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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春纪事

2022-03-24谢络绎

天涯 2022年1期
关键词:丽丽大哥口罩

谢络绎

她腰肢晃动,是个柔美的人,声音却低沉有力。

她问,有没有给男士送的花?朋友过生日。说话间,她扫视货架上已经包装好的花束,手指冲一束在边角摆放的、夹杂着向日葵的花,点一下说,这个给我。从进门到扫码付款,再到抱起花束离开,前后不过两分钟。我还没有看够她。她戴一条格子围巾,高挑、打眼,像个明星,主要是淡定,明明在赶时间,却只是让人觉得利落,没有一丝鲁莽和慌乱。我禁不住透过店铺的落地窗看她。她折去隔壁的修车行,又很快回到我的视线中。车行老板老杜也跟进来,冲她的背影赔不是,好像是车还没给人家修好。

第二次来,她上身套一件黑色短款羽绒服,底下是灰色运动裤,手里拎着最为普通的那种红色塑料袋,里面裝着两只细长的瓶子,看不清是什么。她戴着蓝色口罩。要是单纯想要一种时髦的效果,黑色口罩可能更合适一些。我常见一些漂亮小姑娘那么戴,有时候遮住半张脸,有时候拉到下巴上,像是帽子的绑绳。总之有些神秘和酷酷的劲儿。

感冒了?我问。

她摇摇头。她买了好几样花,还看中一只花瓶。她一个人拿不了,我得帮她送回家。

不远,就在这个小区。她侧脸向右扬了扬。

我们店的客人,除了网上的,便是这个小区的。当初将花店选在这里,也是看中小区条件不错,有购买力,而且交通便利,接网上预订往外送货的话也方便。

我抱着花瓶和两捧玫瑰跟在她身后。

她将红色塑料袋套在手腕上,腾出手护住一大枝未开花的雪柳和一打冬青。她没什么话,连路怎么走也不多说,只是每到一个转弯的地方就稍稍停一下等我。

小区的房子属于精装修,但也有业主不喜欢,敲掉重装了,我看到过好几家这样的。她的家什么也没动,常用的居家用品也没有几样,摆在门口的拖鞋只有一双女式的。这应该是她临时歇脚的地方。

她把我手中的花接过去,说了声谢谢。我转身回去。她在我身后,一直没有关门,我以为她站在门口整理花束,却不想她叫住我说,回去多备些口罩,花店最好早点关,反正要过年了。

我都快走到电梯口了。我回过头看她。她接着说,我今天出去是转着找药店的,买了两瓶消毒水,看你们店开着,顺便带些花回来。

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对我的无动于衷有些失望。

这两天没听到什么吗?她说。

没什么特别的吧。我回。

她摆摆手,关上了门。

回去的路上,我拿出手机边走边刷。

婆婆在家人群里又发了一遍吃年饭的时间跟位置。往年我们都是在自家餐馆吃年饭。早些时候公婆提前退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餐馆,人气一般。老公跟我结婚后接手餐馆,去年,我们将店面重新布局装修了一番,生意突然火起来。到了年底,年饭预订排得满满的。这样我们便将自家的年饭订在了别处,时间是三天后,大年二十八晚上。朋友圈有人晒爸妈挂在阳台上的腊肠;有人晒路边摊摆在地上售卖的春联,说刚刚买了几幅;还有人就发了四个字:无心上班。每个人都在等着过大年,按部就班的日子也显得甚为欢腾。

还是那句话,没什么特别的。

这时候小舅妈在家人群里回复说,小舅发高烧,好几天下不去,今天刚到医院住下了,年饭可能吃不了了。婆婆立刻问她是哪家医院,下午去看他们。小舅妈说不用了。她不再作声,其他亲戚问话,她也一概不理会。

我慢慢走回店里。

店员小文在为一个客人包扎花束。客人很健谈,与小文聊着什么。我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从店里出来。我觉得还是应该给老公打个电话。

临近中午,他正在忙,接电话的口气有些不耐烦。我说好像要出事。他说什么呀,能出什么事,我这边正忙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那个女人要我去买口罩,她还买了消毒水,那就是说我也最好去准备一些。可为什么我就该照她说的去做呢?一种直觉?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不是一般人,她可不像正在店里的那位客人,那么爱找人讲话,跟小文扯来扯去,声音大得我站在店外都能听见。她不一样,她没什么话,给人感觉深不可测,又忍不住想去信任她。

再说,小舅的事怎么解释?偏偏这个时候病了。

我终于想起月初有人传SARS(非典)来了,没人当回事,SARS(非典)又不是没有来过,被降服了啊。后来又有人说这是一种新的病毒。这消息就好像小孩子捣蛋一样不惹人正眼瞧,很快就被淹没了。那时候老公关注的是美伊之间会不会有战争,他说真要打起来了他就把店关了,去前线。我说你太扯了,这跟中国有什么关系,跟武汉有什么关系。他说,一开始都没什么关系,后来就会有。普通人的异想天开而已,人人都会说,说了就好像自己伟大起来了。我也就笑笑。我问他,你要是去了,我跟小美怎么办?他说我在家你们才会有事,男人们都窝在家里,像个女人一样,那才会有事。我出去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的。我被他说得也进入了特定的情境之中,有那么一点感动,但又觉得这跟我想要的答案有些出入。被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玩坏了的大男子主义,我调侃道。这些事到现在都找不到影子了。人们眼里只有过年,只等着吃喝玩乐一番,不如此,到了春天,想做的事便没有力量去做一样。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

老公说没事他要挂电话了。

这时候我听到有个声音压过他身边的嘈杂,显得很突出,一个女声,叫他,季总季总。

我太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花店没开起来之前我就要老公把她炒掉,我们吵翻了天,老公答应下来。后来我做花店,精力顾不上,这事就放下了,中间每次去餐馆,果然见不到她了,我便也不再提。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我挂断电话,原地站着。

老杜手下的人在不远处洗车。水枪里的水飙到车上,冲下许多尘土。那一刻阴着的天似乎突然开了口,四溅的水花亮得像珍珠一样。仿佛是被这样微小而易逝的美好启迪了,莫名其妙地,我一面觉得一切都很安详,一切又充满了危机。这促使我到底还是去了趟药店。

等我回来,那位客人还在跟小文聊天。我说不好意思我们要关门了,客人这才抱着花走了。小文说还没见你这么赶人的。我说不是,是真的要关门了,提前放大假。你一会儿盘点一下,大部分货送到餐馆去,让他们布置台面,少量留下来,我自己再看两天店,你明天就回老家去吧。我塞给她一包口罩。小文很高兴,几乎要跳起来。但她不要口罩。她说我要这个干什么。也是,我无法将我微妙的担心一五一十转述给她,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我通过微信给她发了个红包,说,新年快乐。她这才心满意足了。

下午四点,我开车去餐馆送花。路上看见一家药店,我进去又买了一些口罩和消毒水,一起带到餐馆。

这是干什么?老公问。

全力支持你的事业,我说。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丽丽。

听到我要服务员都戴上口罩,老公睁大了眼睛,说,你开玩笑吗?

我把老公拉到一边,悄声告诉他那个女人的事。

荒唐,老公摆手要走,说,那人怕不是个神经病吧。

小舅都住院了,我说。

他本来就身体不好,老公说。

其实我也觉得将两件事放在一起想很牵强,可我就是放不下。那个女人说话的样子始终在我眼前。她戴着口罩,像个医生,穿的却是黑色的衣服,又像个病人。我觉得就连这一点也充满了暗示。

我径直走到装口罩的箱子前,宣布即刻起每个人都要戴上口罩工作。我是老板娘,只要老公不反对,没人敢说什么。大家开始排队领口罩。在他们当中我看到了她,那个在电话里大声叫季总季总的女孩。

丽丽回来了?我显得很轻松的样子问她。

她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说是啊,咱们店年饭太火了,人手不够,我过来帮忙的。站在她身后的一个服务员伸长脖子,用一种刻意的调皮语气说,是我找她来的。

他们谁也不知道我对丽丽有意见。有一天,我在店里看见她,越看越不对劲。她长得太好看了,性格也是风风火火,十分活跃的那种,很招人。我觉得让她在店里待着,总有一天她要么跟我老公好上,要么跟店里来的哪个客人好上。也许已经好上了。我觉得老公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对了。那阵子我像个疯子。我没有任何证据,但就是要闹。老公一回家我就跟他闹,说他跟她肯定有一腿。老公抱着头,说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都这样吗?他答应开掉她。

那么,现在呢,这是什么情况?

我继续发口罩,看着他们都戴上。

老公早就试图打断我,想要解释什么。最后他跟我一起出来。我要上车,他拦住我说,人手不够,他号召店员去找人,亲戚、同乡,知根知底就行,工资比平时翻一番,春节七天按照国家规定的三倍来,就这么着,昨天、今天来了七八个,他也是中午才看见她的,也很意外,但已经不好让人立刻就走了,总要瞅个什么差错再说吧。

我尽量做到理解,但坏情绪怎么都散不掉,它令我守不住阵脚。我不停地想,他们会不会一直在联系,他们到哪一步了,他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立刻走人,他还要维护她吗?我开车去婆婆家接小美,完了并没有回家。我在路上买了一些小朋友用的必需品,回到花店。花店二楼有两张床,一张小文住,一张供我中午休息用,现在小文走了,空间更大了,我跟小美住几天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不想跟老公吵架,我想先在这里消化一下,静观其变,看是不是过两天他找个由头就让丽丽走了。要是这几天我自己能想通,丽丽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一切都是我的臆想,那更好。

第二天,我注意到路上往来的行人中有些已经戴上口罩了。

一个骑手过来取花。他跟我说,不晓得都在怕什么。他是不情愿戴口罩的,但大家好像都准备好了要戴,他说,那样的话,真是烦透了。

到了晚上,老公回到家见我和小美都不在,就问我们是不是在花店。我说是。他竟然什么也不问,只让我们早点睡。好吧,那就这样吧。我将手机关机。如我所料,第二天一早他就来花店找我们了。他看到我似乎安心了许多。我不想搭理他。他揉了一下鼻头说,情况不对,好多人在退年饭。我一下子就忘记了还在跟他冷战的事,要他赶紧回餐馆处理退订,我去婆婆家给两位老人送口罩。

出了门,我发现就连老杜也戴上了口罩。

人传人啊,老杜在跟一个来洗车的人说,到底是怎么个传法呢,口罩就一定管用吗?我想起那个女人好像有车在老杜那儿修。我问老杜,上回有个从我们店出来的,直奔你们家,戴格子围巾的一个女的,你还跟人赔不是,她的车修好了吗?老杜扬起头想了一下,很快点头,说,修好了,没见她来取。不知为什么,听到那个女的还在小区住着,我就很安心。

去婆婆家前,我打電话告诉她一会儿要过去。她说其实你不必专门跑来一趟,反正明天晚上咱们要吃年饭的,到时候你把口罩带过来不就行了。我说年饭怕是不能吃了吧,政府不是建议大家都待在家别动吗?我连回我爸妈家的计划都取消了。她说,哪有那么吓人,你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了,等这段时间过去再说,我们的年饭还是要吃的,吃个饭有什么要紧。

我向老公求助。电话一通,他抢着说,喂,搞邪了,年饭已经退了三分之二了。我说你老娘就属于另外三分之一,她跟我说明天的年饭照吃。老公说我去跟她说,这不是开玩笑吗?过了一会儿他回拨过来,说,年饭不吃了……小舅去世了。

小舅妈迟迟不回复大家的问话我就觉得有问题。

小舅进医院前情况已不妙,小舅妈也感染了,他们两个,一个在重症监护室,一个在普通病房。他们唯一的儿子小辉,人在美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婆婆马上拉上公公和我老公去医院看小舅妈。医院里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找到主治医生,医生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婆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听话地转过身去。三个愧疚的人一起赶到殡仪馆,却也只能远远望着。小舅一个人孤独、潦草地走了。大家都有些懵,一个活生生的人,说好了还要一起吃年饭的,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

餐馆那边仍有客人坚持吃年饭,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老公才全部处理好。

店员陆续走了一些,留下的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的,怕有那种特别难缠的非要来吃年饭,就一两桌的话,对付过去算了。其中有一桌是大年三十的,现在也不需要了,老公正式通知留下来的店员,让他们明天一早就各回各家。

忙完了这些,老公来花店接我。

我问他,丽丽呢?

你怎么总盯着她?

她要是走了我还能盯着她吗?

她不是她那个好朋友带来的吗,她们一起的,明天走是个伴儿。

你为什么还要替她考虑?

不是我替她考虑,是她们一起这么打算的,合情合理,我非要赶走一个,合适吗?

合适。

你能不能不这样,这些天够烦的了,小舅的事我还没回过神来,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

那谁体谅我?

我们吵到半夜。小美醒的时候我们压低声音,不那么直接,带着嘲讽吵,小美睡着后我们下楼吵,吵累了烧点水喝,完了继续吵,一直到两点多才爬到楼上去睡觉。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有人敲门。

楼下的卷闸门没有来得及放下来,老公以为我们今晚不会在这里过夜。灯也亮着。老公翻身起来,贴在窗户上往下看。

谁啊?他问。

对方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老公的话,而是问,老板娘在吗?

是她,那个女人。

我起身下楼。她裹着厚厚的黑色羽绒大衣,头发在脑后束起一个髻,戴一只我今天四处寻找都找不到的N95口罩。她问我,你有隔壁修车行老板的电话吗?我之前留的是一个修理工的,打过去一直没人接。

有。我立刻翻手机通讯录,报给她。她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老公问我是什么人,我说就是那个让我买口罩的女人。老公说这么晚了,她这是要干什么?说话间,隔壁的卷闸门拉上去了。我听见老杜同那个女人说了几句什么。老杜很快转回店里,再出来,接着卷闸门哗啦哗啦又给放下来。我跟老公说,咱们也放下卷闸门吧。老公正要起身,又听见敲门声。我下去一看,还是那个女人。她说,要封城了,你们不走吗?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看手机的吗?她说。

啊,我们睡着了。

老公已经查看了朋友圈。他走到樓梯口,表情凝重。

现在要走还来得及,女人说。

噢,谢谢你。我不知所措。

谢什么,我来取车,找不到他们,看你这儿亮着灯,幸亏有你们。

真的有必要走吗?我问。

能走还是走吧,她说。

她露在外面的眼睛发着幽蓝的光,像个精灵。她走到老杜家修车行门前,用遥控按亮一辆车,上去,开走了。

老公从楼上走下来。

我问他怎么办,他说什么怎么办。我说看起来很严重,我不想像小舅一样死掉。他说怎么会?我说怎么不会,小舅妈现在还躺在医院,没人照顾,要是我病了,也会是那样的。他说你有我啊,我照顾你。我说你也病了怎么办?他说不可能,你能不能乐观一点?我说我乐观不起来。封城本身足以说明情况有多严重了,封城以后呢,要怎么办,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有病没病的,一锅炖吗?

这么大一个城市,这么多人,不可能不救,不可能没有办法。老公说。

是,会有办法,但得想,想需要时间知道吗,想好了去做,又需要时间,做得不好呢,需要时间改正。可这是传染病啊,根本不给你时间。

这不是你我可以考虑的问题。我们现在的任务是保护好自己,我们一定能做到,你有我,我有你,我们没有问题的。

老公沉稳坚定的样子使我稍稍平静下来。

我们不再说话,各自默默刷朋友圈。除了封城,我们还看到一些人的求救信息,自己或家人病了,医院饱和,他们辗转多家都没办法被收进去。

我看得重新慌张起来。我抬头看老公,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们几乎同时要说什么,但他比我更快,他说,要不,去你爸妈那边?

我立刻起身。

我说,你赶紧打电话给你爸妈,让他们准备一下,我们现在回家一趟,收拾行李,一会儿去接他们。

老公拉住我。

我们一起走不现实,我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见棺材不掉泪。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分开行动,你和小美出城,去找你爸妈,你们到了那边,我尽可以放心,而这边呢,我也可以抽出精力,去照顾我爸妈,这样一来,两边都能顾好。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带着小美走?高速上就得开三四个小时呢,我做不到。

你平时开车去汉口小舅妈家,也得两个多小时啊。

那是来回。

这都不是问题,关键是到底有没有必要走,要走的话,我刚才说的方案是不是最合理的。

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花瓶里有一些残花,我心里烦躁,将它们一一拔出来,扔进垃圾桶。

带公婆一起走确实不现实。我爸妈的情况我最了解,家里突然多出五口人,那要炸锅的。公婆不走,老公就不能走,不然单留两位老人在危险的地方算怎么回事。

我问老公,你说,咱们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消息,而且又确实能瞅着这个空子出去,觉得不利用一下浪费了,还是真的觉得危险,必须得走?

你想复杂了,老公说,这种时候,走是本能。

他拉我回到楼上,让我多少睡一会儿。十点封城,六点走就行。他说。

我在他的怀里渐渐安静下来。

到了六点,外面一片漆黑。老公用手机电筒照着检查汽车发动机,还用力依次踢了踢四个轮胎。我跟在他身后,叮嘱他先不要告诉两边的老人,免得我一个人跑高速他们担心。他一面轻轻嗯了一声,一面拉开后车门,上半身探进去,亲了亲还在熟睡的小美。车子开动起来。他往一边站了站,跟着车子走到路边,面朝我们离开的方向挥手,一直挥,直到我从后视镜里再也看不见他。我回头看了一眼小美。她被我们悄悄固定在安全座椅上,歪着头,肉乎乎的小脸挤在盖被上。我转回来,盯紧前方的路,深呼吸,心里默念,宝贝,我们一起去安全的地方。

原本我还有点担心一个人上高速,但此刻,我感到自己无所畏惧。

沪蓉高速上几乎没有什么车。

我只要看到一辆车,就将它设为目标,慢慢赶上它,再超过它。这种方式能帮我集中精力。事实上我的大脑一直处在高度兴奋的状态,我能感到身体上的每个部位都绷得紧紧的。我一直暗示自己要平静,稳住。车到第三个服务区时,我下去加油。临走时老公特地交代,每间隔两个服务区必须休息。小美已经醒了,我给她换好尿不湿,又抱着她去接了热水,用矿泉水兑好,冲奶粉给她喝。小小的她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准备出发时,我的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我以为是订花的客人,却是一个我想都想不到的人。这个人我不认识。他提到一个人的名字,我也没什么印象。

我说不好意思,你打错了。

他说不是,没错,你等我把话说完。

我实在没办法了。

谁能想到一觉醒来武汉封城了?我是一周前来武汉的,我在找一个人,这个人是我打游戏的时候认识的,我至今只知道她的网名。我知道这很荒唐,但若说谁年轻时没干过这样的事,那才叫荒唐。

起因是她病了。她好像是被什么人骗了,她没有明说,但我猜得到那个人是她前男友,至少是处过一段时间。她没具体说被骗了什么,但她很痛苦。她每天都睡不着。我感觉她的痛苦与我连筋带骨,因为我也每天睡不着。我说我去陪你吧。她鄙夷地哼一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是想干什么吗?我说天地良心,你见了我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我当时想的是,我跟她见一面,如果她真是那么回事,我就说服她跟我一起走。

我家在云南偏北的一个小县城里,三年前,我考进昆明一所师范学校。读到大二,我突然读不进去了。我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热气腾腾,对我感兴趣的事物抱有持续的热情;另一半透心凉,只要是我不想干的,就没人能叫得动我。比如,如果我正在读一本自认为高明的有趣的书,除了吃饭睡觉,我便不想再干别的。上课?不存在的。我也的确那么做了。其结果就是,劝退。我觉得这也没什么,读书不就是为了更为通晓这个世界吗?读书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以在大学里读,也可以在家读,我在家自由自在,读自己想读的书,有什么问题。当时有人提醒我的家人,说我会不会是腦子出了什么问题。我妈说,能吃能睡,能有什么问题。在这位开明老人的理解与帮助下,我在家门口开了间小超市,有事做事,没事看书,间或打打游戏,生活算是过得去的。

总而言之,我不是一个对日常生活有很高要求的人,通过对她的观察,我认为她应该是我的同类。我很快就买好了车票。她说,你别发疯。可是,此时不疯更待何时?等老了,想疯都没有力气了。我就来了。她不见我。我把我的打算说给她听,她说你做梦呢,我一个城里伢,你要我到你们乡里去,你怕不是人口贩子吧。我说城里人又怎么样,比我多出一只眼睛还是一只耳朵?她问,你能给我什么?我答,一个家。她打出来几个问号就下线了。我理解这是她在犹豫。

她的情况并不好。城里人可并不都是过得好的。她现在是一家超市的收银员,之前的工作是服装导购。我觉得从她干的这些工作看,也很适合来我这边。这难道不是天意吗?我看到过她的照片,怎么说呢,没多漂亮,但很……有味道。不过我可不傻,知道照片不能当真。我常常想,她到底是哪里吸引我呢?我不知道,就是每天上线就想看到她,可能,我这次来也是想搞清楚这是为什么吧。

我是瞒着家里人来的,说是去邻县看同学。

到了以后,我给她打电话,她接都不接。我就把酒店地址发给她,告诉她我等她一个星期,如果她不来我就走,不留遗憾。她回我,流氓!我觉得她是被人骗怕了。她不了解我,她要是见到我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打算遵守承诺,坚持住满一周。一周内如果她不来,我就当过来旅游了。但我不敢出门,怕她来找我时我不在。我最远只去了趟酒店边上的一个小广场。

三天前武汉人个个把口罩戴上了,我有点担心,想提前走,又怕被她知道了笑我不讲信用。我坚定信念,我就是死也得把这一周时间待满,不能被她看扁了。到了昨天,我连她的电话都打不通了。今天一早,我想,既然要坐火车走了,还是去买个口罩吧,车上人多。谁想到从药店出来,再回到酒店,我就找不到我的身份证了。不过我也不担心,在火车站能补张临时的,不影响我回家。可今天一觉醒来,封城了,走不了了。本能地,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可跟困在武汉相比,之前瞒着他们出来这事都不叫个事了。

我想,既然这一切是我自找的,那就自己去承担。首先,得保证有地方住。我来到前台,要求续房。他们问我要身份证。我说我身份证丢了,之前给你们看过的,不然你们也不可能让我住进来,对吧。他们虽然在跟我说话,但看上去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也被封城这件事吓坏了。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这样一来,他们一面提要求,一面也没把要求当回事,身份证的事也就算了。他们问我续几天。

续几天,那要看这城封几天。他们说他们哪里知道。我在心里暗暗算账,一天一百块,还不带吃饭,这样下去得花多少钱。我说容我再考虑考虑。可他们很快连考虑也不让我考虑了,说酒店很可能不让营业了。

我就在玩家中间求助。我主要是想让她看见。想让她知道我还在等她,我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再有就是,我是因为等她才被困在武汉的,她多多少少会感到愧疚吧,说不定就能来找我。她是武汉人,总有办法让我在哪里挤一挤,住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也许还收获了爱情。但她始终没露脸。几个要好的玩家也不过给我打打气,他们没人在武汉,帮不了我。我越来越慌。这时候,我看到有人给我发了个手机号码,说这个人是武汉的,在他那里订过货,让我联系看看。最末是四个字,祝君好运。

通常情况下我们只会说祝你好运,但他用了一个“君”字,顿时显得更为真诚和郑重了,我一看到这个字,就生出一定会走运的念头来。

我连忙回复说,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呢?跟别人联系,我总不能报你的网名吧。徐爽,他说,干花木生意的。

我想都没想就拨打了电话。

是个女的,她说我打错了。

她耐着性子听我說明情况,最后仍说,她不认识什么徐爽。

她很客气地把电话挂了。她的客气让我感到还有希望。

我要怎么帮他?我自己都在逃命。

再说,在武汉找个地方住哪那么容易,更何况我根本不认识他,又凭什么帮他,他要是有前科呢?我说对不起,我能力有限,帮不了你。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敲我的车窗。

我挂断电话,看着他。我有点紧张。服务区人车都不多,三三两两上厕所的加油的,雾很大,走得稍微远一点就看不清了,只有影子。天倒是比刚才亮了一些,但也照亮了空阔。一种辽远潮湿,没有尽头的空阔感,让人感觉渺小,感到泄气,没有力量。我连车窗都不敢降下来。我大声问他有事吗?他也大声回我,有千斤顶吗?又一个寻求帮助的人。如果还能帮助别人,就能证明自身还是有力量的吧。我调整了一下坐姿,点点头,说,应该有。我慢慢降下车窗。他凑近了一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轿车,说,车胎坏了。

那也是一辆鄂A开头的车,应该是跟我一样赶在封城前出来的。这时候,从那辆车上下来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抱住这个男人的腿,望着我。

我马上说,我找找看。

然而,后备厢里没有,我根本找不到工具箱。见鬼。这意味着我不但帮不了别人,如果我自己的车出问题了,也没法自救。我打电话给老公,想问他把工具箱放哪儿了。可他竟然关机了。我连续给他打了三通电话,情况都一样。我下意识去找婆婆的电话,又马上打消了念头。我怎么说,说我自己出来了,老公一个人在家,我找不到他了?现在还不能让婆婆他们知道这件事。

借千斤顶的男人有些失望。他把小男孩抱起来,说,没事,谢谢了,我去问问别人。

我回到车上,继续给老公打电话,还是关机。

现在已经八点多了,这个点他的电话竟然关机。他不知道我跑高速吗,不是应该时刻盯着手机以防我有什么事找他吗,他不担心的吗?难道他不在花店?难道他跟什么人在一起?丽丽吗?丽丽还没有走,封城了,她走不成了,她会向老公求助吗?他不会去找她了吧,或者她来找他,两个人就在花店。妈的。我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那些店员,早不走晚不走,非要安排在今天上午走,好了,走不了了。我又拨了一遍电话,依然是关机。我将电话狠狠甩在副驾座上。小美在后面扭动了一下,嘴里哼哼叽叽。我连忙转过头安抚她。可我心头的那股怒火啊,待我转回来面朝前方,眼前白雾茫茫,都幻化成了老公那张该死的脸。怪不得劝我一个人带小美走,原来是有预谋的。临走的时候表现得那么依依不舍,我还以为是真的。妈的,太能装了。

正当我脑海里电闪雷鸣之时,手机响了。我以为是老公终于肯回电话了,抓起手机一看,还是之前找我帮忙的那个人。

我想都没想就接了,我说行,我帮你,你现在去天鹅路,我一会儿给你发一个地址,我的花店在那里,你可以暂时住那边。你过去,现在里面有人。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谢谢,太感谢了。

打车过去,费用我出,现在,马上。

啊,好。

我挂断电话。妈的,搞邪了,关机,我让你关机,我倒要看看你他妈在里面搞什么鬼。就这么急吼吼吗?我一走就搞到一起去了。我在高速上啊,我他妈要是撞车了呢。

我算了一下,这个人——他跟我说他叫何阳——从他现在住的地方到花店,打车差不多半个小时,加上他清行李、退房,不熟悉路可能要绕一会儿,这些时间,总计大约一个小时。好吧,比起不知道老公的手机什么时候才能打通,我至少一个小时之后就能知道他是否在店里,在的话跟谁,不在的话,好吧,我让何阳继续去找,到家里去。如果他跟丽丽在一起,跑不了这两个地方。

我深呼吸,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留了个心。我给小文打电话,要她查一下徐爽,说是给我们供过货,我却没有一点印象了。小文立刻说,有这个人,他们家的花比较贵。难怪,估计是早期联系过,后来我们找到更理想的供货商,就没再合作过了。小文把他的电话报给我,我一看,自己手机里存的有,只不过,姓名写的是叉哥。爽字四个叉,原来如此。

我给这个叉哥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是武汉幸喜花坊的,有一个叫何阳的人说是你介绍的……我的话还没说完,叉哥就说,是的是的,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实诚,去武汉是为了会女朋友,结果被甩了,还痴心不改,一定要等够七天才走,结果给困那了,你能帮就帮帮他。

他是干什么的?家里都有什么人?我问。

哎,你等等,我这边有点事,回头再跟你说,你也可以问问他。你放心吧,他是个好孩子。他一面着急结束与我的通话,一面像是对着前来找他的人说着什么,等一下,马上之类的。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算了。这个人七绕八绕地走到我跟前了,也是该着我帮他。或者他的出现其实是为了帮我的。赌一把吧。

我爸妈住在湖北与安徽交界的地方——五源。

我从小在那里长大,上大学才到武汉,毕业后留下来工作。我还有个姐姐,是个小学老师,姐夫是警察,他们两口子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一家人感情很好。有他们陪在爸妈身边,我很放心。我爸妈都是工人,退休多年,平时也没什么特殊嗜好,不打牌,不跳广场舞,就在家里养养花,看看电视。他们注意养生,早睡早起,身体一直不错,属于自觉安度晚年的类型。

封城前我已经跟爸妈说好,情况复杂,不回了。然而我现在都快到家门口了。

下了高速,前后左右拥挤起来。我看了一下,都是安徽省内的车辆,像我这样顶着鄂A牌照的一辆也没有。我希望别人注意不到这一点,又因为事实就是这样,我如此打眼地招摇而过,多少有点担忧。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似乎意味着闯入和侵犯。一时间,我的太阳穴激烈地跳动起来。我放开方向盘去按压太阳穴,又马上重新握住方向盘。我产生了两边都顾不上的感觉。不过,这些闪动在我头脑中的糟糕的小火花很快就自行熄灭了。

我驶入了熟悉的领地。

我对这里的每一条路,不管它受过怎样的修饬,今非昔比,我都能認出来。

姐姐打来电话。我知道她肯定是问我封城的事的。我接起来,兴奋又带着那么一丝炫耀地说,猜我在哪儿呢。姐姐说,哪儿?我说,已经进五源了,快到家了。姐姐有点不相信,说,真的假的,武汉不是封了吗?什么能封得住我啊,我夸口道。我品尝到一条漏网之鱼的快乐。小美在我身后晃动手臂,咦咦呀呀。我说,宝贝,你也知道我们到外婆家了吗?小美好棒。不对,这里不叫外婆,叫姥姥,这是个偏北方的叫法,有意思吧,我的宝贝,姥姥,来,说,姥姥。小美在后面学,闹闹。

回家的路我走了无数遍,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激动。

待到很近了,我找了个背巷,把车停在路边。

老公那边还没有消息,何阳也没有再打来电话。我想联系他们看看,如果要吵架,就让我在外面先吵一通,免得回到家被爸妈听见。

老公的电话还是不通。我打给何阳。何阳接了,他说他才找到位置。我问他,你敲门了吗?他说正要敲,我说好,使劲敲,我不挂电话。他敲了几下说里面没反应。我说那你跺。他说我可不敢,把门跺坏了怎么办。我说我让你跺你就跺。他说,姐,你真是这家店的老板啊?我说是,幸喜花坊,看清楚了没,全武汉就我们家叫幸喜,幸喜只有一个老板,那就是我。他说噢,那我……那我也不敢跺,你又不在,万一有个什么事,我怎么解释啊?我哭笑不得,我说我电话不是通着吗?他就又敲了几下,大概真的抬脚踢了踢,只是踢,不是跺。我心想,这孩子是够实诚。他说姐要不你先把电话挂了吧,我叫开门了再跟你联系,和你通着话,我不好发挥。嘿,你要怎么发挥?我喊哪,扯着嗓子喊,那你不是都听见了嘛,我一想到你在电话里面听得到,我就有点别扭,就没法喊了。

行,我说,那你随意。

等等,我喊谁来着,里面的那个人叫什么?

可是她已经把电话挂了。我心想,这点事我还处理不好吗?我就喊店名,幸喜花坊,幸喜花坊。我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大。隔壁有间修车行,门关着,有个人从上面的窗户上探出头来。我被他看得不自在。他一面看着我,一面慢慢送出一只衣撑,横着戳打相邻不远的窗子。嘭嘭嘭!他显得极不耐烦,嘭嘭声也就更急更猛了。被敲击的窗子里面突然回了一股力,好像是有人拿着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这边看有人回应了,就把衣撑收了回去,啪的关上窗户。我看到,幸喜花坊二楼的窗子上露出一张有些浮肿的睡意惺忪的脸。

谁啊?他极为不满。

我费了老鼻子劲才解释清楚。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彻底醒了,他在我说话的过程中就到处找着什么,最后,他从床头挡板与床垫的缝隙处摸出手机,一看,暗自说,坏了。他找来充电器,与手机连接好。他对我说,没事,你继续说。

他是个温和的人,换作别的什么人,估计会把我堵在门口,问清楚了才让进来。也有可能是他还顾不上,他不停看手机,等到手机充了一会儿电,能开机了,我也说完了。他没有说什么。他着急打电话。

喂,媳妇。

原来他们是两口子。他不停解释自己睡过去了,而不是像她想的那样在干别的事。他说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再往前的几个晚上他都没有睡好。她说好啊,我一走就睡得好了是吧。他说不是,睡觉这种事谁能说得清楚,怎么就睡不着了,怎么又能睡着了。她不依不饶。他不得不请我出面。

跟她说,你进来的时候我在干吗。他把手机递给我。

我又费了老鼻子劲才解释清楚他确实是一个人在睡觉。

房间里没有别人?

没有。

她又让他听电话。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我站在旁边,也不敢坐下来。待他终于挂断了电话,大哥依然顾不上我。原因是,在他与媳妇通电话的过程中,他妈妈打来好几个电话,每一次他都将手机从耳朵边拿开,看看是谁打来的。他迅速给他妈妈回拨过去。他妈妈是要同他商量小舅妈谁来照顾的问题。

好像又严重了,他妈妈在电话那头担忧地说,身边又没个人照顾。

他们列出一些人来,七大姑八大姨的,但都有家有口,谁去都不现实。他责怪小舅妈的儿子事情没有办好,一听到老头去世的消息就应该立刻订机票回国的。说来说去没有结果。这时候,他好像终于注意到了我一样,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可别让我去医院照顾病人啊。

他说你的身份证呢,我看看。

我说丢了。

他说,什么人都没整明白呢,就往家里送,我这个憨媳妇,这整的什么事。

我说,大哥你可别赶我走,我是好人。

他笑了一声,很无奈的样子,说,人人都说自己是好人。

我说你跟我多待几天就知道了。

他摇了摇头,但也没再说别的。也就是说,他接受了。我心里竟有些难过。就是那种,终于有人愿意相信你了,那种特别不容易的,被人推到远处,又重新被拉回来的感觉。但我很快意识到,这跟我无关,因为我并没有证明什么,对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然问了问,但似乎无关紧要。他能接受我不是因为我是谁,而是他是谁。他一看就是那种……怎么说呢,不怎么计较的人。与我无关,可我真的是个好人啊。

他用力拍了我一下,说,哎哟,怎么了,你多大了?有没有十八啊,别跟个小孩似的。

我说我二十二了。

他说那还真是个孩子。

他泡了两桶方便面,我们边吃边聊。

我的家在哪,干什么工作的,父母的情况如何,我都跟他说了。我还坦白了这次为什么来武汉。他笑起来,说,你还真是天真。我有些生气。如果重感情就是天真的话,我无话可说。他说,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值得你去重视,更何况,你这叫什么感情,你们之间还没有感情。可我到现在还在想她。在我与她之间,明明有着什么,让人这么牵肠挂肚,如果这不叫感情,叫什么?

他把喝光了汤的面桶装进垃圾袋,封口后扔进垃圾桶。随着咚的一声,他说,叫什么?叫误会。

在同大哥一起探讨感情问题时,我收到了大姐的短信,大致的意思是要我跟着大哥,他走哪我去哪,以此来抵消我的房费。我想也是,白住,又不给人干事,哪这么便宜。但这件事如果大哥不同意,我就不可能做到。我被这条短信搅得心神不宁,虽然对大哥用“误会”一词来定义我的感情感到不满,但已无暇顾及,满脑子都在想接下来我该怎么办,难不成从此走上一条暗中跟踪之路?当时的情况是,除了武汉,各地都开始自我封锁,有的地方连路都给断掉了。于是,在讲完感情的话题之后,大哥一边刷朋友圈,一边自言自语,说,照这个情况下去,后面吃饭可能都成问题,花店没有厨房……他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怎么办?……算了,跟着我吧,去家里住。我真是走了狗屎运了。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吃饭睡觉问题,还能正大光明地完成大姐交付的任务。

后来的每一天我们都待在一起。

我们先去超市买了一些防护用品,一次性雨衣、手套、鞋套、洗手液和湿纸巾等。我们将其中的一部分送到大哥的父母那,接着来到一幢旧式居民楼里。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地方在大哥的餐馆背后,是个员工宿舍,里面很空,大部分员工回家了,只住了几个人,都是封城后被困在这里的。大哥把在超市买的东西分了一些给他们,还叮嘱他们尽量别出门,说这些天吃饭什么的,费用全由餐馆出。这时候大哥的手机响了,他走到一边去接。员工们开开心心将大哥送来的东西提到桌子上整理。我站在一张靠近门口的高低床的边上,大哥在走道上讲电话。由于我离得近,他声音虽然小,我隐约还是听到一些。他还在为小舅妈的事情烦心。听他说话的内容,好像与他通话的是他的表弟。突然地,有人从我旁边的高低床的上铺探出头来。我吓了一跳。那是个女孩子,眉目清秀,就是头发睡乱了,但也平添一种懒懒的自家人般的亲近感。她望向门外,很快翻身下床,打开门。

我去照顾,她对大哥说。

大哥原本背对宿舍的门站着,突然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显得十分诧异。

我都听到了,她说。

大哥挂断电话,面向她站好。他说,丽丽,我进门看你不在,以为你出去了。

我在上面睡觉。我又没别的事,你就让我去吧。

太危险了,大哥一个劲儿摇头。你赶紧把口罩戴上,你们六个还是分房间睡比较好,一个房间三个人,等一会儿调一下,完了就不要出门了。

我在这儿待着也不舒服。

至少安全。

现在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相对安全吧!你们在这里,我得对你们负责,出了事,我怎么跟你们家人交代?

交代什么,我自愿的。

没那么简单。

我可以写保证书。

别说了,进去吧,好好待着。

我不进去。这种时候,你们还能到哪儿去找人,我这现成的你们不用,我现在就可以去。

我站在房间里,吃了一惊。我故意往里走了走,好让他们站在外面往里看的话,看不见我。我觉得我根本承受不起他们正在谈论的这件事。

大哥好久都没有作声。我看不见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在这种沉默的面对面的气氛中是怎么表现的。我的身体僵硬,等待着,也忍耐着。好不容易,我听见大哥说,那行吧。

大哥和大姐的家在一个新小区里。

这个小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树多。在我的家乡树也多,这使我感到,如今我能走进这里,并不偶然。我看到枫杨已经掉光了叶子,香樟和柑橘依然满身绿色,只不过有些灰暗。天气沉闷,什么都显得无精打采。这些树三五成群,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树林。我的手上提了很多东西,一心想快点卸下它们,这使我无暇去看风景。等到我由十九楼往下看,小树林全趴在我的脚下了,那么远,看上去像是贴地生长的苔藓。大哥先说,你随意啊。又问,会做饭吗?我其实不会,但我说会,我恨不得把所有杂事都包揽下来。大哥点点头,退出厨房,瘫在客厅沙发上。

客厅里散布着小孩子的彩色玩具。大哥就那么瘫着,看着那些玩具。我做好了面条,端出来,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听见。

謝谢你,他说。

他还谢我。这让我一时觉得,病毒什么的都不是事了。我产生了向家里报平安的想法。

我对我妈说,我在同学家,说同学他们村已经封路了,我就只好留下来过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过几天就回去了。我尽量把整件事说得很搞笑,好像遇到这种事,就跟吃东西咬到了舌头一样倒霉,但也太正常不过了。我妈悄声对我说姐姐婆家人来家里过年了,人都是好人,就是太能吃了。她叮嘱我说,你可不要在别人家里吃太多。

我笑出声来。

挂断电话,我听见大哥在另一个房间跟丽丽视频。丽丽说小舅妈现在有些呼吸困难了。大哥就跟小舅妈讲话,要她不用紧张。但是,她好像什么也听不见,迟迟没有回音。

我拉过枕头盖在脸上,扯住两边压住耳朵。我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爸爸在今年年初的时候也走了。疾病和死亡是我最不想听到的事情。

父亲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小区门口,我的车都开到他身边了,他仍向远处眺望着。

我按了一声喇叭,放下车窗,大声叫他。他高兴地直摆手。在他的指挥下,我把车开进只有一条通道,一侧停满了车的老小区里,就停在父母家窗户底下。

母亲煮了汤圆。我先抱了抱她,接着坐下来吃汤圆。两位老人围着他们的外孙女转。小美也乐得有人逗她,脱掉鞋子在沙发上爬来爬去。我们的笑声太大了,以至于有人过来敲门我们都没有听见。后来,父亲打开门,来者不高兴地说,我敲得手都疼了。原来是楼下看门的老头,大约有五十来岁。他还管停车位。他说,楼下武汉牌照的车是你们家的不是。母亲一听,悄悄抱起小美,示意她不要出声,同时将我从餐厅拉进厨房,关上门。我说桌上还有一碗没吃完的汤圆,人家看得出来。母亲冲我又是挤眼又是摇头,意思是不要作声。我听见父亲解释说孩子回来了,不过不是从武汉,是从合肥,他们前面一直待在合肥亲戚家。我心想这都哪跟哪啊。老头说,不管你们家孩子从哪里过来的,这武汉牌照的车可不敢停在咱们楼下,你们看给移到哪里去吧。父亲说行,一会儿就去移。

为什么要这样说?我问父亲。

不要多事啦,就是移个车子,移走不就行了。父亲说。

母亲也说,是的,不要多事,说那么多干什么,把车子移走就是了。

我干吗要移车子,我爸妈住在这里,我等于是回家来了,怎么就不能把车子停在楼下了?武汉来的怎么了,该登记登记,要我移走算什么,少了一个麻烦?

父亲说,你这孩子,怎么还是不长进,人家不是说了吗,移走就行,他就不管了,什么登记啊,上报啊,多少事都免了,人家这是为咱们着想呢。

爸,这是为我们着想吗,我刚开了几个小时高速,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让我移车子,我移哪儿去?

母亲插话说,行了,别再说了,赶紧移车。刚才也是大意了,不应该直接开家里来的,这等于告诉街坊邻居我们家有人从武汉来,真是不好办。

从武汉来的怎么了……我还要再说,却被母亲用极其严厉的手势打压下来。

她说,别说了,现在想想把车停哪里去。

父亲说,问问小罗。

小罗是我姐夫,警察。父亲打电话给他,问能不能把车停到他们单位去。

我在旁边小声说,这不是添乱吗?

姐夫在电话那头想了想,问,她们两个情况怎么样?

我把手机接过来,问,你指的是什么?

发烧吗?咳不咳嗽?

没有,都很好。

姐夫沉吟片刻,说,你现在能去的只有公共停车场了。

我考虑了一下,把车开进了高铁站,找了个前面有一排灌木的停车位,这样一来,挂在车头的车牌就能被遮挡起来。可我还是觉得不踏实。要是能把车屁股上的车牌卸下来就好了,可惜没工具。我这才想起,刚才同老公说了半天,精力都放在责问他为什么关机上了,工具箱在哪里还是不知道。不过,就算手边有工具,我就能坦然卸下车牌吗,这样做未免太鸡贼了。我四下看看,发现不远处就有摄像头。算了,真要有什么事,我停哪里都能被找出来。

打车回到家,疲惫不堪,还在楼下我就听见小美在哭。

敲开门,小美委屈地冲我张开双臂。她的姥姥抱着她,但她觉得不安全。事实上,从她出生到现在,她只见过姥姥姥爷两回,上一次两天时间,在她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这一次到目前为止也就一个多小时。我赶忙接过来。小美霎时降低了哭声,又很快转成啜泣,小脸伏在我的肩头,像只小猫咪。我轻轻拍她,要她不要害怕。我说现在我们在姥姥家呢,也就是妈妈的妈妈家,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她渐渐睡着了。我把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蒙上被子,躺在一边,想要好好睡一觉。

可我睡不着。

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父母这些年来几乎没什么社交活动,他们的人生哲学是平平淡淡才是真,从不招事,他们也因此得到了回报,生活富足安定。但这样的生活态度经得起大风浪吗?他们可能低估了这一次的情况有多严重。这不是我们一家的事,也不是这个小区的事,他们想得太简单了。平时装糊涂,在小问题上打掩护,也是一种策略,但在关键时刻,这样做可能害人害己。可要怎么跟他们沟通呢?我睡不着,拿起手机翻看朋友圈。仅仅过了一个上午,各地都在排查武汉人了,基本上,如果武汉人到了哪里,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十有八九都被确诊,然后就成了当地的病例,与之相关的数个甚至数十个人都要采取措施进行隔离。这确实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我想起前两天我还在武汉街头到处跑,要是我已经被感染了怎么办?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直不能平静下来。我感到我的太阳穴又开始剧烈跳动,心脏也跟着跳得快了,掌心全是汗,一会儿工夫又变得冰凉,我的身体也似乎冰凉了,禁不住抽动起来。千万不要病啊。我起身去客厅倒水喝。

这时,有人敲门。母亲立刻将电视声音调小,并示意我返回卧室。敲门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父亲的手机响了,一串立体声音乐,声音很大。父亲只好接起来。门外的人便以这种方式与父亲通话。

他们问,你们在家吗?父亲说在,刚才没有听见。他打开门。来人说是社区的,听说我们家有人从武汉回来了,需要按防疫规定登记一下。父亲说,孩子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合肥,今天才回来,所以不是今天從武汉回来的,也不是最近从武汉回的,一点问题也没有。社区的人说,孩子呢,我们能跟孩子聊聊吗?父亲说休息了,孩子开车太辛苦,吃了点东西就躺下了,你们要找她明天再来吧。社区的人不甘心,又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他们问我的身体怎么样,发不发烧?可他们问的这些,如果不见到我本人,问也是白问,很容易造假。好在在这方面父亲还不需要造假,他说,不发烧,发烧还能出来吗?这句话相当于推翻了他此前说的我是从合肥回来的那句话,因为到目前为止,只有武汉才涉及出不出得来的问题。

我尴尬得直往被窝里钻。

社区的人刚走,父亲就敲我房间的门叫我起来。他和母亲交代我,下次这些人再来的话,我应该怎么说。

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我好好的,我的孩子也好好的,有什么好隐瞒的。

就是因为好好的才要这样,免得没事让他们整出个事来,父亲说。

我不管,我照实说。

你这个孩子,那我前面说的算什么,人家会怎么看?

那是你的问题。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母亲说。

父亲气得去阳台上抽烟了。

我头昏脑胀,只想睡觉,可又觉得脑袋里装着纠缠不清的电线,每一根都在过电,互相之间乱窜。我算了一下,从今天凌晨三点起到现在,我只睡了两个多小时。太累了。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回到这里与在武汉,所面临的问题可能不同,但压力值并没有什么两样。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新冠病毒才可怕。

我来到药店。一些人挤在门口问有没有口罩,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不知为何,他们仍不肯离去。我穿过人群走进店里。我想好了,除了抗病毒口服液,我还需要备一点退烧药和抗生素。工作人员问我要身份证。为避免麻烦,从进门开始我就在讲五源方言。我说我没有带出来。工作人员问我背得下来不。我说可以。他就让我在一个本子上自行登记。我想了想,写下一个假身份证号。我感到脸颊发烫。我一面反对父母的做法,一面自己遇到事,照样想瞒过去。所以,所谓谎言,不过是你不能接受罢了,只要过了自己这关,什么话都能张口就来。

就在我提着一兜药往回走的时候,我看到两个戴红袖标的人从父母家所在的单元走出来。有口罩护卫,我顺利同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果然是去找我的。听父亲说,这一次他们还现场量了他和母亲的体温。我意识到自己确凿无疑地成了一个麻烦。我的后背又开始出汗。我喝了一支抗病毒口服液,之后重新戴好口罩。母亲说,在家里就不要戴了。我说我觉得自己像是要发烧。不要自己吓自己,母亲说。

晚上,我早早躺下,心里想着,我不会已经感染了吧?我轻轻抱了抱小美,想亲又不敢亲她。如果我病倒了,被隔离了,她要怎么办?我望着她,心里充满了愧疚,仿佛自己已经被隔离了。我拿起手机,打算同老公讲一下我的担忧。正要拨电话,我看到许久没有露面的小舅妈出现在家人群里。

我好起来了,她说,我昨天以为快要死了,今天算是活过来了。

婆婆立刻发出一堆竖起大拇指的表情符,并且打出两个字,加油!

我正要跟进,却看到小舅妈发了一小段视频到群里,她说,这是照顾我的护工,人特别好,多亏了她呀。

我点开来,看到这姑娘身上穿的防护用具虽然没有医护人员那么专业,但基本上该护到的地方都护到了,一次性浴帽、雨衣、乳胶手套、鞋套,镜头拉近,我看清她的眼睛。丽丽,怎么会是丽丽?没错,是她,她戴着我一开始整箱整箱搬到餐馆去的那种黑色一次性口罩。

我立刻打给老公。

我忍住不提丽丽,只说这边情况太复杂,我想回去了。

老公以为我在开玩笑,他说,你就这么想我啊?

我说,去,谁想你啊,我是真的想回去,爸妈一直要我撒谎,说我是从合肥过来的……你知道那种感觉吗,精神上有压力,身体也透支得厉害。

我一面讲电话,一面打开网页搜素。武汉封城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必定很多地方还没有真正封起来。我快速查看武汉高速方面的消息,结论是,出城封了,但仍可以进城。如果再过一天,可能情况就不是这样了。我还可以回去,还有机会。这太疯狂了。我疯了般地出来,现在却在考虑回去。我想起那个女人来,她此刻在哪里?她必定不会出现我这样的问题。我想着丽丽,我绝不能让她乘虚而入,侵犯我的家庭。

不自觉间,我加强语气说,我必须回去。

老公试图做我的工作。他说,真不如好好在那边待着,武汉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医疗资源挤压,一旦被感染了,很难找到医院收治。所以说小舅妈其实是蛮幸运的,晚一天连病都看不上,更别说有床位了。我心想,是,非常幸运,她老公已经撒手人寰,唯一的儿子困在美国回不来,她自己被感染,躺在医院,你却说她幸运。是因为丽丽去照顾她了吗,她就因此变得幸运了?我没有办法再想下去。我说,为什么一定会被感染,为什么一定需要去医院?老公说,只是在说一种可能。

我无法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讨论什么。

我开始收拾行李。我感到内心减少了悸动,脑袋里的电线消失了大半。我倒头睡下。凌晨五点,我叫醒父亲。我只叫醒了他。他睡得迷迷糊糊,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说我还是回武汉比较好,要是自己万一有事,首先害的就是你们,我走了,社区的人也用不着一天天的总往咱们家跑了,我们不用撒谎,他们也用不着再紧张。我喃喃说着最浅显的利害关系,声音很低,像是在对他实施催眠。事实上我也只敢对他这样,若是母亲醒来,我可能就走不掉了。

我叫了一辆专车,送我跟小美去高铁站停车场。父亲跟到楼下,把我们送上车。车子开动起来,他站在小区门口,路灯下,他看起来比天亮时消瘦很多。

小舅妈奇迹般地好转了。

我觉得丽丽真是了不起。她拍了好些视频给大哥,告诉他病房里是什么样的,小舅妈在里面都做些什么。

大哥喜欢拉上我一起看这些视频,就好像要故意证明给我看,在他与丽丽之间没什么一样。我自然不相信他们两个有事,从第一次见到大哥开始,我就知道,如果有人误会他,一定是因为他太善良。而误会仅仅就是误会,不是事实。相反,我感觉大姐有些咄咄逼人。所以说,大姐对丽丽有意见,我推测,一定是大姐自己的问题。我就这样与大哥站到了一条战线上。

丽丽拍的视频都不是很清晰,猛一看像是那种传了不知道多少道的谣言。

我看到病房里除了病人,每个人都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动作没有正常情况下灵活,由于隔着口罩、面罩这些东西,生怕别人听不见,说话声音也很大,带着隐隐约约的不清晰的回声,这样一来,小舅妈就好像在接受一群太空人的帮助。

状态不错的话,小舅妈会反过来拍丽丽。她是真的对丽丽充满了感激。丽丽睡在病房最里面靠窗的位置,那里有一张折叠床,只不过,天一亮,为了腾空间,这张床就会被收起来。她们吃饭成了问题,不是方便面就是八宝粥,丽丽说她只能买到这些。隔壁病房以及睡在走道上的其他病人都是这样。

这件事从今天早上开始发生了变化。

记不清楚是几点钟,天还没亮,大哥叫醒我说,他要出门了。我立刻爬起来跟上他——絕对不是为了监视什么,只是想要帮着做点什么,就算只是帮忙搬搬东西也好。

大哥已经通过微信群将困在宿舍的五名员工叫到了餐馆,我也被他拉进了这个群,加上丽丽,我们一共有八个人。我们到的时候,员工们已经在做事了。他们在准备早餐。店里原本接了很多年饭,后来虽说都取消了,但食材都买来储备上了。

正好,咱们来做外卖,大哥说。

这个早上我们一共做了一百份早餐,全部通过电话预定,打头就是丽丽,她将消息传播给身边的病人和小舅妈的主管医护人员,再由这些人一一传播开来。我主动请缨去给小舅妈送餐。他们这一边,加上丽丽和小舅妈的主管医护人员,还有同一个病区的病人,一共有二十七份。大哥找了个空纸箱,装好盒饭,再用绳子固定好。我穿着大哥之前买的防护用具,穿得跟丽丽一模一样。这让我感觉到我们的的确确是自己人了。通过微信群,我主动加丽丽,发送添加朋友申请的那句话是:佩服你。她几乎马上就通过了我。我有些激动,跟着就是羞涩,送饭的路上一颗心怦怦直跳。

可我并不能见到她。

我给她们的餐食统一由一个工作人员收走了。但我很快收到她的消息,她说收到了,谢谢你。我的心里泛起丝丝甜蜜。我反复看这句话,好几次,我将电动车停在路边,取出手机,就为再看一遍这句话。我觉得这句话包含了很多我以前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而我来这个城市的目的,那个她,我为她准备的七天限期早就过了。很显然,一些该停止的停止了,一些新的东西产生了。

等到我从医院回到餐馆,我看到大哥坐在大厅靠窗的一张四人桌前,默默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他好像长舒了一口气,又像是在积聚着什么。很快,他说,送餐由外卖平台的骑手负责,你们几个只需齐心把饭做好就行了。这就意味着,我再也不能给丽丽送饭了。我闷闷不乐。不过,大哥马上交给我了一个新任务。

他准备进一批医疗防护用品。考虑到我以前打游戏天天泡在网上,他就将通过网络找货源的事交给了我。如果我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丽丽就不用穿得那么简陋了,我们几个也可以得到更好的保护。我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去做这件事,哆哆嗦嗦下了一个二十万元的订单。我很紧张,生怕遇到骗子。大哥说不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事情发展得太快了,很多人还没想到要大量进货,而骗子也还没有准备好行骗。但是再过两天就不一样了。

到目前为止,除了最开始在花店见到他,他着急找手机,着急给手机充电,着急给他老婆回电话外,其他时间,他基本上都是三言两语说完想法后,就不再吭声了。再急的事,比如昨天晚上去超市买吃的,我眼见别人看也不看就从货架上拿东西,也跟着抢,他却接过来看一看,不慌不忙扔进推车,或者重新放回货架。在这种时候买吃的,只要能吃不就行了?他说不用这样,我们囤货不是因为市场上物资紧缺,而是因为我们得好些天不出门。听他这样讲,我的动作便慢下来。可一旦我走得稍微远一点,视线中没有了他,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不顾形象哄抢货品的家伙,我就又骚动起来了。他们可是有很多人,我们难道不应该跟随大多数吗?我心乱如麻。

哎,要是只是看大哥的长相,他那么一个大高个儿,像个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的北方汉子,哪里知道他会是这样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好像天下就没有能让他急躁起来的事。就连他老婆跑出城了又回来,他也还是这样,没见他觉得是个事。可在我看来,大姐这不是傻是什么,多少人想出出不去啊。换我,要是我老婆这样,我一定气炸了。

我是在春节联欢晚会开场前,听大哥说他要回家送饺子时才知道大姐回来了,在这之前,我以为他只是例行出了趟门。他转回来时带了两床被子,叫上我一起去员工宿舍。他说你收拾一下,今天开始咱们住这里。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担心我们在外面做事,不安全,便与老婆孩子分开住了。

我很奇怪大姐回来了一直没有联系我。我这个答应帮她看住大哥的人,好像被她忘记了。

到了晚上,我们几个散坐在餐馆大厅看电视。

餐馆装修以橘色为主,风格很现代,墙上挂着各国名画的变形版,比如,蒙娜丽莎戴着口罩。——这真像个寓言。若在平时,能坐在这样的地方,不吃不喝都是个享受,但现在,我们个个垂着头,好像天花板上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下来,使我们不得不这样。我偶尔会抬起眼睛看一两眼电视。我们被一个消息吓破了胆。这个消息是丽丽传出来的。我发现,如果不是因为丽丽,即便我们在朋友圈看到什么,感受都不深刻。唯独丽丽,可能她是唯一一个与我们有关的真正接触到病毒的人,因此,她传来的任何消息,只要稍微与正常情况不太一样,都会使我心跳加快。丽丽在群里说,负责给小舅妈看病的医生确诊了。

我私信丽丽,要她多加小心。她没有回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人手紧张,她帮着到楼下取餐了。她给我发了段视频,说是她刚才取餐时在楼下拍的。在她的镜头中,人们用各种土办法保护自己,有一个还将饮水机用的那种空桶罩在头上。这些人从诊室排到了走道,排到了医院门口,排到了院子里。在他们当中,很突然地,连丽丽都没有想到,有个人在镜头扫过他时,就好像是被镜头击中了一样,倒下了。

我立刻叮嘱丽丽千万不要把这个视频发到群里去。

怎么说呢,她让我看到的这些,使我感觉到,我离这样的事情很近很近了,近到似乎马上就能在我身上发生。这太糟糕了。如果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离糟糕的事情很近很近,那还要怎么撑下去?

可我马上在群里看到另外一个视频。

医院里,一个医生,或者也有可能是个护士,痛苦地大喊大叫,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就好像疯了一样。

我的确离这样的事情很近很近了,近在眼前,我还要怎么否认?

我坐立不安。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转发了那条残酷视频的人,我们团队里的一位矮胖的厨师,突然跳起来,高声喊,好啊,有救了,有救了!我和其他人一起围上去。同样是一个视频,一队穿着迷彩服的军人,背着很大的背包,推着行李箱,在茫茫夜色中,朝一架飞机走去。字幕介绍说,这是陆军军医乘坐军机奔赴武汉。

說出来可能连日后的我都不会相信,我竟然也跳起来,同大家抱成一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大哥坐得比较远,他还没有看到那个视频,他还不知道有人来救我们了,但他好像懂得我们看到了什么。他慢慢走到我们身边,张开双臂,从最外层将我们环抱住,像只老鹰。

我设想过,如果自己被感染的话,到底能有多难受。我故意屏住呼吸,可当我真的喘不上来气时我就会痛快地呼吸。一个健康的身体没有办法产生不健康的反应,如果可以,那便证明它已经不健康了。身体在疼痛方面的忘性真的很大。我们连自己曾经经历病痛时有多难受都想不起来了,更何谈去体会其他人的?

我们悲伤是因为我们害怕了,我们恐惧于更强大的更具毁灭性的事物。

丽丽说,悲伤?悲伤能管什么事呢,除了马上能让一件事情完蛋,什么也干不了,小舅妈不就是这样吗,差点就不行了。

那么,你害怕吗?我问她。

这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生老病死,为什么要害怕这些呢?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在我的认识里,生老病死的确是正常的,但那种正常不过是在说,它们是人生的组成部分,不代表它们就是全部的人生。

生老病死,不就是让人怕的吗?我说。

丽丽迟疑了一会儿。我看见微信对话框上方,一会儿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一会儿又停下来。

好不容易,她发来一句话。

医生和护士怕不怕?

也是怕的吧,但是……有些事情是从一开始就定好了的,当他们决定从医,职业上的使命感会训练他们远离恐惧,就如同战士甘愿为枪林弹雨冲锋而生,医生护士为战胜细菌病毒而生,救死扶伤是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的本能,忘我的伟大的本能。

哎,你说的这些,叫人听不懂。我只知道,人不能见死不救。

是不能见死不救,可是如果救人这事危及到救人者的安全呢?这是传染病,太有可能了。

保护好自己不就行了。再说了,我就一个服务员,命又不值钱,万一死了,死了就死了呗,人总有一死,看为什么,为这事死,我愿意。

谁说你的命不值钱?我急了。

我从小成绩就不好,干不了什么大事,我这辈子啊,就这样了。

你现在不就在干一件大事吗?

这不是什么大事。

过了有半个小时左右,丽丽才将这句话发过来。

第二天是新一年的第一天。

我们根本不去想什么新年的第一天。这一天我们做了五百多份盒饭。到晚餐全部收拾停当,我发现,丽丽竟然一天都没有回复消息了。我问大哥,丽丽呢?大哥问小舅妈,丽丽呢?小舅妈已经能自如活动了,医生说这不是什么奇迹,而是在这之前她就没什么大的问题,感觉严重不过是她的心理作用。那时候小舅刚刚去世,她又染了病,这让她以为这种疾病是不可战胜的,加上没有人照顾她,她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丽丽来了之后,她才一点一点找回了自己。

小舅妈说,丽丽本来不让我说的,可是,这怎么能瞒得住。丽丽也……倒没有确诊,还得排队做检测,但她有症状了。

据小舅妈讲,丽丽一早起来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小舅妈很着急,提出自己可以先出院,把病床让出来给丽丽。医生说小舅妈还得再做两次核酸检测,如果都是阴性才能离开。而且,就算是小舅妈出院了,病床也不是她想让给谁就能让给谁的,得由医院统一调配,外面太多排了好多天的人,大家都在等床位,总要有个先来后到。但是,这还是后一步的事,现在丽丽连检测都还没法做。

大哥说小舅妈和他们家所有人正在动用一切能够想到的资源。

晚上临睡前,我终于收到丽丽的回复。

她说她在楼下排了一天,做了肺部CT,确实有问题。她已经把折叠床架到了走道上,医生护士都认识她,也没人赶她。她不是医院正式收进的病人,没有办法进入诊疗程序。但他们暗示过她,让她留意小舅妈都在吃什么药,她的症状同小舅妈很像。

我立刻微信转了两千块钱给她。这是我银行卡里仅有的钱了。我连日后若是武汉解封了,返回的路费都没有考虑,也压根没去想万一自己得病了怎么办,就像我前面分析医护人员的行为时得出的结论那样,一切只是出于本能。

快去买药,我说。

她迟迟没有收钱,一开始说她已经买了药,我说那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药得连着吃,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她说我们就见过一次而已。我说那有什么关系,我是大哥的人,你是大哥的员工,我们是一伙的。

她发来一长串大哭的表情符,末了,终于把钱收了。

我松了一口气,也在突然之间感到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了。

出城后没多久就遇到了大雨。

我心想,冲过去,冲过去就好了。然而冲过去也不过阴一小会儿,接着又是下雨,时大时小,有那么几回车子还打起滑来,吓得我赶紧减速。这是方圆几百里的坏天气,除了尽可能小心,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我总是分心。我就像小孩子没有照大人说的做,眼看任性的行为就要暴露了,有可能招一顿打骂那样,一路上忐忑不安。车开到距武汉最近的一个服务区,我这才打电话告诉老公我们回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接受这个现实。

他说我还以为你会改变主意。我说我这么折腾,真是迫不得已。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咬住嘴唇,惭愧不安地等待着。

结果他说,没事,就按你的想法来。

我的眼泪霎时流了出来。

他接着说,你休息一下,下了高速,在收费站等我,我来接你,你开车时间太长了。

我轻声说好。

小美在睡覺,我从车上下来。服务区只有两三辆车,有人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我哭,他们放慢了脚步,好奇地打量我。我弓起身子,手腕抵在眼睛上遮挡。我很快控制住了情绪。

待我回到车上,看到手机上有一条微信消息未读。我以为是老公刚才忘了说什么话,补充过来的,却不想是小舅妈。她发来一个老年人才会用的那种看起来土得掉渣的动画图片,一束枚红色郁金香,配粉色背景,大大的两个红色镶着金边的字在边上转来转去。

这两个字是:谢谢。

我什么也没做,这是何故?但我很快就明白了。

我刚停好车,就看见老公从餐馆用来买菜的面包车上走下来。

他微耸肩膀,半张脸缩进竖起的棉服领子里,大步走向我。我从车上下来,紧走几步,抱住他。小雨打湿了我们的头发。他说上车上车,别冻着。我拽着他舍不得撒手。

对面车道上出城的车都被拦下了,而进城的这边,只有孤零零的我们。

最后那一截路,我还以为走错了,前后没有一辆车。我说。

你这叫逆行,前后看得见人才叫奇怪,现在到武汉来都要立生死状的,不怕死的才会来。

我怕,所以才会回来。

反正你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他看我一眼,拨拉了一下我的头发,发出轻细的哼笑,就这样原谅了我。

我们慢慢往城市中心开。

中心说到底是由人气定义的,这么来看,这个城市已经变得没有了中心,到处都看不见人,只有空荡荡的街道、沉默的建筑和被雨淋得鲜艳的植物。我听到几声鸟叫,却不知从何而来。当汽车驶过冷冷清清的长江大桥,我感觉我们就是飞鸟,从空无一物之处穿过。

老公低下头,身体前倾,目光向上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黄鹤楼,说,什么鸟,明明是鹤嘛,黄鹤一去又复返,白云千载晃悠悠。

居然还有心调侃,我终于没忍住,问他,是你让丽丽去照顾小舅妈的?

他也不看我,一副专心开车的样子,说,她自己要去的,我去宿舍给被困住的员工送东西,正好接到小辉的电话,她听到了。

她怎么就要去啊,她不害怕吗?小舅妈又不是她什么人。

老公继续不咸不淡地说,要不,你去问问她?

我照他腿上掐了一下,他夸张地大叫一声,把小美都吵醒了。开车呢,别乱来。小美看见他,奶声奶气地叫,爸,爸。接着就手舞足蹈起来。

老公把我们送到家,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他说晚上是大年三十,他得让更多人吃上饺子。

就像他曾经说的,如果美伊打起来,他会走上战场一样,这会儿,他也上了战场,虽然只是个管后勤的。我没工夫说他,我累得不行了。我说你那饺子,晚上能徇点私情,给你老婆孩子送点吗?他说这个嘛,我得问一下我的良心。去!我白他一眼。不幸中的万幸啊,我说,战场就在我们身边,大英雄抽空回趟家也容易,所以说,我还是回来对了。对,你就没错过。他说。

我用消毒水把房间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带着回到家的喜悦和感激之情。

这才是我的地盘,在这里我自由自在,心情舒畅。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这是最强免疫力。我看到客卧只是床上有动过的痕迹,还只是半边,就此判定何阳是个懂事的人。想想自己运气真不错,想出城就出城,想回来也平安地回来了,这么一遭下来,我清楚自己选择了最适合的那条路,我将不再患得患失。不仅如此,我帮的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也是懂规矩的。我往上撸了撸袖子,抓起拖把继续打扫。

至于丽丽……这件事太复杂了。

无论如何她在做好事,并且这件事是我,包括我的那些家人亲戚们都做不了的,她再有问题我也不可能现在就让她走。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没做这件事,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也奈何不了她。她既是一位受困者,又是一位伟大的爱心人士。这便是现在的她。对她,高高在上的怜悯已经不必,她理应得到尊重与赞美。可我,做不到。我的心被破坏力巨大的嗔恨占据着。我明知这一切是因何而来的,似乎我只要向何阳打听一下,澄清一下就没问题了,事实上,我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无论何阳说什么,我的怀疑都不会消失。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他们的。我已经不必再向外寻找答案。只是,这太难了。

我已经很累了,但我依然继续打扫。我需要再累一点更累一点,才能被累彻底压倒,轰然睡去。

在房间的另一头,小美扶着沙发边缘,从一头慢慢走到另一头,再爬到餐厅,抓住椅子腿,站起来,以这些椅子做桥,她绕着餐桌走了一圈,最后,她坐进靠近电视柜的一堆玩具里,捡出一个摇铃,朝地上摔打。

她的笑声与摇铃的摔打声混在一起,听来无邪,无忧无虑。

晚上老公回来送饺子,我煮了双人份的饺子同他一起吃。

他象征性吃了几个。他说他得留着肚子到餐馆那边同伙计们再吃一顿。待他走后,我趴在阳台扶栏上看他。其实也看不到什么,发黄的路灯下,我只隐隐看到有个黑影在移动。但我知道那就是他。除了他,此时外面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这倒也符合大年三十某一刻的特征——人们全都待在家里。对面楼群里万家灯火,却是静悄悄的,我能听见小雨滴落下来的滴答声。如此寥落的难以想象的大年三十之夜,此刻我经历着,似乎也没觉得完全无法忍受。我只是不能更快乐而已。相对于那些正在承受病痛的人来说,我依然拥有快乐,那快乐就是,至少我还安全。

我建了一个群,把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和朋友拉进来,要大家报平安。我告诉他们,我这里有口罩,有需要随时过来取,不见面,我从楼上扔下去。十七个人的群,有六人一切如常,笑着问候;有四人身在外地,对局面表示担忧;有五人问我口罩的事是真的吗;有两人从进群开始就没动静,私信给他们,其中一个说他烦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现在完全不想讲话;另一个到了转钟,到了有可能会说声新年好的时间也没出现。

第二天一大早,我特地查看和她的对话框,仍然空着。晚上也没有。我早早把小美哄睡,一个人坐在客厅,试着联系我与她共同的几个朋友。元旦以后大家就没再看见她了。但也有人说,她只是失恋了,问题不大。

小美睡得正酣,我与老公视频,让他看她的可爱模样。

就在手机屏幕上,我看到,老公的眼眶红了。我说,喂,你不是个战士吗?我跟你女儿还有你老头老娘,还等着你隔三岔五送口粮呢!他吸溜了一下鼻子,笑着说,就是看到你们好才会这样。

我将小美的照片发到自己这边的家人群里,我爸妈、姐姐、姐夫都在里面。母亲说,能吃能睡好福气。姐姐发了张小侄子看书的照片。父亲说,好孩子。我们随后分享了几个居家防疫的搞笑视频。

这就是我的庚子新春第一天。

我在武汉。

一切都不是通常的样子,但我置身其中,又觉得,不如此,好像也没有其他什么可能性。

三天后,我的那位消失的同学出现了。

她告诉我说她的妈妈走了。

我发出啊的一声长叹,赶紧送上拥抱。当然,是隔着屏幕。我知道这很苍白,譬如对待小舅妈,我一样至今无法当面送上安慰。即使是被动的,无法为亲人和朋友做得更多的感觉终究不好受。

到了晚上,我隐约听到外面响起呼喊声。我抱起小美,来到阳台上。四周零零星星有人用很大的嗓门喊,武汉加油!我听到邻居家也有人出来了,楼上楼下都出来了。我感受到来自群体的力量。我抓起小美的手,让她向空中飘荡的声音挥手,在那些声音的来处,有著与我们境况相同的人,我们要互相鼓励。我跟着喊起来,在时大时小的叫喊声中寻找节奏。慢慢地,近处的远处的声音整齐划一起来,“武汉加油”这四个字直冲云霄,就像炫美的烟花,爆炸开,越到边缘处越稀薄,非常浪漫。我们又唱国歌,唱得肆无忌惮。夜色中,我们的歌声像是一棵由幼苗开始,迅速壮大的树,开枝散叶,大到无边无际。我听着我们的声音,听着远方所有我们的声音,泪流满面。

小美听出我的声音不对,眼睛凑近看,用她糯糯的小手帮我擦去眼泪。

又过了两天,对门一阵响动。

透过猫眼我看到几个穿白色防护服的人将他们家的不知道谁抬出去了。我吓得连忙往门缝处喷酒精,还找出两件旧衣服堵上去。

我感到我的恐惧大过了悲悯。

封闭小区是几号我已经忘记了。

和大多数人一样,在这空前的灾难中,身处其中的我失去了时间感。我变得与小美一模一样了,只管吃喝拉撒,累了就睡觉,醒了就重复吃喝拉撒。假如我只有小美那般小孩子的意识,这样活着也挺好,可惜我是个成人,会被各种信息轰炸。那个说不知道事情何时有尽头,没心情讲话的朋友,却是个信息传递的活跃分子。而他传给我的信息很快就会被证明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假消息。我忍耐了差不多一周,将他拉黑了。与他比起来,我老公简直是个勇士。他将盒饭价格一降再降。他说他恨不得全都免费,可惜力量太小,特别是一想到我们母女俩,想到家里还有四位老人,他就不得不遏制自己的冲动。

保障一度被我们寄托在那批防疫物资上,一开始只是小生意人的第一反应,奇货可居,买入总没有错,后来发现如若倒手,收入相当可观,不免期待起来,又隐隐有些不安。货物迟迟未到。据说是因为现在发往武汉的货车,司机一来一回都得隔离十四天才能再用,大多数物流公司承受不了,只得停运,可以选择的余地太小。这样只发货就耽误了好几天。等货到武汉,二月五号,小舅妈在这天出院了。

与这个消息同时到来的是,丽丽确诊了。

小舅妈出院后,丽丽便不能再蹭医院的走道住了,并且依然没有办法被收治入院,其他能想到的医院小舅妈也都问过了,都得等。尽管老公已经按照新的程序要求,通过员工宿舍所在的社区对丽丽的情况进行了报备,但丽丽显然已不能回到宿舍去。老公同我商量,想让丽丽住到花店去。

我盯着老公。

他与我视频,隔着手机屏幕,我能感到他被我盯得目光闪烁。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说,她会通过这件事,与你,与咱们家,形成进一步的,更为深刻的关系,其深刻程度甚至超过了我与你,我与咱们家。

怎么会?老公否认。

当然会,在这种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而她却做了这么多。

又来了,我们能不能不扯这些,先救命。

事情到了救命的份上,无论那个人是谁,当然是一等一的重要。我不再说话,意思是,随便吧。

我一想到老公亲自开车去接丽丽,将她送到花店,我就浑身不舒服。可另一方面,我也同情丽丽,也觉得应该尊重她帮助她。我的不舒服从来没有这样层次丰富过,忽左忽右,一时明晃晃,一时黑黢黢,更多时候是灰色的,就像武汉这个时节的天空。

她的情况很糟糕吗?我问老公。

很糟糕。

最可怕的想象是她会死在花店。这个念头折磨了我一个晚上。

第二天,大约九点左右,老公发来一张照片,他在封城第二天买的那批防护物资到了。他直接联系了小舅妈的医生,说要捐赠。老公赶到医院门口,与前来接应的医院工作人员合了张影,在他们身后,是堆得整整齐齐装着紧俏物资的几十只纸箱。纸箱上除了纵横的密封胶带,什么也没有,不像四面八方涌入武汉的那些捐赠,外箱上贴着鼓舞人心的话和捐赠者的信息,有一种沉甸甸的托付感。我们的这些箱子上什么也没有,看得我既激动又遗憾。

几个小时后,社区通知丽丽,有车来接她入院。

我异想天开,以为老公与医院做了什么交易,但见丽丽最后住进的并不是小舅妈住的那家医院,也就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老公说,他只是做了让他良心安定的事,没想过别的。

而我,事实上,无论之前觉得这笔物资对我们的营生帮助有多大,心里仍感到不安。我觉得它们首先是抗疫物资,是用来救命的东西,其次才是商品。

这样挺好的,我说,非常好。

要不是为了控制传播,医院已经不允许除了医护外的任何人接近感染者,我大概会冲进医院去照顾丽丽。可一切假设都是虚伪的,因为无从验证。所以,我把这话留在了心里。世事就是这么难以预料,晚几天,丽丽就不能去照顾小舅妈了,那么她就不会被感染。但小舅妈呢,会从此一蹶不振吗?谁都说不准。现在,丽丽嫁接了小舅妈的危险,一个人躺在医院。好在她那么年轻,又不怕死,不怕一个人,如果真有鬼门关,反倒会害怕这样的人吧,她能闯过去的。

只是,的确很难。

丽丽进医院后就一直没有回复过我了,关于她的消息,我都是从大哥那里知道的。丽丽入院后留下的紧急联系人的电话是大哥的。医生问大哥,你是她老板,对吗?是,大哥说。她的家人呢?大哥回,我也不知道。丽丽刚被餐馆招进来时,按要求填报过家庭信息,大哥翻出来,试着联系她的家人,这才发现她留的两个电话号码都是空号。这样一来,医院但凡有什么事都只能联系大哥。医生说什么大哥都说行,他就像是丽丽的亲哥哥,每天焦急等待着新的消息,好一点了还是又严重了。坏消息他从来不跟我们说,所以在最初的一个多星期里,对我来说,丽丽就跟死去了一样。

死亡是什么?那几天我天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一个人不能感知自己的死亡,只能从他人身上目睹死亡,站在我的角度看,死亡不是一个人走了,而是消失了。走了还有去处,消失了就等于没有了,不存在了,是一个生命从自己所在空间中的彻底抽离。它带给身边人的痛苦根据死者生前与这些人的情感关系和程度而定。我因此推导出,我与麗丽的关系是非常深刻的,不然我不会这么痛苦。

有天晚上,很晚了,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对大哥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徐徐吹动的凉风使我的问话带着曲线,当然我问得也很小心,声音难免打滑。大哥没听清楚,转过脸来看着我,说,你说什么?我抽动了一下鼻子,插在口袋里的手不停揉搓着衬布。我说……我停下来,刻意与其他人拉开距离。

你跟丽丽到底有没有那种关系?

大哥一巴掌拍向我的肩膀,说,说什么呢,小孩子懂什么。

不是……我急了,你不能敷衍我,我认真的。

大哥哼笑一声往前走。我越过他,倒退着同他说话。不要回避,我说,我觉得你在回避。

大哥并不看我,低下头往前走,待我又要拦他,他摆动了一下手,说,差不多就是你跟我的关系吧,如果她留下来,没有去医院照顾人,你们就会做一样的事,只不过她去了医院,做了更危险的事,你想一下,如果是你去了医院,做了她现在做的事,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是什么样的,我跟她就是什么样的。

可我做不到她那样,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慢慢跟在大哥身后。天空中阵阵滚雷,就好像从外太空驶来了一辆巨型坦克,轰隆隆由天边开过来。不断炸开的闪电犹如发光的带有结节的血管,在空中张牙舞爪。大哥抬头看了一眼,迅速推了我一把。宿舍楼已经被围起来,留下唯一一个出口,那里有两个社区下来的工作人员守着。他们已经与我们相熟。我们跑进写着“民政救灾”四个字的蓝色帐篷,在里面测量了体温,这才上楼。

很快我就看见有人拍下外面打雷闪电的可怕画面,在朋友圈传播。人们惊呼,啊,今晚的武汉。显然,这已不单纯是自然现象了,它承载着人们对此时的武汉,一种水深火热的处境的想象。

我给丽丽发消息,问她情况怎么样。她还是一声不响。

我于是又发了一条消息,说,无论如何,节日快乐。

第二天,二月十五日,我们在店里正忙活。为了减少聚集风险,打下手这事被安排在了大厅,我们一人一张台面,各负其责。我的任务是把两大盆胡萝卜切成小块。我一直埋头做事。气温骤降,由大门口灌进冷风,第一次我们没管它,第二次,大哥起身去把门扣上了。接着就有人大喊,下雪了下雪了。我抬起头。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沉甸甸往下落,落在无人的街道,有一种热闹的寂寞,看得人身心俱焚。

这些雪当天晚上就化得没有了踪影。

后来我才知道,在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丽丽每天都活在“我要死了”的念头中,她的恐惧告诉她,她有多怕死,这跟她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

住进医院的第二天,护士发给她一本心理健康手册,可她连饭都不想吃,哪里看得进这些东西。护士问她是不是很难受。她背对护士爱答不理。

难受就对了,护士说,谁都不是铁打的,像咱们这种情况,有任何情绪都是正常的。

咱们这种情况,丽丽想,她说,咱们。她抬头看了一眼护士,护士也正用全身上下唯一可视的被护目镜遮挡的眼睛看着她。于是她问护士,你怕不怕?

护士说,我又不是机器人,当然怕,不过,忙起来就顾不上了。

丽丽想起最开始的时候,她说不怕,原来不是不怕,而是顾不上,那阵子她心里有着一种渴望,这渴望使她奋不顾身。现在呢,她完成了心愿,她觉得这件事情简直太好了,够她回味一辈子的了,也正因为如此,她如此担心,她的一辈子就要到头了。

丽丽跟我讲述这些的时候,已经被转移到一个由大学宿舍改造成的隔离点。她需要在那里再待上十四天。

我问她,你的渴望是什么?

她照样含糊其辞,说,哎呀,我说不好啦,总之我都怕死了。

我看也问不出什么来,就问,后来呢?

我就想办法,看怎么让自己顾不上怕。我就想以后該怎么办。我以前从没想过以后的事,每天遇到什么就是什么。不想以后怎么会有以后呢?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还想活得更好。我就想,出院以后我要干什么,先从吃上一碗热干面开始,我想要一件戴毛毛领的军绿色羽绒服,不对不对,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还是要一条裙子吧,长袖的、碎花的、绿色的。是的,我喜欢绿色。我还要一个拍照好看的手机。你给我的那些钱就能把这两个愿望搞定。另外,我不想再做服务员了,可我能干什么呢?我想了想,我可以去学美容,我喜欢这个,不但能让别人变漂亮,我自己也能变漂亮,再然后呢,我要开一家美容院。你别看说出来这么简单,其实每一个部分有好多内容,比如说我要怎么去学,学多久,学到哪种程度,我都一一写下来,写在手机里。我一点点添加内容,尽可能补充细节,比如,我连美容院的招牌是什么样的都想好了。这几个月已经废了,一年开头的这几个月,春天是最重要的,可我们什么事都干不了。那就从夏天开始吧。晚吗?一点也不。我以前可是连想都没有想过开始的啊。

不错不错,我鼓励她。

其实我自己也没什么计划。我一直都觉得就在我的小超市里待着就挺好。可我现在觉得不好了,我也得干点什么吧,与丽丽相对应的,干点什么。

进入三月,疫情明显控制下来,起到关键作用的方舱医院陆续休舱,管控渐渐放开。中旬以后,我每天都能看见小舅妈的儿子小辉同大哥视频连线,就他是否要从美国回来,不停商量着。他犹豫不决,患得患失。

到了月底,三十号,丽丽结束隔离,就要回来了。

我巴巴地盼望着,为了欢迎她,我偷偷在餐馆外的马路边折了一枝绽开了的榆叶梅。我扔掉收银台上已经枯萎的黄玫瑰,将粉白的榆叶梅插进花瓶。我申请去接她,伪装成骑手去送外卖,目的地却是丽丽的隔离点。这当然是笑话,不可能的。所有结束隔离的人都由社区派人去接。可他们并没有送任何人回来。大哥打电话给社区,他们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待他们向隔离点了解清楚情况后,打过来告诉大哥说,她离开武汉了。

具体来说就是,她同另一个一起隔离的人去了深圳,属于点对点招工,这边有人送,那边有人接。而她一再声称的结束隔离的时间比实际的时间晚了三天,此外,她并没有像她告诉我们的那样早早就与社区联系好。

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你的梦想呢,你不是说要学美容吗?我发消息给丽丽。她回,急什么,夏天还没到呢。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问她,其实,你只是不想回来了,对吗?

她没有回复我。

这样就更清楚了。于是,我问大哥,你知道丽丽对你的感情吗?

大哥看上去波澜不惊,似乎并不在意丽丽没有回来。他在门口与一位拉了半车苋菜的送菜人说着什么,又看着大家伙把菜搬进店里。天气不错,正门两侧,红花檵木的丝状花朵犹如火苗,在阳光下轻轻跳动。有那么一刻,大哥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株火苗上,目不转睛,想着什么。

我靠近他,隔着口罩,我不确定他是否能明白我想表达什么。同时我也清楚地记得,关于感情,在我第一天见到大哥时,他便主动与我聊过。

你知道丽丽对你的感情吗?我又问了一遍。

大哥像是终于听到有人在跟他讲话。他轻轻转过脸来,望着我。与此同时,他加快脚步,一边走一边说,别天天想那些没用的,幼稚!忘了你为什么滞留武汉了吗?要是你不汲取教训,就白经历这些了。

他走进餐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我已经一个月多没有正经洗脸了。

老公每隔一个星期左右给我们送一些食物和日用品来,我就选在他来的前一天才洗头发。脸呢,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又看不出什么。有那么两三次吧,老公还进来看看,去卫生间洗干净了,与我亲热一番。这样我还会注意一下。后面情况越来越糟糕,我们就不敢造次了,他再来就把东西放在门口,跟我隔着两三米远,打个飞吻,交代几句就走了。每次老公过来,我都特地抱着小美站在门口,让她尽量多看看爸爸。最初几次,她无法理解这样的事,将两手举得高高的,哭着要爸爸抱。后来就习惯了。她也不再爬到门口,扶着门站起来,去够门把手,把门拍得咚咚响,想要出去玩。我不必吓唬她外面有怪兽,也不用哄她,只要一次两次坚定地摇头,不能出门,只能在家里活动的规矩就会建立起来。

这种情况下,还洗什么脸呢,每天都是混着过的。

可能我们每个人的存在都需要其他人的确认和关注才会积极起来吧,处在疫区,我的关注点早已越过了自身。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并非主体,而是附加在疾病和生死之上的一个器件。它现在提不起劲来,只是活着,不再管什么质量。在局促的有限的空间中,我唯一的活力之源是老公过来送东西,他来的那天成为我每周期盼的节日。我自然不是巴望着他带来的那些活命用的东西,而是每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跟一个活生生的还能在外面走动的人近距离看上几眼。这是真正的出于爱和需要在彼此间进行的确认。我照例会在老公下楼后站在阳台上看他,看他小小的,像个昆虫一样缓慢移动,每一次都没有什么两样,而脚下的草木却是一派葳蕤,看一眼就新过一眼。它们何曾想过要谁确认和关注呢?

我对老公说,我不行了,看什么,怎么想,最终都导向一个结论,人类渺小至极,不值一提,再这样下去我要疯的。

老公说,精神病常有,而新冠肺炎不常有,一个人如果疯了,可不要怪在新冠肺炎头上。时间到了,快去做饭。

我乖乖起身,卸下凄切的念头,去给小美做吃的。我说我们今天吃土豆泥好不好?小美正用她馒头一样的小手翻一本五颜六色的童话书,她并不看我,却认真地点头。她的五官像我,娇小,细腻,神情却像爸爸,有种淡然的却又充满戏剧效果的一本正经。

我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她胖嘟嘟的脸蛋。

日子是过得下去的。

一个孤零零的人,假若他继续保持孤零零,反倒会成为疫情中的一种人际优势,至于吃饭问题,虽然实体超市不再对个人开放,但网上的零售并没有取消,社区有专人负责各个小区生活必备品的团购,基本上,只要肯付钱,动动手指头就有人把东西送到小區门口;要是没钱,问题也不大,这场洪水一样走哪冲哪的疾病使那些平时就没什么出路的人都浮现出来,让人们去看见、去帮助。

婆婆在家人群里讲了一件事。

她与公公住在他们那个品字型布局的小区的尽头,右边有一幢当初开发建房时没有谈下来的旧楼,小区只好避开那幢楼砌了道围墙。旧楼是武汉早年的那种半边房,房间都在朝阳的那一侧,背阳的这一边是之字形楼梯。站在婆婆家的阳台上,向右略一侧身,就能将对面楼上的情况看个大概。有一天她听到有人在这幢楼下用大喇叭喊,大家下来领爱心菜啦。由于数量有限,这批爱心菜只发放给家里有六十岁以上老人的家庭。一个小伙子对此极为不满,他说他是下岗工人,他问楼下的工作人员,下岗工人你们不管是不是,六十岁以上的是人,六十岁以下的不是人是不是?婆婆非常气愤,说,年纪轻轻,跟老年人争菜,臊不臊。隔了没几天,又来了一批爱心菜,小伙子如愿以偿。

这有什么问题?老公接话道,再年纪轻轻这个时候也没法出去赚钱啊,爱心菜没理由不让他领。

那你看看你,看看汪勇,婆婆说,不都在做事吗?

汪勇是一个快递员,疫情初期义务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后来建了一个志愿者群,帮助解决交通封锁后,更多医护人员的上下班交通和就餐问题。这个人很快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老公说,要不怎么说是英雄,就是少啊。大量的人都是普通人,我也是普通人,我不过顺手做些事而已。大家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不偷不抢,非常时期能让自己和家人有得吃有得用,就已经很好了。

这是纵容,婆婆坚持道。

不然呢,这种时候,不管他死活?

可以管,但他得反思,为什么不过一两个月没有收入,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这类空中楼阁般的争论从大家被困在家的第一天起就没停过。这一回,小舅妈也加入进来。她前几天才去殡仪馆领取了小舅的骨灰。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在殡仪馆碰到了以前的同事。她们坐在红色塑料凳子上等待,几乎不说话。对老人来说,这个春天,实在是个难过的关卡。这是她停了好几天后,第一次在群里发言:大家都不容易,爱心菜嘛,谁愿意领,只要有,就让人家领。

我们都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放在过去,她只会站在我婆婆那边,对每个人都严苛。

她还不时问我丽丽的情况。她以为丽丽过去照顾她这件事是我们两口子共同的主意。我也就装作是这样。丽丽出院的消息传来后,我们都很高兴。真是谢天谢地,若是她没治好,丧了命,结果会怎样真是不敢想象。小舅妈知道了也连说好,还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符给我,说,好人好报。

可十四天后,丽丽从隔离点出来了怎么办?

姐,谢谢你。

何阳打来电话告辞。

这是四月七日下午三点,武汉封城的最后一天。在疫情最为严峻的二月,我无数次地想,会有那么一天的,这一切终将过去,到了那一天,我会哭吗,我会大喊大叫吗,还是只是面带微笑地带小美下楼去玩,遇到邻居,那个被抬出去的邻居——是的,他已经回来了,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们互相问候,自自然然,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还会再次见到那个特别的女人,在我重新开业的花店里,她不再戴口罩,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她也用不着再提醒我什么,我们都对这个世界毫无担忧。还有老杜,我会看见他举着水枪往车上冲水,水花四溅,在阳光下蹦蹦跳跳。

这一天近在眼前了。你看,困在武汉的何阳都要走了。

我说没事没事,应该的。我想起在当时,我其实是有求于他的,便立刻理解了整个疫情期間,我对这个人的有意遗忘。我只是不想感到太惭愧罢了。我听着这个年轻的,有些散漫又夹杂着那么一点点哀愁的声音,似乎并不能将它与两个月前那个急切的、自我感觉良好的声音对应上。

他说有东西给我看。

我们互相加了微信。

他没有一句客话套,直接发来一张截图。

看清楚那是老公与丽丽的微信对话后,我的脑袋好像受到了重击,在将裂未裂,意识最为模糊的时刻悬停了好几秒钟。

这张图显示,就在丽丽确诊的那一天,老公转了两万块钱给她。他说,这是公司发给你的慰问金,感谢你做的一切,希望你早日康复。丽丽没有收。二十四小时后,这笔钱被系统自动退回。老公马上又转了一次,这次他加至三万。丽丽依然没有收。老公没有追问什么,丽丽也没有再说什么,对话框里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三万块钱被系统自动退回。

姐,我明天就要走了。

何阳分段发来一些话。

这些天我总想,疫情本身带给我们的感受不会长久跟随,那些你看到的人,真假新闻里的、身边的,包括我们自己,各自是如何作为的,才是我们记忆的重点。在这一点上,真的要感谢老天,在这么特殊的时期,将我丢在武汉,丢到你跟大哥这里,丢到丽丽和餐馆里那些乐观的朋友中间。而我本来以为,滞留武汉不过是命运在捉弄我。

知道丽丽离开武汉的那一天,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说,其实,你只是不想回来了,对吗?丽丽没有回答我。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可我还没有将这个问题搞明白。我再次联系丽丽,这一次我问得很直接。姐,我想你大概能猜到我的问题是什么,否则也不会一度让我看着大哥了。丽丽仍旧不说什么,只发来了这张截图。姐,我之所以自作主张把这张截图转发给你,也是觉得,你可能同曾经的我一样,在这个问题上产生过困惑。

你看,问题一下子就没有了。

如果哪天你跟大哥,还有你们的小美到云南来玩,记得告诉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正如何阳所说,问题一下子就没有了。在没有了问题的情况下,我竟因为失去了已经习惯的那种怀疑的、不安的感觉而不知所措起来。

我看了看时间,老公快回来了。

我把小美放进婴儿车,推着她乘电梯下楼。

这是两个月来我们第一次出门。小美兴奋地拍手,挺直双腿,像是要站起来。出了单元门,迎面是两棵青翠的香樟。再往前是一排悬铃木,春风拂过,无数嫩黄的新叶轻轻摆动,犹如一张张小手重叠起来,在两幢居民楼间形成朦胧的绿色屏障。冬天那种赤裸裸的一览无余的萧索景象全然不见了。我放小美下来,她竟然挣脱了我的手,踉跄着走了几步。她走得有些费力,不时用手扒拉口罩。看到她蹒跚而行,我欣喜得睁大眼睛。我们家小美会走路了!我拿出手机录像,一会儿走到她的前面,一会儿走到她的身后,再不就是来到左边或者右边,全方位拍她。这是她生命的新起点啊。

小美也乐得表现,即使走得不稳,跌倒了也还是笑嘻嘻的,爬起来接着走。我蹲下来,拍她稚嫩的摇摇晃晃的背影。夕阳柔和的金色光芒中,我看见有人进入了画面。老公回来了。他迎着小美,惊喜地跑两步,弯下腰抱起她,将她举过头顶。我们家小美会走路啦!他露在口罩外的眼睛,以孩子似的天真神色回应小美的清新、单纯又有点得意的大笑。

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我朝他们走去。我想亲吻他们,我想摘去口罩亲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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