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依贤

长期以来，中国医药行业主要做仿制药，创新药基本由外企垄断，本土药企研发的创新药极为稀少。近几年，这种现象逐渐被打破，一批本土创新药企正崭露头角。

随着2015年开始的药政改革、2018年開始的药品带量采购、港交所允许未盈利生物科技企业上市、科创板重点支持生物医药等政策的落实，本土创新药企迎来越来越多的发展机遇。

几年来，国内的创新药企走向资本市场，走上国际舞台，也逐渐收获了上市产品，开始商业化。

2020年开始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乱了世界运行的秩序，更加凸显生物医药行业的意义和价值。新药研发、临床试验、可及性、可支付，这些医学专业词汇逐渐被大众熟知，本土创新药企在资本市场的估值一次次往上刷新。

然后就是最近的这件大事情：美国FDA批准了首款中国产CAR-T产品西达基奥仑赛。这款产品提供了一个出海样本，诚如业内所言：没有什么能比一个成功的出海，更能证明中国创新药企近几年取得的巨大成就了。

CAR-T就是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免疫疗法，是一种非常有前景的，能够精准、快速、高效，且有可能治愈癌症的新型肿瘤免疫治疗方法。

3月1日早上，范晓虎看到传奇生物首款CAR-T产品西达基奥仑赛在美国获批上市的消息。当天国内医药界纷纷为这个消息刷屏，作为传奇生物的首席科学官、西达基奥仑赛的发明人，范晓虎说这是他自己早就预期中的结果，“所以心情也没起什么特别的波澜”。

事实上，就当前国内医药界的情况来看，这个预期中的结果却并不寻常，首先这是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上市的首款国产CAR-T；其次，获批的时间距离信达生物的PD-1闯关FDA失利仅半个月，国产新药能不能“出海”正是热议话题；再者，西达基奥仑赛早在2017年就与国际医药巨头强生旗下的杨森公司签订了全球合作开发协议，针对西达基奥仑赛在美国市场的投入和收益，两家公司50：50。

不管是中国首款自主研发CAR-T产品在美获批，还是保留平等权益“出海”，西达基奥仑赛在美国的上市为当前焦虑的国内生物医药企业，尤其是创新药企们提供了一个可借鉴的样本。

美国临床肿瘤学会ASCO是每年医药界的大盛事，很多重磅新药都选择在ASCO上公布最新研究数据。

2017年6月，ASCO的最后一天压轴闭门会，传奇生物向全球制药界同行和专家公布了自研CAR-T产品I期临床的早期数据。

根据研究组织者、西安交通大学第二附属医院血液内科副主任赵万红在会上的报告：35名接受传奇生物CAR-T治疗的多发性骨髓瘤患者中，33人（94%）在治疗后2个月获得临床缓解，总缓解率为100%。

另外，最早接受治疗的19名患者中，14名达到了严格的完全缓解，1名为部分缓解，还有4名患者取得了非常好的部分缓解。据了解，最早接受治疗的患者生存已经超过1年，而且达到了健康人的生活状态。

不是仿制，也不是改良，而是一家中国初创企业在“无人区”的探索和创新，西达基奥仑赛的数据一出，满堂皆惊。当然，惊喜的同时还有惊疑，当时中国的临床试验数据在国际上并不被认可。

“去的时候懵懵懂懂的，想着和美国临床医生有一个交流的平台就满意了。没想到当时数据报告完，一下就被全球媒体广泛地宣传和报道，传奇就成了中国的‘黑马’，引起了全球轰动。”范晓虎对记者回忆当时的情景，报告发布之后，他作为这款产品的开发者被主持人邀请上台参与现场互动，刚从讲台下来就被全球多个制药公司的高管围住，希望寻求商业合作机会。

全球顶尖生物医药公司强生作为血液肿瘤领域的巨头，当时有几十人在会场，旗下子公司杨森制药的癌症研究负责人彼得·莱博维茨也在现场，他对优异的数据也存有疑问。

多家大药厂邀请传奇去访问交流，范晓虎和同事立刻退掉了回国的机票，赶到强生和对方企业的肿瘤学负责人面对面交流。“当时我们只有相对简单、原始的一些数据，跟大药厂详实的报告根本比不了，但我们就是展示老老实实的数据，有什么提问我都坦坦荡荡地回答，科学家之间的交流很容易。”范晓虎说，一个小时交流下来，彼得·莱博维茨就说，我相信你。

随后，彼得·莱博维茨组织了强生全球近20人的团队到传奇生物的南京总部尽调，来的人包括临床和药政各方面的人员，而当时传奇生物的全部员工不足20人。

强生一行在南京待了几天，看了研发、生产几大块业务的现状之后，双方很快达成合作意向。事实上，强生跟传奇天然有合作优势，全球骨髓瘤领域几百亿美元市场，新基和强生两家公司是最大的占有者，而新基已经就西达基奥仑赛的唯一竞品Abecma与CAR-T公司蓝鸟生物（Bluebird）达成合作。

强生当时给传奇提供了几个合作选项，有共同投资共同开发的，也有买断美国市场权益的。“这是中国人原创的创新药，而且可能通过合作进入全球市场。我们应该是共同开发、平等开发。”范晓虎说。

最终在2017年12月，传奇生物与强生签订了独家全球许可和合作协议，共同进行西达基奥仑赛的开发和商业化。在大中华地区，传奇生物与强生将以7：3的比例共同承担成本和分享收益；除此之外的全球其他地区，约定比例为5：5。强生方面向传奇生物支付3.5亿美元首付款及后续里程碑付款，这是当时中国药企对外专利授权首付款最大金额纪录及合作最优条件。

中国一家小型生物科技企业和世界上最大的医药巨头实现了平等合作，所有商业决策都共同决定。

截至2022年3月，传奇生物已经累计获得了强生方面3.5亿美元预付款和2.5亿美元的里程碑付款，合计6亿美元。

在3月3日的新闻发布会上，传奇生物首席执行官、首席财务官黄颖说，通过和强生的合作，传奇生物在西达基奥仑赛的研发、注册过程中壮大了自己的能力，从早期研发到晚期研发，包括临床、商业化生产、GMP生产、合规注册等流程，传奇生物团队积极参与了整个流程，在学习的过程中也培育了自己的能力。

在2017年6月的ASCO上成为“黑马”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传奇生物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上世纪90年代，范晓虎在中国西安交通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之后到日本留学，在广岛大学获得应用免疫学博士学位，再赴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儿童医院完成了人类B细胞耐受领域的博士后工作。其间，他在小儿血型不配合心脏移植的机制基础研究方面取得重大突破。

2014年，想回国发展、做转化医学的范晓虎加入了总部位于南京的金斯瑞，担任抗体与蛋白工程部负责人一职。那时，金斯瑞已是基因合成领域全球排名第一的CRO（合同研究组织）公司，范晓虎在最后一轮面试时问金斯瑞的高管，除了挣服务的钱，金斯瑞有没有想过做自己的创新药？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2014年底，金斯瑞成立了子公司传奇生物，原计划从事纳米抗体药物开发。2015年经过多方调研和斟酌，最终选择了细胞治疗作为传奇生物的发展方向，此后，范晓虎组建了年轻的团队开始专门研究细胞治疗。当时加上他自己，团队总共8个人。

“虽然注册了公司，但在金斯瑞内部都是相对保密的，没有公开宣传。而且金斯瑞当时有1700多员工，七八个人的团队也不太引人注意。”范晓虎回忆，当时他把另一个事业部闲置的80平方米办公室借来，2/3当成办公室，1/3改造成分子实验室，利用金斯瑞各项服务，设备则能借就借，行政事务等也都是金斯瑞帮忙处理。就这样，范晓虎和团队埋头开发起了新药。

2015、2016年，国内能做CAR-T临床试验的医院并不多，大部分临床医生都没有经验，而且国外报道中针对CD19靶点的CAR-T毒副作用都很大。

范晓虎一边科研一边找合作医院，跑了好几家医院都不顺利，最后想到自己是西安医科大学（现西安交通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在同学群里求助之后，他找到了大学时同一个大班上课的赵万红。最后，传奇生物跟西安交通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签了合作协议，也拿到了伦理批件，所有必要条件都达成之后就开始了病人入组。

2016年3月，几乎跟唯一竞品蓝鸟生物的Abecma在同一时间，西达基奥仑赛也完成第1例病人的给药。到2016年底已经有了9个病人的数据，范晓虎很振奋，“大部分患者达到了完全缓解的标准，而且安全性可控，剂量也很小。”

在2016年苏州血液学峰会上，赵万红也报告了西达基奥仑赛的早期数据，当时就引起了国内骨髓瘤专家的关注，因为临床数据优异很多专家都不相信：多发性骨髓瘤这么不可治愈的肿瘤，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缓解率？与此同时，国内CAR-T公司对BCMA靶点的关注也多了起来。

当年，CAR-T疗法在国内被当作第三类医疗技术监管，如果要走新药申报，只有国际市场这一条路。范晓虎想，那就走国际市场。

起先，金斯瑞的BD（商务拓展）同事带着范晓虎去看理论上辐射整个东南亚的香港市场，打算在香港建生产设施。但香港一年只有几十个多发性骨髓瘤病人，范晓虎觉得一定要到美国去。金斯瑞也认可，觉得可以到美国去看看可行性，看能不能找到CRO和CMO（合同生产组织）。

2016年12月，范曉虎飞抵纽约，在纽瓦克机场和金斯瑞驻北美的BD同事汇合。两人租了车，把新泽西和附近几个州有GMP资质、有细胞治疗产品生产经验的CMO拜访了一遍，最后找到一家非营利性的组织，能做病毒载体、能生产细胞，还能帮助联系药政顾问。就这样，传奇生物凭借一点点资金开始准备在美国申请新药临床试验（IND）。

2017年在ASCO大会上被美国记者问及西达基奥仑赛在美国的临床试验情况，范晓虎回答，underway（正在进行）。

这也使得强生在后来的接触中更加积极主动，一家来自中国的小公司，自己已经在美国找好了CRO、CMO，初生牛犊不怕虎地打算报CAR-T药品的IND了。强生甚至主动问传奇方面是否需要帮忙，哪怕达不成合作也表示愿意帮忙。

用范晓虎的话说，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此后的一切都很顺利：2018年3月，西达基奥仑赛在中国拿到首个细胞治疗药物临床试验批件，同年5月在美国拿到IND许可。直至2022年3月1日，西达基奥仑赛在美国获批上市。

“当然，没有任何一个战略决定是完美的，我们要和合作方平等开发就必须同样要投入大量资本，而不光是产品和技术，分享知识产权。但我仍然觉得非常值得，出海这个决定是对的，给传奇生物由生物科技公司成长为真正的跨国药企建立了地基。”范晓虎说。

（感谢《经济观察报》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