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人哀感，长人才思”

2022-02-19何紫逸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辞赋

摘要：鲍照的辞赋作品数量虽然有限，质量却是篇篇上乘，具有非凡的艺术魅力，其艺术成就更是南朝白眉，而且对后世也有很大的影响。文章爬梳、分析鲍照的辞赋作品，参考历代专家学者对其作品风格的评价，考察其辞赋的艺术表现及艺术魅力。

关键词：鲍照辞赋奇险壮丽细致精微蕴藉深远

鲍照的辞赋作品擅长将主观情感与客观物象结合起来，加上他精到的笔触和巧妙的表现技巧，使其作品具有很强的艺术张力和感染力。正如清人延寿君所说：“其英俊之气，精悍之笔，与夫种种抑郁之思，最能发人哀感，长人才思。”a

一、语言——奇险壮丽、色彩鲜明

刘勰《文心雕龙·通变》用“宋初讹而新”b来总结这一时期的文学用语特点，“讹”即指故意割裂字词，颠倒文句，从而追求一种新奇之感。鲍照明显受到这种文学环境的影响，为文喜欢不落窠臼，而用一些较为生僻的语句或者陌生而又对比性强的场景来加深文章的感染力，因此后人经常用“险俗”“峻急”这样的词来评价他。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谈到鲍照时言道： “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c这虽是针对鲍照诗歌而发，但用在其辞赋的语言特点上也并无不可，《宋书》本传中也提到鲍照“文辞赡逸”“文甚遒丽”，清人方东树亦言：“谢、鲍、杜、韩造语皆极奇险深曲。”d这些都可以看成是鲍照辞赋语言奇险壮丽的最佳注脚。

鲍照辞赋语言之奇险，在于他用词的奇特和句法之新颖以及气势之险急，往往出人意料，令人费解之余又耳目一新。譬如《伤逝赋》中“露团秋槿，风卷寒萝”之句，一团一卷，将秋景写得肃杀凄凉之余，也表明了他的心正如秋槿、寒萝一般被悲伤席卷包围，因而引出“凄怆伤心，悲如之何”的沉痛呼喊。而他用词上最有名的是《观漏赋》中“佩流叹于驰年，缨华思于奔月”之句，将对人生的感叹和自己的才思佩带缠绕在奔驰的岁月之上，一“佩”一“缨”用得新颖奇特，却很好地将他对光阴流逝和自己文才被时光所消磨的沉痛表现出来。

除此之外，鲍照辞赋中新颖的句法也值得研讨。在句式上，从汉代到魏晋多用四言或六言的句式，而鲍照的赋中从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以至七言都有丰富的运用，显得变化多端，生动活泼。他还刻意变化句子中字词的顺序，如《园葵赋》中“沟东陌西，行三畦两”，“行三畦两”本是“三行两畦”，写成这样的原因除了是要与前句对仗以外，也有追求新奇观感的动机在其中。

鲍照辞赋中的句子经常给人一种险急的气势，一泻而下，惊心动魄。譬如《芜城赋》中有名的“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观漏赋》中“时不留乎激矢，生乃急于走丸”；《舞鹤赋》中“穷阴杀节，急景凋年。凉沙振野，箕风动天”“冰塞长河，雪满群山”；《游思赋》中一开篇的“云径兮海冲，上潮兮送风，秋水兮驾浦，凉烟兮冒虹”……读来颇有金石之声，令人精神高度紧张之余更能感受到其中情感的抒发和变化。

他的文辞华美清丽，却并非当时宫廷贵族中流行的馆阁之语，而是喜欢追求一种壮大奇丽的气魄。《芜城赋》一开篇便是“沵迤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这样的壮阔景象，《游思赋》中写秋景则是“波茫茫兮无底，山森森兮万重。平隰兮互岸，通川兮泻壑。仰尽兮天经，俯穷兮地络。望波際兮曇曇，眺云间兮灼灼”，南驰北走，上天入地，波澜壮阔。无论是芜城的繁盛与衰亡的鲜明对比，还是漏刻运行之时的生命思索，伤逝时的凄怆伤心、忧愤难平，抑或是对白鹤、飞蛾、尺蠖、芙蓉的描写，都可以看到他内心的情志激荡，这导致他不能以平淡之语写闲适之景、言淡泊之事，也因此他在辞赋中喜欢用鲜明的颜色对比来深化所写的景象：

精含丹而星耀，顶凝紫而烟华；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唳清响于丹樨，舞飞容于金阁。（《舞鹤赋》）

烁彤辉之明媚，粲雕霞之繁悦；彪炳以蒨藻，翠景而红波，青房兮规接，紫的兮圆罗；排积雾而扬芬，镜洞泉而含绿。叶折水以为珠，条集露而成玉。（《芙蓉赋》）

暮气起兮远岸黑，阳精灭兮天际红；对蒹葭之逐黄，视零露之方白。（《游思赋》）

这些既是他内心情感丰富、波动剧烈而勃发的表现，同时也给读者带来一次次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和心灵体验。

二、描写——铺陈夸张、细致精微

钟嵘《诗品》说鲍照诗歌“善制形状写物之词”e，这一点在他的辞赋上体现得更加明显，因为辞赋与诗歌不同，受篇幅的限制较小，而且本来就有铺陈夸张的特点，更容易发挥想象，进行更为细致的描摹。刘熙载《艺概·赋概》中言道：“赋起源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f可见赋比起诗来更具有丰富性和繁复性。南朝的抒情小赋和咏物赋比起汉代的逞辞大赋来说，虽然篇幅短小很多，不那么极尽写物之能事，但却更讲究描写的真切精微。鲍照摹景写物的特点便在于他总是能够抓住最富有特征的地方来进行细致描写，往往写得惟妙惟肖，令人叹服。

最有代表性的便是《芜城赋》中对盛衰二景的描写，前者极度描写广陵古城之盛景，从地形、交通、经济、人口、城防等方面来铺陈描写，写到热闹处则是“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写到城防之坚固时则“格高五岳，袤广三坟，崪若断岸，矗似长云” ，用夸张的语句烘托出广陵昔日的繁荣富足、不可一世。而到了破败之时，又极度渲染那种荒芜凄凉、肃杀恐怖的气氛，如“坛罗虺蜮，阶斗麕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暴藏虎，乳血飡肤” ，这些景象并非实景，而是他在想象中进行的艺术性夸张，尤其前后对比之鲜明更让人体会尤深，不忍卒读。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舞鹤赋》中对鹤舞的精彩描写：

始连轩以凤跄，终婉转而龙跃。踯躅徘徊，振迅腾摧。惊身蓬集，矫翅雪飞。离纲别赴，合绪相依。将与终止，若往而归……轻迹凌乱，浮影交横。众变繁姿，参差洊密。烟交雾凝，若无毛质。风去雨还，不可谈悉。

鹤舞先是连轩而跄，随后又婉转而跃，身姿优美矫健如龙凤，“踯躅徘徊”与“振迅腾摧”相对，将鹤舞由缓至急的动作生动地描写出来，“惊”和“矫”写出了舞蹈时动作的矫健迅捷，一“集”一“飞”有收有放，有静有动。下面“离”“别”“合”“依”“与”“止”“往”“归”等动词连用，写出舞姿的变幻丰富、空灵婉转，令人心神激荡，目不暇接。鹤舞来如风雨，去如烟雾，只见轻迹和浮影而不见仙鹤本身……这里带给读者的是一场十分深刻的艺术享受，让人深陷其中，为白鹤灵动流转的舞姿而赞叹不已。因而钱锺书为之发出感慨：“此赋描写之工，已有定评。‘若无毛质’四字，尤为迥出……鹤舞乃至于使人见舞姿而不见鹤体，深抉造艺之窈眇，匪特描绘新切而已。体而悉寓于用，质而纯显为动，堆垛尽化烟云，流易若无定模，固艺人向往之境也。”g此外《野鹅赋》中描写野鹅 “瞰东西之绣户，眺左右之金扄，貌纤杀而含悴，心翻越而惭惊，若坠渊而堕谷，怳不知其所宁”的词句，十分生动而准确地描写出了野鹅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前惶恐不安的心理活动。其余赋作中有对能屈能伸懂得观机而作的尺蠖、高洁美丽的芙蓉、清新可爱的园葵、为追求光明而悍不畏死的飞蛾的描写也都十分独到细致，生动自然。

三、意象——新奇生动、蕴藉深远

鲍照的辞赋无论是写景还是咏物，都是为抒发自己的感悟或者寄托情感而服务的，他很擅长给眼前所见或者心中所想的物象赋予不一样的主观色彩，通过一系列的意象营造出各种氛围，从而为抒情做铺垫，使得情感的抒发更为自然而深刻。他笔下的意象往往独具一格而新奇生动，同时又蕴含着自己对时世、生命与自身命运的慨叹和思索，因而显得意蕴深远，兴寄遥深。譬如《舞鹤赋》中对仙鹤落入凡间之后的景物描写：

于是穷阴杀节，急景凋年。凉沙振野，箕风动天。严严苦雾，皎皎悲泉。冰塞长河，雪满群山。既而氛昏夜歇，景物澄廓。星翻汉回，晓月将落。感寒鸡之早晨，怜霜雁之违漠。

这里所用的“凉沙”“箕风”“苦雾”“悲泉”“冰塞长河”“雪满群山”等意象将秋冬的肃杀凄寒景象描写得淋漓尽致，充满着愁苦和悲伤，更何况入夜之后，随着“星汉”“晓月”“寒鸡”“霜雁”等意象的深入，更营造出一种寥廓凄清的环境，使得鹤舞在此情此景中显得十分的幽怨凄伤，更突出了仙鹤的高贵不凡和沦落之悲。与此相似的又有《野鹅赋》对野鹅所处环境的造就：

于是流岁遂远，惨节方崇，云缠海岱，风拂崤潼。飞氛驰霰，飘沙舞蓬……风梢梢而过树，月苍苍而照台，冰依岸而早结，霜托草而先摧……

这里用沉沉云雾、簌簌凉风、苍苍月色加上飞驰的霜雪和飘舞的凉沙来营造寒冷凄凉的秋夜之景，用外部环境的清冷严酷来映衬出野鹅内心的孤独落寞，让人如临其境，忍不住为野鹅而担忧感慨。

此外，《游思赋》中以逐渐变黄的蒹葭、秋霜方凝的白露、早晨惊飞的鸿雁、夜下悲鸣的清泉以及塞风、边草、胡沙、飞雁等意象来构造出苍凉秋景，表达自己老之将至、怀乡恋土的游子之思。《伤逝赋》中在表达妻子离去、永难再见时则言：“尽若穷烟，离若箭弦。如影灭地，犹星殒天。”以逐渐湮灭在空中的穷烟、剪断难续的琴弦、消失在地下的影子和陨落在天空的星辰四个意象来比喻妻子的离去，表达自己对永恒失去妻子的难言之悲。《芜城赋》中的意象造境之艺术更是高超无比，深入人心。

四、抒情——深沉浑厚、自然隽永

鲍照的辞赋从题材上看有抒情、咏物之分，但是无论是写景还是咏物，其中的抒情色彩都十分的浓郁浑厚。鲍照是一个多情的人，对于他来说，即使“情深不寿”，也不愿意为了追求长寿而克制自己的感情，他的感情丰富而深厚，又绝不矫作，无论是他对仕途的希冀和忧惧，还是感时伤世的慨叹，抑或对家人的怀念感伤都是从内心深处生发，并随着他笔下的景物自然地噴薄而出，感人尤深。其中最具特色的莫过于《伤逝赋》中对妻子的相思怀念。晚年丧妻，无人可以偕老，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度过多病而坎坷的余生，这样的现实令鲍照难以接受，巨大的悲伤笼罩着他，弥漫在整篇赋文之中，不能纾解。因此他一开篇便描写了一个“露团秋槿，风卷寒萝”的凄凉秋景，紧接着便难以承受地发出“凄怆伤心，悲如之何” 的呼喊，妻子永远地离开了他，而他只能看着妻子留下的旧物纾解相思之情。他对妻子的怀念是“寒往暑来而不穷，哀极乐反而有终”，可却是“结单心于暮条，掩行泪于晨风” ，不管他怎样悲伤地怀念，终究是不能挽回了。他也意图让自己接受生老病死乃是自然之事，但到最后还是不能缓解自己的痛苦，压抑不住自己的伤心欲绝，因而对天道也表现出哀怨与不平。可见他对妻子感情之深厚，字里行间，几欲啼血。

他的其他赋作也都有这样的真情抒发，《芜城赋》中的盛衰慨叹、《观漏赋》中的生命感伤、《游思赋》中的游子叹惋、《舞鹤赋》和《野鹅赋》中的羁鸟之悲、《飞蛾赋》中的昂扬之志、《园葵赋》中的归隐之思……他的感情要么直接喷发，要么寄情于物，要么情景交融，都表现得真挚而深厚，自然而隽永。

a 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831页。

b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9页。

c 〔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90页。

d〔南朝梁〕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77页。

e 〔南朝梁〕钟嵘：《诗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页。

f 〔清〕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6页。

g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12页。

参考文献：

[1]钱仲联.鲍参军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刘勰.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萧子显.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