭;城镇中高楼林立,花红柳绿;人们居住楼房,出行小车代步……这些绝对是一种证明,为烈士的理想追求证明。

英烈英雄气概,浩气长存。

但那些千千万万没有被刻入纪念碑的普通士兵和职工,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来到新疆,来到兵团,开荒造田、生产建设、站岗守边,默默无闻一生,亡故后,就在戈壁滩上挖坑掩埋,并不被许多人知道。

比如我的父亲。一个沈阳军区复员、转业军人。

2010年7月3日,我父亲姜景信走完了他艰辛的人生苦旅,告别了人世,被埋在了“苹果园上面”。那是一片纯粹的戈壁滩,乱石遍布,沙砾铺陈,几乎没有土壤。一是为了把坟包堆得高大一点,二是为了让他在另外一个世界不与土壤相隔太远,我找人专门拉来两卡车土,覆在了坟头。出殡那天,有不少人为他送行,他的战友、他的亲朋都来了,哭泣、悲叹、惋惜一番后,便全部散去,从此后,除了在他的忌日、清明、除夕等几个特殊的日子,他的儿孙和亲人去为他扫祭,再无人能想起他,惦念他。他就只能默守着无尽的落寞与寂寥。

和我父亲于1964年4月2日从沈阳军区一同转业的军人,共有九十八人来到了一个叫托托的地方。托托,一个怪异的地名,依照“托”的字面解释,托托两字并列,让人无法理解,显得莫名其妙。就此地,如果用“坨坨”两字却更为贴切,它就是一个小地方,小小的一坨坨。与地名相适应,这个地方荒凉无比,全是戈壁滩、盐碱地,还时常伴着狂风袭扰。他们来到这里,开始了开发建设,他们在这里除了使上万亩戈壁荒滩变成了良田外,还修了渠、修了路、建立了学校、建起了医院、建起了连队,由他们打下的基础,这个地方不断发展,现拥有耕地面积七万亩,建设了小城镇,高楼林立,广场阔大,道路笔直,鲜花盛开,当年的一小坨坨變成了魅力无穷的现代化农场。而他们大多数人却无福享受这些成果与繁华,相继离世。当年的九十八人,如今健在的不足二十人,他们在奉献了血汗之后,全都埋在戈壁滩上。

同样,死后,少有人再能记起他们。

我曾经做过努力,想弄清自解放军进疆到目前,到底有多少兵团战士在新疆“献了终身”,但我查遍能查到的所有资料,都没能得到准确的数据。各团场的“志”中,在“人名录”中倒是有干部职工的死亡记录,但兵团上一轮修志,是在上个世纪末,出版志书在2000年左右,如今又过去了20余年,那些记录已不再准确,难以引用。

不能被人记住,却连个计数都没有。我为此想不通,也在苦恼着。

是作家丰收先生解除了我的苦恼。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六十周年之际,他出版了《西长城——新疆兵团一甲子》一书。他在书中写道:在阿拉尔,我去过一方老兵叫作“幸福城”的墓地……遍布天山南北以部队番号称谓的农场,都有一块“幸福城”这样的墓地。与阿拉尔不同的是,这些墓地大都以农场连队序号或是条田序号称谓。孔雀河养育的二十九团,拓荒者最后的归宿地序号“十八”,就叫了“十八连”或是“一百八十亩地”。塔里木河下游三十五团的墓地,叫“十四连”……

在托托,在五师九十一团,墓地叫“苹果园上面”。

看了丰收这样的书写,我完全释然了。原来,兵团战士死后,他们并没有离去,他们只是“调”到了“十八连”、“十四连”,去了“苹果园上面”。他们依旧在苹果园上面开荒,在十四连耕种,在十八连收割。绿洲上的丰收之歌,依然有他们最响亮的歌喉……

5

自从石河子在游憩广场塑了几尊雕像后,这些雕塑就成了宣传、推介石河子的一张名片,书中有像,报上有图,电视上有影,渐渐成为石河子一个最鲜亮的文化符号。石河子也就被世人所知。当那些东宾西朋、南商北贾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脚步踏上石河子这片土地,无一不信步于广场,长时间驻足,去亲近历史、感悟变化。王震将军的眼前硝烟未散,拉犁的绳正直直紧绷,母亲的乳汁还在滋润着绿洲……看到雕塑,所有的人都欷歔感叹……

因此,也就常有故事发生。

最让人动容的故事发生1999年9月。在兵团领导的安排下,当年横穿大漠挺进和田,后来成了第十四师四十七团职工的老兵,来到石河子游憩广场。当年的这些老兵,一头扎进大漠,就再没有走出去过,有的老兵没有坐过火车,有的连喀什和乌鲁木齐都没有去过,当老人们看到王震将军的雕像时,都激动万分,步履踉跄地走到雕像前,排成整齐的队伍,满含着泪水,集体大声喊道:“王震将军!我们来看你了!我们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们在沙漠边缘扎下了根!”接着他们集体唱起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这歌声,穿过近半个世纪风雨,在广场上空回荡着,好似百万雄师归来。

所有雕塑都会有一个基座。建在兵团各师市的雕塑也是一样,雕塑基座也都高大厚实,因此,我想起杨牧的一句诗来:“最高的基座才会有最高的主峰临盆……”因为石是基座、碑是基座、那些追逐理想的人们更是基座,而由他们托起的峰才如此高大,如群山般巍然屹立……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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