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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学者研究视域中的“师道不传”与师道重振

2022-02-09施克灿

教师发展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师道尊师师者

施克灿,尹 雪

(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

自韩愈作《师说》发出“师道之不传也久矣”的千年喟叹,“师道”就成为有识之士针砭时弊的重要论题,涌现了一批以“师说”“续师说”“广师说”“师道说”为题的文章,就何为师道、师道失传与变异以及师道不传的后果进行了富有时代意义的讨论。据孟祥庚统计,自宋初至清末有关“师说”类的文章就有 127 篇之多,其中宋代14 篇,元代 4 篇,明代 31 篇,清代78篇。[1]韩愈从耻于求师、句读之师非传道授业之师两个方面论述师道不传的原因,对后世产生了一些积极的影响;宋代士大夫“以师道明正学”推动了儒学的重建和师道的复归。但是学者对古之师的推崇与今之师的批评却没有停止,尤其到了清代,对“师道不传”的批判此起彼伏。清人论师道,一是数量众多;二是不再停留于只警示世人“师不传道”的现状和后果,而是从“为师之道”“尊师之道”“求师之道”三个方面揭示师道不传的原因;三是有针对性地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以重振师道。

一、清代学者析“师道不传”之现状

自唐以后,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学者对“师道不传”现状的描述各有侧重,到了清代有关这一问题的论述更加全面和丰富。

清代学者何延庆在其《续师说》的开篇就提到“古之人无师而师道存,今之人有师而师道废。”[2]642何谓无师,何谓有师,这与“师”的界定密切相关。传道之师、句读之师、章句之师、举业之师、投拜之师皆有师之名,但在何延庆看来,师道传与不传,并不取决于有无师之名。古之人以道为师,师是道之化身,道存即师存,如柳宗元虽避师之名但仍以道传,这就是无师但师道存。清代政权稳定后,由于民间私塾与科举的进一步发展,以授业为谋生手段的人越来越多,称师称弟子者数不胜数,然皆不能视为师道之传。何延庆说:“今之达官之门称师弟子者以百数,非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爵位之不相及,则师之势力之不相若,则师之无学业之授受无生气之感,孚以重贽为介,以利禄为媒,其得师者号与众,曰某达官吾师也,所持者援也,其达官亦语人曰,某某吾弟子也。则所赖者财贿也。问其年则皆相若也,问其道则茫乎未有闻也。”[2]642如果师与道、道与业逐渐分离了,即便有师之名,师道也会日废而不传。

乾嘉考据学派的代表人物戴震也批评了这种“好为人师”的现状,并写文章拒为师而改称友。他在《与姚孝廉姬传书》中说:“至欲以仆为师,则别有说:非徒自顾不足为师,亦非谓所学如足下,断然以不敏谢也。古之所谓友,固分师之半。仆与足下,无妨交相师,而参互以求十分之见。”[3]与戴震同时代的经学家钱大昕也持此观点,他在《与友人论师书》中指出:“盖师道之废久矣。古之所谓‘师’者,曰‘经师’,曰‘人师’,今之所谓‘师’者,曰‘童子之师’,曰‘乡试之师’,曰‘投拜之师’”,并认为自己不足为师:“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古之好为师也以名,今之好为师也以利。好名之心,仆少时不免,迄今方以为戒。而惟利是视,则仆弗敢出也。足下于仆,非有一日之好,而遽欲师之,仆自量文章道德,不足以为足下师。”[4]148稍晚一些的方东树通过列举古代学者不敢轻易为师的故事,指出“夫师也者,随道义所在而为之名者也,恶可以私妄势利媚说,自菲薄为也。”[5]他的这一观点继承了明末清初黄宗羲的思想,黄宗羲曾说:“古人不敢轻自为师。以柳子厚之文章,而避师之名。何北山为朱子之再传,而未尝受人北面,亦不敢轻师于人……嗟乎!师之为道,慎重如此。”[6]666-667清代这类批评好为人师现象的文章甚多,说明此时有师之名但师道却废,体现了清代在科举考试的功名诱导下营造的“无一人无师,无一地无师”的虚假盛状。

二、清代学者析“师道不传”之根源

韩愈作《师说》将“师道不传”的主要原因归于弟子耻于称师、句读之师非传道授业之师。宋代柳开作《续师说》,从为学者的角度阐明“师道不传”,认为“古之学者,从师以专其道;今之学者,自习以苟其禄;古之志为学也,不期利于道,则不学矣;今之志为学也,不期利于身,则不学矣。”[7]20虽也有部分学者提到为师者责任,但是在维护师道尊严的基本观念中,批评师长实属大不敬,故这一时期主要还是从学者的角度谈论“师道不传”。直到明中叶以后,才有学者从教师自身角度论述“师道不传”的原因,如正德年间的学者何景明认为今之师“举业之师也,执经授书,分章截句,属题比类,纂摘略简,剽窃程式,传之口耳,安察心臆,叛圣弃古,以会有司”;古之师“将以尽性也,明人伦也,则其道德而蓄其业也”[8],指出当今之师因举业而不传道,与古之师尽性明伦相去甚远。明末清初的黄宗羲作《续师说》,明确指出:“师道之不传也,岂特弟子之过哉?亦为师者有以致之耳。”“而使师之为道,出于童子、巫医乐师百工之下,则是为师者之罪也。”[9]他们均从为师者角度探讨了“师道不传”的原因。

清代学者综合了前代学者的观点,从教师、学生、社会等不同角度分析了“师道不传”的原因,指出师者“不传道”、社会风气不“尊师”、弟子“求师无道”是引起“师道不传”的根源。如黄彭年所说:“古之师也以道,今之师也以利;古之师也以经文,今之师也以科第;古之师也来学,今之师也往教;古之师也有德,今之师也达官。”[10]172他认为造成“师道不传”的结果,为师者和求学者都应承担相应的责任。

(一)师不传道

清代“师不传道”具体表现为三种情况:一是师无能传道,清代的举业环境与教师个人能力不足造成教师无能传道;二是师不乐道,清代的学术环境与教师的个体追求影响了师以传道为志趣的纯粹;三是师传非道,一些教师并不懂何为真正的道,这必然导致师者所传非道,继而造成了“师道不传”。

首先,师无能传道。一方面,源于科举选士的体制与“学而优则仕”观念的影响。清代科举制度的进一步规范化,使得学校教育沦为科举的附庸,科举考试成为学校教育指挥棒的同时,也直接影响到教师教学的内容,由此才会有黄彭年所说的“古之师也以经文,今之师也以科第”[10]172,甚至教习句读的蒙师都必须在教学中服务于科举,令童蒙从小受八股之累,可见此时所谓的“经师”多为举业之师,教学皆以科举考试内容为主。孙多士在《论古今师道之异》篇中也指出:“今之为师者,于小学之法,大学之道,皆视为无足重轻,不关缓急之事,其生平专心竭力者,惟帖括一事而已。”[11]200另一方面,源于教师能力与学识不足以支撑他们传道。清代的教师多为没有官职的底层读书人,前半生汲汲于科举,举业不顺便以教书谋求生计,也就逐渐形成与“古之师也来学”相反的“今之师也往教”的现象。来学是因为师者得道授业,如汉代董仲舒、马融皆“下帷讲诵”,求学者往往不远千里而至;往教则是为谋生,只是“迫于糊口之无资,遂藉此为谋生之捷径”[12]230。即使是知名的教师,也往往是“将圣人平日谈论之语言,与诸贤当时记载之文字,叙说一遍训其徒,曰日后场中若遇以此命题,尔当如何阐发实义,描摩虚神已,可称为一代之名师矣”[11]200。而那些投拜之师,更没有传道的能力。钱大昕就指出:“今之最无谓者,其投拜之师乎。外雅而内俗,名公而实私。师之所求于弟子者利也,传道解惑无有也,束脩之问,朝至而夕忘之矣。弟子之所藉于师者势也,质疑问难无有也。今日得志,而明日背其师矣。”[4]148所以拜师并不为求深厚的学问而是为仕途进行谄媚,学问不再重要,故师之传道能力更不被重视。

其次,师不乐道。一方面,由于满清政府为加强对汉族的统治,尤其是对士大夫阶层的统治,在文化上采取了一系列专制的文教政策,使得清代学者大多埋头训诂考据,无暇探求学术思想,造成了颜元所说的“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皆晦庵为之也。”[13]另一方面,为师以利不乐道。或为谋名图财,“达官之门,称师称弟子者,以数百……师之无学业之授受,无生气之感孚,以重贽为介,以利禄为媒”[2]642;或为养家糊口,“后世之师,于道茫乎未闻,又乌能授之于人,其所为师者学文授书而已,此犹其上也;甚且只自为谋,以为糊口之资而已。”[14]198学者俞正燮在其《尊师正义》中也提到:“今教子弟者,以主人所赠厚薄为教之隆杀,则师自失其道。”[15]157

最后,师传非道。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古之师也以道,今之师也以艺”[16]207。夏之蓉在《师说》中认为,古之师,能够得之于心,征之于事,本于礼乐诗书,达之家国天下,大用之大效,小用之小效,故可以称为道。而“今之为师者,本之于心,征之于言,始之占毕训诂,终之以文词,而其实归于无用,则艺焉而已。”[16]207第二,“师之教人,不训以行,但督以文,此古今学术之各殊”[11]200。孙多仕论古今师道之异,认为古之师道,严格遵循“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序,唐宋取士亦能遵循先考其行、后考其文之序。但是明清以后就发生了变化,科举制为了追求公平出现了“君之取士,但阅其文,不察其行”,使得当时师者教弟子的顺序变成了先文后行,这就影响了教师传授真正的道。第三,“手执诗书,口宣教道”[12]230。晚清西方传教士创设新学,“虽曰作育人才,实则藉以传教也。”在书院中西学同时讲授的情况下,“教授西文者,皆精通彼国语言文字及各种实学,有名有学,无愧为师,是以门下生徒获益良非浅鲜”,而华文教习“姑弗问其督课之勤惰,第就其学问之浅,志趋之卑,虽目以乡愚而不为过。”[12]230此类教师“无好无能”,既讲不清楚时务经济,还把“四书”抛掷脑后,实质上只会宣扬宗教教义:“丧心病狂,至于此极。夫既不能为吾道树藩篱,反敢为异端增羽翼。卑鄙龌龊,斯文扫地,洵名教之罪人也。”[12]230随着时代的变迁,师道之传承越来越难以维系。

(二)无以尊师

尊师是重道的前提,轻师、贱师的社会情形既是师道不存的原因,也是师道不存的重要表现。“天下之无师也,非无师也,世之不知尊也。世之不知尊师,由师道之不立也”[14]197,“人不知尊师,则子弟之成材也难。”[14]199清代不尊师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泛师”的社会风气导致尊师并非尊道。袁翼在《答人论先生书》中描述了一个现象:“康熙己未,开鸿博大科,一时云集京师者,半胜朝耆旧,人之称之者,无异词焉。今则惟座主称门生之子,掌院及六部堂官称后辈司员,反曰老先生,若平辈往来,而以是称翰院六曲九卿,则必怫然见于面,刺然蒂于心,是意以加老为卑矣”[17]。正是由于人人都称师,使得师的地位下降,尊师浮于表面,教师“位”的尊卑成为判断其“道”之高下的标准,当时所尊非师道而是权位,但真正的教师地位卑微,权力甚小,所以“师道之不讲久矣,无他,位既卑,权亦微,流品近益杂。”[18]

其二,“易师”的情况普遍存在,如黄宗羲所言:“自科举之学兴,而师道亡矣。今老师门生之名,遍于天下,岂无师哉?由于为师之易,而弟子之所以事其师者,非复古人之万一矣,犹可谓之师哉!”[6]666一是因为求师为利,故有“弟子之所藉于师者势也,质疑问难无有也。今日得志,而明日背其师矣”[4]148,一旦时移势去,则“门庭罗雀,不终日而叛之”[19]。二是因为师者有违正道,“彼其执质受教之时,初非中心悦而诚服也。彼其师非足法于弟子,弟子亦非真能宗其师也。徒以一旦苟且希己之心甘出门下无惑乎,其违之易也。”[10]172师弟子之间缺乏以道相交的基础,自然无法达到真正的志同道合。

(三)求师无道

除了师者“不传道”、社会风气不“尊师”之外,求师无道也是“师道不传”的重要原因。所谓“求师无道”是指弟子求师的动机、方法与态度出现了偏差。求师者的目的不再是“问道”,择师也不再以道为标准,而是以富贵功利为导向,所以才会因业而师、因利而师,故有“势所在则相师,利所在则相师”[20]之论。此外,求师者自知其陋、以问为耻,刘开在《问说》中云:“自知其陋而谨护其失,宁使学终不进,不欲虚以下人……古人以问为美德,而并不见其有可耻也,后之君子反争以问为耻,然则古人所深耻者,后世且行之而不以为耻者多矣”[21],警示后人要不耻相师、勇于问学。

三、清代学者论师道之重振

由于“师道不传”的原因可以归结于“师不传道”“无以尊师”“求师无道”等,故而针对这些情况,清代学者也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以重振师道,他们主要将为师之道与求师之道融合为择师之道,不仅从不同角度强调慎重择师的重要性,而且提出了相应的择师标准,在强调慎重择师的同时维护了相应的师道尊严。

(一)强调慎重择师的重要性

韩愈在《师说》中就提到过“人非生而知之者”。宋代学者柳开进一步指出教师可以改变出身所造成的差距,“天之生人贤愚也,造化之道矣。吾谓若然者,师可教而能易之,力其与教化敌乎”[7]20。到了清代,有识之士进一步认识到了择师的重要性。廖燕指出:“天下不患无才智聪明足以有为之士。而当其童幼之年,已沉没于庸师之手。”认为切不可自童稚之年便受“庸师”之误,必须为童蒙选择“贤师”。他甚至反对韩愈“师不必贤于弟子”之说,提出“弟子可不必贤,而师不可不贤于弟子”,因为“贤师得,则议论名通,必不囿于章句之末,而有以发圣贤经史之底蕴,使子弟日闻所未闻”[22]657。崔学古也说:“为师难,为蒙师更难。蒙师失则后日难为功,蒙师得则后来易为力。甚矣,不可不慎也。”[23]

慎重择师的目的在于培养人才,而人才培养关乎国家兴亡、文教发展、民风清正,所以亦有学者从择师目的讨论其重要性。清代前期,由于科举考试的影响,慎重择师并没有得到重视,虽有批判但终归淹没在汲取功名的浪潮中,但“人才者所以用天下者也,人才之盛衰,由师道之得失”[16]207是一种共识;到了晚期,当社会发生巨变,清廷对人才尤其是新式人才的需求剧增,众多学者看到人才培养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所以多有文章为重振师道所写。孙诜作《论端士习以崇师道为先》一文详细阐发了洋务运动的时代背景下,崇尚师道与人才培养和国家兴亡的关系,“处今日而言时政,人人皆知以自强为先矣。顾有自强之良法,必先有可以自强之人材。士习不端,而欲人材之盛焉,不可得也。师道不崇,而欲士习之端焉,尤不可得也。”[24]李棠阶所著《戒谕学官》一文亦云,“士子为风化之原,而教职蹇士子之倡,专司训课,人心风俗之本系焉,将相牧令之才基焉”[25]。

(二)提出慎重择师的标准

清代学者将学优识广、年高德劭作为择师的标准,认为道德与学识是择师的关键。廖燕说:“师莫重乎道,其次必识高而学博,三者备始可泛应而不穷”,讲授道德的老师为最高,其次是讲授经书大义者,如果只是宣讲程朱章句,则没有尽师道。他批评当时的教师“不惟道德为其所甚讳,即询以经书大义已多茫然不知其解者。每至登堂开讲,只将朱注讲章宣说一通,便以为师道尽是矣”[22]657。方苞在《答尹元孚书》中提到“北方之学者,近有孙汤,远则张程,不过终其身不违于礼而已……今长君欲学孔颜之学,非兼道德而有之如程朱者,不可以为师。”所以师者“随道义所在而为之名者也”[26]。王嗣槐在《正师说》中直言“必以经明行修者为师,非学究训之谓也。”[27]姚莹指出,教师应该具备观人识人的本领,能够根据学生的情况采取不同的教育策略。他说:“天下之事,其始也行之甚易,而信之甚难,其卒也成之匪难,而行之实难,教人者,能明其难易之故,而利导之,亦可以师矣。”[28]

(三)捍卫师道尊严

清代学者捍卫师道尊严的根本原因在于重道敬学,“重道敬学,乃能化民成俗,建国兴邦;崇德报功,始可敦厚世风,振奋群伦。”[29]而在师道尊严不振的清代,解决社会对教师的态度问题尤为重要。学者认为不仅是家中长辈望子成才需要自觉做出尊师的表率,“为父兄者能敬师,则子弟方知敬学”[30],并且作为学生应该发自内心地尊重老师,“凡为弟子者,皆有尊师重道之心,心悦诚服,如饥渴之于饮食,瞽之需相,夜之需烛,不徒视为泛泛应酬之具。”[31]俞正燮在《尊师正义》一文中,从为何尊师、如何尊师两个方面强调尊师,并且对于教师收资学费进行了论述,认为“以主人所赠厚薄为教之隆杀”是师道之失。[15]157

总而言之,清代学者论述“师道不传”与重振师道,都是从为师者和求学者两个主体入手,并且都是希望借对“师道不传”的痛惜引起师者对传什么道、学者求什么学问的反思。尊师重教虽然更多的是对学生与社会提出的要求,但从清代学者对“师道不传”根源的剖析来看,教师自身的素养以及所传是否真道、是否乐于传道、是否有能力传道等,才是提高教师权威与地位、获得学生与社会尊重的前提。教师品德高尚,学生才能“亲其师,信其道”,传道授业才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当下教师应该从历史经验中找到能道、乐道、传真道的真谛,这样才能共同营造尊师重教的氛围,提高传道授业的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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