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斌

我们村不大，被绿水环抱着，很美，是真正的鱼米之乡。

村里有二十几户人家，都姓王，日子过得都不富裕。我有个堂哥叫王家贵，个头不高，身体却十分的健壮。因为他父母去世早，家里的条件不是太好，两间茅草房，屋里也没什么家具，都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那时，农村小伙子找对象特别难，女方彩礼要得也多，十几件衣服外加一双皮鞋（买这些东西，现在饭店里一顿饭都用不了，那时可是天文数字）。我妈给他介绍过对象，就因彩礼双方没有达成共识而不了了之。

我妈安慰堂哥说，婚娴急不来，缘分靠等。堂哥知道，凭他的条件，他的缘分永远等不来。

堂哥会打鱼，早晚和农闲时常背着撒网去水塘打鱼，每次都有收获，大多是鲫鱼，小的他自己吃，大的他放在鱼篓里吊在水塘里养。积少成多，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那时卖一斤鱼就几毛钱，他舍不得花，用手帕层层包裹着，藏在家里唯一的木箱的箱底，一把长条铜锁守护着这个箱子。

我见过他包钱的手帕，里面鼓鼓囊囊估计有不少钱。我跟爸说，爸爸眯着眼想了一会，说里面保不定是纸。我眨巴着眼睛，一脸的雾水。

在村里，堂哥的日子比一般人家好，最起码他有鱼吃。不过让我羡慕的，是他经常吃肉。

我们村中心有一块空地，长着一棵好大的楮树，树身三个孩子手拉手才能围过来，树冠像一把大伞，把这块空地遮得严严实实的。村里常在这里开社员会，中午人们也喜欢端着饭碗来树下吃。这里阴凉，特别是夏天，风在身边快活地萦绕，很是惬意。大伙吃着饭，东扯西拉，也免不了问一些小孩他爸妈晚上都在床上千什么之类的荤话。小孩不懂事，说他爸夜里使劲压他妈;还有的说，他爸咬他妈的脸……接着，树下便是一片笑声，就连那棵老楮树也抖了起来，我想，它也在笑呢。

堂哥端着他的洋锅子（我们这里一种土陶瓷的汤盆，酱红色），里面装满了饭，饭上面除了素菜，有时还有几条小鱼，最让人眼馋的是一块油光光的咸肥肉。那时肉可是好东西，农村人一年吃不了几回，还都是在过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重要客人。堂哥三天兩头端着洋锅子来树下显摆，人们羡慕，说：“你又吃肉啦。”堂哥一脸的得意，说：“改善一下生活。”文绉绉的，还笑出了声。

我好想堂哥能把那块肥肉给我吃，哪怕吃一口，可堂哥根本就没这想法，往嘴里扒着饭，还有意避开我的目光。渐渐地我发现，他洋锅子里的饭快吃没了，那块肥肉也没动一口。

有天中午，我端着饭碗来到堂哥家，他正往洋锅子里装饭，见到我，十分警惕地问我：“你来干什么？”我直言不讳地说：“想吃肉。”

“没有了。”堂哥说着盖上了锅盖。锅台上放着一盆炒青菜，还有一盆已经烂了有点发臭的臭小菜（自己家腌的油菜）。“走吧，哪天有，我叫你。”他说。

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不许骗我。”

堂哥没吭声，端着饭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吃了起来。

我一直没吃到堂哥家的肉，有时我算计好他要吃肉了，可到他家看到的依然是一盆素菜和一盆臭小菜。第二天我没去，他又端着带肉的洋锅子到大树下显摆。我知道堂哥故意不给我吃，很生气，就对我妈说：“以后我家有好吃的别给堂哥吃，他太坏了。”妈问：“他怎么坏了？”我说：“我想吃他一块破肉他都不给。”妈笑了，说：“你怎么不说自己馋呢。”

这年初夏，大姨夫带着表姐来我家。表姐是个漂亮的姑娘，二十四五岁，笑起来特别好看。那天，我妈特意杀了只鸡，还叫我去堂哥家买了六条大鲫鱼，给他钱他死活不要。中午吃饭堂哥端着洋锅子来我家，上面少不了有块咸肥肉。我看他，他却把目光移到表姐的脸上，久久不肯离开，我不客气地问他来干什么。

堂哥一脸的讪笑，不知怎么回答。我爸客气地说：“坐下来和我们喝一杯吧。”堂哥说：“不啦，你们喝。”妈却把一条长板凳放在桌子边，我抢先一步坐在上面。堂哥有些尴尬，妈硬把我拖走了。

表姐在我家，堂哥每天中午都端着洋锅子来，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我表姐呢。有天大姨夫问我妈堂哥这人怎么样？我抢先说他不好。妈妈瞪我一眼。大姨夫问我他怎么不好了，我说：“他是个馊小鬼（小气），天天吃肉不给我吃。”一听这话大伙都笑了。大姨夫有些欣喜地说：“他经常吃肉，好，好！”妈说：“他是个孤儿，会打鱼，日子过得还可以。”

大姨夫点了点头，想了会，说：“把翠儿说给他，你看行吗？”

妈没急着说话，把目光转向了表姐，表姐也在看妈，撞到妈的眼睛时，忙低下头，脸也红了。“你觉得咋样？”妈问她。

表姐没说话。大姨夫说：“就是年龄大了点。”

我妈说：“相差四五岁，不算大。”

大姨夫想了想，又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堂哥又给我家送鱼来了，是一条鳜鱼，这鱼当时就挺贵的。堂哥说：“大姨夫有口福，今早第一网就打到了。”我妈说你留着卖钱吧。堂哥很大气地说：“大姨夫是稀客，送给他吃。”堂哥说这话时，又看了眼表姐。妈说：“那你中午也过来吃饭吧。”堂哥说：“好。”中午他来时，还带来了一斤肥猪肉。大姨夫满面笑容地说：“这小伙子会做人。”看到肉，我也觉得堂哥人不错了。

我听到妈对爸说，表姐同意和堂哥处对象了。

这不关我的事，不过，我还是惦记堂哥家的咸肥肉，我就想吃一块。看到那油汪汪的肥肉就咽口水，有种垂涎三尺的感觉，可堂哥就是馊小鬼，别说吃一块，就是一口，他也舍不得。我想，你不给我吃，你也别想娶我表姐。

人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堂哥家的肉，我时时刻刻惦记着。

一次，我趁堂哥端着饭出去了，便偷偷溜进他家，揭锅盖，开碗橱，就连他家的坛坛罐罐也翻了个遍，里面除了还有些臭小菜，剩下的就是空的。难道他今天把肉都吃完了？我在心里想，失望地离开了。但我贼心不死，我要等机会再来。

不久，这个机会来了。那天的中午天突然变了，远处隆隆的雷声，让生产队长歇斯底里喊人赶紧去场基上收晾晒的稻谷。堂哥刚烧好饭，匆忙地跑出去。趁这个机会我钻进他家，揭开锅盖，就看见饭锅里放着一个碗，碗里有块油汪汪的咸肥肉，我心花怒放，顾不得烫伸手拿起来就塞进嘴里，然后一溜风地跑了。

那天中午，我听见堂哥站在门口骂人，声音很大，我躲在家里听着，还偷着乐呢。

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见堂哥的洋锅子上有咸肉了。村里人问他怎么不吃肉了，他说：“天太热，咸肉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