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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鸿渐与孙柔嘉何以走到一起?
——《围城》探秘之九

2022-02-16管冠生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方鸿渐围城

管冠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夏志清先生说:“鸿渐起初并未注意柔嘉,但赵辛楣冷眼旁观,却清楚看出她正在布下天罗地网,要猎取他这位未设防的友人”[1];杨义先生认为孙柔嘉“煞费苦心地使方鸿渐落入她的手中”[2];宋剑华先生认为方鸿渐“对孙柔嘉似乎根本就谈不上‘爱’与‘不爱’,只是一时中了孙柔嘉编造的‘家书’谎言,才误入了这桩本不情愿的婚姻陷阱而难以自拔”[3]。无论措词如何不同,核心意思却是一个,即方鸿渐被孙柔嘉所捕获。这对孙柔嘉来说并不公平,是未仔细观照《围城》、轻信它一时一地之字面表述的结果。

说方鸿渐对孙柔嘉“起初并未注意”似有字面根据。在去宁波的船上,他对赵辛楣说:

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有看清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4]158

但,既没正眼瞧过她,又何必揣摩她的心理感受、为她设身处地想那么多呢?况且,在此之前,还说“咱们已经带累了孙小姐”,为她抱不平争旅费[4]157。赵辛楣说“你这一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种”[4]158,并非妄言。

从方鸿渐的内心情感需求来讲,需要一个“孙柔嘉”的出现。具有“肥腻辛辣的引力”的鲍小姐使他感受到了遭骗的羞辱,接着出现了“袅袅婷婷”“腼腆得迷人”的苏文纨;咄咄逼人、盛气凌人的唐晓芙使他感受到了被审判的痛苦,“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4]126,接着遇见了“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4]148的孙柔嘉。可以说,这一个孙柔嘉的出现恰当其时,方鸿渐正需要一个柔弱的女性来恢复男性的自尊,满足雄性动物的本能欲望(对异性“温柔的保护心”[4]287)。

“脸红”是孙柔嘉最常见、最动人的表情。鲍小姐是“局部的真理”,只在发钗被阿刘从方鸿渐床上捡到后才“脸飞红”[4]28;苏文纨只在九龙码头脸红过那一回;唐晓芙说了一句话觉得会引起误会而“红着脸”[4]76,似乎也只红过这一回。孙柔嘉从第一次出场之后,脸上的红晕就没断过。且看第五章几例:“孙小姐红了脸,慌忙道歉”[4]169;“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桌上冲酒的凉水”[4]174;“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4]200;“孙小姐给她的旅伴们恭维得脸像东方初出的太阳”[4]206;“孙小姐满以为‘贵人’指的是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4]207。“脸红+低头”堪称孙柔嘉的温柔武器(1)《谈苏文纨的“围城”——〈围城〉探秘之六》(载《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曾援引徐志摩的《沙扬娜拉》,这里再补充张爱玲《倾城之恋》的一个细节:范柳原对白流苏说“你的特长是低头”,“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虽然范柳原的情话应打折听,但擅长“脸红+低头”的女人确实对男人有吸引力,这也算得一种基本根性吧。。

尽管她说话不如唐晓芙那样有“技术含量”,但还是能以自己的方式让方鸿渐感到说话的趣味。听到苏文纨婚礼上男傧相对唐晓芙很有意思、缠住不放,方鸿渐心中作痛;为了赶走这痛,对着孙柔嘉“胡扯”,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即兴编造“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缝里”[4]163。同样是卖弄口才,初见唐晓芙的卖弄是主动的,目的是博取对方的好感;这里则是为了抑制心中泛起的痛苦。两个听众的表现也有差距:唐小姐聪明,对话里的文章心领神会,交流起来漂亮合调;孙柔嘉则作小女人状,故意问一些在赵辛楣看来幼稚的问题(如“见过大鲸鱼没有”)来推动对话的进行。但,不能由此就认为和孙柔嘉说话完全没有趣味。在坟前谈鬼时,她对“相信不相信有鬼?”的回答就叫方鸿渐觉得“意思很新鲜”;接着问“为什么鬼长不大的?小孩子死了几十年还是小孩子?”,虽嫌“天真”,却也引发了方鸿渐颇有意味的议论[4]212。——不管怎样,她能做一个耐心的倾听者,以自己的方式调动方鸿渐说话的欲望,以致于方鸿渐后来有了这样的感慨:“孙小姐好像比赵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听自己的话很有兴味”[4]236。在汪家饭局上,想到孙柔嘉固然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但“脾气当然讨人喜欢”[4]273,后来更是在家信中赞她性情“柔顺”[4]337。

可以说,“柔顺”的孙柔嘉作为“高傲”的唐晓芙的对立形象出现,恰好填充了后者给方鸿渐造成的心理与情感的空洞。换言之,方鸿渐爱的是唐晓芙,但“孙柔嘉”躲在“唐晓芙”身后,悄悄乘虚而入,不知不觉占领了方鸿渐的心地(2)另一个例证:得知陆子潇给孙柔嘉写了许多信,方鸿渐出主意叫把信“一股脑儿包起来”,“一个字儿不要写”,派人送还:“心理分析学者一听这话就知道潜意识在捣鬼,鸿渐把唐晓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报复在旁人身上”[4]288。当时,方鸿渐希望唐晓芙“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其实只要唐晓芙有话,方鸿渐就可以回话,而只要说开话了,感情就能出现转机或者死灰复燃,可唐晓芙什么也没写。叫孙柔嘉用唐晓芙对付自己的方式对付陆子潇,这种“报复”意味着“孙柔嘉”借着“唐晓芙”的掩护在他心中扎根更深了。,所以订婚时方鸿渐虽显被动却并不拒绝或否认,而是说“也许正是我所要求的”[4]303。

孙柔嘉何以有此个性呢?这可从其家庭背景与成长经历中推测一二。

唐晓芙对方鸿渐说:“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们的朋友”[4]85;孙柔嘉的父母则对“女儿的事淡漠得等于放任……孙太太老来得子,孙家是三代单传,把儿子的抚养作为宗教。他们供给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尽了责任,没心思再料理她的事”[4]351。“信任”与“放任”一字之差,感情态度则有天壤之别。唐氏夫妇民主开通,并不重男轻女,且“打趣”女儿[4]85,显见得家庭气氛融洽,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唐晓芙显得自然而自信、聪明而明朗;孙柔嘉经受的则是父母的冷面孔与冷暴力(儿子是被供养的教主,女儿则可有可无,甚至视为累赘),因而学会了暂顺人意以获得好感与好处,懂得隐藏心机待时而作,不光听方鸿渐的话表现得很有兴味(让方鸿渐感到满意),而且最喜欢听姑母的回忆,“所以独蒙怜爱”[4]351。

在重男轻女的气氛中,孙氏夫妇能供给女儿读完大学,应该是迫于姑太太对侄女的声援与支持。“孙先生夫妇很怕这位姑太太,家里的事大半要请她过问”[4]351,“怕”是因为陆家比自家有钱有权有势(陆先生“一脸不可饶恕的得意之色”[4]351)。陆太太“年轻时出过风头”,曾留学美国,自己没有孩子,对这个柔顺的本家侄女比较上心。回到上海后的种种事实表明孙柔嘉跟姑母关系密切,如布置新居时,陆家送了家具,而孙家一毛不拔,孙柔嘉也“不常回娘家,只三天两天到姑母家去玩”[4]365。

对上海,孙柔嘉前后颇有矛盾之表现:刚出场时,小说写她“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4]148,可订婚后却非回上海不可,“无论如何,她要回去看她父亲母亲一次”[4]310。既如此恋家、重视父母亲情(3)这应该是漂亮的托词,也是反驳不得的理由。其实有更深的考虑:先是说“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4]308,后来方鸿渐没接到学校聘书,要去重庆找赵辛楣,孙柔嘉却又极力反对,非回上海不可。她想着斩断方鸿渐从前的一切感情关系(尤其是唐晓芙已去了重庆),让他老实跟自己在一起。,当初又为什么不愿留呢?真相可从刘东方妹妹身上得到——甲的事情要从有关系的、情况类似的乙那里得到更多信息,这是《围城》高明的、本系列论文一再提及的叙述游戏。

刘东方的妹妹跟孙柔嘉产生关系是因为方鸿渐:刘要把妹妹许给方鸿渐,而孙柔嘉正争取方鸿渐。(1)二女皆是大学生;(2)哥嫂怕刘小姐嫁不掉,成“一辈子的累赘”[4]264,这份感情与态度跟父母对孙柔嘉相差无几;(3)“去年在昆明”时,刘小姐就被逼着去相亲,这次听说汪太太做媒,生气道:“女人就那么贱!什么‘做媒’、‘介绍’,多好听!还不是市场卖鸡卖鸭似的,打扮了让男人去挑?不中他们的意,一顿饭之后,下文都没有,真丢人!”[4]266。孙柔嘉同具现代女性意识,一个例证:方遯翁有叫新人对祖宗行礼的意思,孙柔嘉便对方鸿渐说“你为什么不对我们孙家的祖宗行礼?”[4]346,真正行礼时只鞠躬不跪拜,引得旁观者心里“惊骇和反对”[4]347。由此,本文认为,孙柔嘉“青年有志”的“志”不是“胸怀大志”的“志”(如追随政府西迁,为抗战服务),而是父母暗示或唠叨谈婚论嫁之事,故赌气离开上海,明知旅程辛苦也要去吃苦,以求工作与婚姻自立。

当她偷听了赵辛楣和方鸿渐在甲板长椅上的谈话,就明白唯一可能跟她走到一起的只有方鸿渐,这已在本系列第四篇论文中做了解释[5],兹不赘述。

同时,第四篇论文认为《围城》第五章讲述了两个故事,其中之一是方鸿渐心中的“情种”破土发芽、扎根生长的故事。——尽管方鸿渐对此予以否认,笑赵辛楣“神经过敏”[4]163“痴人说梦”[4]164,但种种迹象表明,“孙小姐”已然种在他心里并顽强生长着。

在宁波聚餐时,李梅亭“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回旅馆后,“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4]166——他可能还是“没有正眼瞧过”孙柔嘉,但船上注意到“我们太无礼”,这次又注意到李梅亭无礼。

从宁波到溪口途中遇雨,孙柔嘉把绿绸小伞借给李梅亭,弄得后者脸色染绿。进了茶馆,“辛楣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吩咐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面烘。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说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4]169,他哪知道方鸿渐烘伞不是为了他用,并不为他考虑。爱惜伞是不是也关联着对伞主人的爱惜?方鸿渐讨厌李梅亭,躲在这背后的正是对孙柔嘉的爱惜呵护之心。

去买车票时,“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桌上冲酒的凉水……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4]174。这应该是有据可查的第一次正眼瞧孙柔嘉,就想到了女孩子有男朋友的心境。“女孩子”是谁?“男朋友”是谁?泛指任何一个女孩子和她的男朋友吗?——这是方鸿渐说话的一个特色,婚后自称是“泛论”,意即不针对具体语境中的人和事,但孙柔嘉“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4]372,只能说女人的直觉与洞察力超过了男人的想像(4)另一个例证:过桥时,方鸿渐胆小,落在最后,“孙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4]170。孙柔嘉的话全是具体所指(明确的语境含义),而方鸿渐一下子想到的是“女人”,其实不就是感佩眼前的这一个女人孙柔嘉吗?。

在金华时,“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小姐根本不抽烟’”[4]184;鹰潭住宿时,“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鸿渐道:‘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小姐?’”[4]185;侯营长不带他们走,“孙小姐道:‘都是我一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4]192。小说写道:“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怕我挑眼,就这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4]193,以为李梅亭对自己“刮目相看”是为了几块钱,殊不知局外人眼尖,琢磨出他处处为孙柔嘉着想,处处为她说话,当初还以为烘伞是为自己呢,真是小瞧了这个“小方”。

宁都住宿时,赵、方、孙三人同屋,方鸿渐睡在中间的竹榻上,吹灯时,“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4]199-200,这可算是第二次正眼瞧,就忍不住要动手动脚,并且又说“代”“替”,爱惜的已明确不是伞而是这个人了。

但,真动手的是赵辛楣。在界化陇住宿时,孙柔嘉生病,“辛楣伸手按她前额”[4]209,试试发烧否。能这么做是因为赵辛楣对她没想法。他对孙柔嘉也有帮助和照顾,例如在去南城的客车上,与汉子争吵,为她争座位;同时也为李梅亭“抱不平”,跟阿福斗嘴,因为他是团体的领袖,要维护成员利益。总之,赵辛楣要么避免单独和孙柔嘉在一起,要么大庭广众之下说孙柔嘉好、为她争利益。相比之下,方鸿渐的言行就显得无中生有、多此一举,假如他没有私心杂念的话。此外,方鸿渐和孙柔嘉常在晚上睡梦时发生关系。在宁都住宿,人家赵辛楣“呼吸和匀,料已睡熟”[4]199,不像他一样心里有事、手心发痒。旅程快结束时,两人更进一步,有了一次“魂梦相通”的亲密交流。

从邵阳到学校是山路,五人夜宿小村子,住统间。方鸿渐“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终放不平稳……好容易睡熟了,梦深处一个小声音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棉袄!’”身子本能地滚开,清醒过来,便“划根火柴,那神经质的火焰一跳就熄了……孙小姐给火光耀醒翻身,鸿渐问她是不是梦魇,孙小姐告诉他,她梦里像有一双小孩子的手推开她的身体,不许她睡。鸿渐也说了自己的印象,劝她不要害怕。”[4]211-212

这个“魂梦相通”大概是《围城》最难解释的一个情景。叶德浴先生的解释是我所见最详细的。他认为,方鸿渐的梦“是为宁都之夜偷窥孙柔嘉的睡相而深感内疚不安,并表示了决不再如此放肆无礼”;分开看,“红棉袄”象征孙柔嘉,“别压住我的红棉袄”象征着不许方鸿渐窥视她的睡相,“本能地身子滚开”意即接受了孙柔嘉的批评。孙柔嘉害怕“夜来遭暴”,“‘一双小孩子的手推开她的身体,不许她睡’,就是自己的潜意识在朦胧中提醒她,不要睡得过死,不要失去应有的警惕。‘小孩子的手’,就是自己潜意识的化身。是小孩子的手而不是大人的手,反映了身下的干草硌得不很厉害”(5)叶德浴:《释梦》,见冯芝祥编《钱锺书研究集刊》第1辑,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336-337页。。

这个解释仍然无法满足我们的好奇、消除我们的疑惑:两个人竟然能同时做相同的梦?连赵辛楣都“冷笑”:“你们两人真是魂梦相通,了不得!”[4]213。本文试着解释如下:方鸿渐说孙柔嘉梦魇,其实是他梦魇,喊了那句话(“别压住我的红棉袄”)(6)赵辛楣能放心睡觉,看来此地并非不安全,那么方鸿渐为什么“心终放不平稳”呢?应该是他对李梅亭的咸猪手有担心(见下文孙柔嘉被李梅亭“摆布”事)。“别压住我的红棉袄”乃表现了潜意识的警醒。,被邻近的孙柔嘉听到,顺势编了个梦——如果孙柔嘉正熟睡(像“辛楣正打鼾”那样),怎么会被一跳就熄的火柴耀醒?宁都之夜方鸿渐偷看媚姿时,她就没睡过去(“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4]200)。况且后来她编造陆子潇和爸爸写信[4]302,编这个梦算是前科。“魂梦相通”之后,她“跟鸿渐熟多了”[4]212,像冥冥之中有种力量把他们拉近并亲近一样;刚编完家信,她就在李梅亭、陆子潇面前拉住了方鸿渐的右臂,让后者不得不接受现实(“反正谣言造到孙家都知道了,随它去罢”[4]302)。能编家信,编个梦还困难吗?换言之,家信能编,梦不也能编吗?

如此解释显得孙柔嘉太有心机,这正是本文要表达的意思:孙柔嘉所谓“千方百计”地捕猎方鸿渐是从这个“魂梦相通”正式开始的。在此之前,我们看不到她向方鸿渐“主动进攻”。那么,是什么让孙柔嘉改变了呢?

界化陇生病时,李梅亭“以为孙小姐一路上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够一包仁丹的交情”[4]209,只给已打开的鱼肝油丸;他“回房取一粒丸药,讨杯开水;孙小姐懒张眼,随他摆布咽了下去”[4]210。方鸿渐吃早饭回来去看她,“忽见她两颊全是湿的,一部分泪水从紧闭的眼梢里流过耳边,滴湿枕头”[4]210,与赵辛楣探讨,“说她的哭大半由于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辞家,半途生病,举目无亲,自然要哭”[4]210。据本文看,他们开对了头,却(故意)导向了错误的解释方向。的确,孙柔嘉的哭是由于“心理的痛苦”,但这跟离家无关,而是受了李梅亭的欺负。孤男寡女,“随他摆布”,李梅亭大概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乱来肢体接触,至少“风话”少不了说——比如跟了他到三闾大学会有什么什么好处——让孙柔嘉感到受了屈辱。这并非妄猜:刚到三闾大学,中国文学系开茶会欢迎李梅亭,他就对方鸿渐“狞笑”,对孙柔嘉“轻佻地笑”,并说道:“孙小姐,你改了行罢,不要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去了,当我的助教,今天晚上,咱们俩同去开会”[4]219。

孤身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闯荡很艰辛,有合适的能早订婚就早订婚吧——这是从“随他摆布”的遭遇中吸取的教训。旅程即将结束,快到三闾大学了,唯有方鸿渐值得下手(留学博士,人不讨厌)、也能下手(他流露的意思她不会领会不到),那为什么不主动下手呢?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4]307-308的确,订婚以前二人见面四次(含一封信),全是孙柔嘉主动发出的:

(1)到校补领了旅费,前来“谢谢方先生和赵先生”[4]226;

(2)被学生欺负,跑到方鸿渐屋里哭泣;

(3)给方鸿渐一封信,“说风闻他上英文课,当着学生驳斥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刘东方已有所知,请他留意”[4]253;

(4)汪家饭局之后,上门感谢赵、方从桂林带的礼物,其实是拐弯抹角地探问,让方鸿渐自剖心意(“我压根儿是去凑数”[4]287);方鸿渐也探问陆子潇给她写情书的事,她反应十分激烈,痛骂陆子潇,解了方鸿渐的心结。方鸿渐想:“假使不爱孙小姐,管什么闲事?是不是爱她——有一点点爱她呢?”[4]289请比较:在船上听赵辛楣说男傧相缠着唐晓芙不放,方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刺上的痛”[4]162,而在汪家饭局上听到陆子潇给孙柔嘉写信,“总觉得吃了亏似的,恨孙小姐而且鄙视她”[4]285。可见,他对唐晓芙的爱纯粹、单一而完全,失去它只有纯粹、单一而完全的“恨”;对孙小姐的“恨”则伴随着其他复杂的情绪,表明对她的爱并非如前者那样理想而完美。但,现实的婚姻并不需要前者那样热烈的爱作基础或前提(7)第五章旅途结束时,赵辛楣颇有感慨:“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架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4]213——现实的婚姻基础不是热烈的爱,只要彼此能容忍即可。。

他们的订婚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赵辛楣走后的第二天傍晚,方鸿渐去通知孙柔嘉,而她也正赶来问,二人相遇于半路。孙柔嘉的表情是“柔懦”,说话“低头低声”或“低了头低了声音”。编家信时,方鸿渐身后恰好来了李梅亭和陆子潇(8)孙柔嘉的心计使人怀疑她是看到了方鸿渐身后走来李陆二人才编起了家信(比孙柔嘉“伸手拉鸿渐的右臂”时的“看见”要早),可小说两次写她低头低声,如此怀疑似乎太过,但若不怀疑,李、陆恰在此时出现就太像个巧合,似乎老天完全站到了孙柔嘉一边。,她“嘤然像医院救护汽车的汽笛声缩小了几千倍,伸手拉鸿渐的右臂,仿佛求他保护”[4]302,又“迟疑地说:‘那么咱们告诉李先生——’”,“把鸿渐勾得更紧”,却不说话,借李陆二人的口把“求婚”“订婚”说了出来:

孙小姐等他们去远了,道歉说:“我看见他们两个人,心里就慌了,不知怎样才好。请方先生原谅——刚才说的话,不当真的。”(9)李、陆未出现之前,他们其实没说什么情话;若“刚才”是指李、陆来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那么,孙柔嘉只说过“那么咱们告诉李先生——”这半截子话。

鸿渐忽觉身心疲倦,没精神对付,搀着她手说:“我可句句当真。也许正是我所要求的。”

孙小姐不作声,好一会,说:“希望你不至于懊悔,”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说:“希望你不懊悔。”[4]303

孙柔嘉其实一点也不慌,而是利用眼前的时机出手,借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订婚),却没有得到幸福的吻。好朋友的突然离开使方鸿渐遭受了沉重的精神打击,加上孙柔嘉有意提示的谣言与闲话的围攻,使他方寸颇乱、神志有些模糊,未能识破那个不堪一击的家信事件——陆子潇怎么会知道孙家的通信地址呢?但我们又不必为方鸿渐叫屈,因为他对孙柔嘉的意思没有任何的抗拒,反而一步步跟随、迎合:(1)孙柔嘉拉住他的右臂,他没有摆脱,而是“随它去罢”;(2)李梅亭说“孙小姐,对不住,打断你们的情话”,他“不顾一切道:‘你知道是情话,就不应该打断’”[4]302;(3)李梅亭问“你们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啦?”他说“到时候不会漏掉你”[4]303。(2)(3)首先表达的是对李梅亭的厌恶与敌意,却也间接承认或认可了“情话”与“喜酒”的存在,被动造成了“订婚”的事实。换言之,对李、陆等小人的厌恶与敌意和对孙柔嘉的情感齐驱并进,且前者是后者突进与迸发的决定性因素。由此观之,这个“订婚”的场景其实是第五章旅程的一个延续与终结,也是那颗藏藏闪闪的“情种”情急之下开出的毫无绚烂艳丽可言的花朵。

香港重逢时,赵辛楣对方鸿渐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孙小姐这人很深心么?你们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来,她煞费苦心——”[4]318,“——”应该代替了四个字“把你抓住”。这的确是事实,然而只是单方面的事实。方鸿渐无疑是个浪漫情种,向往并追求一种纯粹而简单的爱,可惜他和孙柔嘉的关系并不纯粹简单,而是掺杂着对李、陆等小人的厌恶与排斥。——如果我们能细读文本,同时像作者钱锺书那样莫忘他们只是无毛两足动物,那么对他们从相识到订婚的全过程自会有更全面、更深入的理解。单田芳先生常在评书中说“事从两来,莫怪一方”,本文对方鸿渐孙柔嘉走到一起解释了这么多,若简单讲,也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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