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匡杰

文徵明留存下来的书法作品非常多，最近偶然接触到他的代表作之一《西苑诗》，发现竟然存有诸多版本，上海博物馆、北京故宫博物院等都有文徵明的《西苑诗》。《西苑诗》共有十首七律，依次写的是《万岁山》《太液池》《琼花岛》《承光殿》《龙舟浦》《芭蕉园》《乐成殿》《南台》《兔园》和《平台》。从名字可以看出来，全是地名。的确，《西苑诗》十首其实就是文徵明的游记。

文徵明父亲和叔父都是进士出身，文徵明也以入仕为目标。然文徵明生性迟钝，七岁仍不能说话，九次乡试未中举，最后凭借举荐入翰林院待诏。入仕后，文徵明怀归之心日增，多次上疏乞归。可以说，文徵明入仕岁月都是带着归乡之情的。相比入仕，他更爱游山作画，明嘉靖四年乙酉（1525）年春，他与陈沂、马汝骥、王同祖等人游览了西苑，又与陈沂、马汝骥等人游了西山。这次西苑之游，文徵明认为是“尽历诸胜”，一览人间罕见的“神宫秘府”。为了记下这段难忘的经历，他游览后写下了十首七律——这就是《西苑诗》。而那么多版本的《西苑诗》的存在，不是因为后人作假，而是他自己写了很多次，清代徐郙在文徵明《西苑诗》卷的题跋中有这样的言论：“文待诏好书所作《西苑诗》，人间合有数十本。”

向彬《文徵明<西苑诗>书法研究》一文中，详细记录了他十几次写作的《西苑诗》，读来才知道，这次“西苑之游”，他余生都在回忆。

嘉靖乙酉（1525），就是文徵明西苑之行那一年四月，他说“窃念神宫秘府，逈出天上，非人间所得窥视”。他更知道，胜践难逢，佳期不再，而且自己已经打算归老江南，胜景只能追忆了。所以他录下十首诗收藏起来，等到以后邂逅旧人，展开诗卷，就仿佛重回广寒、太液之间。此时离他西苑之行仅月余，他就开始惦念起来了。

嘉靖二十五年（1546），文徵明写了件纸本册页的《西苑诗》，此时文徵明已经“归老吴门”，当整理吟咏《西苑诗》之时，他再次回忆起在广寒太液之间游玩的自己。只是，“回思旧游，二十有二年矣”。文徵明记忆如此分明，但这段回忆又如此之远，一晃神，二十多年了。

嘉靖二十七年（1548），他两次书写《西苑诗》，款识中却没有提广寒太液，只说，“去游苑之岁二十又四年，而余年七十有九矣”。这之后，文徵明开始在款识里记下自己的年龄，或许他知道，自己年岁越来越高，那次西苑之行已经越来越远了。

嘉靖二十八年（1549），文徵明又写了份册页《西苑诗》。款末云：“及今二十余年，诸公俱已物故，余老退林下，而绳书亦以病归，追思旧游，不可复得，而诸诗在箧，时时展读，恍然如在广寒、太液之间也。”旧人多不在，文徵明回忆西苑之行，已知道不可复得了。幸有当年所作的西苑诗，每每展读，广寒、太液如在眼前。这年，文徵明已经八十岁了。

文徵明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1550）十月既望用行书书写过《西苑诗》，文徵明再提二十七年前的西苑旧游，恍若梦境，然“可叹也”，自己已经八十有一。

嘉靖三十一年（1552）“四月九日”，文徵明夜不能寐，却清晰地记得乙酉那年的游玩之旅，于是“重录一过”，回神想想，“二十有八年矣”，岁月不饶人啊。

嘉靖三十五年（1556）五月二十日，文徵明该年第二次书写了《西苑诗》，作品款识云：“巽谿刘君索余书西苑诸诗，适病臂痛，强勉执笔，书至此，倦不能前，巽谿幸有以亮之，丙戌五月廿日，徵明时年八十有七。”此卷纵37、横504厘米，作品之末钤有白文“文徵明印”、朱文“衡山”及“停云”印，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

嘉靖三十七年（1558）七月，在文徵明当年书写的第三件《西苑诗》中，他依旧记得游玩的日子，“三十有四年矣”，依旧记得的同行之人，“诗同游苑三人”，但同游之人皆已经不在，而自己已经八十九了。回想起当年的岁月，恍若一梦。1559年，文徵明离世，在离世的前一年，他依旧惦念着那段“西苑之行”和早已不在的同行之人。

文徵明为何对西苑如此难忘呢？

这与西苑的地位分不开。明朝定都北京，西苑是皇家园林，地点是今天的中南海和北海。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士大夫能游览此胜景，是被视为无限荣耀的事情。1635年刊行的《帝京景物略》中那样感慨：“至尊内苑，非外臣见闻传闻所得梗概。”游览的士大夫们往往流连忘返，归则吟诗作赋，以记其盛。

西苑地位特别，文徵明能去，实属难得。在明代，除了高级官僚在重要节日可以陪帝王在西苑活動之外，官阶不高的江南文人一辈子或许都难有机会。文徵明得以进去，也是机缘巧合。他自己说“嘉靖乙酉春，同官陈侍讲鲁南、马修撰仲房、王编修绳武，偕余为西苑之游……鲁南教内书堂，识守苑官王满。是日，实导余三人行。”所以说，文徵明能进入西苑，是乘了同僚好友陈沂（1469—1538，字鲁南）的东风。因为陈沂结识了一位守西苑的宦官王满，于是在嘉靖四年（1525）春日的某一天，陈沂就叫上文徵明和另外两位同僚马汝骥（1493—1543，字仲房）、王同祖（1497—1551，字绳武），由王满做导游，领着四人西苑一日游。除了文徵明，马汝骥也为所游览的西苑景观一一写下了诗歌。

偶然触及西苑这样的地方的经历，让文徵明十分珍视，这也成了他余生都无法忘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