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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残雪小说的荒诞叙事

2021-12-31尹宇薇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残雪潜意识小说

尹宇薇

(黑龙江大学 研究生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文革结束后,主张颠覆与创新的先锋文学,以其特有的“先锋精神”逐渐为人们所认识与熟知。十年后,先锋作家迷宫般的游戏叙事方式进入了一种饱和状态。先锋小说带给人们的新鲜感逐渐消退,先锋文学也日渐没落,但作为先锋文学代表人物之一的残雪,以其绝望的叙述裹挟着“梦中的呓语”在文坛中独树一帜。正如洪治纲所说:“残雪对中国先锋文学的主要贡献,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她通过突现话语碎片的审美价值,成功地挣脱了传统叙事的整体性,以细节来拓展小说叙事丰富的话语质感。”[1]

残雪的作品从上世纪80年代诞生起,就一直处于争议中。有的评论家认为,残雪的作品只是丑陋意象的重复堆积,令人不忍卒读;也有的评论家认为,残雪是一代文学大师。但毋庸置疑的是,残雪的确开辟了一个独异的艺术审美世界。读者在残雪看似病态、扭曲、荒诞的文字中,似乎触摸到了潜藏在人内心深处的灵魂之光。在残雪的眼中,被艺术纯粹化的“人性”是艺术家创作的本旨所在。残雪试图回归心灵,以自我的心灵物语寻求那个永恒不变的终极真理,残雪称之为“艺术的灵魂”。

在残雪创造的独异空间中,作者采用梦幻叙述的手法,借鉴西方现代主义、直觉主义、印象派、荒诞派等文学表达方式,从潜意识层面揭示人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本相和生存困境,表达出作者对人异化所产生的焦虑和恐惧,以及由此引发的对生存困境的终极关怀。残雪吸收了卡夫卡精神分裂的气质,受到西方现代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等流派思潮的影响,铸就了独属于残雪的充满梦幻色彩的艺术世界。

一、潜意识的超现实物化

残雪的小说,把抽象的心理感觉和情感体验,化作有形的物境和物感进行曲折表达。这种写作手法,可以看作是一种打破理性与常规,颠覆与解构现存秩序的超现实物化。

小说《污水上的肥皂泡》中,卑劣鄙俗的母亲在我的幻觉想象中化为了一滩脏兮兮的肥皂水。这毋庸置疑是“我”潜意识中对邪恶人性内在体验的超现实物化,看似荒诞,却让读者不禁重新思考现实社会中人性的变异及其阴暗面。小说《男孩小正》中,小正在油灯若隐若现、或明或暗的火苗下,看到爷爷的脸突然变成了狐狸的脸。作者通过人变成动物,似乎在暗示着人性中有兽性的一面,这种叙述也把家庭成员之间病态的、充满隔膜和猜忌的关系近乎直观地显现出来。母亲爷爷本是代表亲情的温暖形象,但残雪用变形的手法揭示出生活的另一种真实,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张力,让读者在“震惊”后思考。

残雪摒弃传统小说情节的完整性,解构理性支配下的逻辑剪裁与合理秩序,用超现实物化的手法赋予作品一种抽象的魅力。《苍老的浮云》中会飞的毛毯,吐出泥鳅的嘴,长着头发的枯树,从天花板伸出的爬满蜘蛛的脚……残雪从具体的场景落笔,表现出在精神焦虑痛苦下人的痛感与深切的悲剧体验。

残雪还擅长把人复杂的心境物化为对周围事物的感觉。《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中,总是爬到房顶上那又肥又长的蚯蚓,渲染出主人公恶劣的生存环境,映照出其焦虑不安的心境。小说《苍老的浮云》中,虚汝华看到丑陋的蛾子产了一大片卵,还看到两只苍蝇滚成一团,似乎在交媾。小说通过写主人公对苍蝇、蛾子等的抽象感受,让读者自然地联想到那个充满肉欲的现实世界,表达出虚汝华对自己和丈夫畸形的性关系的厌恶之情。

变形是残雪超现实物化的重要手段之一,残雪的小说中不乏变形的例子,人无论是变成污水,变成狗,变成狐狸,还是变成狼,变成石头,变成老鼠,作用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变形之物暗喻内心的情感,于荒诞的物境之中隐藏心境,引导读者深入到人内心深处的潜意识状态下,让读者体验其内在感觉与情绪,从而把握变形的内涵,暗示真实的人性与心境。她被日常生活所遮蔽,难以言说的心绪体验以一种让人“震惊”的方式呈现出来。

二、病态诡谲的象征与隐喻

文学界许多评论家认为,残雪的小说具有朦胧诗的特点,原因在于,残雪擅长运用象征、暧昧、模糊的谵语,将人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借助文字这个语言符号相对直观地呈现出来。残雪的作品显现出情绪性、多义性、隐喻性、模糊性的诗性气质,作者扭曲、病态、意识流等创作手法,使读者获得一种荒诞变形、病态诡谲的奇特审美体验。

小说《山上的小屋》写到,叙述者的潜意识中,山上有一个小屋,一个人被锁在小屋中,整晚愤怒地撞着木门。叙述者试图找到这个小屋,但每次都是失败。每当“我”爬上山,“每一块石子都闪动着白色的小火苗”[2],没有印象中的山葡萄,也没有印象中的小屋,这个小屋可以看作是小说中的一缕理想之光。叙述者找寻不到小屋可以看作是理想的破灭。小说还写到叙述者与小屋中的人的相似之处,他们俩眼圈周围都有两大团紫晕,那个被反锁在小屋里痛苦暴怒的人可以理解为身陷畸形病态的家庭关系中而苦苦挣扎的叙述者。小说《瓦缝里的雨滴》中,重病在床的女主人不停地念叨着有关申诉书的疯话,她的女儿也在不着边际地讲着种种荒诞的诡旨。主人公的同事虽然来到家中探望,但同事不仅不关心主人公的病情,还反反复复说着关于主任穿戴的痴语。三个人毫无关系的谵语对白表现出语言沟通的无力,人与人之间很多时候是在“自说自话”,接收到的语词仅仅只是语词,语词的能指功能在不知不觉中被消解。人像一座座孤岛,无法真正进行交流,作者对于人与人之间这种异化关系的深切感受,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人际关系的冷酷与隔膜。

残雪吸收存在主义和克尔凯郭尔的思想,意识到伴随着工业化、现代化进程,人们的生活节奏逐渐加快,生存方式的改变以及社会分工的严格与细密,使得每一个孤独的个体相互沟通交流变得充满隔阂,人与人仿佛置身于濒绝孤岛,在虚无与悲观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在这个社会转型期,人失去原本的精神依托,悬浮在荒原中。

从国内外对残雪作品的研究评价看,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声音认为,残雪作品中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病态反映是对文革那段历史的映射。但笔者更赞同戴锦华教授的看法,残雪作品的意义不应只是中国政治的特权,而应该站在全人类的视角,残雪文字中那个扭曲、夸张、荒诞,甚至变态的社会图景,可以看作是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互相猜忌、充满隔膜与不信任的“微观政治”的缩影,以及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某种真实关系的艺术再现。就像戴锦华教授所说:“残雪以同代人罕有的角度与深度在书写‘政治’,不过那并非经典意义上的宏大政治,而是日常生活中的权力倾轧。”[3]

《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中,“邻居站在院子边的高墙下,用一只煤耙子不停捣墙上的洞。”作者从动作的感觉写到围墙,墙上的裂缝和洞似乎象征着畸形的家庭关系,邻居不停地捣洞使人想到人对不合理秩序的破坏,作者把“围墙”置于不同的空间中,引导读者凭借感觉领会作品背后的精神旨向。

这样看来,残雪的作品更接近米盖尔·杜夫海纳在《世纪病?艺术的死亡?》中所说的那种“老谋深算的意识”——“迷狂状态只是一种假戏真做”——“故作失态只是为了出奇制胜,为了重新找到一种清醒的纯真。”

三、梦幻叙述中的虚拟人生

残雪的作品所表现的不是视觉中的客观现实,而是幻觉中客体被改造和颠覆的主观现实。残雪抛开故事的合理情节与时间空间的均衡性,解构了传统小说中地点、时间、环境等叙事要素,甚至隐去了人物在作品中出现的确切位置,展示的是一种潜意识状态下的主观感觉、复杂情绪和抽象意念。残雪小说中的那种怪异感,那种深深的困惑,那种不自觉的共鸣,让人不禁联想到每天都在打交道的梦境,“残雪的小说使我们想起的就是梦的场所。不是她小说中所写的这件事或那件事与梦相似,而是它的出现方式,她的小说的场所本身与梦的场所相似。”[4]

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梦是与精神病患者的内心意识类似的,梦的动力是一种渴求满足的愿望。正如程德培所说:“梦中人最易发出的声音和清醒者梦后最易恢复的声响记忆布满了残雪的小说,它既反映了做梦所特有的知觉状态,又同时反映了清醒者对梦的印象的观察。”[5]

小说《天堂里的对话》中,主人公既是梦的叙述者也是梦的探索者,是一个执着追求的女作家形象。“我”有着审视社会、婚姻、人际关系的“狂人式”的锐利眼光,有着勇于质疑一切的胆量,同时也有着敢于深入人的生存本相,并解构现存的不合理的生活秩序的勇气。残雪通过对神经质人格的表现,抓住人内心意识的流变,展示无意识状态下未经理性整理的碎片化的物象,记录种种梦魇般的情景和动作。

小说《黄泥街》中,残雪在江水英事件中,巧妙地展开了男性话语和女性话语的对峙,江水英被关进笼子后潜意识的流变,实际上是对这一事件所做的清晰注解。笼子里的江水英逐渐兽化,“江水英在笼子里面咆哮着,青筋鳞鳞的手抓着笼子上的木条,眼窝成了两个蓝色的深洞。”小说后来回到现实层面,借区长之口,“把妇女关进笼子的事调查得怎么样啦。”显示出男性虚伪地对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进行追究,但本质是虚假的,女性潜意识的清醒与男权下强大话语功能的对峙,给了读者多元化的视角,以及认清男性话语本质的机会。

对于残雪而言,梦幻叙述似乎只是一种策略,作者真正的目的是想通过对女性理想的虚设——梦的渴求,给予女性生存困境的关照,唤醒其对于存在的觉醒和新生活的渴望。小说《天窗》中的主人公剪开屋顶,飘出房子,在开阔的荒野苍穹中飘荡,和死亡老人打交道,想象大胆奇特,显现出女性对新生的渴求。梦幻叙述也为残雪找到了一条女性话语途径,在保证潜意识层面下女性独立地位的同时,凸显了女性现存不合理的生活秩序的困窘,并为女性超越自身提供了催化剂。

残雪小说中对女性种种怪癖恶习的渲染,与其笔下的“五香街”文化,颠覆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传统审美趣味,并揭露出女性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奴性意识和人格弱点,试图重建一个早已失落的女性文化传统。作者在审丑的同时,作品也获得了独特的美学效应,五香街女性那些突破传统、大胆向男权文化宣战的“突围表演”,不仅表演了自己,也向读者们表演了人生。毋庸置疑,残雪挣脱男权主义的束缚,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女性话语空间。

残雪从潜意识层面揭露人的生存本相,表现出作者对人存在状态的深切质疑与关照。残雪突破传统小说的一切束缚,她的小说不具备合理的逻辑剪裁与秩序,读不出作者想要表达的主旨与中心思想,人物没有完整的性格指向。残雪通过契入人内心深处的神经质人格状态,意图开掘出一条潜意识层面的思维活动路径,在梦幻中追求现实的真旨,试图开创一种与心灵深处的灵魂最为熨帖的独特艺术形式。

四、结语

作为上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残雪以其高傲且不苟世俗的个性而在评论界毁誉参半,但在先锋文学的热潮逐渐消退后,只有她凭着这种自恃且特立独行的姿态执着地坚守到现在。

人的异化,现代人的孤独感,焦虑感、“世纪病”、生存困境等扩展了先锋派的表现对象。作为其中具有独特创作风格的作家,残雪的作品带有怀疑一切、解构一切的特质,她关注人的精神状况,试图通过对人灵魂世界的剖析,揭示出人性丑恶的一面。其矛头直指社会的阴暗面及人与人之间的病态关系,从而对人的生存困境给予关照,透露出作者对现代人存在之荒诞感的深思。

残雪的独异性在于,她将艺术家灵魂世界的对立统一作为开启文学宝藏的钥匙,把人的心灵世界作为艺术阐释的本旨,以自身的创作经验,关照古今中外文学大师的文学作品,试图发掘出普遍存在于经典文本当中的真正属于纯粹艺术的精神因子,为人们开辟出一个全新的阐释角度与话语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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