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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里的钱锺书

2022-03-24钱之俊

书屋 2022年3期
关键词:许渊冲钱锺书福田

钱之俊

钱锺书在西南联大待的时间不长,但还是给一些学生留下了深刻印象,有的还保持了联系,许渊冲是其中一位。许渊冲在几本书中或采访中都或多或少提及老师钱锺书,如《追忆逝水年华》《逝水年华》《续忆逝水年华》《梦与真——许渊冲自述》等。许渊冲去世前一年,还出版了和钱锺书有关的两本书,一本专门写与老师书信往返的小书《书信里的逝水年华——钱锺书与我》,一本就是《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这些书中,涉及钱锺书的部分,内容多有雷同或重复。如果说不同,《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更多地呈现了第一手资料。

1938年8月,钱锺书自法国回国,到西南联大报到后,利用假期回了一趟上海。钱锺书在联大只有一学年时间,第一学期1938年11月才开学,1939年3月放假;第二学期从1939年3月至7月。钱锺书住在昆明大西门文化巷11号院内,他独住的房子非常小,曾有“屋小如舟”之喻。据许渊冲介绍,联大的宿舍租用昆华中学南院和北院,“杨振宁和他父亲杨武之教授一家住北院附近的文化巷11号,钱锺书教授也住在那里”。杨绛说,小院很热闹,杨振宁在院中高声朗读英文,钱锺书在屋里也能听到。

钱锺书在联大一学年,除教低年级大一英文,还为外文系高年级学生开了两门选修课: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文学和二十世纪欧洲小说。许渊冲到联大报到时(1938年12月31日),联大已开学一个多月。据《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外文系一年级有三门必修课:大一国文、大一英文和逻辑;有三门选修课:中国或西洋通史,一门社会科学(政治学、经济学或社会学),一门自然科学(物理学、化学或生物学)。英文课排在每天的第一堂;星期一、三、五讲读本,由教授讲;星期二、四写作文,每周一篇,由助教批改。国文、英文都分组讲。大一英文被分成十八组,钱锺书在B组。许渊冲想选C组潘家洵的组,结果却被分配到N组,由南开大学柳无忌教授讲授:

在注册组看到大一英文分十几组:A组教授是陈福田,原是清华外文系主任,吴琼就在他那一组,说他英语非常流利,因为他是在美国檀香山生长的华裔美国公民。B组教授是钱锺书,是清华出名的才子,他入学考试国文英文全优,但数学不及格,是破格录取的。他上课时不太用功,考试却是全班第一,因为老师讲的他全知道,甚至老师只提到书名,他却已经读过全书了。C组教授是北大的潘家洵,我来联大前就读过他翻译的易卜生戏剧,他讲课用翻译法,上课时教室里外都挤满了学生,是联大最受学生欢迎的英文教授。我本来想选他这一组,不料注册组说:大ー学生不能自由选择,由大一指导委员会统一分配,于是我就等注册组通知了。

大一英文使用的是陈福田编的统一课本,第一学期侧重中国的现实,第二学期主要讲美国的政治文化科学。许渊冲到联大一个月后,虽然没见到钱锺书,但已经读到了他的文章:“钱锺书先生文章中往往妙语惊人,令人应接不暇,也就提高了学生的眼界,要求作家语不惊人誓不休。”

1939年3月下旬,钱锺书在联大的第一学期结束。1939年3月31日(周五),下学期开始。许渊冲原来的组被解散了,被分到钱锺书组。初次上钱锺书的B组大一英文课,他留下了最真实的第一印象:

(英文日记,后译中文。)大一下学期开始了。今天初次上钱锺书先生的B组大一英文,钱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教授。他面带笑容,态度谦虚,讲话很有趣味,英语说得很好,听起来仿佛是一个英国人。我很高兴能有一位这样好的老师。

许渊冲晚年在多篇文章中对钱锺书的第一次印象,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描述,最后一次是对上述日记进行的补充,也收录在这本书里:

(补记)这是我第一次上钱先生课的实录。现在看来,当时的观察力非常肤浅,表达力也一般。回忆起来,钱先生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太年轻了,只比我大十岁,还不到我中学英文老师的年龄呢。他穿一身浅咖啡色的西服,黑色皮鞋,戴一副宽边的玳瑁眼镜,显示了他才华的广度和学识的深度。他快步走上讲台,两手放在讲台两侧,右腿直立,左腿略弯,足尖点地,这个形象已经显示了他独立不羁的英姿:两手支撑讲坛,说明左右开弓,中西文化无不在其掌握之中;足尖点地,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概。他面带笑容,但这并不是表示谦虚谨慎,而是看遍天下,已知天高地厚,觉得不过如此,于是露出了万水千山只等闲,三军过后尽开颜的风度了。钱先生教的是B组,第一次上课先讲标准英语和美国英语的异同。记得他举的例子是answer和command,美国音接近中文的“恩说”和“康曼德”,伦敦音却接近“昂说”和“康茫德”(中文是我注的)。但我听惯了美国音,反而觉得英国音做作、别扭,不如美国音自然、好听。可见标准往往是因人而异的。钱先生讲的第一课是《一对啄木鸟》,原文是一篇比较枯燥的科学作品,钱先生却绘声绘色,讲成了一篇有趣的文学小品。他分析字义也很精辟扼要,如讲leaves和foliage的分别,他说前者是指一片一片的树叶,后者是指整体。真是一语中的,以少胜多。

钱先生教我时才二十八岁。他戴一副黑边大眼镜,显示了博古通今的深度;手拿着线装书和洋装书,看得出学贯中西的广度。他常穿一套淡咖啡色的西装,显得风流潇洒;有时换一身藏青色的礼服,却又颇为老成持重。他讲课时,低头看书比抬头看学生的时候多,双手常常支撑在讲桌上,左腿直立,右腿稍弯,两脚交叉,右脚尖顶着地。他和叶先生不同,讲课只说英语,不说汉语;只讲书,不提问;虽不表扬,也不批评;脸上时常露出微笑,学生听讲没有压力,不必提心吊胆,唯恐冷不防地挨上程咬金三斧头。

在联大十几组的大一英文中,钱锺书的课上得生动,又不批评、不提问学生,故颇受学生欢迎。他谈笑风生,常常用警句、妙语,能“化平凡为神奇,把中西文化化为Duo(二重奏)与Duel(二人斗,决斗)”,给学生印象最深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总而言之,他让人觉得他什么都知道,有些高不可攀。”那钱锺书的课是不是最好的呢?答案是否定的。根據许渊冲的回忆,潘家洵的英文课在联大最受欢迎,陈福田的美国英语比钱锺书的伦敦英语更让学生适应。钱锺书上课从不讲汉语,也是让程度低的学生畏难的一个原因:

教A组的是清华外文系主任陈福田教授,教C组的是北大教授潘家洵先生。陈先生是美国华侨,说一口流利的美国英语,说得比美国教授还更快,所以当时联大师生听惯了的是美国音,对钱先生的标准伦敦英语反而觉得陌生。潘先生是易卜生戏剧的译者,我在中学时已闻其名,到联大后在窗外听他用中文解释英语,如把Bridge(桥牌)译成“不立志”,音义两通,令人叫绝,在联大最受学生欢迎。而钱先生上课从不讲汉语,但他的英文妙语惊人。

我来联大,可以学陈先生的日常用语,钱先生的高级英文,潘先生的翻译技巧,真是兼容并包,各取其长了。陈先生班上主要是外文系的学生,钱先生班上却有理工学院的天才,如理学院的状元杨振宁,工学院的状元张燮,后来杨振宁不知道为什么调到北大外文系主任叶公超先生班上,和我同一组了,这也是生活中的无巧不成书吧。潘先生班上主要是师范生,未来的灵魂工程师。我报考联大时,第一志愿是外文系,第二志愿是师范学院英语系。现在两个志愿都可得到实现,可以说是意外又意中了。

“To understand all is to pardon all(理解就会原谅)”

严格算来,钱锺书实际给许渊冲上课也就三个月左右时间。“钱先生4月份讲的从文体上说,却多是记叙文。”“从5月起,钱先生讲的主要是论说文。”“6月12日小考的时候,他只要求我们一小时写一篇英文作文,题目却不容易:《世界的历史是模式的竞赛》。和叶先生比起来,他更重质,叶更重量;他重深度,叶重广度。”

许渊冲对青年教授钱锺书的崇拜,致使他对老师这一时期的文章,以及上课时的细节尤其注意。当年日记中时有记载:

(英文日记,后译中文。)上午下雨,整天不见太阳,天气变冷。昆明有句老话:“四季无冬夏,一雨便成冬。”果然如此。买一卷十三期《今日评论》,几乎所有的作者都是联大老师,其中有一篇是钱锺书先生写的《偏见》,说:“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的娱乐。”又说:“所谓正道公理压根儿还是偏见。”钱先生的妙语惊人,读来比听讲还更过瘾,讲的妙语是天才冒出的火花,一闪而过,日子一久听过就忘记了。写的妙语却是静水流深,其味隽永,可以反复咀嚼,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又如雨天读书,会给心灵带来阳光。

(英文日记,后译中文。)英文课讲美国作家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一颗吐露真情的心》。林语堂爱读的第一本书就是爱伦坡的作品。钱先生讲课时有人提问:...my mind to do...这句怎么没有动词?我一看果然没有,自己怎么没有发现?可见预习课文不够细心。钱先生回答说,这句省略了一个verb to be,等于说my mind was to do something。我一听就立刻接受,并且模仿造句My mind to make your acquaintance(我的心想要认识你),自以为能学以致用。不料回到宿舍,周基坤告诉我:他查了一下爱伦坡的原著,发现不是my mind后面省略了verb to be,而是前面漏了动词made up,可见我不但预习不细心,复习既不认真分析,也不寻根问底。这次应该吃一堑长一智了。

(英文日记,后译中文。)英文课讲《大学教育的社会价值》。课文中说:大学教育使你见到一个好人,就知道他是一个好人。钱先生说:理解就会原谅。这两句话从两方面说明了理解的重要。

(英文日记,后译中文。)我是不是一个庸人?我想了又想,正如钱先生说的,这还是个问号,而不是个句点。

(英文日记,后译中文。)……今天起早后去上英文课,钱先生讲《自由和纪律》,课文大意是自由以不违反纪律为范围。

早上第一堂英文课,钱先生讲美国心理小说家William James(威廉·詹姆斯)写的Habit(《习惯》)。

上英文课时,钱先生说有人看了Romeo and Juliet,自己就想做一个Romeo,去找一个Juliet。我想爱美是人的天性。如果看戏不能入迷,那倒是艺术的失败了。

英文课读Arnold(亚诺德)Why A Classic Is a Classic?Amold说:“A classic entirely independent of the majority,but is made and maintained by a passionate few.”他认为经典所以成为经典,和大多数人完全无关,是少数人的热爱造成了、维护了经典的存在。这和钱锺书先生认为作品的好坏和读者的多少没有必然的关系,似乎是相通的。

在大西门看见梦中人,真是名副其实的颜如玉,穿一件既艳丽又高雅的旗袍,使人不得不注目,却又不敢正视,仿佛害怕世俗的目光会亵渎了圣洁的美一样。于是回到北院,偷偷地写了一封英文信寄去。信中还用了从钱锺书先生那里学到的句法,说是一见倾心,想约一见,但是又怕口齿不够伶俐、说话词不达意,只好以笔代舌,希望能得回音。在你不过费神片刻,在我却是受惠一生了。

……在路上,我谈起了我的群众关系不好,他说那是互不了解的缘故,这倒有点像钱锺书先生说的To understand all is to pardon all(理解就会原谅)了。

1939年7月5日,学年考试开始。上午考西洋通史,下午考政治学。7月6日,生物考试。7月9日,作文考试。7月10日,考逻辑,大考结束。英语考试哪一天不知道,但在7月24日时,许渊冲才知道自己的英文学年考试成绩,79分,在钱锺书先生班上排名第二,他不满意,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得第一:“英文学年考试成绩79分,在钱锺书先生班上只是第二名,心里很不高兴。因为第一名是周基坤,考试时他坐我旁边,抄了我的答案,改头换面,结果竟比我高两分。可见我重名不重实。……”

1939年7月,暑假开始后,钱锺书就急不可耐地返回上海,与妻女欢聚。谁知暑假过半,父亲钱基博自湖南蓝田来信,言自己老病,思念儿子,让他去蓝田新成立的国立师范学院侍奉,并担任英文系主任,一年后父子同回上海。钱锺书虽然老大不乐意,还是不敢违拗父命,只得服从。他给联大外文系主任,也是自己的老师叶公超写信请辞。叶公超9月收到信后,并没有回他。联大在钱锺书离滬之际,发来了挽留的电报,但钱锺书阴错阳差没有收到。1939年11月1日(钱锺书1939年12月5日致清华秘书长沈履信中自言“10月中旬”去沪),钱锺书离沪赴湘(12月4日抵达国立师范学院)。

1939年10月1日,联大又一个新学年开始。本来暑假到9月就要结束的,因为新校舍没建好,延长了一个月。10月2日,开始注册选课,地点在昆中北院9号教室,到场指导选课的老师是叶公超和吴宓。叶是北大外文系主任,吴是清华外文系代主任(主任陈福田)。许渊冲的大二选课也要重新选。“我看选课表上有几个组,我正考虑继续选钱锺书先生用英国英语讲解的课还是改选潘家洵先生用中文翻译的课,一问吴先生,才知道外文系二年级规定都选陈福田教授的英文散文及作文(一),教室是昆中北院2号……”他不知道,钱锺书这学期已经没有再回联大了,后来在日记里也没有提及,似乎并不关心。他晚年接受采访时,谈到老师的离去,认为是人际关系紧张造成的:“陈福田和叶公超都有排斥钱先生的思想,所以,钱先生在联大只教了一年(1939年),后来就去湖南了。”这显然不是主要原因。

1939年10月11日,新学年开始上课。许渊冲上了陈福田的课后,比较满意,无意中把他的课和钱锺书的课作了一个比较:

上午第二堂课陈福田先生讲英文散文和作文,他是清华大学外文系主任,我们用的大一英文教材就是他编选的,给了我们不少英美文化知识,对联大学生都起了一定的作用。他人高大,身体强壮,英语说得非常流利,讲解也很清楚明白,教材用的是美国大学用的《英美散文读本》。今天讲第一课Sang(俚语),他先要我们把自己所知道的英文俚语写出来。这对美国大学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对中国学生可难了,可见陈先生是把联大学生当美国学生对待的。我只写得出一个俚语:You will catch it.(你要挨骂了。)可见我的语言知识很不丰富。陈先生要我们先读课文,进行分析,再和注解对照,如果意见相同,那是Great minds always agree(英雄所见略同),如果不同,也不要盲目相信别人,这大约是美国大学的教法。他又比较character(性格)和characteristic(特性),说前者是总称,后者是分称。作为语言教师,的确不错,但是没有听到钱锺书先生那样的惊人妙语。

上英文作文课,陈福田先生用图解来分析课文,简单明了。《俚语》的结构是两条线,一短一长。《什么是思想》是四条长线。《大学教育的目的》却是七条线。每条线又一分为三。这样分析相当清楚。读参考书Jameson的《欧洲文学简史》,这是清华大学自编的教材,钱锺书先生做学生时曾用过。

许渊冲对陈福田的肯定,除了上课,还在给分数,甚至认为陈“很爱国”,这出乎一般的意料:

陈福田先生的分数真松,所以大一英文甲组得八十几分的很多,钱锺书先生的乙组却只有一个,因此不能以分数论人。

英文散文与作文课上陈福田先生讲时事英文:德国打闪电战(Blitzkrieg or lightning war),中國的战略(strategy)是持久战(protractedwar),战术(tactics)是消耗战(war of attrition);日本的战略是歼灭战(war of annihilation),战术是钳形包围攻势(pincers’movement or offensive)。陈先生是华侨,倒很爱国,关心时事。

等到大三时,许渊冲发现陈福田的西洋小说课上得不怎么样,很失望:

上陈福田先生的西洋小说课,他基本上是拿着Professor Pollard(吴可读)的讲义照本宣科,每句念两三遍,连标点符号都照念不误,要我们听写下来。这样用教语言的方法来讲文学,令人大失所望。每读一本小说,要写一篇报告,但是只写故事内容,不写欣赏或批评的意见。这样除了练习写摘要外,文学上能有什么提高呢?陈先生讲大二英文时分析语言还好,没想到讲文学课这样差。也许这是美国大学的教法吧。

许渊冲后来总结在联大第一学年学习的收获,结果让人意外:“考入联大时是外语系第七名,学了一年,还是中等水平。总结一下,上课似乎不如自学所得更多。”钱锺书对他的影响到底有多少呢?许渊冲晚年总结联大学习对自己影响时提到了老师钱锺书:“大一下学期又过去了。一学年到底又有多少收获呢?首先,我认为最大的收获是人生观的树立……其次是这一学年打下了中外文学的基础。散文如朱自清、朱光潜;诗词如闻一多、浦江清;小说如沈从文、萧乾;戏剧如曹禺、徐纡;英文如叶公超、钱锺书,都给了我不同的启发。”“总而言之,钱先生对我们这代人的影响很大,指引了我们前进的道路……我看联大的历史也可说是人才的竞起,不少人才受过钱先生的教诲,是他在茫茫大地上留下的绿色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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