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马融《广成颂》作年考

2022-03-18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后汉书

杨 鉴 生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马融(79—166),字季长,扶风茂陵人,东汉首屈一指的经学大师,也是有汉一代著名的文学家。《隋书·经籍志》载梁有《马融集》九卷,明张漙《汉魏六朝百三家集》辑有《马季长集》一卷,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一八收其文二十篇。其所作名篇《广成颂》,收于《后汉书》卷六十《马融传》,作年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后汉书》本传明指其作于汉安帝元初二年(115),刘跃进先生《秦汉文学编年史》从之[1]465;陆侃如先生《中古文学系年》以为本传不可信,而系于元初五年(118)[2]144,陈文新先生依据文中“十二年”之语,亦从陆说[3]257;唐兰先生以为作于汉桓帝延熹元年(158)(1)唐兰《马融作〈广成颂〉的年代》,上海《大公报》1947年7月16日第8版,第33期《文史周刊》。。此外,《艺文类聚》卷一百《蝗害部》引曹丕《典论》提及马融《上林颂》,云“议郎马融,以永兴中帝猎广成,融从。是时北州遭水潦蝗虫,融撰《上林颂》以讽”,严可均《全三国文》卷八《魏文帝集》将其辑在《典论·论文》篇下,注云“本传作元初二年”[4]1098,把《上林颂》与《广成颂》当作同篇。夏传才先生《曹丕集校注》 云“此《上林颂》或为《广成颂》,则永兴当为元初”[5]243,傅亚庶《三曹诗文全集译注》直接校改《上林颂》为《广成颂》[6]547。笔者以为,陆说可从,只是略有疏漏,宜以补正,《广成颂》当作于元初四年(117)九月。

确定《广成颂》作年,首先应该明确以下两个问题:一、《广成颂》和《上林颂》不可混为一谈;二、《广成颂》与《文馆词林》中疑似《广成颂》残篇并非同篇之文。

《上林颂》和《广成颂》皆为马融所作且各自为篇,文献有可征者,不容置疑:南朝刘勰《文心雕龙·颂赞》云“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7]327,即可为证;而这个证据还可推到更早的晋代,挚虞《文章流别论》曾说“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4]1905。他们都认为赋、颂有别,不可混为一谈,特别举了马融《广成颂》《上林颂》这两篇有代表性作品为例子,显然《广成颂》《上林颂》绝非同篇。而今存《文馆词林》,其第三四八卷虽为残卷,马融《上林颂》和《广成颂》之篇名皆赫然在目,罗国威在《上林颂》条下作了校记,指出“此篇原佚,其他文献无载,严辑《全三国文》无收”[8]126,可见《上林颂》和《广成颂》绝非同篇。尽管《上林颂》已佚,却并非无迹可寻,据曾朴《补〈后汉书·艺文志〉并考》和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隋朝杜台卿《玉烛宝典》卷三引马融《上林颂》曰“鹁如烟”,可惜严可均辑《马融集》未曾留意。以上迹象表明《上林颂》和《广成颂》各为殊篇,昭然若揭,此其一也。其二,据罗国威《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弘仁本有一卷次不明、作者不详、阙题且首尾不全的残文,第四、第五句为“径造舟之飞梁兮,迄广成之囿园”。杨守敬在日本发现第三百四十八卷中马融《广成颂》,刊刻《古逸丛书》和后来杨保初在此基础上补充刊刻《文馆词林》,都没有将其刻入[9]286—289,之后董康赴日继续搜集《文馆词林》,发现并抄录新佚文外,也抄回此卷,同样认定其为第三百四十八卷的马融《广成颂》,张钧衡刊刻《适园丛书》宣称将董康所获辑入,实际也没有收入此文(2)参《文馆词林汇刻》卷前目录及卷末附张钧衡跋,载《适园丛书》第3集,民国5年吴兴张氏刻本。。据罗国威《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可知,第三百四十八卷今存共有四篇:西晋张载《平吴颂》半篇和三篇有目无文即东晋孔宁子《平洛颂》、马融《上林颂》、马融《广成颂》。可见无论是杨守敬还是董康都没有看到全部第三百四十八卷,否则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不将《平吴颂》刻入。而杨守敬和董康所见第三百四十八卷是否就是载于《后汉书》本传的《广成颂》,还是所见首尾不全的残卷中因“迄广成之囿园”句有“广成”二字,而想当然以为就是《后汉书》里的《广成颂》,不得而知,但不管如何 ,这篇残文都不可能是《广成颂》,理由有三:一、《广成颂》是以密封上书皇帝,文中马融自称“臣”,而《文馆词林》残卷,采用主客问答形式展示主题,二者形式截然不同;二、《广成颂》首叙写作目的,主体部分描写了虚构的校猎广成苑全过程,末尾以校猎后施政结笔,全文一气呵称,而残卷若属《广成颂》,应是节选,两者照理可以衔接,然而残卷实在是无从安插;三、《广成颂》与残卷主旨倒是不谋而合,都极力宣扬校猎的重要性,恰恰却证明二者并非同篇,如《广成颂》云“乘舆乃以吉月之阳朔,登于疏镂之金路”,从陆路进发,一番田猎后,“改乘回辕,溯恢方,抚冯夷”,“旋入禁囿”,“以临乎宏池”,进入广成泽了,残卷云“既览斯而奄思兮,复动轸而南辕。径造舟之飞粱兮,迄广成之囿园”[8]485,所言与之同,《广成颂》云“盖安不忘危,治不忘乱,道在乎兹”,残卷亦云“存不忘亡,安不忘危”[8]486,命意全同,可见《广成颂》与《文馆词林》残卷所载内容方面有因袭的可能,但绝非同篇之作。

明此二问题,再来讨论《广成颂》作年,问题可迎刃而解。既然《广成颂》与《上林颂》为两文,曹丕《典论》云“议郎马融,以永兴中帝猎广成,融从。是时北州遭水潦蝗虫,融撰《上林颂》以讽”,说明永兴中马融所作乃《上林颂》,而非《广成颂》,《全三国文》注云“本传作元初二年”,乃是无的放矢,夏传才《曹丕集校注》 云“此《上林颂》或为《广成颂》,则永兴当为元初”更无根据,傅亚庶《三曹诗文全集译注》直接校改《上林颂》为《广成颂》,尤为不妥。陆侃如《系年》云《广成颂》“曹丕《论文》以为作于永兴中,那也是不可信,因为他正在朔方”亦属画蛇添足。而唐兰《马融作〈广成颂〉的年代》一文所依据《文馆词林》残卷既然并非马融的《广成颂》,那作于桓帝延熹元年的说法自然就站不住脚了。刘跃进先生以为当从本传作于元初二年,理由是邓太后辅政在和帝死后的元兴元年(105),下据元初二年(115)刚好十二年,与文中提到的“方今大汉收功于道德之林,致获于仁义之渊,忽蒐狩之礼,阙槃虞之佃。暗昧不睹日月之光,聋昏不闻雷霆之震,于今十二年,为日久矣”正相吻合,因此,“不应怀疑此赋作于本年(115)的记载”。不过,刘跃进先生也指出几点矛盾:一是安帝元年(106)至元初二年(115)仅十年,与文中称“十余年”“十二年”不符;二是马融入东观时在永初四年(110),至元初二年仅七年,与本传称“滞于东观十年,不得调”亦不合;三是马融四十三岁复出,是禁锢六年,不是十年;四是元初二年“五月,京师旱,河南及郡国十九蝗”,与文称“今年五月以来,雨露时澍,祥应将至”不符。这些说法考索详细,然仔细推敲,所谓矛盾的说法似是而非,而元初二年作赋的说法亦难成立。因为本传载马融是以密封的形式上《广成颂》,那是有深意的,实质是要求皇帝通过讲武的形式亲政,反对邓太后临政的,马融上赋,一定是越过邓太后,上奏给安帝,而文称“伏见元年已来,遭值戹运,陛下戒惧灾异”“陛下履有虞烝烝之孝”,既言“元年”,当然是安帝永初改元之年,一再称“陛下”,更是确证了。故而文中提到的“方今大汉收功于道德之林……于今十二年,为日久矣”,其中所称十二年不当从殇帝时邓太后摄政算起。更为直接的证据是,即使从殇帝元兴元年(105)至元初二年(115)最多只有十一年,无论如何也不足十二年。

这里也有个疑问,“元年以来”即永初元年,而文中所言“方今大汉收功于道德之林……于今十二年”,显然是从安帝即位延平元年算起,为何二者不一致呢?这是因为安帝永初元年地震、水涝、蝗灾、西羌反叛等灾祸频仍,故而史书所言安帝时灾祸,皆从改元之永初元年言起,如《后汉书·邓骘传》曰“邓骘为大将军,遭元二之灾,人民饥馑”、《陈忠传》曰“自帝即位以后,频遭元二之戹。百姓流亡,盗贼并起,忠以为忧,上疏曰‘臣窃见元年以来,盗贼连发……’”云云,所谓“元二”即指安帝永初元年、二年(3)《后汉书·邓骘传》云,邓骘拜为大将军,“时遭元二之灾,人士饥荒,死者相望,盗贼群起,四夷侵畔”,章杯注云:“元二即元元也。”从北宋开始,赵明诚、洪适、王楙皆予以反驳,他们依据王充《论衡·恢国》以及《后汉书》《石门颂碑》等文献认为“元二”乃“元年二年”省称,可从。,所以两种提法并不矛盾。因此从“十二年”推算,《广成颂》当作于元初四年。《广成颂》言“今年五月以来,雨露时澍,祥应将至。方涉冬节,农事闲隙,宜幸广成,览原隰,观宿麦,劝收藏,因讲武校猎”云云,《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建安二十一年”下裴注引王沈《魏书》曰“有司奏‘四时讲武于农隙。汉承秦制,三时不讲,唯十月都试车马’”,说明东汉讲武在十月,文云“至于阳月,阴慝害作”,“阳月”即十月,又言“乘舆乃以吉月之阳朔”云云,吉月之阳朔即十月初一日,知该文应作于十月前,文云“方涉冬节”,则当作于秋冬之际的九月末。本传所言元初二年当是四年之讹。

本传李贤注引《马融集》云“时兄伉子在融舍物故,融因是自劾而归”,又云“《融集》曰‘时左将奏‘融遭兄子丧自劾而归,离署当免官’。制曰‘融典校秘书,不推忠尽节,而羞薄诏除,希望欲仕州郡,免官勿罪。’禁锢六年矣”,禁锢指免官无职务,不得起用,“六年”是指马融兄子丧后自归,被免东观校书郎中,之后禁锢六年,与滞于东观十年不可混为一谈。不过,马融元初四年上颂即被禁锢的话,上据永初四年入东观应是八年而不是十年,下距元初七年是四年,也不是六年。这里的关键是“时兄伉子在融舍物故,融因是自劾而归”以及“时左将奏‘融遭兄子丧自劾而归,离署当免官”的“时”,即马融禁锢之年不是上《广成颂》当年,而是之后的两年即元初六年,复出之年亦不是安帝亲政之年,而是在延光三年(124)。例如史书中叙述皇帝承位或换代,在时间用语上,往往用“即位”,或年号之前加“初”字,这是史家为叙述之便的笼统说法,绝不意味着就是即位的当年,这类例子比比皆是,不必枚举,同样这里“时”也是笼统说法。而本传云“太后崩,安帝亲政,召还郎署,复在讲部。出为河间王厩长史,时车驾东巡岱宗。融上《东巡颂》,帝奇其文,诏拜郎中”。安帝东巡是在延光三年(124),可见马融禁锢后复归即在该年,他在复出后旋即又出为河间王长史,恰逢安帝东巡,他便上《东巡颂》。从延光三年逆推六年(119),马融自劾归家为元初六年,此时距永初四年初入东观正好十年。从上《广成颂》至自劾归家,中间隔了两三年,马融已在东观任职七年,本应该调职或升迁,由于受《广成颂》事件及元初五年任尚事件牵连,不仅未能如愿以偿,又继续呆了两三年直至任职十年,故马融无法忍受,借兄子之丧弃职归家,这正是本传所言“滞于东观十年不得调”之意。

可见,马融于汉安帝永初四年(110)入东观,元初四年(117)上《广成颂》;元初六年(119)自劾归家,上距初入东观十年;延光三年(124)复出,上距自劾归家六年,时年四十六岁。

猜你喜欢

后汉书
浅析《后汉书》和《通典》有关羌的若干异同问题
《史记》、《汉书》、《后汉书》之《西南夷列传》异同比较
先秦至两汉女性文本研究
《史记》、《汉书》、《后汉书》之《西南夷列传》异同比较
传记形成与“处士”形象建构
论白寿彝先生对范晔和《后汉书》的研究
《后汉书》郭玉脉法校文
THE STONELIONS OF CHINA
《谢沈后汉书》鲁迅辑本考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