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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罪得诗诗愈奇”
——明代滇云谪流诗人诗歌概观

2022-03-16周雪根

关键词:诗人

周雪根

(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云南远悬天外,关山重重,路远迢迢,属蛮荒之地、瘴疠之乡,自古被作为谪戍流放罪人之地,内地人视为畏途。自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以来,云南更被作为发谴罪人的重地。

诸葛元声《滇史》载,云南于“洪武初置省,流寓谪戍甚多”[1]290。他指出其显名者不止程本立、王景常、韩宜可,另外还有山东马莘、怀庆逯昶、金华楼琏、杭州平显、大名太守傅天锡、翰林学士曾日章、太平知府刘有年、侍读毛铉、长史胡粹中、诗人朱士林、翰林陈士瑞、主事寇克仁等。谢肇淛《滇略》卷六《献略》云:“国朝以迁谪流寓入滇者,不可胜数。”[2]60他胪列了明代迁谪流寓云南者数人,认为其中最著名的有学士王景常、武功伯徐有贞、修撰杨慎,其余为山阴韩宜可、崞县刘寅、山东高莘、德兴祝璀,并称他们“流风余韵,至今人能道说之”[2]60。(光绪)《永昌府志》云:“考流寓者当自明始,而谪戍者居多焉。”[3]293身为流人的杨慎在《溪渔诗集序》中说:“洪武中,学士王景常、御史大夫韩宜可、编修花伦(按:实为董伦)、长史程本立,名流诸公数十辈,先后流寓其地,诸执戟于役,又多江南移徙,敦悦余风,相观而善。自昆明,西届永昌,东极临安,人士彬彬,汲古摛藻。”[4]卷24,806云南第一部诗歌总集《沧海遗珠》辑录了明初流寓迁谪云南诗人方行、逯昶、王汝玉、平显等21家的诗歌作品近三百首[5]。(天启)《滇志》卷十三《官师志·流寓》中录明代知名的流寓人士45人,其中因贬或戍“迁徙”“安置”云南者31人[4]。有明一代,滇之流寓众矣。

集聚云南的这批谪士,不少儒家文化功底深厚,尽管有的不以文学称著,但多数人留有数量不等的诗歌,以诗称名者亦不少。清陈田《明诗纪事》甲签卷二十“邾经”条:“沐景颙录仲谊等二十一人之诗为《沧海遗珠》,譬诸谪仙夜郎之什、东坡儋耳之篇,六诏迁客琅琅振玉,当时转徙西南一隅者人才如此,可想见明初词客之盛矣。”[6]417明叶盛《水东日记》记载:“囯朝七十年来,文物之盛。江浙之秀,如王景彰学士、张宗海修撰之文章经术;沈民则兄弟、程南云之以词翰笔墨遭际荣遇;医而能诗如刘原博①,方外如刘渊然者,而皆出于云南,士大夫多夸异之。”[7]卷26,127诚如孙秋克先生所说,迁谪流徙者“或出于无心,或出于有意,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对云南文明深远的影响,从而形成了云南谪戍文学的极盛之时”[8]97。

尽管生活环境恶劣、条件艰辛,然而,不少谪戍者化愁苦幽怨为创作的动力,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作,形成独具特色的云南谪戍文学的盛况。

一、宁充口外三千里,莫去云南碧鸡关

充军人犯境遇相当惨,一旦入彀,往往是倾家荡产。明初规定“亲族有科敛军装之费,里递有长途押解之忧”[9]卷93。被流放后,流人面临两种严峻挑战:一是来自自然环境。西南瘴雨蛮烟,蛇虺成群,民谣称“宁充口外三千里,莫去云南碧鸡关”,环境之险恶荒寒,闻之令人不寒而栗。一是来自政治方面。作为刑余之人,流人死里逃生,饥寒交迫,被强制迁徙与管制,饱受凌辱、歧视与迫害。他们“极天下之苦”,呼天抢地徒叹奈何。他们的人生充满了血与泪,呻吟与哀号。

由京师、南京等地到昆明、金齿,里程之遥远,道路之险绝,世所罕见。流人沿着“难于蜀道”的烟瘴道路来到云南,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古人描写“普安入黔旧路”中许多路段十分险绝而令人望而生畏,“龙里六亭,石崖截立千仞,盘回复迮,人骑弗戒,恒有坠者”;“安南达查城,饶瘴疠,草青之日,有绿烟腾波,散为宛虹驳霞,触之如炊粳菡蓞,行人畏之。山幽箐邃,吐雾弥天,不分咫尺,行者前后相呼”;“查城四亭而达关岭,兹东路险绝首程也,左右皆崖箐万仞,中仅有道如梁,行者栗汗”[4]卷4,163-164。流人们承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历尽饥饿伤病、野兽侵袭、日晒雨淋、风吹寒冻的痛苦。阆州守妻宋氏借《邮亭题壁诗》记载当年因夫被诬罪坐戍金齿的悲怆哀绝之命运:“伶仃三口到京师,奉旨边军戍金齿。阿弟远送龙江边,临歧抱头哭向天。姊南弟北两相痛,别后再会知何年?开舡未远子病倒,求医问卜皆难保。武昌城外野坡前,白骨谁怜葬青草。初然有子相依傍,身安且不忧家荡。如今子死姑年高,纵到云南有谁望?”谪途中的万般艰难苦楚,亦无以言表:“空林日暮鹧鸪啼,声声叫道行不得。上岭险如登天梯,百户发送来取齐。雨晴泥滑把姑手,一步一仆身沾泥。晚来走向营中宿,神思昏昏倦无力。五更睡重起身迟,饭锅未熟旗头逼。”[1]292

史谨《摩尼岭》亦是对畏途生动形象的描绘,诗云:“昔闻摩尼岭,今次摩尼驿。自分天地来,险障西南域。山高日色冷,悲风惨松柏。人烟渺何处,我心恒戚戚。空畏豺虎飱,行人自相食。吁嗟微命存,苦被瘴疠袭。生者含疮痍,死者委荆棘。骨肉不相保,弃掷如瓦砾。眷兹飘零际,沉痛迫胸臆。去家日已远,前程杳难极。蔽体无完衣,充肠但梨栗。徘徊秋风前,倚剑三叹息。”[10]卷上《过黑松堑》再现边陲山势陡峭、路途艰难险阻、悲风四起、猿鸟哀鸣:“盘盘万松堑,山势如井陉。连峰枕其外,险阻由天成。层阴蔽长空,日影寒易倾。悲风四边起,猿鸟相哀鸣。我从中国来,至此心魂惊。骨肉虽在眼,相看共吞声。惭为阮生恸,努力趣前程。”[10]卷上

程本立《过清流关》:“昨日太山岭,今日清流关。谓非大行坂,所历亦险艰。前瞻何突兀,后顾犹巑岏。下或坠地底,上或登云端。筋力讵能及,十步九嗟叹。愿言御冷风,安得生羽翰。”[11]卷1道尽了流放路途的艰险。

杨慎被谪戍永昌,他真实记载了由昆明至楚雄云南驿一路的艰难苦楚。《白崖》诗云:“仆夫双牵缆,登岭如上滩。下坂亦何险,骏马如流丸。上下两艰阻,行路常苦艰。霖雨贯四时,阴箐不曾干。弱泥岂易蹑,弱枝岂易攀。暮投三家市。暂假一夕安。篁篱既穿漏,荆扉且无完。东家采樵女,适遭猛虎餐。哭声起邻屋,行者为悲酸。”[12]卷3行人登岭和下坂都要手拽大绳,脚下因下雨泥滑,一不小心就如滚丸,过岭时上下都很危险,夜晚投宿在破败漏雨的茅屋里,听到邻屋主人因女儿被猛虎吞噬而号哭,诗人心里万般难受,阵阵悲酸向他袭来。

流放贬谪文士除了要忍受旅途中的艰难辛苦和寂寞郁闷之外,更糟糕的还有枷锁的折磨、押送者的虐待凌辱。明代法律规定,备办军装等用品要充军者自理,押解由里递负责。押送途中,押解者“虑其逃逸”,又为“掩有其资”,对军犯“多严刑重锢迫之死”。

侥幸活着走到云南的流人到达戍所后还要承担沉重的劳役和兵役。按明廷规定,云南卫所军士是“七分屯种,三分操备,盖以七人所种之谷养三人”[4]卷32,1041。可见充军者多数要作为屯田军,承担其所充之地的屯田任务,还有一部分人要作为军士,承担戍边或作战的任务。他们被束缚在军队中、土地上,从事永无止境的苦役。思想上的屈辱、精神上的压抑是无法形容的。阆州守妻宋氏倾诉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摧折:“几回欲葬江鱼腹,姑存未敢先求死。前途孤身少康健,辛苦俸姑终不怨。姑亡妾亦随姑亡。地下何惭见夫面。说罢伤心泪如雨,哽咽垂头不成语。”[1]292

二、都将万迭青山恨,散作离愁一夜长

谪流文士背井离乡,多年在外,很难与亲人团聚,有的因为被贬谪,造成了妻离子散的不幸,“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因此他们笔下有许多思亲念家之作。忆弟、梦弟、寄兄、寄亲友、客怀、述怀、病怀、客夜、得家书等词眼触目皆是。刘叔让《忆弟》云:“漂泊嗟吾老,羁栖见汝难。西风鸿雁急,落日鹡鸰寒。渭北书长绝,滇南泪不干。朝思兼夜梦,怀抱几时宽。”[5]卷3杨子善《江上秋怀》:“新饭软炊菰米白,浊醪香泛菊花黄。故乡千里空回首,云树茫茫鬓发苍。”《江夜》:“梦后乡关徒怅望,越吟一曲强消愁。”《书怀》:“故乡鸿雁书千里,远浦牛羊屋数家。边塞柳营多苜蓿,石田空忆旧桑麻。”[5]卷3

客子思乡情怯,即使呼天唤地,往往事与愿违。施敬《梁山白云卷为卞千户题》:“十年远宦隔天涯,日日瞻云泪盈把。白云可望亲不逢,此心每与云俱东。”《南行途中寄钱塘亲友》:“万里移家入瘴烟,故乡音耗若为传。衡阳自古无来雁,况去衡阳又八千。”[5]卷4朱《寄伯礼兄长》:“春来见绿树,日夜忆连枝。梦断一千里,愁连十二时。鹡鸰飞雨急,鸿雁度云迟。无奈音书绝,其如鼓角悲。”[5]卷1曾烜《秋夜偶成》:“陇上俄闻梁父吟,异乡情绪独难禁”“夜雨惊残归国梦,秋风催动捣衣砧。欲凭樽酒忘羁恨,酒后那知恨转深”[5]卷1。这些都是典型的借酒消愁愁更愁。另有《秋夜》:“何处偏能断客肠,西风吹雨到池塘。都将万叠青山恨,散作离愁一夜长。”《答朱文粲》:“寂寞经年别,凄凉万里心”“谁识乡关念,时时动越吟”[5]卷1。刘叔让《夜雨述怀》感叹:“十年世事浑如梦,一夜雨声都是愁。南诏羁栖伤短鬓,东湖寥落忆扁舟。”[5]卷3

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到人日、端午、中秋、重阳等传统节日,游子思乡之情潜滋暗长,浓烈得怎么也化不开。韩宜可《和王太原中秋韵》:“未忍他乡死便休,每依南斗望中州。青天有月来今昔,白发无家几度秋。”[5]卷1精神上的压抑、无奈浸淫纸面。史谨《九日游云南太华寺》:“滇阳十载过重阳,忘却登高在异乡。回首故园天万里,剑锋处处割愁肠。”[10]卷中《九日》:“万里飘零十二秋,不堪频倚夕阳楼。瘴雨蛮烟朝暮景,平芜蔓草古今愁。酒酣欲尽登高兴,强折黄花插满头。”《端午》:“鹤发垂肩尺许长,离家三十五端阳。儿童见说浑惊讶,却问何方是故乡。”[10]卷下客居他乡,气候节令的变化很容易勾起流人无限的乡愁。史谨《客中寒食》云:“天地一身在,头颅五十过。无家拜先垅,空有泪成河。”[10]卷上《冬至》:“异乡冬至又今朝,回首家山入梦遥。”[10]卷中

秋风起,捣衣声急,倍引乡愁。平显《送胡思潜谪姚安》:“千里万里总莫论,慈母手缝衣尚存。十年噬指空倚门,堂背秋风老萱草。”[13]卷3思亲已成为一种心灵的折磨,诗人只能求助忘忧草,忘却由此而生的痛苦,尽管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谪流之人,难免遭受疾病之侵袭,需要亲人的照顾和慰藉,可他们独在异乡为异客,此时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尤为强烈。程本立《滇阳病起》写尽天涯游子情愫:“书签药裹客窗间,一月吟成病里闲。日日相看好颜色,人情谁得似青山。天涯病后命如丝,岂复形容似旧时。有客相辞汴州去,传闻政恐到吾儿。”[11]卷2疾病缠身,诗人心情自然低落消沉,何况孤身天涯,“亲朋无一字”,自己形容憔悴,无比落寞。此时此刻作者心中的愁苦正无处诉说,恰有客人来告辞要回汴州去,特来问询诗人有无音信要传递捎回。诗人此时的苦楚境况实在需要向亲人倾诉,但他却担心“传闻政恐到吾儿”,不愿家人为自己担惊受怕,只好强忍着痛苦,假装若无其事地叮嘱客人见到家人后报个健康平安的消息。《野宿》云:“已落南荒远,频看北斗斜。妻儿今夜梦,那识到天涯?”[11]卷1远方妻儿即使夜有所梦都梦不到天涯“滇南”,而诗人却为亲人牵肠挂肚,这份至情中浸满了人生酸辛。

故人的遇赦归去,常在诗人心头掀起巨大的感情波澜。施敬《送谭孟端》:“蘼芜叶齐春水生,故人欲归伤我情。醉中执手不忍别,路上逢人须寄声。”[5]卷4此情此境撞击着诗人敏感的神经和心灵。史谨《送屠先生》亦写人归吾不能归时的愁绪:“云际重登槜李船,纷纷离思满山川。十年为客双蓬鬂,千里还家一旧毡。南浦斜阳芳草色,东风啼鸟落花天。烟霞故旧如相见,毋惜登临费酒钱。”[10]卷中时空词的交互使用,更加增添了悲情色彩。

由美丽江南贬谪到极边烟瘴之地,心里的愁苦可想而知。史谨《过七星关》:“万里投南徼,层关度七星。岭云和瘴黑,木叶向冬青。路远家难问,愁多酒易醒。相逢但樵牧,何以慰飘零?”[10]卷上路遥归梦难成,只有借助家书向家人诉说衷肠。《得家书》云:“万里来从青海头,开封未读泪先流。书中不尽心中事,只恐看时我更愁。”[10]卷下我们可以想见当时诗人阅读家书时百愁沸涌、两眼发酸、低回欷歔不已的情形。

游子思乡,魂牵梦绕。楼琏《云南即事》感叹“独有江南征戍客,寻常清梦苦思家”[14]2164。胡粹中《次韵二首》吟哦“蛩声悲月冷,客意怯风凉。孤屿渔村外,荒邮野戍傍”[5]卷3。往往面对一人、一事、一景、一物,都会触发谪流诗人深沉的乡愁。徐有贞《鹧鸪图》:“披图无限江南思,不必闻声也自愁。”[15]卷5程本立《自姚安出普淜》:“远客谁无乡土念,悲笳吹动不堪闻。”[11]卷1《早发禄丰驿》:“若为看见梅花发,忽乱乡愁入故园。”[11]卷1《鹤庆驿会吴人冯广文闽人林税使》:“秋风千里莼丝滑,暑雨三山荔子生。远客相逢话乡土,天涯何限未归情。”[11]卷1

谪流滇云期间,平显反复提及故乡钱塘横里、仲墅、洛山,并将在滇居所命名为“思仲楼”,足以见出他对家乡的日思夜梦。诗如“四十余年故里远,洛山茶笋梦依依”(《次朱雪舟中秋韵》)[13]卷6、“翳桑未倒公徒戟,水竹空思仲墅村。老骨一函随所寓,底须惆怅洛山坟”(《自释》)[13]卷6。感人至深。故乡成为这些远离故土的流人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这些思乡之作,因浸淫了作者深沉的感情而具有感人的力量。平显一些思弟之作同样很能打动人,且数量不少,分别为寄赠仲权、仲容、仲彰、仲征、仲墨诸弟。如《二月十七夜梦仲权弟》:“辽海狞寒沁铁衣,雁行惊断帛书违。青云绿发尘中老,碧岭丹崖梦里归。万里故园空杼轴,三年犹子误庭闱。陟冈应念嗟行役,彼此临风泪各挥。”[13]卷5《二月八日寄仲权弟》:“汝浙吾滇二十年,东西万里各潸然。白头那忍东归日,北望辽阳又五千。”[13]卷8《闻仲容弟居横里》:“白头两地遥相忆,梦绕脊令原上沙。”[13]卷5

本国谪士情已不堪,归家“已恨蓬山远”,被流放异国的日本诗人那就“更隔蓬山一万重”。随着在华日僧的回国之路被阻断,他们有家难归,有国难投,身处海角天涯,对故乡魂牵梦萦,忆国思乡之情无时不有、无穷无尽,表达出来如泣如诉。天祥偶然听到叶榆城头的画角声,便引起强烈的思家之感,写下哀婉动人的《榆城听角》:“十年游子在天涯,一夜秋风又忆家。恨杀叶榆城上角,晓来吹入小梅花。”[5]卷4宗泐常常梦见归国回家,其《翠微深处》:“异域十年天万里,几番归梦海云东。”[16]卷1,19鉴机先《长相思》直抒胸臆,如泣如诉:“长相思,相思长,有美人兮在扶桑……长相思,长如许,千种消愁愁不舞。乱丝零落多头绪,但将泪寄东流波,为我流入扶桑去。”[5]卷4而《滇阳六景》乃借景抒情。《金马朝晖》“岂料常为南窜客,朝朝相对独为翁”;《滇池夜月》“坐倚蓬窗吟到晓,不知身尚在南州”[5]卷4;等等,不一而足。

故乡是远离故土的谪滇诗人内心深处最执着的情感归宿。对家乡的思念是此群体诗人诗作共同的也是很重要的一个主题。即使在许多吟咏风景诗和题画诗中,也饱含着深深的无奈和悲哀。其实,写羁旅漂泊、江湖奔走的艰辛也总是与思亲怀乡融为一体、密不可分,明写客居,暗写家愁,它们成为诗人抒发故土之思的一个最佳的入口与载体。

贬流之人在登临名山大川之时,也往往会勾起对家乡山水的怀恋,从而对壮丽山水的歌咏多与思乡之情纠缠在一起,这也是他们诗歌的一大特点。

三、床头黄金不足贵,惟有管鲍情何深

共同的命运和处境,使得谪流士人惺惺相惜,常有同病相怜之感。他们格外珍惜友情,异地他乡的友谊是疗治他们心病的良药,故谪滇文人患难与共,交往日多,相互发酵,相互激励。

杨宗彝与贬谪临安(今建水)的慈溪人桂慎,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其《寄桂宗敬》云:“每见临安客,浑无故旧书。客情都易老,乡谊未全疏。”[5]卷3《与友人同饮山阁》:“床头黄金不足贵,惟有管鲍情何深。与君久相别,相见还复离。”[5]卷3

施敬《送人还广陵》写尽万里故人情:“会晤情方洽,暌违意更长。天涯同是客,秋杪各还乡。分襟即万里,相顾两茫茫。”[5]卷4曾烜《寄友人》:“与君离阔十年余,两过江滨候起居。咫尺犹如千里别,飘零不寄一行书。”[5]卷1周昉《寄杨子东》:“钱塘旧友知谁在,万里滇南见子东。”[5]卷1朱《竹枝歌送萧月潭》:“子期逝矣谁知音,堪舆茫茫劳我心。”[5]卷1《过洛社留寄李耕隐》:“旧时松竹想无恙,暇日琴樽谁与同?”[5]卷1

平显把滇中友人视为患难之交。即使东归钱塘后,仍念念不忘当年的滇中好友,梦中还与他们共赏美景,同唱吴歌。《题扇寄诸滇友人》云:“三十年前滇海夜,扁舟吹笛望星河。醒来还拥毡衣卧,不识尘中暑气多。”[13]卷8《寄滇中友人》:“梦入滇池卷白波,密檀花发暖风多。画船总载江南客,齐唱吴腔子夜歌。”[13]卷8平显与朱寅仲的契分尤深,《怀朱寅仲》云:“不见故人三十年,死生契阔竟茫然。”[13]卷6史谨与命运与共、志同道合的平显相互欣赏、相互慰藉,订为金石之交,其《秋日写怀次韵》:“橘柚山林秋色老,江湖耆旧晓星稀。此时最忆平松雨,何处长吟送夕晖。”[10]卷中《寄题平仲微松雨轩》:“欲期剪韭思重到,三十年来负此心。”[10]卷中

杨宗彝因与友人久别积思成梦:“露下梧桐客梦醒,梦中犹记在滇城”,即使回乡许久诗人还时刻不忘滇云的好友:“何时更剪西窗烛?重把新诗与细评。”(《次松雨平先生韵》)[5]卷3。流人心灵上的互相慰藉成了他们自强不息及与命运抗争的不竭动力。

谪臣们长年寄居在他乡外省,与师友很难相聚,或刚刚相聚很快就得分别,有时生离意味着死别,自然有许多怀友、赠答、离别之作,流露出的真情,很能引起人共鸣。

史谨《挽景文伟》:“绝域归来几万程,偶婴斯疾卧延平。青骡忽报蓉城去,白鹤空依蕙帐鸣。驿路断云随旅榇,关河落日照铭旌。今朝归葬吴山侧,泪洒鸡坛忆旧盟。”[10]卷中胡粹中《挽光古逯先生》:“诗板刊成应自校,草书零落有谁收?欲寄东风一行泪,蜀江不肯向西流。”[5]卷3

中原流人除与本土籍士子密切交往,还与流寓日僧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平显与演此宗深交有情,其《寄演此宗》:“唱酬蔬笋气,梦寐葛藤谈。”[13]卷4《四月二十四日奉怀此宗大猷诸僧》:“交臂重成会面难,竹风何日报平安?”[13]卷6曾烜有《赠日本僧演此宗》、楼琏有《送镜中照上人兼柬斗南和尚》、胡粹中有《挽鉴机先和尚》、杨宗彝有《谢斗南禅师惠竹杖》。日僧也珍视与云南文人的友谊,借诗歌表露与云南文友的同好深情。逯昶去世后,鉴机先有《挽逯光古先生》,大用也有《挽逯光古》。天祥《哭宋士熙》云:“众山揺落日,那忍哭先生。老眼并无泪,深交最有情。”[5]卷4

对于远离祖国家乡的日僧,他乡友人的情谊尤为珍贵,是思乡愁绪中的抚慰和镇静剂,可以消解横亘心头的诸多块垒。眼见友人不断地离去,心里的触痛之大难以形容:“今朝又向江头别,目断孤云意万重。”(机先《送僧归石城》)[5]卷4“异域无亲友,孤怀苦别离。从今分手后,两地可相思。”(天祥《赠李生》)[5]卷4更有甚者还要面对友人的死去:“论交三十载,死别抱长悲。”(大用《挽逯光古》)[5]卷4“昨日来过我,今朝去哭君。那堪谈笑际,便作死生分。”(机先《挽逯光古先生》)[5]卷4忆国思乡痛苦之余,更添送友悼友之悲,它成为谪滇日僧绵延不绝的烦恼忧愁。

中国与日本一衣带水,两个曾有过长久交往史的国度,一批诗人于明初,因同被谪戍、同流一地的命运,因缘际会,紧紧联系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相互慰藉,相互取暖。是悲也?是喜也?

正因为《沧海遗珠》所录流寓诗人的诗歌情真意切,故《沧海遗珠》才得以名垂后世,影响深远。它被余嘉华先生誉为“省际、国际文化交流的奇葩”[17]。

四、慷慨对长风,坐感玄发皤

谪流文人负屈衔冤,备受迫害和刑罚,时常遭受押解人员的鞭挞和虐待,至贬谪之地还要承受岁月的煎熬。生活的艰辛和困顿不过是对肉体的小小折磨,精神上的孤寂与苦闷更使得谪流文人痛苦不已。可以说屈辱的贬谪流放生活像锉刀一样锉蚀着他们的心灵。“寄羁臣之幽愤,写逐客之飘踪”[18]卷8,故作者常借诗文纾烦遣愁,其咏史、怀古、咏物之作多是借酒杯浇块垒。

这批流寓诗人,早年多有宏伟的抱负、远大的理想,生活与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因某个细故冒犯了国君,得罪权臣,锦绣前途终化为谪戍边陲。从此流落万里,远离帝都,前程茫茫,起谪遥遥无期,满腹的苦闷幽怨,无奈失落。对被贬谪边地的愤懑不满,使流人在滇云的诗歌创作情调郁勃不平,风格悲凉哀婉,愤懑之情往往寄托于各种比兴之中。

谪流文士们对历史往事、历史古迹、历史人物很感兴趣,他们往往借历史人物和事件抒怀言志。史谨《九日》:“万里飘零十二秋,不堪频倚夕阳楼。壮怀空掷班超笔,久客谁怜季子裘。”[10]卷中曾烜《秋夜偶成》:“寸锥未脱囊中颖,断木谁修爨下琴?”[5]卷1韩宜可《和王太原中秋韵》:“客计空弹冯子铗,愁心长倚仲宣楼。”[5]卷1借冯谖弹铗和王粲登楼的典故,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理想成空的愁苦。

较一般流人幸运的平显,虽谪戍不久即擢拔为西平侯府教职,然政治前途渺茫难测,且远离故乡,故诗人屈辱地感到“愧余滞西南,如鸟铩羽仪”(《归杭迁葬故室承张廷璧以诗见寄次韵》)[13]卷1,有志不得获展,自言其生活状态为“霜晨雨夕书千卷,露叶风枝泪几行”(《竹西书屋》)[13]卷7。所写诗歌自然附着几分忧伤、凄楚的色彩。

山水花鸟禽鱼常常成为流人寄怀的素材和倾泻感情的出口。早在杨慎来到云南之初,就写下歌行体《垂柳篇》以表达内心的愤懑。桥旁路边的一株杨柳,寄托了诗人由帝京被贬谪到僻壤的身世之感。这株杨柳曾占尽风光,却终遭人妒忌而横遭摧残,被“攀折荒亭委路尘”。今昔对比,荣枯异境,杨柳即是诗人的化身。

我们只要抱“理解之同情”的态度,考虑曾饱读圣贤书、曾贵为士大夫的流人一旦被祸而长期不得赦归的现实处境,设身处地地想想他们羁旅边疆蛮荒、抱负难伸、理想成空,就不难理解他们抑郁的心境了。诗人满腹委屈和失落,免不了叹息“零落栖迟一病人,莺花正遇帝城春。杜陵何事真愚拙,却欲虞廷自许身”;“半生多少关心事,空学庄生蝶乱飞”(王汝玉《客怀》)[5]卷2;“饮罢复高卧,冥心若死灰”(胡粹中《谢惠酒》)[5]卷3。

可以说感伤和暗淡情绪的宣泄是谪流文士们面对新的生活环境和前途命运不得不进行的心理平衡和精神重构。他们一方面将悲伤凄婉的感情意绪倾吐出来,另一方面又对生活始终保持着向往和期盼。

虽身处逆境,诗人多能旷达处世:“素抱既不展,淹留复何言。愿期高世翁,谈道穷晨昏。”(方行《和蒲庵禅师查峰夜坐二首》)[5]卷1有的弹琴作画,流连山水,寄寓情怀:“寻山玩水连三月,听雨吟风过二更。”(杨宗彝《次松雨先生韵》)[5]卷3有的自强不息,求索打拼:“相如未遂题桥志,季子犹持刺股锥。辛苦人生成底事,姓名留得世间知。”(朱《夜坐有感》)[5]卷1有的念念不忘琢育人才,以教书育人移风易俗为己任,希望“终看德化齐中州”(王景彰《罗盘书屋》)[5]卷2。

王景常与韩宜可皆是从山西任上同时被贬云南,共同的悲惨遭遇和处境使两人的心紧贴在一起。到临安后两人“自意与世绝矣,长与荷戈执戟者伍矣”[19]卷28,人生跌落到低谷,其失落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两人清楚“患难之来,当以心制境,不当以境役心”[20]195,尽力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相互鼓励相互安慰。至云南不久,王景常就谋于韩宜可曰:“吾二人白首相吊,以至于今,天将崇兹土为吾堂若封欤!不预铭之,惧世之弗白于道,又惧道之弗白于志也。”乃自铭曰:

“箕也不可以簸扬,斗也不可以挹酒浆。秪适其逢,而絷其庸,不规而方,惟秉以常。将殒质而连丧,抑乘天而耀芒,又何必哓哓而较短长?征以铭章,繄彼之藏。”王为韩铭曰:“惟韩之原本于姬,国以为世惬鸿基。宋绩肇启系相琦,二王绳绳以丕绪。历元不竞世弗隳,先生懋德执不倚。摘奸秉忠神其机,致君有道沛以施。载厉载棘气不萎,达生知命寿乃彝。我铭其藏永厥期。”[21]

对自己的遭遇难免有所不满,然更多的是对命运的通达乐观。身处逆境而胸怀天下,境界阔大,十分难得。

刘有年言志诗《寓轩》:“乾坤间中气,物各有所寓。俯仰观宇宙,万里森然具。鸿雁翔朔南,蜉蝣寄朝暮。轩居悟深情,于焉几居处。啸傲心独明,其中传真趣。”[22]卷23借物抒怀,表达了不肯顺时从俗、与世俯仰而秉持忠节的品格。

五、翠蕖影落中天晓,玉柱光含大地秋

云南山河壮丽,风光旖旎,天气温和,这里有平居中原无法想象的山光水色。外来士子对这块土地充满了新奇感,进而生出热爱之情。这批谪流诗人,寓居地较为分散,有的在昆明,有的在罗盘、越州、普安,有的在镇南、澄江、临安,有的在大理、浪穹。足迹所经,对所见所感的山川风物多有题咏,名篇不少。如有写碧鸡山的:“碧鸡翠鸿濛,夕影倒滇水。”(平显《光霁堂》)[13]卷1有写滇池的:“昆明海水不成潮,一镜涵空山影摇。明月碧鸡飞夜夜,白云苍狗变朝朝。”(程本立《昆明池》)[11]卷1“滇之海子三百里,天閟灵奇甲南纪。环海群峰秀而峙,翠削芙蓉影秋水。”(平显《题朱寅仲画呈谢国公大人》)[13]卷2而滇池的夜景尤为美妙:“琉璃凝滑夜光冷,拂手可拾天边星。”(平显《谢惠朱寅仲画》)[13]卷2五华山的宏伟令人浮想联翩:“五华之山山上头,俯视东海如浮沤。”“翠蕖影落中天晓,玉柱光含大地秋。”(韩宜可《五华山图》)[5]卷1。桂慎写太华寺的《游太华》令后人为之搁笔,被誉为与郭舟屋(郭文)、杨升庵(杨慎)可以雁行。诗云:“昆明池上古招提,楼阁参差映碧鸡。为爱白云分半榻,却随明月过双溪。如此清幽好栖泊,为谁又渡石桥西。”[23]卷23其他有的写太华山:“鸡峰千仞翠崚嶒,闲入招提问大乘。”(胡粹中《游太华寺》)[16]卷5,315有的写昆阳海口:“怪石行惊马,轻风稳送舟”(胡粹中《梦游昆阳海口》)[5]卷3有的写金马碧鸡山:“碧鸡山顶登临处,一片苍烟迷海树。回首章台若个边,青天不尽山无数。”(施敬《登碧鸡山寄陆伯瞻刘子伟》)[5]卷4有的写玉案山:“西窗倒落玉案影,南槛一碧滇池流。”(平显《挹爽轩》)[13]卷3在诗人笔下,通海湖别有一番美:“江寒凫雁集汀沙,半掩柴门夕照斜。洞口烟岚连野烧,城头鼓角杂寒笳。”(韩宜可《通海湖》)[4]卷28,941施敬《曹溪夜泊》“空山孤驿鼓逢逢,明月流辉满大江”[5]卷4,写螳螂川的雄壮气魄。大理苍山是:“极目望点苍,芙蓉倚天阙。下有百尺松,上有千年雪。”(逯昶《点苍山》)[19]卷24丽江雪山是:“山高摩苍穹,积雪何年始。涧壑下潆洄,水奔石齿齿。方夏偶经过,肌肤犹栗起。”(逯昶《丽江雪山》)[16]卷5,315苍山洱海是:“云气半峰飞白雪,水光一镜落青天”(程本立《留洱西驿因过三塔寺》)[11]卷1他如韩宜可《题秀山云》、王景常《题晴峦积翠壁》,不一而足。

滇南的山水除了有优美清丽、旖旎多娇的一面,还有险怪奇特、撼人心魄的一面,如毛铉《澜江晓渡》:“两山高插云,岿然若天岸。草树绿相缪,仰视天一线。中有一长江,江流急于箭。乱石龃其中,喷激成飞霰。”[22]卷29状写澜沧江的天险奇观。王景常《临安秋江静钓》:“长江西来几千里,白浪飞流拍天起。中有修鳞长比人,不入先生钓竿里。要将清风荡星斗,不与怒涛同卷舒。”[16]卷9,447描写金沙江水的波涛汹涌,浊浪滔天,凶险恐怖。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远隔重洋流落云南的日僧,随着时间的推移、体验的深入,他们不知不觉融入并爱上了这里,毫不吝惜地发出对边地由衷的赞美,笔下流泻出一幅幅美丽而诱人的图画。机先的《滇阳六景》组诗,包括《金马朝晖》《碧鸡秋色》《玉案晴岚》《滇池夜月》《龙池跃金》《螺峰拥翠》,概括了当时昆明风光的精粹,真实贴切,自然精准,饱含了异乡文人对昆明的真挚感情。其《滇池夜月》云:

滇池有客夜乘舟,渺渺金波接素秋。

白月随人相上下,青天在水与沉浮。

遥怜谢客沧州趣,更爱苏仙赤壁游。

坐倚篷窗吟到晓,不知身尚在南州[5]卷4。

此诗描绘了滇池夜月的绝妙之美:金波粼粼,浩渺无际;荡舟滇池,明月晃荡;水天一色,与浪浮沉。动中有静,刻画生动形象,比拟恰当。面对此情此景,诗人想起了南北朝的“谢客”谢灵运,谢灵运酷爱游山玩水,兴之所至,常邀人秉烛夜游;想起宋代著名文豪苏轼曾夜游赤壁,与客人“扣舷而歌”,纵谈人生,留下千古名篇《前赤壁赋》。作者神游万里,浮想联翩,倚窗吟咏,不觉拂晓,忘记了自己身在滇南、为客异乡。

僧天祥《龙关水楼》云:“此楼登眺好,终日俯平湖。叶尽村村树,花残岸岸芦。渔翁晴独钓,沙凫晚相呼。何处微钟动,云藏岛寺孤。”[5]卷4描写的是登临大理市南的龙首关水楼所见,叶尽树枯,花残芦白,渔翁独钓,沙鸟晚鸣,寺钟微响,云藏寺孤,一片凄清秋色,苍茫寥廓,令人难忘。另《咏点苍》赞叹巍峨神奇的大理苍山:“盘古造苍穹,巨灵削屏峰。青龙下冯河,寒暑瞬息中。云锁横玉带,玉泉沃南中。清溪濯足女,山花插鬓蓬。山僧尘心净,因果一梦通。”[24]494

谪滇文士诗文形成一些鲜明的意象群,水如滇池、洱海、澄江、盘龙江、澜沧江、十八溪、宝秀海、通海湖,山如金马山、碧鸡山、太华山、五华山、苍山、鸡足山、螺峰山、玉案山,寺如崇圣三塔寺、五华寺、圆通寺、华亭寺、感通寺、无为寺、冷泉庵,花如山茶花、杜鹃花、刺桐花、报春花、兰花、百合,从而奠定了谪流文学独特的审美风貌。滇云江山胜景或柔美,或壮丽;四时风光或旖旎,或凄清;让他们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即使是思乡怀友的题材,诗中也不时涌现滇云或美丽旖旎,或雄奇壮丽的山水,如施敬《登碧鸡山寄陆伯瞻刘子伟》:“碧鸡山顶登临处,一片苍烟迷海树。回首章台若个边,青天不尽山无数。欲倩西风吹雁书,拂云遥寄故人居。”[5]卷4惆怅的乡愁与优美的景物融为一体,使人顿觉乡愁之深之长,滇云山水之美之奇。

诚然,山水是诗人抒发情怀的独特艺术背景。谪滇诗人对朝廷政治不满而又无可奈何,北归侍阙而又无望,只好纵情山水,寄托情怀,遂产生了许多描写滇地山水的幽永婉丽之诗。

袁嘉谷《滇绎》称专辑明初谪滇诗人诗作的《沧海遗珠》:“滇中山水歌咏最盛,谈滇掌故,乌可忽之?”[25]卷3,711

六、纷纷趁街子,列坐歌夷曲

谪流诗人来到辽阔而神奇的西南地区,把所见所闻诉诸笔端,故笔下风物与人都显得真切自然,趣味盎然。如程本立《乳石诗》写中原地区见未曾见、闻未曾闻的乳石:“闻道山中乳窟多,乳泉流处石为窠。洞门到夜飞蝙蝠,驿路何年载槖驼。野色忽看新培嵝,水痕犹认旧漩涡。岂无青髓香如饭,老我黄尘奈尔何。”[11]卷2诗前小序更有助于我们理解此处地方特产。序云:

象贤奉常得异石于演乐堂,典宝周翁识之,云道州乳石也。奉常欣然以诗见遗。余尝怪《李翰林集》有云:“荆州玉泉山多乳窟,中有白蝙蝠饮乳水而长生,其大如鸦。”典宝荆湘人,欲一问之,未暇也。今以道州乳石言之,则荆州乳窟可知矣。然又闻王烈入山得石髓,青泥流出随手坚凝,气味如秔饭。按《仙经》云:“服之寿齐天地。”窃谓髓之与乳皆石之脂也,髓其凝者,乳其液者乎?服髓者寿,则蝙蝠饮乳而不死,亦无足怪矣。独未知遁世长生之徒亦有服乳而长生者乎?因赋诗答奉常并呈长史公,且欲质诸典宝翁也[11]卷2。

异域百姓的衣食住行、生产劳作,程本立诗都有涉及。“短衣双黑胫,大耳两金环。”“骑象豪酋出,牵牛老父来。”“冰壶银作顶,食具竹为盘。”“竹壶倾白酒,草阁坐青山。”“金碗冰蔗浆,银盘烂蕉黄。”“跣行无履袜,科首匪冠巾。”“卉裳缠胫窄,藤笠盖头圆。”“文锦腰间带,黄金顶上丝。”“络臂银丝钏,缠头白帨巾。”(《江头绝句》)[11]卷1“乾坤甕盎多蚊蚋,蛮貊襟裾类马牛。”(《阑沧江》)[11]卷1写西南少数民族迥异汉民的穿戴装饰、饮食器具、生活习俗。

“金碗冰蔗浆,银盘烂蕉黄。”“金杯阿刺吉,银筒速鲁麻。”“谁似夷民乐,欢呼醉即狂。妇人无妒忌,儿女各成行。”(《江头绝句》)[11]卷1写蛮族的饮食习俗。至于“金杯哈喇吉,银筒速鲁麻”所写特异饮酒习俗,谢肇淛《滇略》卷四《俗略》对此有解释:“饮酒之法,杂荞秫麹稗于巨甕,渍令微熟,客至,则燃火于下,以小竹或藤插甕中,主客环坐,吸而饮之,曰‘咂鲁麻’。”[2]35哈喇吉,是一种味甘辣浓烈、大热、有大毒、能去寒气的烧酒。

程本立笔下有写蛮族生产与劳作的:“辛苦夷人妇,鱼篮各在腰。纺丝还夜夜,舂米亦朝朝。”“浣纱如越女,解水似吴儿。”“纷纷趁街子,卖酒坐藤轮。”(《江头绝句》)[11]卷1有写礼仪风俗的:“日日清江浴,生儿不记年。”(《江头绝句》)[11]卷1

《过峤甸,始见禾泥蛮数家,有叟携酒过水,见土酋,饮道傍,仆从皆饮,酒尽乃行。有作》:“贩茶非土獠,劝酒是禾泥。碧树排云直,青秧插水齐。”[11]卷1写禾泥(哈尼)蛮人的生意买卖、邀客劝酒与种植作物。《夜宿禾泥田家》:“禾泥异白爨,草阁面青山。方语须三译,人情在一歌。”[11]卷1写哈尼族的住房、语言特点,以及以歌劝酒款待客人的习俗。

《早行,忽数人被甲持弩至道左俟土酋,及见余,或揖或跪,译者曰:此倚石村部民也,期此地迎酋而归,既而上马从行,至晚同宿山中,赋此》:“树枝低作屋,松叶厚成茵。自祝身无恙,谁知句有神。”[11]卷1写少数民族人民的住所与信仰。

《铜梁县》:“上山下山石作街,街南街北人家好。人家好农不好商,婚男嫁女不出乡。香芹煮羮饭有稻,木棉纺丝衣有裳。”[11]卷1短短42字,就道出了该地纯朴的民风、传统的农耕方式,特色的婚嫁风俗、饮食服饰。《宿荣昌县田家书所见》:“小姑大妇不梳妆,日日探花如采桑。青裙短短赤双脚,素手掺掺花满筐。”[11]卷1展现了西南少数民族女儿短裙赤脚、手挽竹篮穿行田间,纤纤素手探花采摘的情景。

史谨笔下的异域风土民俗也不在少数。其《宿山家》尽显滇南淳朴的民风,百姓的深情厚谊。诗云:“童稚长闲税粮足,身无羁绊如野鹿。白头老翁过淳朴,邀我松阴具醽醁。盘中之肴但黄独,自云僻处非城郭。劝我加飱当粱肉,物虽伤廉情匪薄。醉来欲卧无茵褥,梦绕烟萝枕云宿。”[10]卷上真所谓“衣冠简朴古风存”。《澄江府(蛙上树杪而鸣)》描写边地百姓的生产方式和劳动工具:“草中罝兔暗埋网,船上打鱼惟用叉。蛮女负薪花压鬂,瘴云欲雨树鸣蛙。”[10]卷中《晚至安宁》描写久负盛名的安宁温泉:“南阳池水皆阴火,盐井烟中半夕岚。”[11]卷1

毛铉笔下也有对滇南风俗的谐趣横生的描写。《温泉晚浴》云:

乾坤之二气,胡为有藏伏?我观此地泉,阳在阴之腹。其源若探汤,有牲烹可熟。其流汇二池,男女各异浴。争浴讥裸裎,欢笑声相逐。浴罢纵杯盘,列坐歌夷曲。晚行偶见之,含羞掩吾目。明晨当再过,聊以濯吾足[16]卷9,437。

面对云南奇特的温泉,诗人满是新奇感,报之以善意的调侃。《汉营走马》则描写金齿青年僰人的盛会表演:“走马不执缰,手中弄旌旄。红藤束两腕,捷若猿与猱。垂身掠地过,取物名夺幖。”[16]卷9,437《滇略》卷四《俗略》曾载:“永昌之俗,三月二十七日,侠少之徒聚于诸葛营前,走马赌胜。有观骑楼,至日,登者如市。”[2]34刻画出侠少马技之娴熟和高超,令人耳目一新、惊叹不已。

结语

谪滇文人最终或老死其地,或被重新启用,任职他乡,或赦免回乡。无论结局如何,在云南的生活经历成为他们人生中不可磨灭的记忆。谪滇生涯无论长抑或短,不管美好还是痛苦伤心,都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滇云的奇山丽水令人流连忘返,滇云的朋友给予流寓者一生中最珍贵的友情。从平显东归后的诗《寄云南朱友敬》《寄云南金惟实》《寄题澄江杨克敬清意轩》《寄居志弘》《次韵答云南潘子彝二首》可看出其晚年更加怀念滇中友人,满是离别后伤感,诗句云:“滇海诗朋仅剩三,菊庄玩易与矇庵。眸凝一望岂虚语,肠断九回惟梦谈。”(《环翠楼二首》)[13]卷6“滇南故友多沦落,纵得生还若晓星。白发频思岁寒友,黄花长醉晚香亭。”(《寄蒋晚香》)[13]卷7“清宵屡做碧鸡梦,怅望中闺思稿砧。”(《题画送人归滇》)[13]卷2“白日送客还南滇,夜梦还踏滇池船。烟霞已失啸傲伴,梦寐徒忆滇阳城。滇阳城,渺何许?客归应念平生语。”(《登聚远楼》)[13]卷4“昨夜梦魂清化鹤,戛然鸣到碧鸡山。”(《题扇寄诸滇友人》)[13]卷8杨宗彝《次松雨先生韵》云:“露下梧桐客梦醒,梦中犹记在滇城。寻山玩水连三月,听雨吟风过二更。”[5]卷3滇南成为诗人晚年魂牵梦绕的回忆和思念,成为诗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诗思源泉。

遣戍文人主观上厌恶、嫌弃荒凉的贬所,多少次盼望早日离开,但客观上未弃边远,从事各种苦役,守边、屯种或输作。他们为保卫开发边疆,为边地经济的繁荣、文化的发展、民族的融合做出了巨大贡献。对于流寓士人的贡献,(康熙)《云南通志》卷二十四《流寓》云:“孤臣放逐未卜刀环,或倡道学于荒陬,或播文章于异域,使过者佩其芳徽而薰其芗泽,得非名贤贲止遗迹难忘者耶!”[26]卷24

谪戍流寓文士不少以道德文章名垂史册。(光绪)《永昌府志》卷五十一《流寓》云:“天涯牢落,羁旅间关,何代无之,亦何地无之也。然于牢落之中能使其身虽没而名存,后之人思慕之,若而人必非泛泛于世者也……或以文章寄兴,或以忠介全身,或暂寓而仍归,或久居而不返,悉皆卓越,时流并重而不朽者。”[3](雍正)《云南通志》卷二十三《流寓》赞曰:“清风高躅,有足挹者,若夫晦迹从亡、批鳞遣戍,精诚所贯,薄日月而感风雷,稽彼芳踪,顽廉懦立,不且与苍山滇海并垂不朽乎!其他骚人羁客大雅不群,远投蛮徼,亦空谷足音也。”[22]

注 释:

① (明)李默《孤树裒谈》卷八,此条作“刘原傳(传)”,误。刘溥,字原博,长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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