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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围与新诗之路的寻找

2022-02-14高建平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突围后现代新诗

王钻清先生著有一本谈诗的书(《诗性大时空——创文谈艺录》),让我写几句。我爱读诗,但很少谈诗。原因在于,诗不好谈,可说的太多,又太少。说太多,是说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有一部长长的诗史。新诗如果从1920年胡适的《尝试集》,1921年郭沫若的《女神》出版开始,也有了百年的历史。并且新诗更新换代快,各领风骚三五年,到今天有了多少代了?很难计算,有各种说法。诗坛很热闹,诗人也是一个很大的群体。然而,诗歌的发展,也有着一些困境。写诗的人不少,读诗的人却越来越少。在众声喧哗之中,似乎只有出一点新声、异声、怪声,才能引起注意。大家都在说话,声音互相淹没,这时,有人大嚷起来,怪叫一声,大哭大闹,或者做一点出人意料的事,就可能会赚一个回头率。诗坛的热闹与诗人的寂寞并存,这时,诗歌有人赞扬与有人批评,都能起到同样的作用,可引发围观。

近年来,诗坛的话题很多。各种各样的“体”层出不穷。这给人一个感觉,好好去写诗,不会有人关注,相反,故意去打破原有的规则,就会产生话题。我做美学研究,有时也关注一些艺术界的情况。在20世纪的艺术界,有一个现象,即艺术与美的分离。过去,艺术是表现美,是美的集中体现。艺术要比生活更高、更典型、更美。当然,这里的美,也不仅是狭义的美,也包括崇高、滑稽等各种审美范畴,甚至包括各种构成感性刺激的美的对象。绘画可以画丑与怪,音乐可以刺耳不谐和,戏剧可以阴森恐怖。但是,后现代艺术追求对这一切的超越,不仅超越美,而且超越一切感性特征。艺术之所以是艺术,不再是由于它的美,与感性的刺激无关,正像杜尚的《泉》与它的光泽和造型无关,约翰·凯奇的《4分33秒》与音乐的节奏与旋律无关一样。这是一种艺术与美的分离。所谓“艺术的终结”,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它不再进步了,怎么都行,失去了发展方向。诗歌也受着这种后现代思潮的冲击,与造型艺术有着平行的关系。艺术与美分离了,诗也与美分离了。

后现代主义诗歌是一种什么样的诗歌?与现代主义的诗歌有什么区别?就在于这种诗与美的分离。然而,所谓的“后现代”并不是一个时代,而只是一种运动。“后现代”与对这种“后现代”超越同时出现。艺术与美的分离,使艺术家们感到困惑,面临挑战。他们想模仿,却无法模仿。康德说,艺术不遵循规则,而是创立规则。于是,模仿的念头一起,即已沦落。当下的诗歌状态亦是如此。诗歌面临困境,于是要突围。钻清看到了这一点,将此命名为“无序的突围”。比起小说、戏剧等文学样式来说,诗歌对这种后现代的精神气氛更加敏感,也更能体现这种当代的艺术趋势。

诗歌是一种古老的文学样式。在口传时代,其他的文学样式尚未出现之时,就已经有了诗。荷马有两大史诗,世界上许多民族有史诗,中国的一些少数民族也有史诗。汉族虽然没有留下史诗,但也是一个诗的民族,从上古时起就讲求诗教,把诗放在文明教育的中心位置。文字的出现,书写用的纸和笔的进化,印刷的出现,现代印刷业的大发展,直到新媒体时代的来临,对于诗来说,是机遇,也是挑战。在这一媒介发展的漫长过程中,出现了大量的诗,从行吟诗人讲述的诗,到供阅读吟诵的诗,到成为学习文本的诗,构成了辉煌灿烂的诗史,但从另一方面说,媒介的发展本身却更有利于叙事性的文学的发展。进化了的媒介使传达变得便利,叙事就逐渐取代抒情,而诗歌被挤到一边,被边缘化。也许,正是这种边缘化,造就了诗歌的纯粹性的追求,使它与艺术发展大趋势同步,成为美学的风向标。

新诗在“无序的突围”之后,将走向何方?当代美学家们在谈论艺术时,有一个共识:艺术终结以后,还会回归。艺术与美分离以后,还会重新结合。同样,诗歌也会是如此。诗歌还是要追求情感、意象、节奏和韵律,突围后还是要有新的美学建树。超越美学的美学,就是指这种新的追求。钻清认为,所有的新诗的实验都是失败的,这一点我不赞成。新诗向何处去,有人说,从中国古诗和外国诗汲取营养,有人说,从民歌汲取营养,还有人说,从流行歌曲汲取营养,这些都对。衡量任何一種诗歌创作上的努力是否成功,不能以它是否全部达到其目的为标准,而应以它是否已或多或少地推动了新诗的发展变化为标准。那种认为新诗不成功,理由是没有达到诗歌曾经有过的那种普及,这个要求太高。新诗还是有成绩的,只能在已经达到的地方往前走。

现在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新诗不如旧诗,还不如继续做旧诗。那是没有脑子的提法。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在白话文通行一百年的今天,过去是回不去的。用毛与皮的关系比喻,诗只是毛,要长在语言这张皮上。诗歌的语言可以与口语有一定的距离,但诗歌的语言归根结底还是要从口语中生长出来。

在种种“突围”之中,钻清所追求的大时空诗,是一个有价值的尝试。这种诗与以往的诗不同,在我们读起来,有一种新异感。其实,这种诗也有着自己的传统。屈原写了许多优美的诗,但他的一首《天问》,在他的诗中是另类,有其独特的价值。“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屈原的追问,代表着一种对上下古今,天地万象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是知识之母,而他的追问,是那个时代的人对自己所处的时空在精神上的超越。在中国新诗开端之际,郭沫若也作了一首《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啊啊!好一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哟!/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他呼唤“力”。海上的奇观引发他的思考,而他所要表达的则是,诗要有一种“力”来破坏,来创造。他的《天狗》,“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这样的诗,看上去也有一点另类,但是,恰恰是这样的诗,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精神。这样的语言,这样的情景,能不能入诗?用常人的眼光看,这不像诗,但是,如果作者有诗人的热情,就能将这一切转化为诗。

带着这样眼光,我们来读王钻清的“大时空诗”。科学的术语,人类步入太空时代的感受,能不能入诗?在“天问一号”飞向太空去问天,在火星上行走之时,当“神舟十二号”入驻“天和空间站”,宇航员出舱行走,真正实现“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之时,我们的时空观会不会随之改变,从而使我们对这种“大时空”的观念产生亲和感?我们读到,“或许我们的心灵连接地球里的钻石/连接人与人或人与物或物与物的语音/直通万物互联网,穿越多种生态园/让所有的神思冥想都来编织大生态系统”(王钻清《未来启示录》)。钻清是在做这方面的努力。这是他的“突围”。

诗似乎与风花雪月一类的现象有着天然的联系,仿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类精微的感受才是诗的感受。日积月累,银河、北斗、织女和牛郎,这些天上的星辰也已经诗化了,能激发我们的诗情。但是,太空船、外星人、黑洞,这些词没有温度,还是冰冷的科学术语。钻清要用诗带给这些术语以温度,将它们焐热,使他们入诗,这个努力不容易,要费很大的力气,但这么做是值得的。反过来说,也希望这些术语的引入,会给新诗带来一些新的气象。

(作者介绍:高建平,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美学博士,中华美学学会会长,中国中外文论学会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原副所长,深圳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兼“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院”院长。著有《中国艺术的表现性动作》《美学的深度与宽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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