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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考斯基作品的时代内涵与现实意义

2022-02-14张艺凡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美国梦自我查尔斯

张艺凡

内容摘要:查尔斯·布考斯基(Henry Charles Bukowski)是二十世纪美国文学不可忽略的重要诗人、作家。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诗歌与小说,拥有全世界各阶层、各领域的读者,却在学界长期受到冷落和批评。为了重新评估布考斯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需要从后时代视域下再次梳理布考斯基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划时代意义。布考斯基的创作得到广泛接受得益于上世纪60年代起“地下杂志”提供的长期曝光,作为“流行现象”而被主流编辑赏识则进一步开拓了其创作事业道路。持续书写边缘群体和底层生活经验的布考斯基,在上世紀末期渐渐成为反主流、反文化偶像被更多人所熟知。而伴随布考斯基创作生涯的流行现象背后,是长期被忽略的关于“自我”的危机与自我建构等主题的探讨。

关键词:查尔斯·布考斯基 自我 文学史 美国梦

1944年,24岁的查尔斯·布考斯基(Henry Charles Bukowski, 1920-1994)首次在美国一份主流文学杂志《故事》(Story)上刊登了自己的短篇作品《收到一封冗长的拒绝信之后》(Aftermath of A Lengthy Rejection Slip)。当时年轻的布考斯基为能被这样大名鼎鼎的文学刊物采录而兴奋不已,却遗憾地发现自己的文章没有出现在杂志的主体之列。而二十多年后,大量涌现的“小杂志”(the Little Magazines)开始稳步出版布考斯基的几乎所有作品,为他的创作活动提供了持续曝光的平台。

如今,对布考斯基作品的追捧和相应的批评研究未因其创作生涯的结束而终止,他既是高产的文学者,也是一位拥有众多追随者的国际偶像。本文试图站在后时代的视野下,着眼于文化工业的发展、文学反思路径的演化、20世纪西方民众精神状态与底层社会问题的发酵诸方面,来解释作为流行现象的布考斯基,其文学创作活动的时代内涵与现实意义。

一.作品的生成:“真实自我”的建构

成名前的日子,布考斯基在“异乎寻常的驱力和使驱力的满足受到压抑的种种条件[1]”之中备受煎熬。在时代的“异化”(alienation)与“耗尽”(burn-out)席卷西方社会之前,布考斯基率先体验到了“自我”的危机。

布考斯基的父亲在一战时是一位步兵,战后失业赋闲,并经常对布考斯基施加虐待。布考斯基在孩提时代并未感受到母亲的保护与支持,父亲这一对象的介入过程又是粗暴的,“自我”的危机便深深根植于内心,激发布考斯基不断寻求着危机的清除。这种追求表现在社会关系和个人能力方面就是摆脱支配、摆脱无能,拒绝个性和创造力的湮灭。

父亲形象在布考斯基小说中既是无能懦弱的代表,也是残暴的支配者。《苦水音乐》中的《父亲之死Ⅰ》《父亲之死Ⅱ》两篇小说,正是他对父亲的强烈厌恶的直接表现。小说中的主人公切纳斯基不仅厌恶父亲,也厌恶自己身上存在任何与他相像的地方:

有人正在描述我父亲是个多么好的人。我很想要告诉他们另外一面。……也许我应该对他吐口水,我想。

……

“他是个无知的男人。粗鲁,崇拜国家,崇拜金钱,一个骗子,一个懦夫,一说谎家。”

……

“你看起来好像他。”

“那只是表面。他喜欢吃煮的很软的蛋,我喜欢硬的。他喜欢朋友,我喜欢独处。他喜欢晚上睡觉,我喜欢白天睡觉。……他喜欢他的工作,我喜欢闲散。”

……

我们错过了下葬仪式。我一直想要看这一幕。这是整件事唯一精彩的部分。我们没有加入下葬行列,反而跑到我父亲的屋子,抽他的烟喝他的酒。[2]

这种类似“图腾餐”的渎父快感,是布考斯基试图摆脱“自我”危机的直观体现。杨经建指出,这种审父的趋向是因为对某种父权式专断和僵化的秩序法则产生出感情上离合性、心理上的本能抗拒以及由内在恐惧所衍发的文化防卫机制,从而以逼视的姿态表现出对其的决绝意识和审丑化处置。[3]在布考斯基的创作中,他反对和试图摆脱的不仅是父权式专断的文化传统,更是一种资本主义的权力倾轧。布考斯基因为父亲的无能和残暴,自然而然地对父亲所代表的世界和其价值观产生强烈抵触,基于对一切强权秩序的反叛,布考斯基得以在他的作品中一层层地揭开这种父权基因的破坏力不简单在于孩子、家庭,而是背后更加根本的东西:一种不对称的权力关系下个人受到的去权力、被剥夺,以及被扼杀。而当一个人未曾意识到自己处于不平衡另一端的身份,他便无法反抗,更不会去思考自己在不容反对声音的父权社会和资本主义伦理下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何在。

在未被主流文学刊物青睐的日子里,布考斯基长期过着打零工的贫困生活,工作对布考斯基来说不光是对个人生活的挤压,甚至能摧毁一个人的灵魂。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使得布考斯基从一开始就寄希望于写作,而不是其他湮灭个性的工作来实现理想。对布考斯基来说,工作并不是一种创造性活动,并不能带给自己任何价值和生命力,而写作则是相反的行为,是保有自尊和主体性的正当途径。而他的作品完成的伟大任务之一,就是把这一真相告诉了更多人。

作为自传风格的作家,布考斯基的小说中也无处不在表现他对这类工作的厌恶。他小说中的主人公亨利·奇纳斯基(Henry Chinaski)在一家汽车零部件仓库工作时因为表现不积极而受到老板的斥责,老板让他休息一下,可在之后却通知奇纳斯基他因为休息而被解雇。对此,奇纳斯基毫不悔改,没有屈从于老板的权威,而是控诉着工作占据了一个员工所有的时间。布考斯基无意间再次触及了资本主义运作系统对人的异化,对人的剥夺这一真相。奇纳斯基在疑惑,无数人也应当开始审视这种疑惑,当劳动力变成商品,人类活动的不同形式的性质和独特的价值被资本市场括除,“陷入此种循规蹈矩之网的人应该怎样才能不忘记他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只被赋予一次生命机遇,带着希冀和失望、悲哀和恐惧,带着爱的渴求,带着对空虚和分离的畏惧的人呢?[4]”

这种觉醒意义重大。当资本主义不断宣扬着在工作奋斗中实现价值和梦想时,当现代社会的人们在朝九晚五的工作中被榨干体力和精神,在价值观的丧失中失去生活的意义和方向,成为没有目标、只懂得消费的工作机器时,布考斯基以一个艺术家的敏锐度,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这个巨大的骗局。

童年的苦痛与青年的碰壁,让布考斯基锤炼出一个坚韧、求真、高度觉醒的自我。这一“自我”被运用到创作行动之中,确立了布考斯基的创作风格和创作主题。

对自我的深刻洞察驱使布考斯基把目光转向身边同样受到宰制的底层人群,驱使他以一个作家的眼光留意流浪漢、妓女、赛马场和酒吧里的人,留意城市的角落与缝隙。在几十年创作生涯里,这些始终是布考斯基的描写对象。也是因为这种洞察,让叛逆与和解在他身上同时存在,布考斯基展示出消极外在下积极的内心力量,一种不懈的坚持与不灭的希望。在美国梦的幻灭和工业社会的压抑下,布考斯基为许多迷茫的边缘群体发声。也正因为此,当20世纪争奇斗艳的喧嚣不断被新起之流淹没时,他的作品没有随之沉落,而是在21世纪的今天被摆上更多人的书架,走进更多人的视野。

二.作品的接受:“虚构自我”的内涵

文学作品的接受史观点认为,文学之有价值不在于创制过程是如何地艰辛,如何地泄导作者的激愤情志,而是可以供人阅读、欣赏。只有在读者以审美的眼光去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文学的功能才能显露出来,作品才得以获得其“文学的生命”(literary life)。[5]布考斯基走向流行的一个关键问题,便是他的作品如何一步步攫取到目标读者,其作品如何在与主流文学基准有所偏离的情况下,得到大量出版曝光的机会。

1958年,由保罗·克拉斯纳(Paul Krassner)创办的第一份地下报纸《现实主义者》(The Realist)发行,“地下报刊”(Underground Press)这一文化景观在城市中应运而生,并在社会底层市场迅速渗透。20世纪60年代,油印技术的普及使得出版物的传播极大地突破了成本的门槛,让没有资金支持的地下报纸也能够有机会大量印刷。1964年,《洛杉矶自由报》(L.A.Free Press)成为第一份稳定出版的地下报纸,其1970年的印行规模一度达到惊人的95000份。刊载布考斯基“脏老头日记”专栏的《开放城市》(Open City),虽然在小杂志昙花一现的命运中只坚持了15期,但高峰时期仍有着印行35000份的成绩。[6]

据统计,在1957年至1969年这段时间,布考斯基共在263种地下刊物上的444期中刊载了自己的作品。[7]地下刊物的涌现为布考斯基提供了持续的曝光。但是在1960年的信件中,布考斯基一度谈到地下杂志在思想上的局限性和同期作家的虚伪,布考斯基不愿成为他们激进政治思想下的傀儡和小丑。但不论如何,利益关系让双方在这一时期亦步亦趋,这些小杂志打下了不可忽视的读者基础,把布考斯基一路送上“小杂志之王[8]”(King of the Underground)的地位。

不同于地下杂志的电光火石,“小杂志之王”的称号对已然59岁的布考斯基来说,似乎只是一个开始。喜爱他的读者们评价他的风格是一种“街头风格”,“他去观察那些似乎没有人想观察更不用说描写的黑暗角落”,“他是弱势群体的人的作家,为无法发声的人发声”;黑麻雀出版社的创始人约翰·马丁(John Martin)也将布考斯基评价为“生活在街头并为街头上生活的人写作的人”。[9]一种在传统文坛中未被重视的创作价值渐渐得到了出版界的关注。

在1947年的信件中,布考斯基曾对鼓励他创作的《故事》杂志创刊人之一怀特·伯奈特(Whit Burnett)说:“我不认为我能写出小说……虽然我曾经考虑过,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尝试。《上帝保佑杂工》(Blessed Factotum)将是它的名字,而且它会是一部关于底层工人、工厂和城市,勇气、丑陋与烂醉的小说。”[10]这一构思也许就是1975年发表的《样样干》(Factotum)的雏形。而这漫长的二十多年间,布考斯基却在一直等待着让这一构思问世的时机。

与约翰·马丁的相识被广泛认为是布考斯基创作生涯最重要的转折点。布考斯基自此开始成为一名全职作家。在约翰·马丁的提议下,布考斯基也开始写他的第一部半自传小说——《邮差》(Post Office)。在面对约翰·马丁作为出版商的种种保守的修改意见时,布考斯基毫不退让。即使小说的出版事宜被有意搁置,布考斯基也坚持使用看起来不够正规的时态和语法,只为捍卫作品最原初的“神韵”和“节奏”,和自己所讨厌的那种小说氛围保持距离。[11]不同于约翰·马丁最初的担忧,布考斯基的书所拥有的利润丰厚的读者市场让所有人感到震惊。在出版后的短短几年里,代表作《邮差》就已经被翻译成了十几种语言,飞向世界各地年轻人的书架。

从小杂志之王走向全职作家的布考斯基,实际上从一开始就不同于普通的文学创作者,他是更富感染力和影响力的文化偶像。不光是书籍,布考斯基的书信、手稿,甚至随意的涂鸦都是可供贩卖的商品。而布考斯基本人并不在意商人们对他的消费,他只在乎自己的作品是否原汁原味地出现在版面上、呈现给读者。

布考斯基所获取的读者基础同时也是承受社会问题的基础、美国梦所仰赖的民众基础。可以说布考斯基的流行并不单纯是出版行业的造势与长期曝光,在约翰·马丁这样的商人眼中,我们察觉到布考斯基的创作主题背后所覆盖的读者范围之广;站在“后”的视域下,我们还能透过这些作品看到当时迷惘的民众如何遇到他们的文学,以及布考斯基如何遇上了他的时代。

三.创作的延续:“现象自我”的解读

能够获得的观察事物的视角越多,解释就越丰富深刻。[12]美国文学史书写的关照使美国批评界必须考虑所有视角之间相互补充的关系,文学史和大学课程开始接纳布考斯基。因为当美国20世纪文坛的喧嚣沉寂时,布考斯基的传奇仍在继续,且没有衰落的迹象。站在艾略特、海明威、垮掉派风格之外的布考斯基“不留在少数学术权威把持的学术界、而留在和活在国内外普通群众之中”,“做到了他的作品为国内外大众读者所喜闻乐见。”[13]他的创作意义,不仅在于现代与后现代视角下对美国梦的反思,也在于他对边缘群体及底层社会经验的肯定和呈现,更在于他的创作生涯后期对消费社会下“自我”主体性的再思考。

1.文学领域对美国梦的反思

现代生活的新面貌催生了新的文学风格。困惑与混乱、内在精神冲突、以及许多普遍存在却未被回答的问题,改换了人们心中美国梦的美丽图景。在现代主义阶段,美国的作家们对传统以及现状的反思、对自我湮灭的警觉,使得这一时期的作品别具一格。不论是艾略特、海明威、抑或是垮掉派,都给当时的民众带来了认同感和些许慰藉,但在个性和反叛和表象之下,有学者指出了他们创作背后仍然存在的共同性:这些作家“将作品的内核从‘模仿他们生活的世界’转变成‘谈论这个世界’,而这仍然和美国梦的新愿景密切相关:强化群体中的个性,从而更好地组织社会观点,以应对奴隶制问题、腐败和政治丑闻[14]”。

在这一观点中,我们发现即使是现代主义作家也多数未能摆脱“激情的逻辑”(logigue des passions)。兼有知识分子身份的作家们“无法拒绝一个宣扬美好学说的国家,无法抗拒服从于一种政治本能、行动的爱好和权力欲。”[15]虽然美国梦的信念面向全美所有阶层,似乎给每一个人都提供成功的机会,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只有当美国梦价值观的整合性出现裂缝时,一些被遮蔽的少数群体和他们满是问题的生活才开始得到关注。

与此同时,在现代派作家们的“讨论”还未完全化解时代的困惑时,社会问题已然在工业与科学发展下进一步加深。步入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希望有更多的劳动力从家庭和田园中走出来为公司和工厂效力,在自由与独立的美好宣言下,暗藏着希望个人不依附于任何权威却又愿意被支配的目的。

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权力倾轧渐渐强大不可抗,而在人的精神内部,西方现代性思想也并没有带来它所预期的人类解放。“人们很难满足于一种暂时的、无可争辩的但却是有限的真理[16]”,在含糊的、不确定的客体与知识下,主体随之不断变化,无法再退回到一个确定的“自我”中去。到了60年代,“自我”的危机变成另外一种形式,美国人称之为“耗尽[17]”(burn-out)——连续的工作,体力消耗得干干净净,人的身体和心灵都饱受压榨。在这种后现代主义的“耗尽”里,除了失去了健康的自我,人们还失去了价值感和尊严感。[18]自我成长的可能性渐渐被限制,社会下的一个个失去自我的个体,在面对美好学说的困惑中只能选择屈从。

2.游离于“统一性”之外的底层社会经验

在现代文学对社会问题的反思轨迹之外,布考斯基自一开始就保持着某种冷静与疏离。从文学风格上看,不同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的审美取向,布考斯基始终是一位很容易读懂的作家。布考斯基创作中使用的语言始终是基本和朴素的,语法简单,段落和章节简短明了。布考斯基的作品中几乎没有隐喻,且极为谨慎地使用转喻,也从不出现陌生化手法和形容词的堆砌。全职作家之衔并没有改变他在小杂志上的叙述风格,不被主流取向驯服的布考斯基试图告诉所有人:“诗歌会走上街道,走进妓院,走向天空——走入威士忌酒瓶。”[19]从《邮差》(The Post Office)《样样干》(Factotum)到《苦水音乐》(Hot Water Music),其中的人物以及他们所面对的生活事件,都可以找到相似的质感,布考斯基在生活的重复庸常里追求表现的深入。对广泛的民众阶层来说,“大众所讲的文化语言,远比知识分子社会地表现事物具有意义[20]”。

布考斯基的思考并不依托于历史和书本,而是立足当下,随着生活素材的变化而起舞。布考斯基毫无顾虑地选择这些不加修饰的日常语言,却不必担心自己陷入陈词滥调和模仿的危机,因为活生生的底层人民和他们口中的对话演绎着时代最新的困惑,承载着每一天都需要面对的、最赤裸真实的问题。

拉塞尔·哈里森(Russell Harrison)在他的文章《反对美国梦》(Against American Dream)中曾就布考斯基的写作手法总结道:“布考斯基在创作中拒绝隐喻,实际上是反对试图在具体的、不普遍的存在背后找到所隐含的统一性和普遍真理,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消除了商品化所体现的异化,也忽视了工人阶层经验的存在。”而在其诗歌中谨慎出现的转喻,哈里森认为,是因为布考斯基“拒绝承认任何比具体个人及其(工作)经验更大的实体。”布考斯基的诗歌中,“主体通过不断的自我确证,与较大的集体经验隔离,从而使自我不被淹没在‘并不存在的统一’之中,丧失自身的主体性。”[21]

布考斯基并不承认美国梦这样的统一价值观的存在,因为他从东洛杉矶一个破旧的公寓向外看时,看见了那些靠无保障的低薪工作勉强维生的普通美国人,看见了用尽全身力量也只能发出微弱声音的边缘群体,布考斯基在《苦水音乐》中的《被烧到就要尖叫》一篇中談到:

他拿起加缪的《抵抗,反叛与死亡》……读了几页。加缪谈到人类处在悲惨处境中的焦虑和恐惧,但是他谈论的方式如此自在华丽……他的语言……让人觉得事情根本没有影响到他,或他的写作。事情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亨利比较喜欢一个人被烧到时会尖叫。

这类作品和底层民众之间存在着理解和经验的鸿沟,他借切纳斯基表达出自己的对虚幻信仰的看法:“也许狼真的来了。你没有办法只靠精神活下去。你的精神无法付房租。有空试试看[22]。”

美国梦所仰仗的庞大的社会力量长期处于盲目忙碌且被剥夺话语权的状态。且美国文学界也一直忽视了,在“自我”的危机下,无法融入主流价值观的边缘群体也渴求认同,渴求与他人连结。对于高高在上批评社会弊端的社会主流,切纳斯基自嘲道:“我们就像十五岁大,亨利想。我们不配活下去。我打赌加缪绝不会从窗户偷窥[23]。”这不仅是切纳斯基的心理活动,也是许多社会底层的、边缘的读者们无奈的生存体验。

布考斯基接受了生活中的挑战、问题和无来由的痛苦,并通过写作帮助经历过同样事情的人反思,以一种让读者感到不那么孤独的方式扭转了这些挑战和问题。“我过着生活的阴暗面——”布考斯基承认,“所以我能把它写下来”。[24]正由于此,布考斯基的作品在后时代视域下,凸显出某种划时代的意义。他围绕着底层生活的真切经验与真实情感,用不加掩饰的真相引起了几代读者的共鸣。他的作品一度代表了权力关系中的被压迫一方和社会边缘群体,他的创作活动探索了生活中坚韧不拔的一面。不管时代如何更替,总会不断有喜爱布考斯基的读者出现。

3.文化工业宰制下的去个性化问题

事实上,在后时代的视角下,文学史对读者接受的重视并没有形成对布考斯基创作价值的透彻挖掘。近年来,西方研究者们聚焦工人阶级经验、资本主义工作伦理、地下刊物的政治内涵展开了大量对布考斯基流行现象的社会学解读。当布考斯基的作品成为现象文本而呈现时,它的社会意义得到挖掘,可当布考斯基和他的作品一度成为一种消费对象时,某种重要的精神内涵却也随之失落。

在布考斯基逐渐成名的时期,随着高雅艺术和大众文化之间巨大鸿沟的消解,在世界体系中处于社会生活边缘地带的集体经验产品登上文学舞台,公众情绪也成为组成和评价文学作品的主力;与此同时,资本主义权力运转下的科技和工业使得艺术品充分进入了商品世界,成为常见的消费品。[25]

鲍德里亚称这种源于浪漫主义时代的“符号价值”不仅是对文化意义的消费,而且是对文化差异以至于社会结构差异的消费。[26]人们选择成为布考斯基的读者,就是在选择一种不同于“美国梦”意识形态,选择一种不同于中产阶级诚实劳动换取报酬的信念、不同于理想主义的现实生活态度。然而进入消费社会后,这种审美不再限制于读者的身份和经验立场,不论是工人还是学生,知识分子还是无业游民,都可以在对布考斯基及其作品的消费中寻求某种符号化了的文化意义的认同。

事实上自一开始,布考斯基便无意参与主流话语权的角逐,他的字句不过是来自现实世界的经验立场,描写一些数个世纪以来鲜少提及的东西,用诚实换取读者的爱戴。然而地下报刊的编辑们看中他的强烈个性时,是在为自己的激进政治思想寻找一个备受崇拜的偶像;文学史对其进行定位时,也是在为文学多元时代拼凑前序,在文学大众化现象中寻求批评的在场。文化工业的辖制下,目标消费者更是再次锁定了那些布考斯基作品中描写的工人、雇员等地位低下的社会群体。

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里揭示道:文化工业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风格的否定,“普遍与特殊之间的调和……连所有对立两极之间最微弱的紧张状态都消除掉了”。[27]20世纪末期,西方文化工业登上新的宰制者地位。市场演绎出的布考斯基,和真实的布考斯基,甚至构不成互为表里的关系。布考斯基在成为全职作家之前,地下报纸的曝光与造势已然将其打造成一种文化偶像。成为声名远扬的著名作家后,布考斯基的“个性”与“自我”甚至对主流的游离也被裹挟在消费文化中成为一种消费品。对于现实的荒谬,布考斯基可以在小说里不留情面地加以讽刺,然而在消费主义大众文化的逻辑中,文学最终也被裹挟。布考斯基和他笔下的底层人群的独特的情感、生活、和批判意义,如若得不到正视和严肃的接纳,这一独特“现象”的结局也不过是再一次被去权力和去个性。

在晚年后现代主义氛围的创作中,布考斯基已经强烈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诗歌《蓝鸟》[28](Bluebird)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有一只蓝鸟在我心中封存

它想要自由

但我却将它牢牢束缚

我对它说:

停下,难道你要把一切

通通搞砸?

你要毁掉我的工作?

你要让我的作品销量

在欧洲一落千丈?

被布考斯基锁在心中的这只“蓝鸟”,也许孕育于少年时期,而它和布考斯基的矛盾的产生则是在他成为公众偶像、拥有了出版社的青睐和欧洲读者之后才出现。从为社会边缘群体、为地下报纸写作,到被摇滚明星、大学青年追捧,布考斯基赢得了比最开始的读者群更广泛多元的追随者,但在个人追求和个人价值实现的道路上,布考斯基也再次面临自由的难题。

在消费主义大众文化的逻辑下,许多读者也许只是为一种虚假的个性的幻象而激动。文化工业吸收了布考斯基的玩世不恭,利用人们对现实的崇拜,让布考斯基作品所揭示的受到普遍性遮蔽的个人经验,及其无可替代的否定性意义一再沉落。切纳斯基对无意义工作的拒绝、对资本主义关系的拒绝曾给无数底层青年人提供着安慰,然而布考斯基本人在全职作家的工作中找到了自己的真正事业后,他的广泛流行使这些问题不再那么值得讨论。

在时代的变化中,布考斯基寻找着“自我”在社会中保留自身的种种方法,在始终存在权力倾轧的生活面前,他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醒。抨击着工作的无意义,是为了能够突出创造性活动的意义。对传统和现实的抵抗不是为了消灭对抗性力量,而只是为了能与自己和解。而布考斯基作品的精神內涵也许就在于此。对自由的向往并不是一种姿态,它是需要时刻去争取的东西。如果没有建构一个让灵魂安宁的栖居地,那一度解脱束缚的自我也终将再一次消失在其他的权力关系里。

综上,站在后时代的视野下回顾布考斯基的创作生涯,我们了解到20世纪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如何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不管是在地下杂志中尽情吐露还是在文化潮流中顺势而为,布考斯基自始至终保持着自我的高度觉醒和求真的创作态度。他所聚焦的主题,戳破了二十世纪美国梦与工业社会的骗局,他的作品为许多迷茫的社会边缘群体发声,从而填补了一段文学史上至关重要的空白。同时,创作后期的布考斯基对自我主体性的深入思考也超越了经验的边缘性,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然给予我们宝贵的启示。

注 释

[1]童庆炳、程正民:《文艺心理学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30.

[2][25][26][27][美]查尔斯·布考斯基:《苦水音乐》,巫土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8-14,87,90,23-24.

[3]杨经建:“以“父亲”的名义:论西方文学中的审父母题”,载《外国文学研究》2006(1):163.

[4][美]埃里希·弗洛姆:《爱的艺术》,刘福堂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20.

[5]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366.

[6]Abel Debritto,A“Drity Old Man”on Stage:Charles Bukowski and the Underground Press in the 1960s,English Studies,Vol.92 No.3 2011,pp.309-322.

[7]Abel Debritto,Writing into a Void: Charles Bukowski and the Little Magazines,European 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Online],Vol.7 No.1,2012:graph 30.

[8]Fox, Hugh,The Living Underground: Charles Bukowski,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 ,Vol.254.1969,pp.57-58.

[9]Bukowski:Born into This(Film).John Dullaghan(Director).2003.

[10][12]Abel Debritto.On writing,Edinburgh:Canongate Books Ltd.2015,p.6,pp.115-116.

[11]Abel Debritto.On Writing,Edinburgh:Canongate Books Ltd.2015,pp.115-116.

[12]王祖友:《美國后现代派小说的后人道主义研究》,北京:国防工业出版社,2012:30.

[13][22]张子清:《20世纪美国诗歌史》(第一卷),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8.501-502,494.

[14]Rabeeakh S.K.B: The American Dream Reflections in Modernism and Postmodernism. Международн ый научно-исследова тельский журнал .2016.No.5(47):pp.48-49.

[15][18][法]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吕一民等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05:271-278,247.

[16][法]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吕一民等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05:247.

[17][21][30][美]弗·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54,143,129.

[18][美]里赫曼:《人格理论》,高时强等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65-266.

[19]张子清:《20世纪美国诗歌史》(第一卷),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8:494.

[20][32][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快感:文化与政治》,王逢振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37,420.

[21] Russell Harrison,Against american dream.Poetry-Journal for Poetical Praxis 01+02/2016:pp.115-124.

[22][26][27][美]查尔斯·布考斯基:《苦水音乐》巫土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87,90,23-24.

[24]Steven R. Serafin; Alfred Bendixen, The Continuum Encyclopedia of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 Continuum, 2005.p.266.

[25][美]弗·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29.

[26]周小仪:《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0.

[27][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梁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135-136.

[28]Bluebird by Charles Bukowski.https://www.artvilla.com/bluebird/.[2019- 5-23].引用原文为:“there's a bluebird in my heart that/wants to get out/but I'm too tough for him,/I say,/stay down, do you want to mess/me up?/you want to screw up the works?/you want to blow my book sales in/Europe?”

参考文献

[1]Charles Bukowski.Tales of Ordinary Madness[M].San Francisco:CITY LIGHTS BOOKS.1983.

[2]Abel Debritto.A“Drity Old Man”on Stage:Charles Bukowski and the Underground Press in the 1960s[J].English Studies 2011.92(3):309-322.

[3]Abel Debritto.Writing into a Void: Charles Bukowski and the Little Magazines.European 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J/OL].2012.7(1):graph 30.

[4]Abel Debritto.On Writing[M].Edinburgh:Canongate Books Ltd.2015.

[5]Russell Harrison.Against american dream[J].Poetry-Journal for Poetical Praxis 01+02:115-124.2016.

[6]Fox, Hugh.“The Living Underground: Charles Bukowski.” TheNorth American Review 1969.254: 57-58.

[7]John Dullaghan.Bukowski:Born into This(Film)[Z].2003.

[8]Poems,stories,interviews[EB/OL].www.bukowski.net.[2019-5-23]

[9]“Dinosauria,We” By Charles Bukowski[EB/OL]. https://able2know.org/topic/91839-1.[2019-5-23]

[10]Bluebird by Charles Bukowski[EB/OL]. https://www.artvilla.com/bluebird/.[2019-5-23]

[11][美]查尔斯·布考斯基.邮差[M].杨敬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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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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