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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冢

2022-02-14金步遥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项王虞姬项羽

金步遥

今夜的江风好像格外寒冷,乌黑一片的群山融化在夜里,都如深不见底的泥潭一般。虞姬孤身一人走在营中,此刻军里粮草殆尽,残存的八千子弟都被围困垓下,恨只恨那暴虐秦王将生灵涂炭,惹来这无休无止之纷争。凄怨的楚歌在黑夜中连绵起伏,好像横死的鬼魅召唤军中的亲眷。虞姬心下一惊,当即又转念想来,如今楚霸王落败,刘邦若是先得了楚地,也算在常理意料之中。

如今她不该再想着他,只该为自己谋一条退路。

虞美人唤作虞薇,军中无人知晓这个陌生的名字,也许连现在的项王也不再能想起,在这举目无亲的垓下,她感到无限的冷。虞薇不住地搓捻着冰凉的手指,曾经也就是那一双手,项王赞它如花间点跃翻飞的蝶,指尖的地方一点红,端起酒杯来,连酒水都温润细腻几分。日复一日地,她用她那一双手侍奉项王,这蝶静默无言又细如春风。

大帐里项王沉声:“爱妃何在,为何迟迟不来?”

听闻项王唤她,虞姬忙上前几步,哆嗦着手往桌案上再添上一只红烛,以掩饰心中惶恐。

晚风湿漉漉的荡进帐内,带着一股从江岸吹来的咸腥。不知那江里淹死过多少亡故的战士,有楚兵,也许更多是汉人。虞薇总是偷偷望向黑暗里翻滚的大江,那里仿佛总是蒙在一层红色的薄光里,每当想起这般场景她都不由得感到惊惧,不知那帐外的哭声究竟来自伤兵,还是江边流离失所的亡魂……

“大王,何事唤我这样着急?”虞姬回过身细声问道。

项羽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着虞姬坐下,拿起手边的玉壶往杯里添上一杯酒叹道:“是想那帐外仅剩的八千子弟,相比当年金戈铁马之势,可悲,可叹呐……”说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虞薇见如此苍凉之景,许是也不免悲从中来,一双美眸水波流转,滴下一滴如墨似的泪来。

夜如江水一样寒,风吹得乌骓马在帐外阵阵声嘶,仿佛也有啼哭之意。

项羽起身悲吟,不由泪泣:“气拔山兮力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连乌骓竟知大势已去,他的梦就这样碎了,漫长的年岁里只爱江山美人,如今兵败,十年恩爱也成诀别。他为虞姬斟上漫漫一杯晶莹好酒,双手奉上,虞姬却未接。

“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那胜败乃兵家常事,只待妾曼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虞薇舒展衣袖俯身示意,只得项羽默许。多少年来她曾像这样俯在项王座下承欢,那熟悉的几句话衔在嘴里,前牙后齿反反复复地咀嚼,直到黏湿稀烂为止,她早已熟知项王品性,甚至不用他张口说话,都能知晓他心中想得是什么,一颦一笑都麻木了,遗憾的是项羽心中从来不知道她是怎样想。

如今的她不是虞薇,只是虞美人。

低沉的鼓点在帐中响起,是瘫坐在帐子角落里的年迈乐师,鼓上好似有沙,都随着鼓槌震动的频率在皮面上跳动,虞姬哀婉凄清的歌声如泣般响起:“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她在帐外挥之不去的楚歌中飞快地旋转着,一阵凉风刮蹭她细腻的面颊,带走一粒汗珠,她确确实实是留着汗的,她怕那如哭灵般凄怨的楚歌,怕那空灵的群山和江边血色的薄光,她甚至惧怕坐在帐中的项羽,那个杀人无数却与自己日夜相伴耳鬓厮磨的男人。虞薇一瞬间觉得自己可悲,可转念间那一点悲伤就化作真实的恨,她也不知道为何,在这个令人近乎疯癫的夜晚里一切心绪都像是变得不合常理。

余光中项羽正端着酒杯闷头饮酒,很久以来他便不再看虞姬那乏味的舞蹈,现如今的他失去了往日铮铮硬骨,只余下一腔孤勇哀情。

权势地位,美貌才情……一切的一切像是帐子里闷闷的鼓点,不急不缓地敲在虞姬的心里,越是慢,越是成了她心里的咒。那帐里金玉器鼎晃得人心眩,好似一个金丝笼将自己与项王圈在一起,她满身的绫罗玲琅的钗环又有哪样不是金丝的牢笼呢。都说帝王薄面无情,改日六宫粉黛在侧,她又怎能确信项王只爱她一人。美人老矣,英雄迟暮,那青梅竹马的恩爱戏本在这样几杯酒间就演尽了。

她只要做王之爱妾,可项羽已不再是当年的项王。

霎那间她抽出项羽腰间宝剑,魇症般舞动起来。乌骓马此时一声惊叫,趁着项羽回头观望,她举剑向项王扑身而去。多少年了,她要亲手截断这荒唐而可笑的羁绊,如今想来她曾经的山盟海誓体贴入微都负在这样一个败将身上,又怎能不叫人耻笑,往事如细长的银针扎入她的胸口,针尖带毒——项王是她毕生之耻。

利剑高举,项羽在寒光之下一回头。

“妃子!你……万万不可寻此短见呐!”

虞姬只见他夺剑大喊,那锋利的剑刃却恰好滑过她白皙的脖颈——滚热的鲜血飞溅出来,像极了故乡冬日雪地里那一點点梅,此刻虞薇这样想着,可那血毕竟是滚烫的,似乎温润的令人不敢置信,像极了爱人神情的抚摸。虞姬贴着项羽僵直的身体倒下了,如同一朵吹蔫枯萎的花。

虞薇忽然明白,其实今生,她从未真正地爱过。

帐内一片寂静,帐外的楚歌声却越发凄异了,不有多少横死的人们借尸还魂,那歌也不知是唱与活人,唱与死人,还是唱给香消玉殒的女人。角落里的琴师瑟瑟发抖,眼睛死死盯着此刻在项王手中的剑,那鼓槌在皮面上敲击地越来越快,如同大厦将倾的前奏。

乐师是死了,项羽用手擦干剑上的血,回身端起案上的酒,原本怜惜疼爱的美人此刻歪身不起,他却显得有些漠然,涩热的酒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像是把一切秘密都囫囵吞进肚子中。乐师死后只剩他一人知道,他刚刚杀死了一个女人,而杀死自己深爱的人,也不过只是这样杀死了一个女人。

项羽一边喝着酒,一边回想起当年的年月。

很多年前他还不是项王,虞姬也尚未成虞姬,只觉得那时候的太阳每日都从暧昧不明的东方升起,又从暧昧不明的西方落下,那时的天边总像是蒙在一层灰紫色的氤氲里,很淡,因此除了半明未明的天以外,白昼和黑夜都像是妄谈。项羽和虞薇就是在这样的时光里走过的,也许是因为记忆总是披着一层模糊的薄纱,又或者是他为自己狂热的爱恋粉饰出一个神情的借口,他总觉虞薇是真实地活在他的心里的,而这种存在的方式,定要是永恒才好。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他爱着。

尽管在日复一日的歌舞中他能看出虞姬的冷漠与麻木,她甚至不会再看上他一眼,项羽也确信她爱着自己。直到兵败垓下,他听闻帐外士兵言语:“那无道项王贪恋美色,全然不顾八千子弟安危,刘邦都已得了蜀地,他却同妃子饮酒作乐!”

冰冷的夜风荡进帐子,无端地吹出项羽的一腔恨意来——他原以为他能得了江山,可危急关头竟无人愿对他说上一句开解的话,他至少以为他还有美人,虞姬不是帝王身侧的贤妃,她真真切切是祸水!

项羽抚摸着嘶叫的乌骓,将手伸进它黑油油的毛发下,那里是滚烫的,跳动着的脉搏。项羽从未感到如此激愤过,似乎在激愤生命,激愤命运的捉弄,这激愤之中却又带着一丝悲凉。他想起自己也曾在这样一个夜晚里默默地望着,屏风上倒映着的是虞姬的影子,那影子无限扩大着,甚至像要吞噬摇曳的烛光,他想这样婀娜柔软的身躯,这样含情脉脉的眼眸,都如同这覆盖在屏风上的影子一样捉摸不定。

项羽是武夫,他从不解什么儿女风情,可就算如此他也在很多个瞬间之中体会过那双美眸之间的怨毒。夫妻恩爱的时候总是如胶似漆,她越是细致入微,他越发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也许某一天,只需趁他一点不注意,虞姬就能用小小一杯酒毒害他。

这场战争人心已经七零八落,他要江山,不要美人。

项王谁也不爱,他只自忠而已,此刻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要喚虞姬进账,再赐她一杯毒酒,重振雄风杀出重围卷土重开,只要项王还存在于这世上一日楚军便英勇不败。不成想虞姬没有接下项羽的酒,她想为项王跳上最后的一支舞,剑光闪烁时项羽似乎已经料到身后之事,他心中道像是舒畅的,好像此刻所有的阴险揣测所有都有了真实的应证,虞姬果真要杀他,而他要证明他无罪。

项羽飞身向前抱住虞姬,只是轻轻一歪剑刃,那细腻的脖颈上鲜血便从豁口里喷涌而出,那血是冷的,只因她不爱他,他也是不爱她的。下一刻火烛在桌案上倾倒,鲜红的蜡油像是女人的鲜血,将整张桌子都点燃了,跳蹿的火舌飞跃上房顶,项羽环抱着浑身是血的虞姬走出大帐。

“召集所有人马,突出重围!”项羽站在满地的伤病之间怒吼着,他拉扯住挣脱缰绳的乌骓一跃而上,所有战士跟随而上,仿佛都在此时最后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来。这一生里项羽猜测虞姬,猜测亚父范增,却从未猜测过自己,而如今他败了,他英明神断勇武过人,不过是败在英雄迟暮而已。

滚滚乌江翻腾着过去的千年岁月,他终于看见了虞姬曾梦魇过的那弥散的血光,八千子弟俱散尽,而此刻他已经没有退路了。项羽连最后的一点悲情也消失殆尽,也许早在今夜围困垓下,他就已经无数次地在脑中演现过这样的情景。

项羽仰天长啸:“此乃天亡我楚,非用兵之罪也!”

宝剑滑过盖世英雄之喉,他从此也要沉入乌江,连同那不可一世的自负,都化作笼罩在江上千年不散的血雾。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想起虞薇在他怀中倒下的那一刻,项羽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是那杯毒酒!一世英名如项王最终败在了自己手里,他深感自己可悲可笑,而现如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颤抖着双手抱起虞姬向帐外走去,他的自尊要他做不过乌江之英雄,而非误饮毒酒之莽夫。

可如今他已经什么也不想了,江山沉入水底,他摸到了虞姬隆起的小腹,那片衣襟已经被鲜血染得僵紫,冰冷的尸体上仿佛只有那里还传来一丝温热。

项羽最后还是落泪了,他想他终究是爱她。

(作者单位:广东省深圳市福田区红岭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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