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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的绘画人生

2021-12-31张立峰

读者欣赏 2021年12期
关键词:文徵明设色画作

张立峰

苏州,太湖之畔的江南水乡,京杭大运河穿城逶迤而过。得此地理形胜之利,到了明代中期,商贸兴盛的苏州已成为城市化程度最高、文化消费力最强的地区之一。仇英在清明上河图里以工笔重彩呈现了一个百业兴旺、生机勃勃的苏州城,将“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的商业氛围和时尚文化定格在这幅风俗巨作上。

“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吴风”引领着大明的时尚,苏州人的生活方式被誉为“苏意”。吴门派也取代了浙派,正式崛起于明代画坛。恰在此时,仇英来到苏州,并在中国绘画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关于仇英的生平,人们知之甚少。在其短暂的生命历程里,仇英似乎只是不停地作画,而他的本来面目却隐没在画作之后。

柳园人形山水图(局部) 明 仇英

仇英似乎没有正经读过书,不写文章也不作诗,没有任何文集传世,也没有留下墓志铭,甚至连其生卒年都不完全清楚。仇英号“十洲”“十洲仙史”,有人根据此号及其创作的大量仙境题材画作推测他可能是一位道教徒。

出身寒微的仇英离开家乡江苏太仓初到苏州谋生时,很可能还是一位少年。他的落脚地在阊门附近的桃花坞,那里是苏州手工作坊的聚集地,还聚集着许多文人和画家,唐寅的桃花庵自不待言,祝允明居住的三茅观巷也相去不远。仇英的闲章“桃花坞里人家”似乎印证了这段人生经历。

柳園人形山水图纸本设色 21.5×21cm 明 仇英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仇英起初是个漆匠,每日用油漆在家具上画画,在苏州城内外众多私家园林里绘制房屋栋梁檩枋间的装饰彩画。据说,他还为当时流行的小说、戏曲画过插图,为精美的陶瓷描摹颜色艳丽、线条细致的历史人物画。即便到了晚年,仇英也会接受紫芝园主人的邀请,为他的园林“藻绩”。

这些生活经历,让仇英熟知民间的绘画技巧和大众的审美趣味,以此不断地提升自己的绘画功底和艺术素材,为未来的绘画发展打下底子。从仇英一生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来看,他确实保持了民间艺人良好的匠心与初心。从《柳园人形山水图》中可以一窥仇英精雕细镂的界画技巧,以及一丝不苟的性格特征。

秋江待渡图 绢本设色 155.4×133.4cm 明 仇英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大约是在转为商业画坊学徒期间,仇英遇到了恩师周臣。

在苏州小有名气的周臣,绘画学习李唐,模仿马远、夏圭,承袭了南宋院体画传统,既注重真实物象的表现,又颇见笔墨情趣。画史记载,周臣见到仇英作画“异而教之”。周臣一方面惊异于仇英的艺术才华,起了爱才之心;另一方面,周臣与仇英一样,同样出身寒微,同样是一名职业画家,相似的人生经历让他对仇英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周臣还有另一位大名鼎鼎的学生—唐寅。唐寅与仇英也有不少相似之处,除了同列周臣门下,他们都居住于桃花坞,都为生活所困,以卖画为生,成为职业画家,最后共同跻身“明四家”之列。得到周臣的传授,仇英“画作日益精良”,渐渐知名于世。在绘画技艺上,周臣与仇英都精于临摹,尤其是对院体绘画的临摹,受到南宋院体风格的浸染。

湘君湘夫人图 纸本设色 100.8×35.6cm 明 文徵明 故宫博物院藏

周臣画风静谧保守,对初习绘事的仇英影响很大。仇英的《秋江待渡图》明显与周臣的画风有不少共通之处。画中青松红树、崇山环绕,山间白云缭绕、远峰明灭,江中轻舟数叶,彼岸数人待渡。整体画面布局平缓稳定,极有空间感。

双骏图 纸本设色 109.5×50.4cm 明 仇英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有意思的是,《秋江待渡图》中央有一道笔直的接合线,可将画幅一分为二,每部分似乎都可以自成一幅令人满意的画作。这幅构图较宽阔的作品,或许曾经被人分成两幅画,以获取更高的市场价值。

除了恩师周臣,仇英的生命中还有一位贵人—文徵明。天资秀异的仇英正式学画不久,便受到苏州文坛领袖文徵明的器重,他邀请仇英与沈周、唐寅等吴门大家合绘《桃渚图》便是明证。这一年为正德四年(1509年),沈周已82岁高龄,文徵明和唐寅皆39岁。而仇英此时只有十几岁,却已渐渐跻身顶级文化圈。

东林图 绢本设色 29.5×136.4cm 明 仇英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正德十二年(1517年),文徵明邀请仇英合绘《湘君湘夫人图》,赠予书法家王宠。仇英全身心投入绘制,连绘两次都无法让文徵明满意,只好作罢。最后,文徵明只得独立完成画作。湘君、湘夫人是传说中的神话人物,画中人物宽袍大袖、衣带飞扬,仙姿绰约。此时,仇英的绘画技艺或许稍有不足,但文徵明不满意的主因可能还是他在表现风格意境上的欠缺。

不久后,仇英和文徵明再次合绘《摹李公麟莲社图》。据卷后乾隆帝的题跋推断,画中的十八贤士由仇英所绘,文徵明则描绘了山石树木。画卷中人物精工细致,山石树木清新俊逸,文徵明的文人画风与仇英的院体写实风格和谐相融。

画马图(局部) 绢本设色 元 赵孟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文徵明是讲求笔墨雅致、追求画外之意的文人画家,仇英虚心向他求教,在画风上也深受其秀雅风格影响。文徵明经常在仇英的画作上题跋,见到他的佳作便“不觉情思飞扬”,或“漫赋短句”,或“喜而备书全文”,极力提携仇英。于是,明代画坛上出现了“仇画文题”的艺术现象。

仇英的《双骏图》《孝经图》《夜宴图》《仙山楼阁图》等,都有文徵明的题跋,多为赞赏之语。仇英生前最后一幅画作《职贡图》中,也有文徵明所作题跋:“此卷为仇实父所作,盖本于克温而设色者也。”仇英过世后,89岁高龄的文徵明再次见到他的《独乐园图》,依然亲笔作记。由此可见,仇英与文徵明的交往,从相识到离世始终如一。

梧竹消夏圖 绢本设色 45×37cm 明 仇英 武汉市博物馆藏

陌上竞马图 明 仇英

璇玑图 绢本设色 25.6×311.8cm 明 仇英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仇英的《双骏图》颇值得一说。该画绘有高鼻深目的胡服圉人,两人一安闲一勇武,手执缰衔控马,旁列弓箭旗帜,画幅上为文徵明题写、宋代米芾所绘的《天马赋》。该画构图与元代赵孟的《画马图》十分接近,也是二人双马,画中人与马的位置姿态亦有诸多相似之处。对比这两幅画,可以窥见仇英深厚的临摹功力。

文徵明所带来的“文人效应”为出身寒微的仇英大大拓宽了朋友圈和艺术道路。到了中年,仇英功成名就,已是人人景仰的大画家。在绘画风格上,仇英深受文徵明一派文人画的影响;在绘画主题上,也逐渐趋向吴门派的优雅旨趣,譬如表现文人庭园生活的《东林图》。

在明代,“别号图”或“斋号图”已成为普遍的创作母题,尤其在江南地区甚为流行。《东林图》是仇英为东林先生—御史贾锭而作。仇英在画中为东林先生描绘了理想的“乡间小筑”,借以突出主人的人格品质。江南文人向往淡泊宁静的归隐生活,又不愿远离闹市,因此常选择“大隐隐于市”的生活方式。而这幅画,或许也能折射出仇英内心深处对文人风尚的向往。

明代中期,国家财政困顿,宫中书画藏品也被分发给大臣以补俸禄。皇家收藏不兴,而民间收藏大兴,书画市场日趋繁荣。“闲来写就青山卖”,唐寅的诗句便是当时文艺商品化的明证,画家与收藏家、赞助者之间的关系也愈加密切。

蜚声画坛的仇英,其画作不仅被富商、收藏家争相购买,本人也受到江南鉴藏家的青睐,以“驻府画家”的身份寄居于他们的府邸。这些人包括嘉兴项元汴、昆山周于舜、苏州陈德相等,仇英寓居时间少则一两年,多则十余年。在看似漂泊的寄居生涯中,仇英度过了晚年时光。

水仙蜡梅图 纸本设色 49.5×24.6cm 明 仇英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项元汴出身名门望族,拥有庞大的家族势力。他集鉴藏家、书画家和商人身份于一身,收藏有神龙本《兰亭序》、韩滉的《五牛图》等许多享誉古今的书画名作。在绘画收藏上,项元汴偏好构图繁复、技巧高深的院体画,但也不忽视重要的文人画。他的天籁阁中多是宋徽宗的皇室藏品,以及“南宋四家”“元四家”和李公麟、钱选、赵孟等大家的力作。

入住当时“江南第一收藏家”的府邸,应该是仇英渴望已久的。这个机遇使得仇英与普通职业画家产生了根本性差异。寄居项府期间,仇英获得了大量可供临摹的古画和极其自由的创作空间,可能有数百幅画作诞生于笔端,其中既有古画新摹之作,也有应邀命题之作。这一时期是仇英“绘画创作最旺盛的阶段,也是他艺术上广取博览、融会贯通,达到精熟境地的大成时期”。

浮峦暖翠图 明 仇英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冬,仇英为项元汴作《水仙蜡梅图》,该图有仇英的落款“明嘉靖丁未仲冬仇英实父为墨林制”。仇英的花鸟画深受赵孟坚的影响,图中的水仙风姿绰约,气韵生动,与赵孟坚的《水仙图》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赵孟坚的《水仙图》恰是项元汴当时的藏品之一。

蕉阴结夏图 纸本设色 279.1×99cm 明 仇英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肖像画也是仇英擅长的领域之一。仇英曾为项元汴及其兄长项元淇画过精彩逼真的小像。由于仇英作画常能满足赞助者的需求,中国绘画史研究者高居翰开玩笑地说,假设项元汴让仇英研究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肖像,并给予他所需的用具和时间,仇英或许能以意大利15世纪期间的人物画法,将项元汴画成地道的佛罗伦萨贵族。

《浮峦暖翠图》是仇英应项元汴之邀,临摹宋代青绿山水大家赵伯驹的作品。作者以青绿重彩技法描绘了江南的屋宇亭阁、山川湖泊和郁郁葱葱的山林景色,画作延续了赵伯驹造型准确、精微细腻的院体画风。画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虽未闻水唱风吟之声,却无声胜有声,一派人间幽景。

高度接近三米的《蕉阴结夏图》令人印象深刻,是陈列于高顶厅堂的巨幅挂轴。画中高士席地对坐,一人拨弄阮咸,一人停琴倾听,蕉叶、丛竹和湖石兀立,遮蔽炎炎暑热。画上可见项元汴的收藏章,以及仇英的“戏写”题记。这幅画罕见地展现了仇英笔墨飞舞的速度感,带有率性及半放任的特质,但在总体布局上依旧维持着他一贯冷静、理性的创作态度。

子虚上林图 绢本设色 44.8×1208cm 明 仇英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桃源图(局部) 明 仇英

桃源图 纸本设色 33×472cm 明 仇英 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仇英在项家衣食无忧,专注绘画,女儿仇珠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繼承父亲画风,成为明代有名的女画家之一,项元汴还收藏了她的《观音大士像》。有种观点认为,仇英与女儿仇珠、女婿尤求很可能以亲缘为纽带,组成了专门的“画室”,类似于今天的艺术工作室。

仇英在昆山藏家周于舜的家中住了6年,并留下《桃源图》《写经换茶图》等画作,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子虚上林图》的诞生。此画题材出自司马相如为汉武帝所作的《子虚赋》和《上林赋》,仇英以艳丽华美的色彩、遒劲细腻的笔触,绘出汉天子射猎上林苑的壮观场面,呈现了大汉王朝无可比拟的宏大气魄。

桃源仙境图(局部) 明 仇英

苏州富商陈德相家应是仇英最后的“驻府”之地。取材于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桃源仙境图》,是仇英为陈德相所作。“桃花源”本是陶渊明对现实失望而幻想的理想社会,仇英却将其与隐逸之情结合,用僻居山林的文人取代男耕女织的乡农,赋予这一文学名篇鲜明的时代风尚。在绘法上,《桃源仙境图》继承了传统青绿山水的富丽堂皇,也融入了写意小青绿的工笔淡彩,既妍丽又清新,仙境与隐逸之地兼写,显示出仇英卓越的创新能力。

桃源仙境图 绢本设色 175×66.7cm 明 仇英 天津博物馆藏

为陈德相绘制的《职贡图》是仇英50余年人生的谢幕之作,此后,他永远搁下了画笔。

仇英一生勤奋且多产,仅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他名下的画作就有240余幅,其中多有经年累月创作的鸿篇巨制,如《子虚上林图》长12米,绘制了6年;《清明上河图》长9. 8米,绘制了4年;《孝经图》长6.8米,绘制了两年。即便是小幅册页扇面,亦构图精细严谨,设色繁复周到,罕有颓败之笔。

清明上河图(局部) 明 仇英

清明上河图 绢本设色 30.5×987cm 明 仇英 辽宁省博物馆藏

董其昌说仇英作画“顾其术亦近苦矣”。他还认为仇英“刻画细谨,为造物役”,方才导致短命。综观仇英的一生,他始终兢兢业业地从事绘画创作,最终取得了惊人的艺术成就。孟子有云“五百年而有王者兴”,董其昌则评价“五百年而有仇实父”,这近乎把仇英比作画坛王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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