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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叙事的“哲学与文学”
——以《欲望的旗帜》和《月落荒寺》为中心

2022-03-18

关键词:格非旗帜哲学

刘 潇 萌

(1.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2.沈阳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读《月落荒寺》的时候,仿佛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于怀,原本以为只是熟悉格非的创作风格而产生的错觉,或者是因为它和《隐身衣》中有相同、相近的人物,并且还都有很多与音乐相关的内容。但是,当那本很多年前的小说被找出来的时候,这种熟悉是由何而来便瞬间明朗了。眼前的林宜生与在阅读记忆中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曾山交错叠合,他们如此相似,仿佛是从过去的时空穿越而来,一些内在的特质,在经过了大气高压的挤压和时间的切割之后,以碎片化的状态继续存在。当然,他们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时代、物质环境、家庭和朋友都糅进了他们不同的方方面面。即便如此,当我们“初识”林宜生的时候还是会第一时间想起《欲望的旗帜》,想起曾山。难道这是塑造他们的作家格非有意而为之吗?1988年李陀在给格非的一封信中曾经告诉他:“不要害怕重复,重复在写作中有时是必须的。”[1]34“重复”是什么?如果《月落荒寺》就是那个“必须的重复”,那么,格非究竟想要重复的是什么?

《欲望的旗帜》是格非1996年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它被认为是作者的转型之作。但是转型的成功与否始终存在着一定的争议。面对不同的质疑和批评的声音,格非的回应显得有些模糊或过于沉默。而“静默”十年之后的再度长篇小说写作——《人面桃花》,其浓厚的古典意蕴和叙事迷宫的精巧运用,让人们产生“先锋小说”时期的“格非”重新回归的感觉,被称为“前夜刘郎今又来”。随着《山河入梦》《春尽江南》的相继出版,人们就很难再说这时的格非是转型后的格非,还是重新“回归”的格非了,尤其最后一部《春尽江南》,它既是三部曲之一,同时也延续了其现实题材的创作。那么,二十年后的《月落荒寺》与《欲望的旗帜》的紧密联系,是不是可以算是一个延迟的“回应”呢?他想要用这两部作品来证明什么吗?它们在一定程度上的相似,是否说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不论外界的声音如何,格非都始终在坚持着自己的某些想法。那么,他坚持的到底是什么?而它们的不同,是“曾山变了”还是“格非变了”?这样,我们再来看这两部小说,把它们放在一起会是很有意义的一次探究,它既是一个梳理的过程,也是一个求证的过程,我感觉,这样的叙事既来自历史的彷徨,也一定有复杂现实的即时回响。

在这里,我们可以把林宜生和曾山做这样几项简单的对比,相关问题的答案就会在对比中渐渐浮出水面。首先,林宜生和曾山都是哲学专业的副教授。曾山在哲学系,一直从事西方古典哲学的研究和教学;林宜生所属马列教研室,负责两门公共基础课的教学,他的研究从西方古典哲学转向了老庄、王阳明和佛学,又恰逢传统文化的市场红利,因此,通过给企业培训又获得了可观的讲课费用。林宜生之于曾山,专业研究方向的转换,身份地位的提升,和随之而来的经济收入的增多,我们完全可以把林宜生定义为曾山的2.0升级版本。仅凭上面的对比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显然有些牵强,但是《欲望的旗帜》中的一些细节,应该可以更具有说服力。

“哲学系将会不复存在”[2]45,类似这样的话语在《欲望的旗帜》中多次出现。我们可以把它看作叙事的线索和悬念,用来推动情节的发展;但是,设若我们将其与《月落荒寺》衔接起来再看,就会发现,这个伏笔竟然埋藏了二十多年。它虽然只是一句话或者是一个想法,但其实是预测了十几年的高校教育变革和个人命运的更迭,或者说预留了这个空白。格非在《欲望的旗帜》的结尾为大部分人物形象的生长画上了句号,算是做出了一个较为完整的交代,却唯独刻意让曾山“空缺”,而《月落荒寺》中的林宜生恰好出来延续了曾山的未来。就是说,林宜生的出现和存在才避免了格非写作在某种精神脉络上的断裂。

《月落荒寺》中,作者简单地用“因觉得康德和海德格尔毕竟不能‘了生死’”[3]9这样的说辞,为林宜生转向中国古典哲学研究做了解释,但无论怎么看,这个理由都显得有些单薄和过于敷衍。其实,文本中林宜生的思想和言行,与“了生死”或者中国哲学的关系并不明显,而真正的理由,我们是完全可以顺着《欲望的旗帜》的脉络推测出来的。曾山与佛学院院长慧能的关系是很亲近的,他有可能是受了慧能的影响;也可能是在导师贾兰坡的论文《轴心时代的终结》中获得了某些重要的启示,抑或在一个“混合”的时代,选择做“混合”的学问;或许是听从了导师的建议——“如果你仍然像以前那样对中国哲学不屑一顾的话,我劝你多读一些德国人的著作。”[2]45那么,在读了德国人的著作之后,曾山转而开始研究中国哲学了;而文本中的这几条线索,无论哪一个起了作用,最终都会导向“林宜生”这个结果。但是,笔者认为一定还有更内在、更隐秘的深层原因,将会在后面进一步探讨。

其实,到此林宜生和曾山的关系已经被拨开了第一层。我们再换个角度来看,情感的这一层次实际上已经显现出来了,他们的关联也就更加紧密了。最直观的是他们都曾有过婚史,且每一段感情都算不得幸福。他们的第一任妻子在离婚后的生活也都很糟糕,而与之相关的还有他们与子女的关系,都要比一般的父子生疏一些。不过,在《欲望的旗帜》的结尾部分,曾山和女儿留下了这样的背影:“曾山拉着女儿的手,沿着灯火通明的街道,朝前慢慢走去。”[2]309这个画面仿佛就是为了《月落荒寺》而“预留”的,一个开放性的结尾通向了父子关系的跨时空“修复”。这样,《月落荒寺》中林宜生和儿子的感情平顺地连接上“朝前”的趋向,在岁月静好中慢慢变得亲近起来。虽然,孩子的性别有所变换,但是这条情感线是延续的。在爱情和亲情的维度里,这两个人的相似性还远不止于此,一些细节无须赘述,唯有向更深一层探究才更具有说服力,那就是他们的性格和个性。首先,他们在情感上都显得有些淡漠,其实是源于他们都具有的深邃思想和一定高度的理性自觉。其次,《欲望的旗帜》中老秦形容曾山的那句话——“他这个人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2]15——是适用于二者的。他们都不是追名逐利、趋炎附势之人,欲望的旗帜不是没有在他们的心中升起,只是他们都懂得要节制欲望。虽然林宜生在全国各地赚讲课费,但我们还是看得出来他在名利和宁静之间留有空隙,他给儿子取名“伯远”,应该也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深远的期冀。再者,他们都有一定程度的失眠和抑郁,以及要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对心理和身体进行调理。表面上看,这些文字在文本中很容易找到,但文字背后却潜隐着性格中最神秘的部分。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前面的几个层面都只是在“画皮”,而挖掘心理问题的真正成因才是“画骨”。这个“骨”所包含的不只是这两个人,更代表着格非作品中某类群体的灵魂画像,当然,也可能是整个时代的精神图谱。这里面深度隐藏着超越了性格、情绪、疾病、心理的范畴,或许,这才是最接近“了生死”的哲学命题。

戴维斯·麦克罗伊的一本名为《存在主义与文学》的书,我曾将之视为打开格非小说奥秘的密钥和宝典。无疑,“存在”一直是格非想要用文学的方式来破解哲学密码的重要节点或壁垒。当然人的存在的复杂性不是平面的、简单的,或者用一个故事或者一个人物形象可以阐释的,所以,格非在接受专访时曾说,从《江南三部曲》到《望春风》,然后到《隐身衣》《月落荒寺》,是有连续性的,而且有些主题是有承继性的,当然也有区别,因为生活在不断地变化[4]。但是格非并没有提到《欲望的旗帜》,他可能是“忘记了”或者有意忽略了《欲望的旗帜》这部作品,而以长篇小说为限,我坚信它才是“连续”“承继”前面叙事母题的内在精神逻辑起点。

简单地说,这个起点始于两个字:“欲望”。不夸张地说“铺天盖地”的欲望,在《欲望的旗帜》中弥漫或横飞。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欲望”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整部文本的字里行间都成了欲望的发酵腾挪的空间。兴奋、满足、激动、失落、苦闷、悲伤、忧愁、焦虑、愤怒……格非几乎把与欲望相关的所有情绪都写了进去,毫不掩饰也毫不拘谨地演绎在一个混乱而无序的世界里,现实欲望、身体欲望、精神欲望的这面旗帜是如何高高地升起。

但是,人们会好奇地问:“欲望的旗帜”升起来之后怎样?虽然在当时就有很多揣度和探讨的文字,分析、推测格非未来的写作会否继续描述、构建什么样的图景,人们都坚信格非不会对“欲望”的回响就此“罢手”。果然,格非选择在不算漫长的十多年之后,用《春尽江南》来接续、解答这个问题。在这里庞家玉被欲望绑架的短暂一生,宣布了最高点的到来,同时也预示着其命运下降的必然趋势。仔细想想,被欲望驱使的人们,在格非的小说中都没有得到理想的结局。欲望的无限、无尽,让人们都成了永远的仆役。《欲望的旗帜》中的贾兰坡跳楼死了,子衿疯了,邹元标被枪决了;《春尽江南》中的庞家玉死了,《月落荒寺》中的白薇穷困潦倒地活着……他们在获得满足的同时也把欲望再次升级,灵魂就会随之负重,越陷越深。而曾山和林宜生与这些人是不同的,他们没有因欲望而失去理性,但却因为理性而拥抱了荒芜,所以,他的失眠和抑郁也就顺理成章了。在一定程度上,欲望总是对人性本身和社会既有秩序、规范的不期然的冒犯,而格非叙事所涉及和表现的人群,大多总是纠结于感性、理性在欲望之流里的起伏。因此,他们各自的命运、人生抉择,或离奇曲折,或困惑焦灼,许多生命处境和结局令人匪夷所思。从这个角度看,格非所呈现的存在世界,既有斑驳的表象、假象,也有感性、肉体的混沌之暗,格非既擅于打碎这个假象的表象世界,展开来给人看,也更愿意揭示人性、存在和灵魂结构本然的真实形态。

世间万物有升必有降,这是客观存在的必然规律。显然,格非并不想用他讲述的故事来违逆这个“客观规律”。那么,欲望降下来之后呢,会落在哪呢?——当欲望的旗帜落在了“荒寺”,那就只剩一片荒芜了。虽然“荒芜”也一直是格非对人的存在的深层拷问,几乎他所有的小说中我们都能嗅到或多或少的那点“荒芜”气息。但这并不意味着《月落荒寺》要书写“荒芜”,恰好相反,《月落荒寺》却是抵抗“荒芜”的。当然,我们不可能离开语言去思考和感受这个世界的一切,这就意味着像“欲望”被抽象为某种精神存在物时,格非必然要选择与之对应或“抗衡”的另一个载体,或者是意象呈现,或者是“情境”。而“荒芜”“荒寺”,在这里恰好构成一种氛围,一种情境,这就是语言所构建的新的空间结构,成为对以往存在之思的深入延展。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格非这二十多年创作的大部分作品基本可以归为同一系列,由此一个清晰的脉络已然显现。格非似乎早有谋划,这自然不是巧合的拼凑或者无意识的结果,它们更像是鸿篇巨制被打乱了时间而重新划分为几个组成部分,既是独立的,又是相互联系的。所以,这条贯穿始终的脉络亟须被阐释,它的发生、变化、定点、顶点、现状以及未来的可能性发展,将这些清晰地梳理之后,格非把自己与世界建立的联系,对世界的阐释,对存在的沉思,包括他赋予它们的文学形式,都会一一呈现。我们很难不对他缜密且具有系统性的思维和布局肃然起敬,而连接起来这些其实已经无形地汇编成格非的另外一部文本——《格非的哲学与文学》。

也许,格非当年对李陀的那句话并不以为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创作的持续,他发现“许多作家一生的写作都是围绕一个基本的命题,一个意念的核心而展开的”“每个作家都有各自的责任,有其需要表达的根本的意图。尽管这种意图有时不为人知”。作家们会把每个作品都看作是对自己的超越,但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种“超越”其实是某种深邃的“重复”,格非将之称为“深刻的重复”[1]34。他在做这些思考和分析的时候是1994年,那个时候他是否已经开始策划他的“重复”,并持续了二十多年,跨越到另一个世纪呢?必须强调,他所说的“重复”,当然不是机械地重复。作家创作围绕的“命题”“意念”和作者的经历、学识、世界观、自身的气质和感知方式都密切相关,而这些都是动态变化着的。随着外在世界的发展、时间的累积,作家也在不断地丰富、调整。这也是一个需要辩证看待的问题。格非的创作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可以说“林宜生”是“曾山”的重复,我们也可以说,“林宜生”是“曾山”的超越。格非的重复是深刻的,是超越性的。从这个角度看,格非沿着剖析“欲望”的路径,实质上是在进行着一种“命运叙事”“灵魂叙事”,他是格非在两部具有一定“同质性”长篇小说里试图承载人性、命运、宿命的复杂性、不确定性和模糊性所作的一次尝试和努力。无疑这也是格非文学叙事中的哲学之思和诗学呈现。

总之,任何事物都存在着巨大的多重的可能性、不确定性,这是文学叙事的魅力所在。那么每一部小说的结构,在一定意义上都极有可能成为对经验、现实和历史的解构,或者成为对现实、历史、真实的重组、重构。这是一个文本对历史、经验“还原”的整合过程。格非早期小说《迷舟》《褐色鸟群》《敌人》《雨季的感觉》等文本,之所以能成为“先锋小说”代表作,或先锋的经典文本,其中最重要原因,就是对历史和经验的再梳理、再呈现。当然,这类叙事,完全是格非叙事策略、哲学、理念聚合、发酵的产物,以至于让叙事重新还原历史,再次虚拟出新的存在世界可能性。进一步说,这是作家间接地反思生活、世界的重要途径之一。这是由作家的“感觉结构”决定的,就像格非那部《雨季的感觉》,事物的多种可能性、不确定性纷至沓来,显示出作家事物的审美判断,对现实、历史的想象变得既有方向性,也呈现出朦胧的、暧昧的、虚幻的美学氤氲。无疑,格非选择如此打开历史和现实的隐秘通道,无非是让叙事更加无限度地接近真实。历史和现实在不同的文本容器里,散发出虚构的激情和力量。对于作家格非而言,正是因为他找到了新的想象的可能性和叙述的定力,他才有可能逼近事物本身或本质,建立人与事物之间存在的复杂、神秘联系。因此,我们也在格非如此漫长而静寂的写作中感受到他对历史、现实、事物的坚韧思索,以及叙述的执着。当然,这也是格非的哲学和叙事诗学。

我在想,不知道是否有人好奇过,为什么格非会把林宜生和曾山所学和从事的专业设定为哲学?《欲望的旗帜》中,曾山的母亲、张末,某种程度上包括曾山自己,都表示过对哲学的质疑,“哲学对于通常意义上的生活并无任何助益,相反,它只是一种障碍。我们借助于它的光芒,只能更确切地感受到绝望或废墟的性质。它是一个陷阱。”[2]266他因此撕碎了自己的论文。《月落荒寺》中,老贺的爸爸,一名科学家,向林宜生提出了他长久以来对文学的疑虑:“作家也好,诗人也罢,本来他们有义务向我们提供正能量,……但他们似乎更愿意在作品中写负面或阴暗的东西,这到底是为什么?……另外,作家和诗人的神经又过于敏感,……他们连自己都没能照顾好,又何谈去帮助这个世界呢?”[3]72这样的疑虑也是大众的疑虑,是近三十多年来大众乃至教育发展对人文学科的否定和质疑。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否也代表着格非如何处理哲学和文学的关系,选择如何与自己的创作相处?

我们会发现,在格非几部小说中都有与宗教相关的叙事,而且比例并不算少。不过,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文本中频繁出现的这些教派、信仰,跟每一个人都有着或浅或深的牵扯,但又没有发挥它们被世人期待的作用,没有切实解决任何问题,也没有救赎某个人的灵魂。李绍基的拜佛参禅(《月落荒寺》),远谈不上是信仰,只是阻隔现实中不如意的壁垒罢了;楚云的“原罪”意识,显现了一定的基督教的意味,但故事并没有在这个方向展开,止于此而已(《月落荒寺》);而对佛教和道教的体悟变成了林宜生赚钱的工具。唐彼得,一个神学家、基督教徒,他在后现代主义和传统文化的会议上摇身一变而成为后解构主义大师(《欲望的旗帜》);佛学院院长慧能也被种种猜测指向为与师母有说不清的关系……如此重的笔墨难道只是用于点缀或者是讽刺吗?当然不是,这里深埋的是作者用他的心血滋养了几十年的那颗精神内核。

十分明显,格非有意在“架空”我们认知里的“宗教”“信仰”。不论是曾山和林宜生研究的西方哲学、中国哲学,还是现实中人们信奉的什么神灵,这些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所在。“信仰问题已经不是‘你是否相信上帝?’而是‘你是否相信你的自我,是否相信它真的存在,是否相信它可以超越你的短促、暗淡的生命,并且比虚弱渺小的你更强大?’”[5]28达到这样的“相信”,拥有这样的“信仰”,困难的程度并非常人所能到达。但是,格非用他的文本告诉我们:“真实的自我”是一切信仰的本源,也是宗教和哲学的根本。他的创作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介入现实,对无节制的欲望的否定、讽刺,到“江南三部曲”中对乌托邦的建构与消解,再到《月落荒寺》,知识分子、乌托邦、理想国、哲学、宗教……这些其实都在证明它们解决不了人类的根本问题,只有了解、相信自我才能到达那个彼岸。当我们发觉小说中的这些人在迷失和寻找中循环反复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在向自我靠近的过程。

其实,这种思想在《欲望的旗帜》的尾声,慧能的临别赠言——“生活在真实中”——已经留下了痕迹[2]315。这也是我认为《欲望的旗帜》是“欲望”之起点的另一个原因。二十多年后的《月落荒寺》用另外的一种方式再现了这几个字:“为什么文学作品中所体认的绝望和虚无,作为自我觉醒的必要前提不仅不是‘悲观’,反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乐观’。因为生活从来都有两种,一种是自动化的,被话语或幻觉所改造的、安全的生活,另一种则是‘真正的生活’,而文学所要面对的是后者。”[3]72萨特的这段话可以说是林宜生借来回答科学家提出的问题的,也正是格非给大众的答案,在某种程度上这应该也是格非对哲学和文学,对知识分子和自己的一个确切交代。

对知识分子的书写是格非从“先锋小说”时期就开始并一直持续的主题。但是,我们都淡化了这种“持续”的背后那个充满焦虑、忧患意识的知识分子格非。实际上,他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用“知识分子”的群像不断地进行“自我”的重塑:世界、个体、欲望、荒谬、虚无、纯净、诗意……他通过探寻自我在世界上存在的边际,去感知、了解、接受、认同并建立真实的自我。“由于人的每一个行动,甚至实现自我的行动,都受到非存在和虚无的威胁,因此忠于自我绝非易事。几乎没有人能迈出这第一步,即承认他们的失望、空虚、犯罪,以及渐渐丧失生命力这些事实,以便了解他们。”[5]29格非早已用他的创作迈出了“第一步”。虽然这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忠于自我”,但从《欲望的旗帜》到《春尽江南》,再到《月落荒寺》,从上海、南京—江南—北京,从旗帜的升起到高潮,直至降落,从欲望—荒芜—真实,格非实现了忠实于他文学中的那个“我”。

在《欲望的旗帜》里,贾兰坡教授最终的期盼是在新的时代建立新的价值范畴,所以他激烈地批评宣告这个世界行将崩溃的曾山。曾山与现实、生活、真实的关系飘忽且隔膜,但是,从林宜生的身上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们的互文共生。林宜生利用专业知识的商业价值改善物质生活,同时他又能在关乎道德、伦理、公正的事情上守住价值的底线。当安大夫希望他接收一名跨专业免试推荐的转校生,一位集团总裁独生子时,他很清醒地选择了忠于自己。心理医生治疗的最终目的就是让病人认识真实的自己,安大夫对于林宜生的治疗一直不好不坏,却因为这样的事情迅速地实现了治疗的终极诉求,可见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讽刺。仅此细节就可以看出林宜山对自己的心理和认知都是有一定把控能力的。新时代的多方面变化促使了知识分子的定义和身份的转变,而知识分子在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对现代社会的适应过程中,也必然要完成这样的有机转化。这或许就是贾教授希望建立的新的价值范畴。这也是在前面提到过的“曾山”导向“林宜生”的更内在的深层原因。我们从这两个相隔二十年的人物形象的变化,真正看到了格非也在试图用他的创作建立某种新的价值范畴。

其实,在《月落荒寺》中还有一个连接未来的按钮,就是人工智能和科幻。楚云在看电影《西部世界》的时候有这样一段话:“只是在机器人的世界中,生命可以像海浪一般无尽地循环往复。在欣赏这部电影的过程中,楚云的记忆也一直在不断回溯。”[3]96我们该注意她回溯的记忆是什么?楚云哥哥的死而复生一直是个未解之谜,或许这段话隐含着破解的密码。伯远跟宜生说:“我看她(楚云)倒像是《银翼杀手》里的机器人,她从外星空来到地球上,执行特殊的使命。”[3]93这会是真的吗?格非在楚云和哥哥这条故事线索中埋藏了太多的秘密,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大胆地猜测,楚云和他的哥哥可能都是机器人呢?有人说《月落荒寺》是格非神秘叙事的一次回归,但是,我们看到了神秘中隐藏的科幻元素,或许这就是他下一个作品的潜在预告。在这里我们很好奇也非常期待有一天看到格非会真的按动那个“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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