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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淇 满月与蔷薇

2022-03-14徐文瀚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2年3期
关键词:聂隐娘侯孝贤舒淇

徐文瀚

舒淇的目光,掠過龙门架上的两排衣服,黑的,绿的,亮闪闪的,最后指着一条裙子。

“从这套开始吧。”那是一条蔷薇色的裙子。她换完衣服,从布帘子后走出来那一瞬间,让人仿佛回到电影《千禧曼波》的地下通道。

舒淇演的Vicky在电子音乐中快活地向前行走,手里夹着未吸完的烟,时而回头往后望。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但一定是城市,因为头上晃着一根根白炽灯管,暗示人们不想在夜里安分地睡觉,尤其是年轻人。Vicky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自由、自我、不羁、时髦,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猫一样穿梭在电子音乐和白炽灯光里。“她告诉自己,存款里还有50万,50万花完了,就分手吧。这都是10年前的事了,那是2001年,全世界都在迎接新世纪,庆祝千禧年。”旁白低语。

一晃眼, 20年过去了。

2021年10月,《千禧曼波》的4K修复版第一次在卢米埃尔电影节放映,12月,欧洲好几个国家开始一波《千禧曼波》重映。由于疫情,舒淇错过了在欧洲电影院重温这部影片的机会,不免遗憾。“《千禧曼波》我只认真看过一遍,还是在戛纳首映的时候,之后都是电视播的时候,片段掠过。”

眼下,她正迎接新的挑战,在新综艺《开拍吧》担任电影绿灯会成员。20年前走进片场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蔷薇女郎,如今要和6位短片导演共创电影项目。“很尽兴,我们之间有共同的话题。也很庆幸,我还活在跟他们同步的状态。”年轻人的才华、创造力、愤怒和迷茫,都让舒淇感同身受。她不仅是他们的倾听者,同时也是一个参与他们生活、并且为他们生活经历落泪的投资人。

“我刷综艺,刷抖音,样样都看,当下什么热门看什么。我见过网络上有人说,不要一天天看很多没营养的东西,我想问他,怎么算有营养?如果你从中可以接收到有益的、有用的讯息,难道不算有营养吗?打个比方说,我也很喜欢看漫画书,漫画书里有一些特别好玩的镜头,对镜头语言有开拓,你能说漫画书就没有营养吗?杂志、电子游戏这些就一定没有营养吗?我觉得未必,我想要知道年轻人在想什么,跟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要有话题,要不然就会有代沟。”

在《开拍吧》节目里,张绍刚将舒淇形容为“最上头的菜鸟投资人”,因为她投出了最多的钱,却一个导演都没拿下来。舒淇反驳说,自己选片,从来不考虑题材也不看导演,没有标准,全靠冲动行事。

“你永远不知道你选择的,是不是对的,是不是市场喜欢的,又或者影评人喜欢观众不喜欢。我总是凭一腔热血去选,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事实上,这差不多也是她的人生态度。从小到大,她都是非理性驱动的人,想爱就爱,想走就走,“像船一样,在那里漂,有港口就去靠,然后继续漂泊。”

20岁,舒淇一个人跑去香港拍戏。她以为,离家越远越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事实上,走出家门之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规则更多,自由更少。每天眼睛睁开,没有一分钟属于自己。在香港拍戏最忙的时候,舒淇一周来回三个片场,开拍前坐在化妆凳上的时间只有5分钟,超过5分钟,化妆师就要跟着她边跑边补妆。

“身处香港这样一个流水线体系,你必须得快,得跟上所有人的节奏。”导演的时间是钱,胶片也是钱,新人拍多几条废片,或者说错台词,都会被导演责备。那些日子里,舒淇连半夜睡觉都要开着电视机放粤语长片,抓紧迷迷糊糊的时间学一点广东话发音,因为白天挤不出时间来学习。“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表演是什么,自己的表演是好还是不好。我只怕自己讲错台词,走错位置,又要NG。”

舒淇像回看老片一样回望20岁出头的自己,那个连表演都不懂、却赶着一年拍7部电影完成片约债的自己,如何走过这段长长的甬道。困兽心态,在多年后变为感恩。

“ 虽然那几年我很忙,忙到都没时间睡觉。但是,要不是有那段积累,我不可能到现在的位置。”

16岁的舒淇,周围每个人都可以指点她、规劝她;到了22岁,在香港闯出了名堂,舒淇拿到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告诉她应该怎样做、怎样活的人少了一大半。世俗的成功给人自由,自己选择路径的自由,不被其他人说教和指点的自由。

当侯孝贤问舒淇,能不能空出3个月时间拍《千禧曼波》?舒淇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必再被层层叠叠的规则逼着奔跑。

“这个世界,谁会给你安全感?安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啦!” 舒淇调皮地模仿阿布在《玻璃樽》里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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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舒淇不计其数的表演中,《千禧曼波》有着特殊的意义。“非常非常重要。我一直说,说了有20年。”人人都知舒淇美丽,但那种美丽是符号化的、表面的东西。她需要一个机会向外界证明,她可以做到一些别的。《千禧曼波》出现得恰逢其时。

2001年那个5月,舒淇唯一一次完整地看完《千禧曼波》,回到戛納酒店的房间,对着镜子,她的眼泪刷一下就掉下来了,止都止不住。

“跟一个大师合作的时候,你得到了很多不一样的启发。原来,电影不一定你演成什么样子,放出来就是什么样子。你以为你在演出,其实导演剪出来,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千禧曼波》之后,我对电影是什么,导演是什么,有了深一层了解。”

侯孝贤打破了舒淇在香港电影圈形成的表演体系,打碎了她过去面对镜头的习惯,像陶土一样,揉捏,烧制,给她一个“重塑”的机会。他拉开那扇门,从里面透出光,透出风,透出充满了芬芳气息的空气和嘈杂的声音。

经由蔷薇,舒淇脱胎换骨。

侯孝贤拍电影和香港的导演大不同。他几乎不跟演员交代走位,也不给表演提示,他只给演员环境,一个角色真实生活的环境。他鼓励舒淇,发自内心地相信角色的人格,相信她是Vicky本人,一朵开放在酒吧里的蔷薇。

“《千禧曼波》总共拍了三个月,其中一个月,我要认真地跟演员们生活在一起。我们一起泡夜店,一起喝酒到天亮。因为剧情有夜店,剧务就跑去问夜店的主人,愿不愿意我们来拍摄,愿意我们就进去。所有夜店的拍摄都是真实场景,没有清场,喝酒的跳舞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是临时演员,都是在夜店花自己钱玩乐的年轻人,所以我们的演出,也必须是真的。”

侯孝贤的镜头很美,舒淇坐在窗前的长长的定格,流淌着蓝色的哀愁,冬天的夕张,漫天大雪,她伸开双臂去迎接第一片雪花。侯孝贤的镜头也很慢,慢到就像是一个数十倍的放大镜,将人物每一层情绪的反射都展示出来,不容毫厘之差。

“你得完全把自己放在角色里头,当你融入其中,一切发生得特别自然,打架就打起来了,哭就哭出来了。拍哭戏,有些人怕自己哭不出来,你越觉得你自己哭不出来,你就真的哭不出来,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在角色里。如果说你跟着角色去走,哭不哭,不是一个重点,因为流眼泪只是一种表象,你要观众感受到的,是角色内心的痛苦、失恋,或者感动……”

“心里有角色”这件事情说起来简单,做到却并不容易。这关乎一种让渡,演员将自己心里的空间让渡给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角色喜,她也喜,角色痛,她也痛,角色要疯的时候,她也要把理智平和的自己挤到角落里锁起来,陪着她们一起伤感、愤怒、茫然、疯狂。舒淇在拍摄《最好的时光》结束后,一度抑郁症发作,暴瘦到46公斤,连侯导都跑来劝她“有时候你要懂得用别的方法入戏,不要把角色的情绪带到自己身上”。

“开玩笑,拍侯孝贤的电影就是要走心啊,不走心,观众马上就看出来了。”

一个走心的演员,一个严厉的导演,这个组合如同刀与刀鞘,配合默契。

2015年,舒淇和侯孝贤再度合作《聂隐娘》。舒淇有恐高症,但聂隐娘是杀手,常常要潜伏在高处。侯孝贤把她用威亚吊到大九湖边两米多高的树梢,让她一次次拍跳下来的那一个镜头。“跳的时候我还可以保持很冷静很帅,但双脚落地的刹那,总会流露出一点点幸好没事的表情,就被NG。”侯孝贤很耐心地让舒淇循环往复跳了整整三天,直到最后一点点劫后余生的喜悦从她脸上消失。《聂隐娘》让她犯难的,还是如何投入一个和生活相隔千年的角色。

“你知道什么叫杀气。但是,怎么做,怎么演,一个人才能有杀气?我那时候真的想了很久,想破了脑袋啊我也想不出,因为没有真实的情境让你去体验杀人。”

为了破题,侯导找了好多武侠小说给舒淇参考。《聂隐娘》剧组筹备了七年,其中有很长的时间都在搜集唐朝志异小说和历史,舒淇沉浸在这些故纸堆中,寻摸存在于文字或者影像中的“杀气”。

“为什么叫气质?有些人长得很漂亮,但是他没有什么气质,为什么?可能他学历不高,见识不够多,内容量不够大,所以他的眼神看起来就是没有故事。常常看书的人,脑子里头就会有很多东西,你看他们的眼睛,有内容。从书里我会发现,之前对杀手的想象,有很多误区,杀气这种东西不是凌厉的,外放的,你看所有的高手都不会告诉人家我是高手,他不会把我是高手写在脸上,他要隐藏起来,但同时,他知道自己有这个实力,他不会害怕任何东西,这才是杀气。”

《开拍吧》开始之前,舒淇还想着第一季自己积累一下经验,第二季就能带着剧本找投资人开工。等到她跟新导演们一起筹划、拍摄短片,摸爬滚打经历整个流程,自己当导演拍片的念头就被她从人生计划中摘除出去。“六个人六种性格,但每个都在片场快崩溃了。所以我想,近期还是不要换工种了,让自己轻松一些。能边工作边娱乐自己,那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今年过年,舒淇哪儿都没去,留在上海。宅家的日子踏实,而且忙碌,每天要做饭,要看漫画,还要追综艺节目和电视剧,手机刷一刷转头已经看到天亮了。“其实我小时候的性格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很忙,忙到都没有办法睡觉,但我休息的时候还三更半夜打电动游戏,打得很开心。”

要说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很久没摸到家里养的两只猫,“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要跟它们视频。”老公冯德伦成了她的御用猫奴。朋友圈里的人都怕舒淇在路上捡到猫,因为她的“猫奴”性格一定会发作,把猫救治好了之后一个个发微信问“你想不想养一只猫”,或者是“你已经有猫了,不在乎再多养一只吧”。

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自由,如果不使劲挥霍,又有什么意义?

曾经蔷薇的华丽,刀口流出的血,最后都变成画布上鲜亮的一抹红色。“红不红,不是太大的烦恼,我都风光了二三十年,还想怎样。”她在个人纪录片里调侃自己。听起来有点凡尔赛,却是不能再实在的话。

蔷薇是表象,通透才是真实。

“新年愿望啊,希望世界可以更好。”采访结束前的最后一个问题,舒淇偷懒地说出答案,“因为这样就可以替代很多很多个愿望。”

如果一定要把愿望落到实处,她希望自己能开启一段长途旅行,最好还是一个夜班航线,有满月从舷窗外升起,像青春被洗尽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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