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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牯拉

2022-03-16陶沙岸

湖南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堂哥

陶沙岸

夏天闷热的中午,村前池塘中央露出一个没有穿牛圈的光溜溜的牛鼻子。

我知道是它。

当时,静寂的时空里陡然响起一声惊慌的鸟鸣,寻声回望,那声音在暴烈的炎阳里燃成齑粉。我琢磨要给这头桀骜不驯的牛取名为牛牯拉。一时兴起,没有特别的理由。

牛牯拉这个名号由我们一群孩童喊开,然后大人们也跟着喊。久而久之,那牛便知道自己是牛牯拉了。

太阳刚爬上榨油坊旁的橡树梢,一阵嘈杂的人声响起。牛牯拉闷头冲出牛栏,躬身几跳,跃出村外,跑过田间,奔上山岭,霎尔消遁。四个后生骂骂咧咧从牛栏里鱼贯而出,有人手上攥着盘成套的麻绳,有人拿着榆木削成的牛鼻圈,但牛牯拉轻易逃脱了穿鼻套牢的命运。

不知道牛是否有过做人的想法,而我曾经多次渴望变为一头牛。

仰面躺在湖滩,我嚼着一根青草,扭头看见牛牯拉正定定望着我,若有所思。我好想拥有它那样一条长而大的舌头,在地面划一道弧线,将大把蓬勃的青草撩入嘴里。

我欢喜骑在牛背上,漫无目的,四处游荡,随着牛的步履,身体一颠一颠前行。有时候,尿胀起来,也想如胯下的牛,边走边让尿水在地上弯弯曲曲滴沥出一条蛇的阴影,那该是多么快意啊。酷热的夏日,这阴影会立马隐匿至尘埃里。一丝扫地风吹过来,它又会像褪下的蛇皮悬空飘浮在路上,只有我和拉尿的牛能够辨认。

在民兵队长的安排下,队里的后生们又多次嘗试过给牛牯拉穿鼻圈,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穿不上鼻圈则套不住牛,便没法让它犁田耙地,那即是养了一个只吃不做的公子哥。最末一次,喝了半斤谷酒的民兵队长恼羞成怒,从家里提来一支步枪,眼睛血红,要毙了牛牯拉。牛牯拉这次没有跑的意思,睃一眼黑洞洞的枪口,眼神夹带着些轻蔑。生产队长火速赶来,制止了民兵队长的疯狂举动。这大集体的,队里还有那么多耕牛,也不缺它一头,随它去吧。

牛牯拉头上两只尖锐的牛角渐渐弯曲,但奇怪的是它的牛角尖不同于其他同类向内盘卷,而是转了折,直直朝外,甚至有点上翘。

牛牯拉没有辜负队长的恩典,也没有浪费这一对凌厉的牛角。

退水后的洞庭湖,平衍而旷荡。牛散布于翻滚的草浪中,成百上千。也静也动,也卧也立,或行或驰,或独或群。牛牯拉恰如荒原之雄狮恶虎,领土意识奇强。它似乎不怎么吃草,总是在自己生产队的牛群周边游弋,一旦发现有陌生牛接近,立即四蹄生风,冲过去驱离。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太阳缓缓滑向西天,牛群陆续踏上回程。牛牯拉忽左忽右走在队伍最后。突然一头发情的沙牛(母牛)边跑边发出牛犊的哞哞声,向不远处另一群牛奔过去。那边,一头健壮的牯牛迎面突过来。眼看双向奔赴的公母即将相遇,牛牯拉即刻发动,疾驰而去,转眼间拦在了这一对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要苟合的两牛之间。僵持片刻,一场打斗如电光石火展开。不到两岁的牛牯拉未完全长开,身板略显矮小,但它自觉是保家卫土的正义之战,故而牛气冲天。在双方一次次牛角的撞击下,牛牯拉逐渐不支,四只蹄子退却时,如踩死了刹车的四个轮子,在草地上划出深深的几道沟辙,翻起的泥土在深绿的湖草中闪着刺眼的黑光。猛然间,牛牯拉头一偏,撤出对抗,但并没有像其他斗败的牛落荒而逃,只是身子跳到了一边。正奋力冲撞的对方猝不及防,前脚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急速顺势朝前滑去。牛牯拉瞅准时机,低下头,让翘起的牛角尖对准前面的牛肚子刺去。倘若不是在滑行,牛牯拉锐利的牛角决不至于刺入对方的后腿,结果恐怕是开膛破肚了。

沙牛望着躺倒在地几次尝试也难以站立的相好,抡了抡尾巴拍打几下自己丰满的屁股,溅起一团灰尘。牛牯拉过来用头抵抵沙牛的身子,沙牛掉头亦步亦趋跟牛牯拉归队了。

牛牯拉一战定乾坤。

生产队里的母牛自然都先行收入了牛牯拉的后宫。而让别的牛群意难平的是牛牯拉在辽远的湖滩上四处击发,于千群万牛之中高举两只有力的前脚,扑向发情母牛的屁股,与之交媾,若随地大小便,如入无牛之境。事毕,心满意足地从母牛身上滑下,离去老远,它才缓缓将肚皮底下有些下垂却还在滴着黏液的长枪,悄无声息收入皮鞘。好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淡定。

辽阔的湖滩上,成百上千的牛敢怒不敢言,纷纷对牛牯拉敬而远之。而牛牯拉选择了无视,它的身影闪现在广袤的山野河湖间,矫健奔放。

民兵队长几次向生产队长提出骟了牛牯拉。而生产队长使劲摇着手,人畜一般,牛各有命,这么好的牛架子,就让它做一条种牛吧。

也有母牛倾情于威猛俊朗的牛牯拉。队里正值壮年的沙婆乐意以牛牯拉的正宫自居,还有上屋场白口嫩牙的小沙、黄泥坡来的仙女……十多岁的牛牯拉从来没有干过农活,牛颈浑圆鬃毛猎猎,没有其他牛们被牛轭勒压出的厚痂,和耕作时麻鞭抽出的道道伤痕。通身牛毛如洗,油抹水光,四肢尤其肌腱若弓,随时预备弹射的架势。

秋收冬种后,身处内地,远离洞庭湖的牛开始浩荡前来。

凌晨四点多出发,经过一天多的长途跋涉,冷热终于在黑夜来临前,和大小二十头牛一起从冷家屋场到达了洞庭湖边的唐家屋场。冷热与这群牛生活劳作在京广铁路边的黄泥坡。冬天,生产队的二十多头牛没有了饲料来源,无处安置,只能将它们转到洞庭湖边我们唐家屋场寄养。凭二十多头牛的粪便,冲抵寄养费。

冷家屋场的冷热是个光棍汉,多年来陪伴它们队里的牛群在我们屋场过年。白天牛群在漫无边际的洞庭湖徜徉,他便一个人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哼着悠长又忧伤的小调。哼累了,就睡。睡多了,晚上就难以入眠。他总是在晚饭后拉上一个多时辰二胡,曲调哀婉,有时凄厉,与湖滩上他独自的哼唱一样,让人莫名压抑又感伤。接下来,他会摊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塑料棋盘,摆上自己一刀刀刻出的木棋子,自己跟自己默默下象棋,一盘接一盘,搞到深更半夜。

虽然冬季并非沙牛发情的季节,牛牯拉却因为仙女的到来,照例非常兴奋。仙女是冷热牛群中,也是偌大湖滩上唯一的白毛沙牛,名字是冷热取的。不知牛牯拉是以稀为贵,还是出于真情流露,几年来,它对仙女很上心,老与它厮缠,从不厌倦。

去年的冬天特别,无雪。今年春天回暖得比以往早,洞庭湖里的草提前发旺,牛的毛色与精气也随之光鲜。仙女换了一身白锦缎新绒毛,光芒四射。它在回老家的头一天晚上居然发情了。它在栏里焦躁踱步,时断时续哼哼唧唧一通宵。自然,牛牯拉在牛栏外徘徊了整晚。

清晨,冷热一根根卸下牛栏口的圆木护栏,仙女首先冲了出来,险些撞到高度近视的冷热。立马,两条牛欢欣鼓舞簇拥到一起。当牛牯拉以半立的姿势预备扑上仙女后半身时,仙女卻朝前惊跑几步,拒绝了牛牯拉。牛牯拉有些丧气地跟在它身后,但它不是一头轻言放弃的牛,屡屡试着欲行好事,未能如愿。目睹这一切的冷热暗自开心,哼起了小调。

牛群已经在一头老沙牛的带领下,规整有序地踏上了回家的旅途。牛牯拉紧贴仙女,拥挤前行。冷热无数次挥着麻鞭要把它赶回去,均未奏效。你要吓阻住一头春潮汹涌的公牛,谈何容易!牛牯拉时远时近跟着冷热的牛群,若即若离。

到得一口长满柳树的池塘边,冷热喝住领头的老沙牛。牛群很快会意,纷纷将头探入与塘墈齐平的池水里,咕嘟咕咚牛饮。一棵嫩叶飘拂的高大柳树下,牛牯拉乘机猛地蹿上仙女的屁股,仙女牛犊般轻吟一声,举起的尾巴顺从扭向一边,接纳了它。

噗噗的碰撞声惊到了冷热,他放下行李,死死地一直瞪着牛牯拉从仙女身上溜下来,晃悠着渐渐萎顿的长枪,志得意满地甩甩尾巴。

冷热双唇微张喘着大气,紫褐的脸在和煦的春风里冒出深重迷惑,继而恼怒不已。狗日的,这下你该回去了。他在心里狠狠地骂。

重新启程的牛群穿过田野,经过村庄,沿着简易砂石公路行进。途中,冷热偏是放心不下,频频回顾。近视的双眼时而不见牛牯拉,时而又感觉它隐隐约约跟在后面。无论有无,他都躁怒地呵斥两声。再看,后面只剩空荡而弯曲的路面,花花地一片模糊。

终于抵达京广铁路的黄泥坡道岔口。涂成斑马色的栏杆树立在道口,冷热在穿着蓝色制服的道口看守人催促下,嚯嚯驱赶牛群快速横越铁路。仙女却一步三回头,哞哞叫着,对冷热的呵斥不管不顾。情急之下,它竟独自离队跑到不远处的道轨上,伫立不动。

栏杆放了下来。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由远而近,一条长龙般的乳白色烟雾从南面滚滚袭来。只听得一声木头折断的脆响,牛牯拉突然撞入铁路,与仙女纠缠到了一处。冷热焦急的咒骂完全湮没在火车汽笛中。牛牯拉扑上仙女身子的时候用力过猛,仙女踉跄几步,滑向路基,汪汪的水门直冲着牛牯拉春光明媚的长枪。

火车嘶鸣着闯过来。

道口看守人的喉咙瞬间膨大,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牛牯拉在看守人的瞳仁里刹那间腾空而起,若一匹不顾一切奋力奔向天宫的骏马。附近的人都听到牛牯拉发出裂石穿云的声响,激昂又雄壮。当牛牯拉雄劲强健的躯体陨石一样锤击大地的时候,方圆数里震感强烈。而它的五脏六腑急急脱离肉身,飞往四面八方。

这是一九七八年三月九日下午二时十九分,发生在京广铁路黄泥坡段,因牲畜横道造成的某列货车脱轨事件。

牛牯拉一世被火车顶起五脏俱裂的那天,它与沙婆生下的女儿刚满五个月,但身架子已经棱角分明地初具雏形,明显比同龄的牛要高大许多,烈烈的性子也初露端倪。

牛牯拉一世的骨与肉第三天由家家户户分吃完毕。在那一年到头也难得闻到肉味的岁月,肉是异常珍贵的。五保户六爹实在舍不得吃掉分给他的那斤肉,只剔出骨头炖了一碗汤,然后把那一坨肉放在酸菜坛子里,泡上井水,密封。吃了一个多月,直至肉变质腐烂时,还剩半斤多。六爹甚是痛惜,遇人说起则长吁短叹,眼泪只流,半年后竟郁郁而终。

在与生产队长一同去黄泥坡处理后事的时候,民兵队长割下牛牯拉一世的长枪带回了家。民兵队长的老婆挥起菜刀,将牛鞭斩成三段,放进铁锅焯水。噼噼啪啪的柴火令三截鞭在沸腾的开水中不停翻滚。满屋蒸腾着荷尔蒙的味道。民兵队长走到灶边,伸手要揭锅盖,锅盖却鬼使神差自己跳起,一截膨胀得变形的牛鞭和着开水喷射而出,不偏不倚击中民兵队长的右眼,让他从此成为独眼龙。

再几天,几番挣扎后,牛牯拉一世的女儿还是被放倒在地,是生产队长召集几个后生干的。他们合力把一个榆木圈插进它稚嫩的鼻子,系上半截麻绳,绾在脖子上,拴住它冥顽不化的灵魂。待它半岁,还是在几个后生的帮手下,生产队长在一片开阔的湖滩沙地上为它套上牛轭缆绳,一手紧握犁把,一手高举麻鞭,一声“哦——起”,正式开教犁地。个把时辰工夫,牛与人一个个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结束了第一次开教。平坦而有些坡度的沙地上,是大片深浅不一新翻出来的泥沙,一行行,如扭动的蟒蛇。望着眼前的景象,队长颇为满意。真是牛牯拉的血崽、二世,虽说很难驾驭,但有蛮力。

不过,独眼的民兵队长只要碰到机会,都会抓起身边无论棍棒竹条,朝着牛牯拉二世好一顿毒打。父债女还。

大集体土崩瓦解从分田分地分农资到户开始。队长改任组长是形式,而各自为战才是核心内容。不用一天三次在屋檐下挂着的钢板上敲响出工钟声,没有了给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派工的社员会议,组长是惆怅的。人嘈牛叫的场面不见了,狗也懒得吠叫。大家都成为钻入湖水的牛,一下子消散在各自的责任田地。偶尔瞟一眼,山冲坡岭,浮现出数点白的黑的影像,凝固了一般,那是化整为零的人头。

世界倏然安谧。

我们与组长两家分得了小沙牛牛牯拉二世。但大家依然沿袭了过去的叫法——牛牯拉。组长在全队十多户人家中,选择与我们家共有牛牯拉,是因为我父亲饲养牛很有一套,他在这方面无需操半点心。牛牯拉长着它父亲一样向外转折的尖牛角,和矫健的身姿,最令人暗喜的是有着跟它父亲一般的气力。只要让它吃饱了沾满露水的草,从早到晚似有使不完的劲。可如果肚里空空,即便用麻鞭死抽,你也是断断不能让它迈步的。父亲凌晨四五点起床,牵上牛牯拉,寻荒山或湖滩草势丰茂处落脚。两家人十多亩田地的犁耙轧平整,牛牯拉能有条不紊地做完全套。

两岁的牛牯拉在“双抢”的七月发情了。正是抢收抢插人畜最为繁忙的时节,牛牯拉身子往后一缩一蹲,干净利落摆脱了套在颈上的牛轭。任凭组长举着麻鞭叫骂不绝,跑了。

当父亲找到它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邻村一块水田里,它毫无廉耻地跟随在另一条在耙田的牯牛旁边。牯牛心潮澎湃,一直与执鞭的主人抗争。而主人只有大声呵斥。突然,牯牛屈膝往田里一躺,在泥水中打半个滚,脱离了羁绊,哗啦啦爬起,与牛牯拉一前一后逃到田边的丘冈上,狼狈为奸一气,自是一场快活,不表。

第三天向晚,牛牯拉才姗姗碎步归来。但它在后山上被四五条牯牛围住了。牯牛们刚结束一天的农活,正在各自屋场附近的山野进食。雖然情期已近尾声,可牛牯拉粗大结实的尾巴,挡不住水门断续向外释放的特别气息,好几里路外,牯牛闻风而来。立在牯牛中央的牛牯拉挥动尾巴赶走屁股上的几只牛虻,一动不动,自有一种无形的气场隔阻住它们。牯牛们或长枪毕现,或进进出出来回擦枪,活塞一般。它们焦躁又兴奋地绕着圈子,一大片草木因之践踏得东倒西歪。终于,下屋场里最为雄健且胆壮的大水牯举起前腿,亮出挂在肚皮上的枪炮,扑向牛牯拉。牛牯拉屁股原地一扭,提起一只后腿猛地踢去。大水牯笔挺的枪尖应声耷拉,悲鸣一声,跳开去,此后牛生再无此念想。牛牯拉前身压低,头嘴向内,一双锐利的尖角直指正前方,准备迎战任何可能进犯的牯牛。几分钟后,牯牛们散开,悻悻离去。

牛牯拉耽误了三天的农活并未躲得过去。

组长的怒火通过麻鞭释放到牛牯拉的背上肚皮上,抽得牛牯拉在水田里飞起。组长已然忘却这是自家的牛,一天十多个小时的劳作,人换牛不歇。干完自家的活,又租借给别人赚工钱。“双抢”临结束前三四天,牛牯拉已无力爬上低矮的田坎。结满血痂的鞭痕上,牛虻繁忙起落,牛牯拉甚至抡不动尾巴去扑打。父亲每次规劝,组长都是一句现话打发:“双抢”完了,够它歇的。

一些牛与人陆续老去。

经年累月负重,牛牯拉颈部曾经流畅的线条不再,一层层的痂结了掉,掉了结,拱起一道麻石般光秃秃的高坎,牛轭安放在那里,妥妥地,似嵌进了量身定做的模子里。

年届二十,已经生产五胎的牛牯拉,身手大不如从前。五头崽存活四头,三头都在组长的力举下卖了,只剩一头牯牛留在身旁。农忙季节,组长划算着牯牛留给自家用,照旧把牛牯拉租借给缺少耕牛的农户。可只要旁人为牛牯拉戴上牛轭套上农具,它就开始赖皮。不是在泥里水里长躺不起,就是拖着犁耙满世界乱跑,有时一顿疯跑蹿入塘里湖里,半天半天不上岸。由于收了人家的钱,没法子,只得让它儿子代劳,去完成别人的农活。组长更是恼火。牛牯拉身上的鞭痕愈来愈多,牛虻钻入流血的伤口,让它痛苦不堪。

千禧年我回家过春节,正碰上牛牯拉生病。摸着它瘦弱身躯上明显凸出的骨骼,我有些隐痛,也有点诧异。父亲费了很大劲才请来兽医。兽医离我们屋场两三里路,由于牲畜稀少,他已改行做人医,说手里没有兽药,来也是白来,再三推托。但他拗不过父亲,只好来了。

牛牯拉的头被抬高卡在牛栏门口的圆木栏杆里,不能动弹。父亲扭着牛圈用力扳开它阔大的嘴,拿一根短木棒横在上下牙床间。组长赶紧从木盆里舀了满竹筒冒着热气的药水,倒入牛牯拉口中。

一年半后,牛牯拉产下了它的满崽。

父亲与组长商量多次,是否卖掉牛牯拉身边的牯牛,温和的父亲差点要跟他吵起来,但依然无济于事。组长说,牛牯拉又生了一头牯牛,它自己还能做事,至少可以干到这条牛崽接班,趁着牛价好,卖了得点实惠。

迟暮之年的牛牯拉每况愈下,它的满崽倒是茁壮成长,传承了祖上转折的牛角,和威猛的体格。父亲经常拿些泡发的玉米、黄豆和棉籽饼、菜籽饼混在草里喂它,才得以维持住它继续下田下地,坚持到它满崽接任。牛牯拉二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再次病倒。几天后,父亲也由于急性阑尾炎住进了县医院。

做了人医的兽医见了牛牯拉一面,对组长说这牛冇诊了。

那就不诊了。

父亲尚在医院,组长不用跟谁商量。他从家里拿来一件做抹布的破衬衣,紧紧蒙上牛牯拉泪流不止的两眼。在将系在近处合欢树下的满崽牵进牛栏时,成年的满崽竟发出牛犊哞哞的叫声,硬着脖子不愿离开。两个后生推推拉拉,折腾半天才赶它进栏。高大的女贞树下,另外两个后生用连环麻绳套锁住了牛牯拉的四肢,一有必要,只需将绳一拉,牛便会轰然倒地。一个后生朝手心吐口唾沫,用力搓搓,拾起了地上的斧头。

阳光转身离去,天陡然阴沉下来。

“扑通”,牛牯拉在哞哞的呼唤里猝然跪下。

众人愕然,斧头已经举过头顶的后生也僵住了,他侧头征询地望向组长。回过神的组长用力点了下头。“嘭、嘭”两下,斧头在牛牯拉的脑门上砸开一个洞,大股鲜血喷出几丈高,人啊树啊都似倒了个个儿,血雨落在树叶上,沙沙作响;落在人身上,无声无息。

剥皮之前,组长解开缠在牛牯拉眼上的破衬衣,居然湿透了。鸡蛋大的冰雹从高空砸下来,噼里啪啦,穿透女贞树的枝叶,击中了人的脑壳。

组长在牛牯拉二世一对转折的尖牛角底部各钻了小孔,用包了红塑料皮的电线穿在一起,挂到堂屋镇宅辟邪。他去够墙壁上的桃木桩时,脚下的板凳翻了。组长四仰八叉摔倒在地,一些老骨头脱了节。在床上瘫了三年,也骂了牛牯拉三年,还是含恨离去。

而溅上牛牯拉二世鲜血的第二天,本来苍翠的女贞树,满树婆娑的枝叶一夜之间变得紫红,从此颜色不改。即使冒出的嫩芽和圆锥花序,也全是由新红而深紫,成为我们屋场的一道独特风景。多年过去,从省城来了几位专家,带着七八个年轻学生。专家现场课徒,言之凿凿地宣布这是物种变异。

头顶突然传来父亲的声音:狗屁。

我仰望天宇,父亲的面庞隐入大团棉絮样的白云,正悠悠飘远。我疑惑许久——这是父亲唯一一次说粗话。

父亲一定是很生气了。

女贞树叶被染红的第二天,牛牯拉二世的满崽按部就班承继了祖辈的牛名,成了三世。

是年,大旱,洞庭湖枯水期创历史新高。第二年,洪涝,百年不遇。黑压压的湖鼠上岸求生,铺天盖地,令人惊恐。人们从堤上防汛精疲力竭回来,好似行走在鼠窝,成群逐队的老鼠与人并行,毫无畏惧。田里地里,农作物被老鼠拦腰剪断,颗粒无收。县乡号召大家灭鼠,一个老鼠尾巴补贴一毛钱。收获无望的人们开始漫天彻地打老鼠,补贴最高者达五百多元。

接下来几年,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成片成片的田地荒芜。

屋场里只剩下牛牯拉和另外两头老牛,全村十多个屋场的牛也不足二十头。大多的牛被一些牛贩子买走,有的去了山里,有的大卸八块,挂吊在市场木架上,条条缕缕凌迟一般被人买去烹食。

屋场里没有了牛的人家,有的还种一两亩只够自己口粮的田地,便免不了租借牛牯拉。组长瘫痪在床的三年,丝毫没有放弃对牛牯拉的掌管。当人们围着他再三恳求租借牛牯拉时,表面的严肃并未掩盖住他内心的自豪与喜悦。他恍惚回到了大集体时代,每天晚上的昏黄灯光下,给社员们派工的感觉重新笼罩住他。

不知是因为农活渐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牛牯拉不像它祖辈,在陌生的田地里卖力,也不犯懒,兢兢业业。

后来有外出打工的人引来一位老板,廉价从农户手中租下他们的责任田地、山冈,挖鱼塘,种糯谷与瓜果,养黑山羊,办起农家乐。老板还运来一些犁田耙地机械,做完自己田地里的工夫后,借给几户没有耕牛的人家使用,只需出油钱。组长过世后,他在外做油漆活的儿子懒得耕种,说是肉牛多了,耕牛的价格一天一跌,提议尽快卖了牛牯拉。我们没有跟他理论,付了该他的那一半钱。

耕牛逐渐失去自己的舞台,牛牯拉闲得发慌,性情却是愈发温顺。它似乎明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担心稍有不慎,便会沦为刀下鬼盘中餐。

父母亲过世以后,我们进了城,放弃了养育祖祖辈辈的土地。离开之前,我们将牛牯拉交给老实巴交的堂兄,他是屋场里仅剩的两三户依然在耕种田地的人家,除了自家责任田,他还另外借种了别人家三亩水田。他问要多少钱?我们回复他,不要钱,只是拜托他养着,一直到老死,就埋了。这是父亲临终前的交代。埋了?堂兄怕自己听错。是的,埋了。我哥大声回答。堂兄低头把弄着手里的牛绹,没有吱声。我们知道他不大情愿。等牛牯拉不能帮你下地做事了,我们每个月给你出养它的劳务费。我走过去拍了拍牛牯拉宽厚的背。堂兄仰起脸来,那多不好意思。应该的。我哥的话让堂兄放下顾虑,褐色的脸松弛下来。放心吧,我会好好养它。

这期间,牛牯拉温情地看着我们,不发一语。

仲秋。水早退到遥远的湖心。湖水浸泡了数月的湖床裸露在艳阳和雨水中,十天半月即呈现出一派辽阔无垠的新绿,阳光普照下的那份娇嫩与温软,仿如春日。

牛牯拉下得湖来,先要在壮阔的湖滩放肆奔腾一番。它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或者说方向是四面八方。干吗要有方向?方圆八百里都是它的家。它想吃,遍地是碧翠得发蓝的湖草,远远铺展到目力所及的任何地方。想喝,湖心的水流,连通江湖河海,千万年不息。吃饱了,牛牯拉隨地一躺,厚厚的草毯柔软舒适,高低起伏的草浪让它产生浮游在湖水中的幻觉。它半抬着头,默默反刍,慵懒散淡。一只八哥站在它肚皮上跳两下,不再动。云雀在高远的空中唿哨几声,举头仰望,碧空如洗,鸟影子也没有,你就怀疑那鸟鸣可能是许久前的回响。几十只黑山羊安详地在空廓的湖滩吃草,像一滴滴墨水浮沉在绿波里。

天地莽莽苍苍,甚是寂寥。

牛牯拉想找一个同类,哪怕没有一句沟通的话语。但它失望地收回目光,两眼空洞无物,略带一丝忧伤。它有些渴望过往的时光,虽然劳累,却是充盈。

堂兄穿着齐膝的雨靴扛着一张犁来了,一声“起”,牛牯拉顺从地随着他。

湖的深处,有一方高地,稀稀拉拉长着些牛羊不吃的苦草,褐色的湖泥被秋阳晒出一层薄薄的油脂,肥得很。堂哥为牛牯拉套上缆绳,戴上牛轭,要把这二十多亩高地犁出来,种油菜。村里的田地不是被老板开发,就是让人在上面盖了房,已经少得可怜,大家拿着租金去镇上买粮吃。堂哥觉得种田人买粮吃很丢脸,还在耕种着自己的田地。他放牛时早瞄好了这块地,离岸远,无鸡鸭牲畜伤害,也没有什么杂草,更无需下肥料,不用看管。犁过后让太阳晒几天,耙两三个来回,撒下种子便万事大吉,只等来年收割。

牛牯拉很努力,一个时辰的来来去去,差不多犁完了一亩。堂哥卸掉牛牯拉脖子上的牛轭,牵着它走下高地,绕过一片葳葳蕤蕤的青草,寻一条旁人难以辨认的坚实通道,来到水边。牛牯拉望了望中流航道上驶过的挖沙船,晃晃脑袋,低头喝水。堂哥点燃烟吸着,一板一眼地教导牛牯拉。你想喝水,千万不要往那些草里走,尽是烂泥,深不见底,陷进去了出不来的。牛牯拉抬头竖起耳朵,脑壳朝下点了点,貌似听懂了。

端午节,我们回老家,堂哥格外开心。他说搭帮有牛牯拉,去年在湖里种的油菜收了近万斤,还是租老板的卡车拉回家的。我们去女贞树下看牛牯拉,它正吃着鲜嫩的茴藤,是堂哥才从地里割来的。牛牯拉见到我们,停了咀嚼,扇扇耳朵,一对湿润的大眼和善地望着我们,让我们摸它的脑壳,它一副很受用的神态。

牛牯拉是记得我们的,也许经常思念,只是它没法告诉我们。我心里突然一阵羞愧,大多时候,人甚至连畜生也不如。

一批批专家与干部来勘察后,通往洞庭湖的每一条稍许宽敞的道路都挖断了,没有挖断的也设置了障碍物。禁捕禁牧,不准人畜下湖。

堂哥不能继续在湖洲种油菜,少了一笔钉实梆硬的收入。而牛牯拉则失去了它的天地。勤劳的堂哥老实而本分,不像村里一些胆肥的人,偷着去湖里电打鱼、放虾笼、插迷魂阵,赚黑心钱。可牛牯拉就没有那么通情达理了。

再没有多少农活需要牛牯拉出力。堂哥在牛绹上又接了一卷长长的麻绳,将牛牯拉系在湖岸荒山的灌木上,任它去啃食牛绹所及范围内的茅草。得空,堂哥会在中午去帮牛牯拉挪个地方,系到另一丛灌木或者小树上。

在岸上憋了一个多月,早超出了牛牯拉忍耐的限度。吹着洞庭湖里夹着腥味的长风,它开始烦躁不安。晚上频繁翻栏外出,白天经常挣脱牛绹的羁绊,或是把灌木和小树弄断乃至连根拔起,拖着长蛇般的牛绹,向洞庭湖飞奔。

洞庭湖退水了。浸泡过的夏草还没有烂尽,黑黑地贴在湖泥上。新草才开始萌芽,尚需十来天方能大肆生发。空阔的洞庭湖没有一个人影,见不到一只牛羊,连牛粪也溺死在水里,尸骨无存。

当女贞树上一颗颗闪着紫色光芒的果实日渐饱满,湖滩上覆盖了野蛮生长的芳草,在秋风劲拂下凶猛鼓荡,似碧绿的绸缎。

牛牯拉如同追赶发情的母牛,在沉寂的湖滩上疯跑,用它阔大的长舌在无边的绿浪中扫荡。它是多么向往偶遇一头母牛,以挠自己的五年之痒。是的,它已经五年没有亲近过异性了,它还没有后代,它不想家族血脉终结在自己身上。

堂哥无奈,放弃了对牛牯拉的约束。然而,牛牯拉的行踪已多次被巡湖的执法人员掌握。他们找到堂哥,严令他看管好牛牯拉,如果再发现下湖,严惩不贷。

牛牯拉当然听不进执法人员的训诫,它只知道漫无边际的湖滩,数千年以前便是祖辈世袭的领地,它不打算就此舍弃。

在一个天上挂着白太阳的冬日早晨,堂哥站在空荡荡的牛栏门口叹气。唉,它又跑出去了。

中午,日光才有了些颜色,不再寡淡。

执法人员来喊堂哥的时候用手指指点点,煞是严肃。你的牛又下了湖,现在它自己跑到了烂泥里,陷进去很深,你叫上几个人去想办法搞出来吧。

我们接到堂哥电话从县城赶来已近黄昏。

正是堂哥曾经种油菜的湖洲。高地上牛蹄印与人的足迹,混乱交织在一起,密密匝匝。牛绹半挂在一丛枯草上,一头的榆木牛圈倾向地面。可以得知,牛牯拉未步入泥潭时,这里发生过人与畜的艰难缠斗。眼看豆腐脑样晃荡的稀泥即将漫向牛牯拉宽厚的脊背,它昂头冲着硕大的长河落日。听到我的叫喊,它迟疑地转过来看着我们,气喘声惊天动地。它鼻上的牛圈被扯掉,破裂的鼻子仍流着血,与徐徐厚重的夕阳融汇到一起。

冇得救了。堂哥摇摇头嘟囔一声,但我听清了。说归说,堂哥依然麻利地把两根麻绳绞到一起,结个套。屋场里同来的一个后生将绳套朝着牛牯拉使劲甩过去。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几个后生轮着甩,不知甩了多少次,终于套住牛牯拉的角。上十人攥紧麻绳往上拉,像拔河。半个时辰过去,牛牯拉才被拉动不到一米。再拉,牛牯拉竟侧起头,让泥水浸染的麻绳在众人呐喊中,滑出了直挺的牛角。紧绷的麻绳骤然松弛,一串人顿时倒退数步跌倒在泥地里。四个执勤人摆摆手,冇办法,等明天吧。

牛牯拉瞥一眼高地上躁动的人类,头慢慢转向湖心。我瞅到它四肢在看不见的泥浆里划动,朝向漫天绚烂的霞霓。那也是它爷爷牛牯拉一世向往的地方。

晚间,躺在堂哥家的老式雕花床上,一個个噩梦纠缠我。遭到波涛驱逐上岸的老鼠,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它们把屎尿拉到我脸上,暴风骤雨般踏过我的躯体,蜂拥而去。屎壳郎身披黑纱,如一列列送葬队伍,穿行在密不透风的湖草中,最终都饿死在长途跋涉的路上,尸体堆积如山。

第二天蒙蒙亮,心情急迫的我们扛了门扇木板再次去营救牛牯拉。可是一切皆已寂灭。眼前只剩芳草萋萋的湖洲,已然平静无痕的沼泽,和中央航道上无尽流淌的江湖水。似乎这里什么也不曾发生。

天地一片肃静。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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