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柜中人

2022-03-15默音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柜子小雪

默音

上下班换乘地铁,我每天两次经过一条巨幅灯箱广告围成的通道。广告内容逐月变换,最多的是几大手机厂家的投放。流量明星捧着新款机型,他或她的面孔经过电脑精修,连毛孔也不见。那一张张完美的脸,将匆匆走过的上班族衬得面如土色。明星的换代也和机型更迭一样频繁。偶尔,广告内容会换成手机以外的主题,招聘网站、购物网站、在线儿童教育。人们售出劳动,换取报酬,又将其投入广大的消费洪流。我们买,我们养儿育女,我们脚步不停。

大部分地铁乘客不会有我这样的无聊感慨。人们漠然穿行于广告通道,有些人边走边打字聊天,堪称一心二用的典范。

最近新换上的是公益广告,以ABAB的顺序展示两幅画面。一个手捧课本坐在书桌前的男孩。一群孩子簇拥着他们的年轻女老师。留守儿童。教育。爱心。高饱和色的艺术字揭示出广告的主题。在我看来,男孩的眼神不够真挚,不像多年前流行的希望工程海报上那个女孩,她执着的盯视让人有奇妙的负疚,仿佛自己不愁温饱的寻常日子沾了罪恶。

对了,那样的视线,我不仅在海报上见过。

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呢?

刚过四十,记忆力时常不足。直到挤进闷罐头般的地铁车厢,我才想起,老版本希望工程海报女孩的眼神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叫她欣欣。

欣欣与我的交集仅三年多,主要在我的中专时代。她像一只从窗外飞来的鸟,闯入我的生活。

那是中专第一学期。放学后,我和同学在操场打了半个小时篮球,骑自行车回家。到家时一身汗臭。穿过厨房进了客厅,没见我妈,却看到一个黑瘦姑娘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比起愕然,我首先有种不适,类似小狗发现自己的地盘被入侵的条件反射。我不认识她。陌生人捧着的漫画书是我的《幽游白书》。没错,茶几上还有两摞。左边最上面一本的封面是飞影和藏马,右边是他俩和浦饭以及桑原的四人组。我对整套书烂熟于心,即便看不清封面数字,也知道那是第七卷和第九卷。她手中想必是第八卷。

我犹疑地挤出一声“你好”。她的肩膀抖了一下,看向这边。

“你好。”陌生姑娘说,“我是小雪的同学,她带我来的,说你有很多漫画。”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小雪看牙去了。你母亲让我从书架自己拿书看。”

就像漫画里的浦饭幽助和萤子,我和小雪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都是同学。我们两家住在前后门挨着的两个小区,可以算作邻居。中考让我们的道路出现了分歧。我没考上第一志愿的重点高中,进了会计中专,她被某所职校录取。我问她,你那个学校到底是学什么的?她茫然道,好像是什么中层管理。进校后她发现,所谓的中层管理其实是商场营业员。我猜小雪有些上当的感觉,志愿是她父母填的。

小雪长得美,且爱美。职校的课业轻松,她将大把时间花在对美的探索上。近来她忙于整顿微微外翘的犬齿。我喜欢那颗虎牙。可我说了没用。

这家伙把同学带来,自己走了。小雪一贯的风格。对她来说,我家就等于她家。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没话找话地问小雪的同学:“你看到第几本了?”

她合起书看封面。“刚到八。”

“你从第一本看的?”

“嗯。”

“……你来了多久了?”

“大概一个小时吧。”

“你看书好快!”我忍不住说。

我进屋坐到沙发上,离她一个人的距离。我们先聊了会儿漫画。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喜欢少女漫画,总的来说爱看热血成长系。没钱买书,总去租书店。她感慨道,你家的漫画好多啊,简直可以开租书店了。我当然不会告诉这个刚认识没几分钟的人,每次考试前,我妈都威胁说,要是分数不够满意,就把我的漫画全烧了。这时我终于想起来问,对了,我妈怎么不在?她茫然道,不在吗?刚才还在啊。

正聊着,我妈从外面回来了。原来她见这位同学看漫画的劲头一发不可收拾,说不定会留下来吃晚饭,特意去买了半只烤鸭。当我妈热情地说“留下吃饭吧”,姑娘像是收到某种暗示,立即起身说,不了,谢谢,我该回去了。我暗自嫌我妈多事,对客人说:“你下次再来看书好了。我给你我家的号码,来之前给我打电话。”

她抿嘴一笑,说:“我听小雪讲了,你的书不能出家门。连她也不给借。”

我尚不知道名字的这位,身上有种介于焦灼和心不在焉之间的氛圍。换了我看漫画看到一半被人打断,可能也不太平静。但她这一笑,忽然像个成熟的女人,眼眸中透着少许洞察和嘲讽。可能仅仅是我的错觉。就外形而言,她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身材和小雪没法比。连帽T恤的材质单薄,透出里面是件背心而非胸罩,锁骨以下如男生般平坦。

隔了几天小雪过来玩,我说,你那个看书很快的同学叫什么?就你前几天带来我家的,当时忘了问。

戴牙套的小雪牵动嘴角,形成一个不露齿的笑。

“她的名字你念不了。”

“什么意思?”

她从我的书桌拿了纸笔,写了三个字。刘宁玲。这名字我确实念不了。我小时候在南京的爷爷奶奶家长大,导致“n”“l”不分。

后来我们三个就经常一起玩了。说是玩,多半是在我家。我和小雪一起看VCD和聊天,刘宁玲坐旁边翻阅漫画。家附近有个漫画书吧,我带她俩去过一次。那家店只要点个吃的喝的就可以坐里面一直看书。小雪要了草莓鲜奶蛋糕和红茶,我选了咖啡,刘宁玲把菜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怀疑她都能把内容背下来了。我说,我请你吧。她摇头,然后点了最便宜的蛋糕,八元。等蛋糕上来,我发现那是食品商店称斤卖的品种,黄瓤褐皮,表面撒了几片寒碜的杏仁碎片作为装饰。小雪的蛋糕上堆着雪白的鲜奶油和红艳艳的草莓。两相对比,不知怎的让人想到灰姑娘和白雪公主。

我仍然无法正确地念出她的名字,所以喊她“喂”。几次之后,是小雪而不是她本人抗议道,怎么总喊人“喂”啊,人家有名字。她笑笑说,没事,我知道是在叫我就行。小雪说,你有小名吗?或者让他喊你小名。她迟疑片刻才说,小时候,家里人喊我欣欣。欣欣向荣的欣欣。

即便知道了她的小名,我也没怎么当面叫过。用到这个名字,通常是我和小雪一起谈论她的时候。

小雪说,欣欣是知青子女,初中来到上海,住在舅舅家。我随口说,那不成了《孽债》?

《孽债》是当时流行的电视剧,讲的是上海知青为了回城与他们在云南的丈夫或妻子分手,并抛下了亲生儿女。十五六年后,那些多半有少数民族血统的孩子长成了少男少女,到上海寻亲。我妈一集不落地追看,我没看却记住了片尾曲。“爸爸一個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小雪说,不不,没有《孽债》那么夸张,她爸妈都在江西上班,户口回不来,所以让她一个人回上海。

我问,她家不给她零用钱吗?感觉她好像特别节约。

小雪嗤笑了一声,说,她有钱的,她捐助了两个山区贫困生呢。

我眼前顿时浮现出希望工程著名的海报,失学女孩充满渴望的眸子。我心想,她自己倒像个失学儿童,又黑又瘦,营养不良的样子。我没把想法说出口。小雪从小到大没什么同性朋友,欣欣算是第一个。当着她的面贬损她的朋友,总不大好。我换了个话题问小雪,你们学校都在学些什么?

会有这个疑问,是因为我们学校的课程设计很实际,学生毕业后即可成为会计或出纳人员。而小雪和欣欣那所职校顶着个“中层管理”的名头,培养的是未来的营业员。站柜台需要学什么呢?

小雪没好气地答,看不起我们学校是吧?我们课程可多了。

我赶紧表示,自己没半点不敬的意思。细问之下,课程确实多。除了语数英政,还有珠算、打字、计算机应用、商品包装。从珠算到计算机,也在我的课程表里。我忍不住又问,商品包装是什么?

她乏味地答,可傻了。用塑料绳捆酒瓶。把两瓶酒捆起来,留一截拎绳。得快。老师掐秒表看时间。现在哪怕去老国营店也没人这样做了,到处不都是马甲袋?你说傻不傻?

小雪有诸多优点,但她从来不是个手巧的人。我就她可能的狼狈做了短暂的想象,又问,你说欣欣成绩很好,那她这些动手的成绩也好吗,珠算或者包装?小雪说,除了体育,她哪样不是第一名?体育她是真不行。你别看她个子小小的,仰卧起坐只能做三个,太好笑了。

仰卧起坐的成绩什么的,其实根本不重要。甚至其他成绩也不重要。再过两年多,我们将会像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随风飘散到名为社会的广大世界中。不过在当时,我们对此只有模糊的概念,学校课程的名次和其他一些小事,仍然足以左右我们的情绪。

虽然未来肯定不会用到,小雪她们的课程还有一门“橱窗设计”。为此,我陪着她俩在周末去了美美百货,三个人站在商场外头,欣欣拿着个本子画草图,抄现成的橱窗。小雪和我在旁边吃了刚买来用油纸包装着的二两生煎。我舔着油亮的手指问小雪,你怎么不画?小雪说,欣欣负责我们两个的作业,能者多劳嘛。后来有个戴眼镜的男的过来问我们在做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判断对方是什么人,欣欣就跑了,我和小雪只好跟在她后面狂奔。欣欣跑起来还挺快,一点也不像体育差的人。小雪跑了一段就不肯继续,捂着腰说肚子疼。我莫名觉得整件事太无稽了,在旁边笑得不行。欣欣折回来找我们的时候,我和小雪各自弯着腰站在人行道上,在她眼里估计像两个傻瓜。我说,你跑什么?她严肃地说,抄袭是欺骗,欺骗是不对的。但我设计不了,只能抄。我说,你也太认真了。

升上中专,家里给我买了电脑,286的配置,在当时算是顶尖的。对中国用户而言,那是个人电脑的史前时代。Win95即将称霸世界,其前身的Windows系统已存在多年,但它尚未在中国的个人计算机领域普及,例如我家那台,也就是倒腾一下DOS系统。对了,金山WPS也已登场,界面是刺眼的低像素彩色。学校的计算机应用课把DOS和WPS翻来覆去讲了一学期。上课时颇为郑重其事,先换上布鞋套才能进机房。

上机课乏善可陈。在黑白DOS界面进入目录,退出目录,拷贝目录和文件。这些煞有介事的操作,很快将由于Win95的出现变成无用功。在当时,我们对未来的趋势一无所知,认真地背诵带空格和斜杠的计算机指令,跟学外语一样。微微凸起的屏幕像一张机器人的脸,只有使用它的语言,才能与之交谈。

自从我有了电脑,欣欣过来就很少看漫画了,而是把我家当机房。某个周末,欣欣独自在我的房间,把课本摊在一边,练习DOS的命令行。我和小雪在客厅看一部老电影,忘了是《终结者》还是《银翼杀手》。小雪每当看到她觉得可怕的镜头,就用力掐我的胳膊。她的苹果味护发素的气息沁入鼻腔,是一种人工的甜香。我慢慢凑近她的脸,她更加使劲地掐我,意思是,那边房间有人呢。我知道是借口。她不让我亲她,是因为她的牙套。为了缓解沮丧,我起身穿过饭厅,到房间门口问欣欣:“你要练到什么时候啊?来跟我们看电影吧。”

“快好了。”她看着屏幕说。

“学校不是有上机课吗?”

她的手指停下来,气氛莫名有些紧绷。这时小雪也过来了,隔着几步远对我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啦,让她练。”

莫名背了个“小气”的罪名,我悻悻地回客厅继续看电影。小雪等欣欣走后告诉我,欣欣得罪了班里一个男生,那人在机房的座位挨着她,每次都趁机捣乱。要么在她的键盘上一阵乱敲,要么把她的计算机电源拔掉。总之烦不胜烦。她后来干脆就不去上机了。

当时还没有“霸凌”这个词。我本能地想,既然那人那么讨厌,她可以和老师解释,要求换座位。而且那个男生的举动也很奇怪,如果是在小学或初中,我会怀疑他干脆就是暗恋欣欣才故意挑衅,可到了这个年纪,没人会这么做。我把我的想法对小雪讲了,她莫测高深地说,我们女生的事,你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没再寻求解释,她也没多说。欣欣继续隔个一两周来我家借用电脑。一年级的下半学期迅速滑过,暑假来了。

上一个暑假,也就是中考之后既焦灼又散漫的假期,我等来了录取通知,然后去了南京的爷爷奶奶家。爸妈建议我今年夏天继续去南京,他们可以不用操心我每天午餐吃什么。我拒绝了。我妈说,你一个人待着不无聊吗?我说,不无聊,小雪会过来玩。她问,你和小雪不是在谈恋爱吧?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知我妈究竟该算敏感还是迟钝。为了摆脱嫌疑,我把欣欣搬出来说,你想多了,小雪的好朋友也一起玩的呀。

实际上,自从放暑假,我就没见过欣欣。听说她在麦当劳打工。我提议去她店里找她玩。小雪说,不要,那家店在她家旁边,好远的。我这才得知,虽然都是长宁区,欣欣的舅舅家在万航渡路,离我们所在的虹桥地区,乘公交车需要将近一个小时。

一天,我在家接到了欣欣的电话。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来。她在那头说,我有好多麦当劳的餐券,你要不要?我可以寄给你。

我说,不用寄,我去拿吧。我到你店里去找你?

按理我该喊上小雪一起去万航渡路的麦当劳。她之前嫌远,我就没问她。那时不是所有的公交车有空调,空调车票价两元,普通车一元。过了两趟车才来了一辆空调车。正午的炎热让人们放弃了节约,车上的人不少。我站在车尾靠窗的位置。窗外掠过中山公园的时候,我想起初中曾经和小雪一起来此野餐。我带了红宝石的鲜奶小方,她的嘴边沾上了纯白的淡奶油泡沫。那是我第一次亲吻小雪,一个带着奶油香气的吻。如今我将满十八岁,回想起初吻的经历,不知怎的有些沧桑。

麦当劳的店看起来都一个样。白炽灯和空调让室内失去了昼夜和季节,薯条和炸鸡的气味则模糊了国界。我把站在收银机后的服务员挨个儿看了一遍,没有一个像欣欣。话说她到底长什么样来着?这时,一个用力拖地的清洁工阿姨经过面前。不对,那不是阿姨,是欣欣。她弯腰低头,看起来和拖把差不多高。我叫了声“欣欣”,她直起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额头上大面积爆发的青春痘。

“上星期我负责炸薯条,长了好多痘。”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解释般说着,从围裙口袋掏出一沓餐券给我。好家伙,是免费的套餐券。等于一小笔现金。我道了谢,觉得立即拿券走人不太好,便问她什么时候下班。

她看一眼左腕的电子表:“还有一个小时。”

“那我吃个套餐,在这里等你。”

把券递给服务员的时候,我总觉得对方在盯着我看,估计以为我是欣欣的男朋友什么的。我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还好带了两本漫画书,尽可以打发时间。欣欣拖地经过,探头张望。我把书的封面亮给她。她抿嘴一笑说,我在租书店看过了。

读完一本半,欣欣过来说,可以走啦。她换回了日常的衣服,老气的碎花泡泡纱连衣裙,像是裁缝店的出品而非成衣。她从肩膀到腰的线条恰如一个倒梯形,没有半点少女的曲线。揭示她年龄的也只有那些泛红的青春痘了。

我不是第一次感到纳闷,小雪和欣欣的友谊,到底是怎么成形的呢?她俩从成绩到兴趣爱好乃至日常话题都没什么共同点。我问她:“我们去哪里玩一下?”我以为她会带我去她常去的租书店,没想到她说:“要不要去我家?”

虽然有点奇怪,但没有拒绝的理由,我跟着去了。之前只知道她住在舅舅家,实际去了一看,那简直是寄人篱下一语的范本。

从麦当劳出来,她走在我的右侧,我们没怎么说话。过个人行天桥,继续走不到一百米,右拐进一条弄堂。进了弄堂,她的脚步加快,我落在后面。不像我家和小雪家所在的五层楼构成稀疏方阵的新村,弄堂一米多宽的走道两侧是瓦顶白墙的小楼,两层或三层,楼与楼紧挨着,让人想起聚生的菌类。外面马路上的蝉声让弄堂显得安静。有个老太在户外的水池里洗咸菜。其他弄堂居民大约在家里避暑。电视的声音从某处传来。欣欣轻快地穿过老太身后,我紧随着她,感觉到老太的视线,比阳光更灼热。

她舅舅家在拐角处,和其他人家一样,水斗装在屋外。一楼的门敞着,进门后,右手边是煤气罐和灶台,左手边有张满是油垢的小方桌,大概是吃饭的地方。通往二楼的不是楼梯,而是木头扶梯,梯级和两侧的竖挡呈现奇异的光泽,多年间有人上上下下的结果。如果让小雪爬这梯子,她肯定会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问欣欣,小雪来过你家吗?她点点头。片刻后又说,我去她家比较多。你知道的,天冷的时候我都去她家洗澡。

我没听说过洗澡的事。作为常识,我知道弄堂房子没有浴室和抽水马桶。很难想象他们怎么应付每天的卫生环节。

和预想不同,欣欣的房间不在二楼,而是在一楼,扶梯背后的夹层。她率先穿过梯子和碗柜之间的逼仄空隙,掀开布帘进去,同时按了电灯开关。我跟着穿过帘子,嘴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唐老鸭式的感慨:“哇哦。”

房间没有窗。两面墙抹了白石灰,进门处和尽头的墙是木板,让整个空间更像一只箱子。家具让“箱子”勉强有些生活感。一只双门衣橱、一张方桌、一摞木箱、一摞板条。这些东西留下的少许空地就是我们站的位置。地面是裸露的水泥。奇怪的是封闭的房间并不闷热,身上的汗迅速凉下来,形成黏滑的一层。

我困惑地四处看,心想,床呢?难道她睡地上?

她以为我在研究木板墙的那头,立即说:“一楼后半是邻居。厨房以前要大一些,有个楼梯。我舅舅把楼梯改成梯子,多出来的地方就做成了房间。”

我总算明白了,弄堂的一栋房子住了不止一户人家。多年后看电影《哈利·波特》,那个住在楼梯底下的男孩的境遇,让我立即想起了欣欣。那时我和她早已没了联系。

这会儿,为掩饰好奇和窘迫,我半开玩笑地说:“怎么没有床?难道你像机器猫一样睡衣柜里?”

她指给我看墙角的板条折叠床,我先前没认出那是个家具。她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只高脚圆凳,让我坐,然后出了房间。我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轻而敏捷。回来时,她端着两只玻璃杯,里面是可乐。我喝了一口,倒是冰的,气跑光了,和糖水无异。毕竟口渴,我接连喝了两大口甜得发腻的可乐。她站在桌边,似乎没想起给自己找个地方坐。屋里唯一的凳子在我身下。

“我们玩个游戏吧。”她说。

“什么游戏?”问出口的同时,我意識到,在这个古怪的房间里,我没有主动选择的权利。就像童话里被坏女巫诱拐的小孩,或者像舍己救人之后发现自己悬浮在灵界的浦饭幽助。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是故事的规则之一。

“我们轮流到柜子里。柜子外面的人可以问里面的人任何问题。被问到的人必须说真话。”

“到柜子里?”我震惊地看一眼那个刚被我开过玩笑的衣柜。目测比我高。以欣欣的体形,里面可以站三个她。问题是,为什么要到柜子里去?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吗?

她走过去拉开柜门。里面分了三层,顶层和底层装了杂物,中间一层最高,折叠整齐的被褥平铺在隔板上,上方的横杆挂着几件衣服。她把被褥卷起来,又把稀稀拉拉的衣架往旁边拨了拨,弄出一片空间。估计我在里面只能半蹲。我盯着柜子里看了几秒,问:“如果不想说真话呢?”

“敲两下柜门。互换。”

听起来倒不是个强人所难的游戏。问题是,我并没有什么想问她的。如果此刻提出和我玩这个游戏的人是小雪,我的兴趣会大得多。

“你也可以问我关于小雪的事。”她意味深长地说。

我动心了,仍保留谨慎:“你先进去?”

目睹她甩掉鞋子跳進衣柜的熟练动作,我又开始怀疑她其实每天睡在柜子里。我隔着柜门咳嗽一声:“能听见?”

“能。”她的声音经过木头和空气,依旧清晰。

“你最喜欢的漫画是什么?”

“《东京巴比伦》。”

我知道那个漫画。作者是个四人组合,CLAMP,被读者们喊作“夹子大妈”。从《圣传》起,夹子大妈们塑造了一代尖下巴九头身的偶像。我欣赏不了她们的画风,对其故弄玄虚的情节也嫌累赘。对于《东京巴比伦》,我只知道个大概,是关于阴阳师和复仇。

“你最喜欢的动画片呢?”

“《天书奇谭》。”

“哦,我也喜欢!现在都没什么好看的国产动画了。”我思索着下一个问题。比念头更快,句子从唇齿间滑脱。

“小雪是不是有其他男朋友了?”

是非题等于作弊。如果她拒绝回答,答案显而易见。

空气静寂。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然后听见了柜门的响声。笃笃。那声音显得小心翼翼。我拉开门。她在柜子里抱膝而坐,像是很熟悉如何让自己在逼仄的空间保持舒适。裙子底下探出的小腿线条纤细。昏暗模糊了她脸上的痘,却让她的双眼显得格外幽深。她正盯着我看。我猜自己一脸受伤的表情。

我说:“轮到你问了。”

她从柜子里出来,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耸耸肩说:“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

整件事像是她精心布置的陷阱,先是暗示我可以问小雪的事,然后我笔直地冲过去,正中靶心。我暗骂自己蠢。悔恨促使人冲动。我脱掉跑鞋,笨拙地钻进柜子里,学她刚才那样坐着,用一只手往里掰柜门。门很难从里面关上。她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她在外面推了一把,门合上了。最后一丝光线消失。我置身于黑暗中。

衣柜里有股樟脑味儿,还有旧木头的气味。隔着袜子碰到一堆柔软的物体,她的被褥。她每晚把折叠板床拉开,放上这些被褥。可是无论怎么看,屋里放不下一张床。可能需要先挪动那张桌子?我思考着无关的事,以消除自己的恐惧。是的,我不受控制地开始害怕。逼仄的空间不见光亮,让我全身的毛孔沁出冷汗。我甚至有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她会不会突然锁上柜子,把我永远地留在这片黑暗中?

“如果你在学校被人欺负——”

在柜子里面听来,她的声音和平时不同。话语中断,我等待着后续。

“欺负你的人,是你最好的朋友的恋人。你会怎么做?”

欣欣在上机课遭遇的不愉快。那个总是捣乱的男生。我听过那人的名字,转瞬即忘,只记得叫什么龙。她最好的朋友只有一个。所以那家伙是小雪的男朋友?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总该有个理由吧,到底为什么?”

“柜子里的人不能发问。请回答。”

“……如果我的朋友对这些视而不见,那么连朋友都没法做了。”

黑暗之外,在柜门的那边,她沉默着。我猜她不是很开心。我更加不开心,所以无所谓了。是她开始了这个游戏,把我们引到无法退回的悬崖边上。除了往下跳,没有别的路。她又开口说道:

“如果你的朋友总是在各种小事上羞辱你,说你穷,说你丑,那么她真的是你的朋友吗?”

的确是小雪的作风。我早就发现,她和欣欣的友谊建立在不协调的基础上。就像白雪公主的后妈需要一面魔镜,她需要欣欣在旁作为映照。小雪有种无邪的残忍,而她甚至不自知。那也是我对她着迷的原因。

“一个巴掌拍不响。任何一种关系都是这样。”

我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多么有哲理的话。至少当时的我不会想到,这句话将涵盖我和小雪接下来反复分手又和好的若干年。我和她最终分道扬镳的原因,不是我对她不够忍让,恰恰是我过于纵容。用她的话说,你拿不住我。

柜门被拉开了。光照进来。按她订立的规则,我这边没敲门,还没结束。反正我也不想玩了。我动了一下腿,有点麻。一步之外,她站在微黄的灯泡光线下,脑门上的痘痕像一片阴影。

“原来你不傻啊。”她居高临下地对柜子里的我说。

欣欣给的餐券,我大部分是和小雪一起用掉的。小雪问我怎么会有麦当劳的免费券,我说了来由。小雪显得诧异,问,她一个人来了你家?我尽量平淡地答,我去找她拿的。拿人钱财,总得跑一趟吧。

至于小雪听了这些话会有什么联想,又会不会因此泛起醋意,我懒得想。出于自尊,我也没问她和那个什么龙到底怎么一回事。小雪看起来丝毫没察觉我知道了她的背叛。整个暑假她都在哀叹,下学期开学就要实习了,什么珠算打字计算机统统用不上,她就要成为一天十二个小时站在柜台里的体力劳动者了。我怀着少许恶意说,你们学校没有教人怎么站久了不累,不科学啊。

那年暑假的另一桩记忆,是DOS版仙剑奇侠传的面世。为了玩通关,我两天两夜没睡。只有吃晚饭的时候不得不到爸妈跟前扮演自己,脑海中不断回放游戏画面。我猜欣欣一定会喜欢玩仙剑,可惜见面那回没顾上和她说。她舅舅家没有电话,找她得打居委会的公用电话,让人去喊。小雪有号码,我谨慎地没问她要。

“等你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打算做什么?”

暑假快结束的某个下午,小雪在我家沙发上问。我刚切了西瓜端过来给她。照例是两人一起吃半个西瓜,一人一把勺。她拿起勺子,往正中央狠狠挖了一大勺。

“到上班还有两年呢,不好说。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买一堆漫画书。那时候也许有其他想买的。”

“咦,你这么善变啊。我昨天问欣欣,她说肯定是买漫画书。整套整套地买。”

“你们见面了?”我心想,你不是嫌她家远吗?

“她来我家洗澡。”

“夏天她也过来洗澡吗?我还以为只有冷天才这样。”

那天,我从柜子出来之后,两个人又聊了会儿。欣欣告诉我,她羡慕弄堂的男生,因为他们夏天可以在外面接根水管冲凉。对她来说,洗澡是个大工程。先要烧一壶热水,把热水壶和装冷水的桶拎进房间,兑在澡盆里。洗完了还得把洗澡水倒進另一个脏水桶,拎出去倒掉。她指指楼上说,我舅舅舅妈在楼上洗,拎上拎下就更烦。我问她,舅舅家有没有其他小孩?她说有个表哥。看起来她不是很想谈论那个表哥,我就没再问。

小雪瞥了我一眼:“你对欣欣的事知道不少嘛。我还以为你俩只聊漫画。”

我没在意她话里的醋意,思绪转到另一件事。既然欣欣暑假期间也会来小雪家,没理由特意喊我去她那里拿餐券,给小雪不就行了?接着我想起来,她最初的提议是邮寄,是我自己非要大老远跑去。必须承认,对欣欣,我其实怀有某种好奇。并不是那种异性之间的好感萌动,更像是看到一种未知的生物,想要走近去确认,它是不是属于自己的星球?

开学后,实习生小雪并没有像她畏惧的那样要站一整天。她被分到淮海路一家商场的收银柜台,上班时可以坐着。不得不说,有的人就是天生命好。至于欣欣,听说她在男装柜台卖领带。

实习生上班穿西服式样的学校制服,男生打领带,女生系领结并且化妆。小雪在我面前嘲笑欣欣的悭吝,说,她用的是她舅妈用剩下的口红,都过期好几年了,而且只剩一点点,塑料芯子都露出来了,她每天拿个唇刷使劲蹭,太难看了。我说,你们不是有工资吗?小雪说,对啊,一百多,虽然很少,比没有强。她都拿去助学了,你说她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不喜欢小雪贬损的口吻,转换话题问她,那个欺负欣欣的男生还在继续找碴吗?

小雪眨了眨眼,像是不明白我问的是谁。片刻后她说,哦,你说霍逸龙,他和欣欣不在一个楼层,他在超市。

商场员工们结束一天的工作,已过了十点半,只能坐夜宵线公交车。在公交车站等车的几乎都是商场的人。霍逸龙的家也在西边,他每次送小雪回家,而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我对我的情敌知道得太少,除了他曾经看似毫无理由地欺负欣欣。

每所学校都有那样的男生,高大、英俊的体育健将。姓霍的不光有外形优势,他父亲在银行任高管。他经常吹嘘说,自己毕业后会付一笔拒绝分配的违约金,然后进银行工作。他对小雪的最大诱惑也就在于此。在她看来,坐在银行的柜台里,比坐在商场收银机后面高级得多。

如果我曾经试图逼问小雪,肯定一早就能搞清楚霍逸龙是个怎样的角色,也就能避免后来的一系列问题。要怪就怪柜子游戏吧。欣欣虽然向我提出了警告,但其方式充满了非日常性,让人缺乏在现实中采取行动的动力。

深秋的一天,小雪打来电话说,有人请客去温泉浴场,你一起去吗?我当时对所谓浴场毫无概念,朴实地吃了一惊,反问,我和你?她笑起来说,你想多了,男女分开的呀,不过可以一起吃东西。里面吃东西不要钱,票里全包的。

大浴场位于近郊。我周末在人民广场上英语补习班,和小雪说好了分头过去。到门口一看,小雪旁边站着欣欣。原来请客的人是她。小雪嗔怪地对欣欣说,叫你也带个人,你怎么不带呀,正好四张票。

四张温泉票是欣欣参加某电台节目观众问答的奖品。她是好几档节目的热心听众,遇上有奖问答,必定寄明信片参加。据说迄今为止最厉害的奖品是一只欧姆龙电子血压计。那些年,进口的电子医疗小仪器仍属于稀罕货,卖得很贵。小雪说欣欣“赚到了”,意思是,成本只是明信片和邮票。我想到的却是以下的场景:瘦小的姑娘在她那形如地窖的房间里,独自听着电台节目。她住在上海的中心城区,却更像是漂流在海上。

欣欣对小雪的回答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不像你,有那么多朋友。”

总觉得她在嘲讽。我相信小雪没听懂。

大浴场比公共浴室高级得多。相比池子的数量和面积,男浴客显得人数寥寥。我泡了药池,享受了冲浪池,试着蒸了会儿桑拿。又洗又涮又蒸,我感到每个毛孔焕然一新。等我换上浴场统一的褐色毛巾面料短袖和中裤,来到饮食区,两个姑娘已经在那里好一会儿了——从她们面前的几个空碗就能看出。小雪惊笑道,你比女人还慢。欣欣问,你那边人多吗?我说,人很少。小雪说,哎哟女浴池人好多。我本来想蒸桑拿,一看里面都是人,就没进去。

女浴客的衫裤和我身上的款式相同,诡异的橘粉色。泡过澡的小雪显得格外明艳动人。我这才注意到,欣欣的青春痘消失了。她比夏天见面时圆润了少许,也可能是迟到的发育终于悄然启程。

饮食区倒是看不出女客比男客多。有好几组三五个一伙的男的,在打扑克或吃喝。欣欣问我要吃什么,说去给我拿。我说,你们刚吃了什么觉得不错的,给我照样来一份就行,不要甜的。

等她走开,小雪说:“人不可貌相哟。”

“什么?”

“我说欣欣,你看她文文静静的,想不到吧,她上周把她们同柜台的实习生锁在仓库里好几个小时。事情闹得蛮大的,说不定学校会给她记个处分。被锁的那个不是我们学校的,所以性质更严重。”

“那个实习生是男的女的?”其实最先掠过的疑念是,难道她和那个实习生也在搞什么真心话游戏?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是男的……怎么,你难道有什么奇怪的联想?”

被小雪这么一说,显得我有些猥琐。我赶紧说:“那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

“我没问。她如果想告诉我,自然会讲。主动问有点傻。”

小雪在这方面和我很像。该说是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特有的对他人的不干涉,还是某种明哲保身?总之我或者她都不愿让自己显得傻。仿佛是为了保持洒脱,我从未就她和霍逸龙的关系问出不得体的问题。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既非风度,也无关信任,纯粹只因为怯懦。

吃完一轮,我又回去泡澡。她俩说是泡不动了,留在饮食区看电视。在浴场消磨完大半个下午,换回秋天的厚衣服来到外面,身上留着热乎劲,迎面的空气清寒,形成愉快的刺激。我对欣欣说,谢谢你今天请我们。她看看我又看看小雪,嘴角带笑说,客气了,我也很开心。

欣欣说她在对面坐车,我和小雪先等来了公交车,隔着车窗看到欣欣一个人站在暮色初起的路边。那些年的公交车站只有孤零零的金属站牌,并无遮风避雨的顶棚。她身后不远处是挂着霓虹招牌的大浴场,巨无霸般的一栋楼。整个场景有种非现实的意味。我忽然想到,这里是西郊,不管是回我们住的虹桥还是回欣欣家,都要往东走。

“她不是和我们一个方向吗?”我问小雪。

“啊?”小雪茫然地说。她扫一眼车窗,欣欣已不在可见范围:“她好糊涂啊。坐反了。”

我有种感觉,欣欣知道正确的方向,她故意走到对面去等车,是为了不和我们一趟车。

那时总嫌时间不够用。时间,指的是课业之外用于看漫画看影碟打游戏的时间。我有时甚至羡慕商场实习生小雪。她上一天班休息一天,也就是说,一个月她有十五天完全属于自己。另外那十五天不太好过。十二个小时的工作加上来回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用小雪的话说,吃力死了。

十二月的某个周六下午,我去商场看小雪。在淮海路上买了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油纸包外面套着塑料袋,就这样我还怕凉了,用外套前襟拢着,像个偷了东西的贼似的把那包东西送到她的收银台。工位上不能吃东西,她和师傅打个招呼,带我去茶水间。说是茶水间,其实就是商场消防门后面的水泥空间摆了几条长凳,看着荒凉。那地方没空调,奇怪的是不怎么冷。聚在那里喝水聊天的都是年轻女人,灰西装一步裙的是正式员工,藏青色外套百褶裙的是小雪她们学校的。好几个人捧着当杯子用的雀巢速溶咖啡的茶色瓶子。我坐在小雪旁边低声说,商场果然是阴盛阳衰啊。她边咬栗子边说,男的都到里面消防楼梯抽烟去了,他们只要有烟抽,才不怕冷呢。

陪小雪吃了半包栗子,送她回收银台之后,顺便又去看了欣欣。她在领带柜台里站得笔直,像个假人。不远处一个站姿懒散的男生,一身黑西装,不知是不是那个曾被她锁起来的外校倒霉鬼。据小雪说,欣欣最终没被记过,只扣了一个月的实习工资。

我走过去说:“嗨。”

“你来看小雪?”

“对,刚参观了你们的茶水间。”

“是不是很惊讶?商场里面还有那样的地方,跟我家好像。”

在茶水间总有种似曾相识感,被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找到了那感觉的源头。印象中欣欣总是很严肃,难得她表现出自嘲的能力,我忍不住微笑着调侃道:“不像不像,没有机器猫的柜子。”

我们聊到最近大热的动画片《新世纪福音战士》。国内尚未引进,所謂的流行指的是盗版光碟。一张VCD两集动画片,全集要一百多元。我以为我书架上的一排碟包将是今后十几二十年不断重温的财产,根本想象不到有一天它们会因其格式变成时代的残渣。

正好和碟摊老板约好了最近去拿福音战士的碟,我向欣欣提议一起看,约在她轮休的周日。

约定日之前的周五,我新买不久的拷机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回电过去,那头是欣欣,说要改期。我说,那我先看了哦,你来了我可以陪你再看一遍。我没问她怎么会有我的拷机号,不用想,是小雪给的。

这样又过了一周,她轮休周六。我照例要去人民广场上半天课,让她下午来我家,一点以后随时都行。

我在补习班附近吃了肯德基然后回家,欣欣和我到家几乎是前后脚。她来这里很多次了,第一次表示诧异说,周末你爸妈很少在家啊。

“他们比我上进。”我简短地说。我爸向来是没有周末的,一周七天去设计院画图纸。至于我妈,继去年迷上瓷画,今年则热衷于软陶制作,周末都在老师那边。对于创造性的事物,我缺乏爸妈的热情。我的时间都耗在观看上。有我这么个儿子,他们也许有些恨铁不成钢,只是设法不让我感觉到他们的失望罢了。

我家那时只在两间卧室装了空调,客厅取暖靠油汀。我刚到家就开了,但那玩意儿升温慢如蜗牛,屋里仍然冷飕飕的。我说要么到我房间用电脑看吧。等我坐在电脑前开机的工夫,她把臃肿的棉外套脱下来,和墙上的羽毛球拍挂在一处。

“新机器啊。你原来那台呢?”

她熟悉我房间的电脑,立即看出变化。原有的设备跑不动新系统,我爸带我去美罗城重新攒了一台机子。攒机需要一些技巧。这家拎块主板,那家买两条内存,每次杀一轮价。不光是我,班上追逐设备流行的同学们都是这么做的。

“折价卖给电脑城了。”

“好浪费。”

“你要买电脑?”我从转椅转过半个身子问她。她咬住嘴唇,摇一下头。

我用电脑光驱播放第一集,到自己的小床上坐着,示意她坐电脑椅。她说喜欢坐地上,靠着床坐了。我心想仰着脖子不累吗?但那毕竟是别人的脖子,轮不到我做主。就这样,她和我一前一后看起了我已经知道结局的动画剧集,她的后脑勺和我的腿隔着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她前一阵剪短了头发,正重新留长,皮筋扎起短短的一撮,像个雀尾巴。当她被屏幕上少年真嗣的命运吸引的时候,我不知怎么被那撮头发搞得难以集中注意力。我像是回到了七岁,忍不住用手去撩。发尾迅速一弹,像只灵活的雀。

头发的主人闷声说:“不要皮。”

我索性伸手一撸,皮筋滑落。她的发质不像小雪那样细软,挣脱了束缚的头发欢快地散开,垂落在她的两颊和肩上。我以为她会发出不耐烦的啧声,或是干脆瞪我一眼,可她仍然盯着屏幕,只把一只手斜斜伸向后方,意思是让我把皮筋还给她。

我半开玩笑地握住她的手。手心硬而滑,那感觉不像异性,像个小男孩。她试图往回缩。我加了些力气不让她松手。其实直到那时我都是在没事找事地逗她来着,可能因为在播的动画片我已经看过了,而那个故事充斥着太多的死亡和阴暗,需要用一些插科打诨的动作来消解。总之,我并没有任何不良的预谋。

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意识到时,我从舒服的坐姿改成了一个奇怪的蜷着背的姿势,俯向她。她的嘴唇在我的双唇之间。和小雪不同,她显然不习惯接吻。我以为她会拒绝,就像小雪曾数十次抵挡了我的各种软磨硬泡。小雪对做爱有她的固执,说必须等到结婚才行。我最多只能伸进内衣抚摸她,同时忍受勃起带来的刺痛。欣欣没来的上个周末,我花了一个通宵看完了二十六集动画片,在第二十集猝不及防地目击了美里中尉和她的情人上床的片段。这不是给中学生看的科幻动画吗?简直无法理解日本人的脑回路。也许因为那一幕在脑海中不断回放,才促使我做出突兀的举动。

不,不用自我辩白。那时我不过是个从毛孔到发梢都充斥着欲望的十八岁男生罢了。我的欲望和动画片无关,和欣欣本人无关,甚至也和小雪无关。

那天后来的时间,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坐在地上看片。我去厨房找吃的,只找到几个橘子,她吃了一个,其余的进了我的肚子。片尾曲《Fly Me to the Moon》不知第几次响起的时候,她说:“我们聊天吧。”

“好啊,可我没有足够大的柜子。”

她笑了。我好像是第一次听见她放声大笑。笑完后她说:“没有柜子,我们就没法说真话吗?”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尚未想好怎么表达,她轻快地说:“我有个主意。”

与上海大多数努力扩充面积的家庭一样,我家的阳台和客厅打通,装了封闭式钢窗。阳台的一头是洗衣机,另一头是个从天顶到地板严丝合缝的窄长书柜。那地方西晒,被流放过去的是家里的次要书籍和摆设。巴金的《家》和《小灵通漫游未来》并肩而立,《作文描写手册》的旁边是《家庭急救指南》,四卷本的《基度山伯爵》不知怎的缺了一册,凡尔纳的一整套倒是完整的。脑袋一直晃个不停的牛玩偶,举枪的胳膊从根部不知所终的塑料扎古,我爸出差带回来的无锡大阿福,我妈有一年玩得入迷的十字绣……

当欣欣拉开书柜外面的布帘,以上事物呈现在眼前。我几乎忘了书柜本身的存在,当然更不记得里面有些什么。褪色的蓝底灰格的帘子是我妈为了防晒挂的。尚未等我的怀旧情绪升起,她重新拉上布帘,把书架连同她自己完全遮蔽。我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件布浮雕。软布将年轻女孩的轮廓勾勒清晰。她的脸,她的肩,她的胸。和夏天的时候不同,她确实有了胸,当然也可能是内衣的效果。

“好了。”浮雕说。

我莫名有些局促,“我来提问?可是你在那背后没法敲门啊。”

布帘的一侧伸出一只手,摆了两下,仿佛在说,这样就行。

“哦,那我想一想。我好像还是没有什么要问你的。”我在心里说,真是个怪人,就那么喜欢玩柜子游戏吗?而且比起提问,她好像更热衷于回答。对了!倒是有个问题。

我清了下嗓子。“那个姓霍的……”

浮雕凝固,我感觉到她在屏住呼吸。

“到底为什么欺负你啊?”

隔着一层布,某种类似失望的情绪传来。也许她以为我会问我的情敌和小雪的进展。那就太低估我这个和平主义者的决心了。某种意义上我和《新世纪福音战士》的男主角真嗣是一样的,凡事只想逃避。

“有次考试他想抄我的卷子。我没给他抄,迅速写完交卷。从此他就卯上我了。我和他的座位隔着个走道,他老拿纸团扔我。到了上机课坐旁边,就更是没完没了。”

“你怎么不和老师说?”

“说他干扰我上课?职校的老师才不管课堂纪律。他们只想不出什么事赶紧教完一届,把我们送上社会。”

“小雪也不管?”

她叹息一声:“不瞒你讲,小雪在这件事上让我蛮寒心的。”

我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把人锁在你们柜台的仓库,是真的吗?”

“是。”

“为什么?”

“你很喜欢问为什么。”

“你站到那里不就是让我问吗?请注意规则,你不回答的话要换人了哦。”

“是因为他偷柜台里的货。”

答案出乎意料,我有些吃惊。她在布帘背后飞快地说:“每到月底盘点不对,柜台里所有人都要赔钱。我盯着他不是一两天了。那天我把他锁起来,说,谁也不要放他出来,直到他招认。结果柜长心软又怕事,不到一个小时就开了门。”

那算是某种正义感吗?我思索着。她不给人抄袭的机会,遇到内贼不肯放过。我接着想起抄橱窗那次,她带着我们仓皇逃窜。她说,欺骗是不对的。看起来,她痛恨谎言,连她的柜子游戏也遵循着“说真话不然就换人”的思路。

我忽然心生恐慌。不撒谎的她,回头不会把我今天想对她做的事、我们之间已经发生的事,乃至此刻的对话,统统向小雪透个底朝天吧?我在心里哀叹一声,完了完了!

“你和小雪像这样玩过吗?我是指,找个地方,不一定是柜子,说真话。”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我不是和谁都愿意这样的。”

虽然并非获得了保证,我隐隐感到心安。我們又聊了很多。都是些那个年龄的人关注的话题,关于友情、爱情、人生。过了一定的年纪,即便和最好的朋友或是恋人,也不会再有人谈论这些。记得我问了她有没有喜欢的人,问的时候难免有些紧张——我以为她喜欢我,还以为这并非自恋导致的错觉。

结果让人失望。她说:“有过,现在没有。你不觉得人总是正负相吸吗?”

“你是指,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不是。就是说,人很容易被和自己不是一类的人吸引。”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忘了提问方必须是柜子外面的,问答在两人间轮转。那是个多云天,有那么几分钟,太阳挣脱了云层,在阳台投下它每个冬天从不懈怠的斜照。可能是隔着布料仍觉刺眼,她偏转脑袋,浮雕换了个角度。我又问了个问题。催生那个问题的,或许是光照,或许是长谈逐渐堆积的亲密感,又或者,那个问题一直锁在我内心的柜子里,被我自己加了一重又一重的锁。打开锁的是我还是她?不重要了。总之,她本可以不回答。她只需要伸出手摇一摇,打破我们之间的魔法。

她只过了一秒就回答了。以她一贯的笔直、清晰的态度。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的房间。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直到电话铃声将我从急坠直下的情绪拖拽出来。客厅的电话和我房间的子机叠加成尖锐的啸叫。我接起来,那头是我妈,惊惶地说,你爸回家了吗?我打他call机没人回。我说,还没。那边说,我和你姨妈在医院……你姨父生毛病了。我莫名其妙地想,你不是去上课了吗,怎么跑姨妈家去了?

我答应等爸爸回来第一时间告诉他是哪家医院,挂上电话出了房间。客厅亮着灯,暖而空旷,照明和油汀一直没关。阳台上的书架垂着布帘。欣欣不在那背后,她走的时候我甚至没注意到。我总有种错觉,仿佛她还在那里,我只要提问,她就会出声回答。

每个人都有青春期的终结。促使我们一步跨入成年的,可能是某个明确的事件,或是不那么分明的心境变化。我认为,自己就是在那一天长大成人的。那个我和欣欣有过亲密接触,然后第二次玩了柜子游戏的周末。也是在那天,姨父突发脑梗,我爸带着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姨父已经恢复了知觉,我妈和姨妈围坐在病床边,用相似的高嗓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什么,像两只亢奋的乌鸦。姨父的脸上是种愉快的恍惚,仿佛他妻子和小姨子的絮叨也好,连接他身体的静脉注射也好,病房里的其他嘈杂和气味也好,对他来说都是可忽略的身外物。我从姨父的脸上窥见了成人世界被庸常掩盖的神秘——人生是忍受,有时容易忍,有时不那么容易忍,总之且忍着吧。

注视姨父的瞬间,我醒悟过来,自己正在飞速接近一个不值得期许的将来。周遭景物流过,背景音嘈杂,找不到暂停键。被困住的感觉让我不适。若干年后,我从记忆的旮旯里翻拣出那天的诸多细节,加以确认,没错,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不再是个没心没肺的半大孩子。

后来我和欣欣又见过几次,每次都有小雪在。我担心的事——她向小雪说出我们的秘密——并没有发生。到后来我彻底忘了自己有过的担忧。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周末,她来我家看动画片,仅此而已。

小雪她们三年的职校生活其实只有一年半在学校。第三年完全不上课,换了一家商厦实习,是班级的定点委培方,也就是说,毕业后她们会成为该商场的正式员工,如果不服从分配,必须付违约金。欣欣又被分在男装部,这次卖的不是领带而是西装。小雪去了童装柜。久站让她颇不适应,我听了一堆抱怨。从一些微妙的态度变化,我猜她和姓霍的没再继续。

我在毕业前几个月参加了三校联考,报考的是会计大专。等结果期间,我也开始实习,在一家企业当出纳。上班在浦东,那时还没有地铁二号线,过江得坐隧道线或大桥线公交车。如果考不上大学,后面都得折腾那么远上班。想想都让人灰心。

最终,我的分数勉强越过了招生线。我有种获救感。直到入学后我才得知,父母讨论过,如果分数不够,就出钱给我读自费。我从没想到,我爸忙着接私活是为了这个。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大学生活是非常愉快的。简单地说,那时没什么就业压力,也没太多的奋斗动力。大学毕业生拿个一千出头的工资是常态。小雪她们的月薪是九百多。在一眼看得到将来的日子里,我加入了学校的动漫社,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因为迷恋《头文字D》而去考了驾照的计算机系女生。工薪阶层家里有车的不多见,而且她的行动力让人钦佩。我们很快成了朋友,在食堂、教学楼和图书馆说了很多话。按结果看,该算是在交往。她是我后来的妻。

如果我本人的记忆可靠的话,我和小雪之间从未有过真正明确的分手。毕竟道不同,渐渐地就淡了。不过据她在初中同学会上半调侃半认真的版本,是我甩了她。她愿意这样想,我也不好拦着。她在商场没待多久。我念大一上半学期的时候,她家里通过熟人给她找了份文员的工作。专科念三年,我尚未毕业她就结婚了,对方是她的同事,比我们年长得多。

我毕业后工作两年结的婚,妻不想马上要孩子,我们又等了几年。这一等就出现了分水岭。我儿子柏灿是在北京奥运那年降生的,当时小雪和高伟文的女兒高兴在念小学二年级。今年柏灿刚上二年级,高兴十六岁。就是说,她已经到了她妈妈和我谈恋爱的年纪。会有这种不合时宜的感慨,是因为高兴简直像小雪失散多年、被放在时间胶囊里的孪生妹妹。此外我还有种离谱的错觉,那就是高兴的妈妈和我,变成了两代人。我知道这个想法不公平。小雪并不显老,依然是个好看的女人。她只是说话方式越来越像我妈。例如在柏灿幼升小之前,她为了表示关怀,在微信问了我一堆问题,每一个都像我妈那样不着边际。我很想对她说,现在和你家高兴上小学的时候不同了,竞争很激烈。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选择经常性的沉默。

柏灿最后没能进入我们预期的私立,念了按片区划分的公立小学。为此,妻颇有些懊丧。我对她说,念什么学校对前途的决定只有一半,人还是得靠自己。就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职校出来,不一样可以上进?

我说的是欣欣。

她在毕业那年当了柜组长,后来升任楼面长。上班之余,她一个学分一个学分地积攒大专自考的课业,看样子,会比我更早拿到毕业文凭。

小雪如愿坐进办公室之后半年,据说欣欣也从商场离职,去了某间公司。再后来,小雪和昔日好友的联系断了。小雪的婚宴上也没见到欣欣。尽管不知道她的后续,我毫无来由地相信,她会一路力争上游。如果她还是像少女时期那么不懂得圆滑,眼里揉不下半点沙子,可能会对她的前途造成阻碍。不过,我总觉得她能有比我认识的其他人更大的成就。想想梯子背后的凄凉房间吧,简直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的现代版本。

妻不认识欣欣,对我的话回以嗤笑道,靠自己?你对我们的儿子有什么误解?他玩心这么重,也不知道像谁。

一天,小雪从微信发来一篇公众号文章,标题是《十年逃犯落网的背后》。公司新上了一个系统,以前的绩效计算全部要改,我每天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没空看什么网络八卦。我这边迟迟未作回复,小雪打了个跺脚的卡通表情过来。我回了一个字,忙。她回道,你有空看哦,是我们认识的人。

她这种曲折的说话方式也和我妈一个风格。我妈有时发来网上的文章,某公司又有人在加班時猝死。那意思是对我的提醒。可是忙不忙这种事是我能决定的吗?从前我以为上班就意味着朝九晚五之外的时间可以尽情沉浸在动漫世界里,殊不知,有一天当我环顾四周,已经没什么二次元产品让我愿意花上十几个小时。当大多数娱乐产品都可下载,点击鼠标就能收入电脑,最宝贵的东西便不再是片源,而是时间。

回到家吃了偏晚的晚饭,我拿起笔记本电脑继续加班。再度提醒我看那篇公众号文章的,是我妈。她直接打来电话问:“小雪朋友圈发的那个,真的是她同学吗?以前常来我们家那个?”

“什么?”

“你没看吗,十年逃犯那篇。”

“还没,我这就看。”

挂了电话,我点开链接。一个字号硕大排版粗劣的公众号。内容夹杂了刑侦与科普,讲的是一名逃犯最近在某商场被摄像头拍到,该商场的监控连通了警方新上的罪犯筛查系统,逃犯的照片经过计算机自动比对,触动警报,警方立即展开抓捕,将其擒获。文章配图的逃犯照片是从电视新闻报道截取的,像素模糊。文中提到逃犯名字是“刘某玲”,罪名是诈骗和杀人。2006年,刘某玲在某传销组织任高层,该组织采用监禁授课的方式招揽新人,导致数人死亡。

我读完文章,点开小雪的朋友圈。她转发的时候写了评论:“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遇见老同学。”我一头雾水地在微信问她:“谁啊,那个刘。我认识吗?”

回复来得很快,是语音。小雪在那头叫道:“我简直要昏过去了。你怎么不认识!欣欣啊!”

奇怪的窒息感向我袭来。仿佛我在一处幽深的柜子里,或是一道格纹布背后。我努力按捺心跳,输入:“你搞错了吧?那张照片那么模糊,看不出是不是她。”

回复隔了几分钟,可能她同时忙着和几个人在聊。

“我问了好些人,不会有错的。她后来那间公司就是做传销的。”

隔了片刻,又来了一条语音:

“其实做传销太适合她了,她从前就最喜欢骗人的。不过居然搞出人命。好可怕。”

我握着手机,注视着背光变暗,屏幕自动锁上。没有再回小雪,是因为我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总不能说,欣欣不会做这样的事。说到底,我对她又有多少了解呢?在小雪口中,她喜欢骗人,和我认识的她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我只知道柜子里的她,而且太过久远。她来我家看《新世纪福音战士》的那个冬日午后,距离到公众号列举的罪行,有十一年的间隔。到现在,更是二十一年过去了。

阳台上布帘后宛如浮雕的少女身影,犹在眼前。

那时,我问了她一个问题。

——小雪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给了一个答案。

——小雪最近去堕胎了。我陪她去的。

我有种冲动,想要向微信那头的小雪确认,欣欣在遥远的过去给我的当头一棒,难道并非事实的真相?如果欣欣当时是在说谎……但我继而强忍住了。高兴都十六岁了,我在想什么?现在确认有意义吗?我想起我的少年梦碎了一地的那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我问我爸,姨父没事吧?我爸说,去了才知道。我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城市灯光,明明是熟悉的地段却感到陌生。翻涌的情绪形成急坠的旋涡。被小雪背叛的愤怒。欣欣手指的感触。不知从何起也不知该如何排遣的孤寂。我想要找一只柜子将自己锁起来,这样我和我的情绪便能够自行和解。但我同时还需要柜子外有个人,向我提问,不然我将死守着没有出口的孤寂。就在我东想西想的当口,车停了,爸付钱给司机。

原载《钟山》2022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夏彬彬

本刊责编  杜  凡

猜你喜欢

柜子小雪
柜子也疯狂
柜子
小雪
The Comparison between Two Different Translation Versions of Watching the Cataract on Lushan Mountain
老农帮马未都劈柴
蝴蝶结藏哪里啦
小雪
二十四节气之立冬·小雪
小雪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