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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僧西天取经与波斯神话的间在性

2021-12-29张同胜

关键词:粟特人西游记神话

张同胜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 730020)

从某种意义上说,《西游记》主要描写取经路上动物彼此之间的斗法。动物为什么能在《西游记》中成为主角?佛祖对南赡部洲的方位歧视与善恶观是如何形成的?“西游”故事中的石头作为石猴、石室之本体,究竟言说了什么?解读这些物的意义,可否揭开“西游”故事中尘封的真相?《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审美观与波斯人的审美观相似或类似表明了什么?比较文化尤其是宗教文化之间的交流、融合对文化复古主义有何影响?要想回答诸如此类的问题,就要探讨唐僧西天取经与西域神话尤其是与波斯神话的间在性。

一、水帘洞与粟特人的石室

北周安伽墓、康业墓、史君墓、李诞墓,宁夏固原隋唐史氏墓地,太原隋虞弘墓,以及洛阳市南郊唐代定远将军安菩与其妻子何氏的合葬墓,皆为石坟。这些石坟外有石塔,墓室里有石床、石头屏风、石堂、石门、石椁、围屏石榻、石刻彩绘画像等。安息塔完全是石头砌成的。安、康、史、何等家族属于昭武九姓,而昭武九姓是东部波斯人,即粟特人。粟特人信奉琐罗亚斯德教。琐罗亚斯德教崇尚天葬,尸体的肉被鹰隼或狗吃掉,骨头放进石瓮或骨盒里,这是因为粟特人认为,尸体肮脏,必须用石头把它与土地、水、火等隔绝开来。粟特人来到中土后,受汉民族土葬的影响,改为石室葬。

粟特人的石葬之所为石室,葬具有石榻、石屏、石刻等,尤其是其中的石室,令人不由得想起《西游记》小说描绘的花果山水帘洞。《西游记》中石猴发现的那个居住新天地——水帘洞,其独特之处在于里面一切陈设都是石头制成的。“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1]3水帘洞里的某些石质家具其实是不具有任何使用价值的。花果山上那一群猴子能够使用石锅、石灶煮东西吃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普通的波斯人实行天葬,一般是设立寂静塔,将尸体放在塔上,任由兀鹫、鹰隼吃掉肌肉,然后将尸骨放进石头坑里或石瓮里。波斯国王的墓葬比较特殊,国王死后,单独建一座石室,将尸体放在石室里的石板上。来到中土的粟特人大都通过贸易经商发财了,故死后往往建石室。

粟特人的石坟与美猴王的水帘洞很相似,其中存在着深层的逻辑关系。当然,自远古以来赤县神州也不乏石室,如青海日月山石窟群的西王母石室、崆峒山的广成子石室、金华山的皇祁平石室、大兴安岭深处的嘎仙洞(疑为拓跋鲜卑的发源地)、苏轼《逸人游浙东》所载龙井孤山下的石室和隐士们居住的天然石洞等。然而,这些石室或石洞中没有石锅、石灶、石碗、石床、石榻等石头家具,也不是由石堂、石门、石椁等构成的石头墓室。因此,在石室的设施、结构等方面,水帘洞与粟特人的石坟更为接近。且不说康国萨宝康艳典率众东来,居住在古楼兰国的粟特人的聚居地称为“石城镇”,塔什干史称“石国”,西胡以国为氏者即石姓(昭武九姓之一)等,单就来华粟特人的石坟来看,水帘洞是它在艺术世界中的影子。

况且,《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白衣秀才猴行者,随着“西游”故事的演变在《西游记》杂剧和小说中更名为孙悟空。孙悟空为什么不姓侯而姓孙?侯也是百家姓之一,如果姓侯,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的猴行者岂不更是一脉相承?石猴之所以姓孙,《西游记》小说中已有交待。菩提对美猴王说:“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1]9猢狲之论,看似文字游戏,却有着深层的文化意蕴。荣新江认为隋唐文献中的“胡”主要指的是粟特人[2]3-9,此论很有道理。在中国历史上,狭义的“胡”指的是西域粟特人。

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猴行者的身份是白衣秀才。这里的“白衣”不是平民之义,因为秀才是已经取得了一定身份的读书人。因此,这里的“白衣”应该是标识某种身份尤其是宗教身份的符号。如《药师十二神图》中就有穿白衣的猴形神将,此类形象在汉译佛典中也曾出现过。《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充斥着有关白色的叙述,如白虎精、火类坳头白火精、白衣妇人、白罗衣、白罗裙、白牡丹花、面似白莲等。琐罗亚斯德教崇尚白色,祆教教徒多穿白衣,穿白袍以示纯洁[3]9。荀氏《灵鬼志》载:“太元十二年(387 年),有道人外国来,能吞刀吐火,吐珠玉金银;自说其所受术,即白衣,非沙门也。”[4]178此处的“白衣”是与缁衣沙门相对的另一种宗教身份,极有可能是祆教或摩尼教。摩尼教也崇尚白色,其教徒穿白衣、戴白冠,以此象征追求光明。宋代民间有“白衣道”“白衣夜会”“白衣会”“白衣礼佛会”等说法,它们极有可能就是明教的别名。佛教中的摩利支天(日神、光神)就身穿白衣。《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叙述了玄奘和尚西行求法的灵异先兆:“法师初生也,母梦法师著白衣西去。”[5]214玄奘相信自己圆寂后往生西方弥勒净土。在《西游记》中,泾河龙王变为一个白衣秀才,去找袁守城占卦。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猴行者化身为白衣秀才,表明“西游”故事在生成过程中受到了祆教、摩尼教的潜在影响。唐僧西天取经之“西游”故事,实有粟特人的文化隐寓其中,因而石头故事及其叙事的寓意就格外值得深究。

二、“西游”故事的动物伦理叙事与波斯的神话和宗教

笔者曾撰述《〈西游记〉与西域动物》一文,主要探讨“西游”故事中的动物叙事与古印度动物神话之间的关系[6]26-32。我们如果审视中亚、西亚神话故事尤其是琐罗亚斯德教和摩尼教故事中的动物叙事,就可以发现它们与“西游”故事中的动物叙事之间具有某些相似之处。

十年前后的课堂教学中绝大部分学习材料来自“教师”的事先预设,只在“多倍”理解中有少数材料来自“学生”。十年前后材料的情境外衣发生了变化,但实质是“几个多少”,即“多少的几倍”,那么我们是否可将这个“干货”回归到更简单质朴的数学情境中,让学生参与“创造”知识的过程,在创造知识的过程中又创造学习材料,让学习真实发生。

在琐罗亚斯德教中,动物神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马兹达有六大助神,其一为巴赫曼。巴赫曼在天国代表马兹达的智慧和善良,在尘世为动物神,是保护动物的神祇。猴行者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是护法神,而孙行者在《西游记》中是唐僧的护法。“行者”二字值得深思。这两个字具有表征宗教身份的功能。当下对“行者”的注释主要依据佛教,然而白莲教、摩尼教、明教等民间宗教中也有“行者”的称谓,只是具体所指各有差异。如果只关注宗教文化的大传统而忽视小传统,就难以理解小传统文化的生成物。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宣和二年(1120 年)十一月四日臣僚进言:“温州等处狂悖之人,自称明教,号为行者。”[7]6534在大宋宣和年间查禁摩尼教之前,朝廷曾对温州的摩尼教组织进行了调查,发现这一带明教斋堂有四十余所。明教斋堂“聚集侍者、听者、姑婆、斋姊等人,建设道场,鼓扇愚民男女,夜聚晓散”[7]6534,其长老被称为“行者”。《西游记》中,孙悟空又被称为孙行者、孙长老,沙僧又称为侍者。孙悟空的称谓,经历了从猕猴王到猴行者,再到石猴(美猴王)、弼马温、齐天大圣、大力王菩萨、斗战胜佛等变迁。而刘克庄《释老六言十首》诗中的“取经烦猴行者”表明,当时尚未以孙行者命名。

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唐僧一行六人加上猴行者,共七个人,即唐僧、猴行者、五个小师。五个小师虽然是凑数的(其中一个去化斋被变成驴,其他人没有任何叙事功能),但是所凑成的总数“七”在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佛教中是一个神圣的数字。阿胡拉·马兹达有六位助神,他们七位一体。《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取经者在人数上与祆教善神完全一致。摩尼教经典共七部,其中之一就是《大力士经》,而“西游”故事的叙事富有“尚力”的文化色彩。在《西游记》中,孙悟空又被称为“大力王菩萨”,这其实是颇令人质疑的。因为一个猴子焉能是大力王?!小说如果将牛魔王称为大力王就名副其实了。在《西游记》中,牛魔王的确也是大力王,有诗句为证,“西方大力号魔王”[1]505。在《西游记》中,孙悟空、猪八戒、哪吒擒拿牛魔王。在琐罗亚斯德教创世神话中,最初就只是一株植物、一头白牛和一个原人。在粟特人神话中,太阳神密特拉追杀一头牛的行为令人生疑,其实,联系印度神话就很好理解了。在印度神话以及在婆罗门教(印度教)教徒的信仰中,牛是神圣无比的,而印度雅利安人与伊朗雅利安人拥有同一祖先——雅利安人,后来由于冲突而分裂。历史的创伤记忆可以在他们的神话中找到痕迹:阿胡拉即阿修罗(Asura),是波斯神话中的至高神、善神,在印度神话中却是与修罗作对的反派;印度的天神德弗(Deva,汉语译为“提婆”或“天”)在波斯神话中为恶魔。如此等等,都是上古时期部落政治斗争的神话记忆。

在摩尼教的神话世界里,宇宙分为光明世界和黑暗王国。黑暗王国里的暗魔王是与光明世界相对立的,而魔王、狮子王、鹰王、鱼王、龙王等都是暗魔王的化身。从这个角度来看,狮子、鱼、龙王、大鹏金翅鸟等在“西游”故事中作为反派人物出现就不足为奇了。否则,从中国传统文化来看,这些动物在“西游”故事中的妖魔化叙事就令人难以理解。

在欧洲文化里,狮子是勇敢的象征,广为欧美人所喜爱。在佛教故事里,用狮子吼比喻佛或菩萨讲法像狮子威服众兽一般,能调伏一切众生。中国大地上没有土生土长的狮子,而从西域来的舞狮子成了中国古代人的玩物。在中亚、西亚,狮子是国王狩猎的对象,当地随处可见猎豹、猎狮的图像或雕塑。古希腊神话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大功绩之一就是杀死了狮子,并将狮子皮披在身上。狮子皮和橄榄棒后来就成为赫拉克勒斯的身份表征。在粟特人的神话里,狮子是邪恶的表征。在“西游”故事中,文殊菩萨的坐骑是青狮,它曾两次下凡在唐僧西天取经路上制造“磨难”;狮驼洞里的狮子、大象和大鹏金翅鸟结拜为兄弟,合力捉拿唐僧;乌鸡国阉割了的狮子为主人公文殊菩萨报仇:“西游”故事中的狮子似乎都不是正面形象,而是唐僧取经路上的障碍。

在汉民族文化语境中,鱼一般是吉祥、富裕的表征,因为它与“余”谐音,因而年画上绘有娃娃抱鱼的内容,谓之“年年有余”。古人尤其是南方渔猎民族认为鱼是龙的原型,如“鲤鱼跳龙门”指的是鲤鱼跳过龙门就化为龙。而形象“九似”的中国龙“鳞似鱼”,龙须即鱼须。可见,鱼是吉祥物,在中国叙事文学中几乎没有负面形象。可是,在《西游记》叙事中,许多鱼都是以妖怪恶魔的形象出现的。比如:第四十八回、第四十九回中,劫持唐僧想吃唐僧肉的竟然是观世音菩萨“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中,光芒四射的金光寺舍利子宝塔被九头驸马和龙王偷去,他们听说孙悟空西天取经路过此地,特意委派鲶鱼怪、黑鱼精巡拦。究其原因,在波斯尤其是在东部波斯即粟特人的神话故事中,鱼往往是恶的表征。在摩尼教神话中,暗魔王的化身之一就是鱼王。如此说来,“西游”故事中的鱼叙事,其褒贬情感倾向不是与中土的吉祥意义的鱼故事相契合,而是与西域神话叙事中的暗魔王的鱼符号意义相一致。

《西游记》中,琵琶洞里有一只蝎子变成美女,捉住了唐僧。这只蝎子精很厉害,连如来佛都怕她的倒马毒,后来被昴日星官收伏。《西游记》第五十五回写道:“行者叫声‘昴宿何在?’只见那星官立于山坡上,现出本相,原来是一只双冠子大公鸡,昂起头来,约有六七尺高,对着妖精叫一声,那怪即时就现了本象,是个琵琶来大小的蝎子精。”[1]468蝎子很早就出现在人类的神话里。古埃及《都灵纸草第1993 号》载:“冲啊,蝎子!离开拉!荷鲁斯之眼,离开神!口中的火焰——我是创造你的人,我是派遣你的人——到地上去,强有力的毒!”[8]33在埃及神话中,伊西丝在摆脱塞特迫害的时候,一路上由七只蝎子担任护卫,它们是蝎子女神塞尔凯特的化身,三只蝎子在轿子前面,两只蝎子在轿子里,还有两只蝎子在轿子后面[8]69-70。敦煌白画上有两位女神,一位手里擎着一条小狗,另一位手里拿着一只蝎子。有学者解读说,拿着蝎子的是恶神[9]241。在波斯神话中,也有关于蝎子的叙述,与上述敦煌壁画内容相似:两个女子坐在一起,其中一个手里拿着蝎子、蛇,身边是一匹狼;另一个女子手里擎着盘子,里面有一条小狗。这是祆教中的善恶两位女神。在祆教中,蝎子是恶动物的表征之一,难怪在“西游”故事中连佛祖都怕她。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有“林鸡似凤”的叙述,这体现了琐罗亚斯德教对鸡的崇奉。诸多壁画图像表明,琐罗亚斯德教圣火的祭司为人首鸡身之形象。鸡头城是弥勒的人间净土。在古印度神话中,公鸡是室犍陀战神的法器。贵霜硬币图案中,战神(Orlagno)手握长矛,头戴翼冠,手中有一只鸡。在丹丹乌里克最近发掘的一座寺庙里,有幅罕见的三圣像,其中一幅画的是一位神骑在大鸟上,四手持有武器和一只公鸡。他之前被认为是梵天或者是风神,其实他是骑着孔雀的印度战神室犍陀,因为他手里拿着的公鸡是战神身份的表征。鸡在琐罗亚斯德教中是善禽、圣禽、灵鸟,引导着人的灵魂进入天国。这里的公鸡名为斯劳沙。这一叙事形象传入中国后,自北齐起,朝廷大赦时都要树金鸡,即“金鸡放赦”。《西游记》第五十五回中,昴日星官收伏蝎子精时现了本相,原来是一只双冠子大公鸡。琐罗亚斯德教崇尚火、日月星辰、光明,而昴宿住在东方光明宫里。《西游记》第七十三回中的百目魔君就是蜈蚣,孙悟空求助于母鸡(昴日星官的母亲)才将其收伏。此外,百脚山上蜈蚣成精,孙悟空建议国王在山上散养公鸡千只,除此毒虫[1]805。

波斯雅利安神话中有一些巨兽和大鸟。比如:生有三张嘴巴、三个脑袋和六只眼睛的巨妖阿日达哈克,后被法里东所击败;加尔沙斯布力斩巨龙,这条巨龙遍体流脓,有上千个肚子、鼻子和脖子;埃斯凡迪亚尔在击退土兰军之前,需要过七关,其中第五关为“杀死一只大鸟”[10]52。《西游记》中的九头驸马现了原形,“乃是一个九头虫,观其形象十分恶,见此身模怕杀人!他生得: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两只脚尖利如钩,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振天涯,比仙鹤还能高唳。眼多闪灼幌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1]530。

在西亚、中亚、南亚神话中,野猪和圈养的家猪所受的情感待遇大为不同。古印度的楼陀罗被称为“天国的野猪”,粟特人的战神、胜利之神巴赫拉姆的十大化身之一为“公野猪”。猪是水神、雨神、雷神,是琐罗亚斯德教中的战神。《西游记》小说中的猪八戒为黑色猪,为“野豕”;而元杂剧中的猪八戒为金色猪,带上了佛教的色彩。《西游记》杂剧面世之前,“西游”故事中尚未出现猪八戒这个艺术形象。在杂剧中,猪八戒自我介绍说“某乃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一般认为这一形象来自佛教。其实,摩利支天既是佛教神祇,是光神、光明之神,又是琐罗亚斯德教中的神祇,是雨神。在粟特人神话里,野猪化身的战神一直与太阳神密特拉并肩作战,因而摩利支天与御车将军、密特拉与战神这两组人物的关系令人深思。

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唐僧没有坐骑。在《唐僧取经图册》中,唐僧的坐骑为火龙马。在《西游记》小说中,唐僧的坐骑为白龙马。在《西游记》杂剧中,孙悟空对白龙马说:“火龙,俺三人见观音佛去来。”[11]124“火龙”这一称谓,表征了唐僧的坐骑从火龙马到白龙马的过渡。琐罗亚斯德教崇尚火,因此火龙马成为“西游”故事中唐僧坐骑的首选。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都崇尚白色。而佛教传入中土最早的官方记载,则是东汉永平十年(67 年)西域高僧以白马驮佛经进驻洛阳,次年朝廷专门为他们建造白马寺。“西游”故事既然是在佛教叙事的大框架中展开,自然会用白龙马为坐骑。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说“山犬如龙”,反映了“西游”故事对狗的崇奉。在琐罗亚斯德教中,狗是神兽,人死之后必须举行“犬视”。“犬视”所用的狗必须是全身白色、两耳黄色的所谓的“四眼狗”,或者是两眼下方生有两撮毛的狗。雅利安人献祭之后要将祭品抛向天空,喂老鹰或是喂狗,因为他们认为“狗与鬼神相通”[12]48。希罗多德的《历史》记载,琐罗亚斯德教的祭司不敢杀戮人和狗,说明狗具有神圣地位。在元杂剧中,猪八戒说他最怕二郎神的细犬。在《西游记》小说中,二郎神的哮天犬擒住了美猴王。二郎神,一说其原型为祆教中的战神韦勒斯拉纳。二郎神和战神韦勒斯拉纳都是英勇善战的英俊少年,生有三目,手持三叉戟,带着细犬。因此,“山犬如龙”的说法似乎也表明“西游”故事最初受到了粟特人祆教的影响。

大唐广德元年(763 年),回纥牟羽可汗率领骑兵帮助唐肃宗镇压史思明的叛乱,在洛阳结识了睿息等四位摩尼教传教士,并正式皈依了摩尼教。这四位摩尼法师跟着牟羽可汗回到了回纥,摩尼教从此成为回纥汗国的国教。摩尼教法师参与回纥贵族的政治,被视作国师。《册府元龟》第九百七十六卷写道:“摩尼,回鹘之佛师也。”古代中国文人不谙悉西域宗教,往往误将摩尼教视作佛教。摩尼教东传后,在中亚地区被佛教化了,因此传入中土的摩尼教最初与佛教相混淆。唐武宗毁佛后,它又穿上了道教的外衣。《西游记》中许多国家都有国师。《西游记》第七十八回、第七十九回中,比丘国国丈是南极老人星的坐骑白鹿,而他的女儿狐狸精是王宫里的美后。白鹿不仅是国丈,同时也是国师。第四十四回中,黄毛虎、白毛角鹿、羚羊都做了车迟国的国师。唐僧西天取经中的“西游”故事,与摩尼教之间的关联其实是静水深流,它们之间的间在性值得深究。在元杂剧《西游记》中,山神对唐僧说“参菩萨,拜圣贤,礼摩尼”[13]76。在《唐三藏西天取经》中,唐僧取经路过西域,当地一位老者见到唐僧,“连忙顶礼向前跪膝,忙道两个撒蓝撒蓝的摩尼”[13]41,也带有摩尼教的痕迹。

动物大战隐喻的是善与恶的斗争,在斗争中,狗、鸡、马、猪、猴子等动物都是善的化身,而牛、虎、熊、蛇、狮子、大象、大鹏、蝎子、蜘蛛、老鼠等动物则是恶的暗喻。琐罗亚斯德教的圣经《阿维斯塔》认为,善、恶二神的争斗是世界的常态。善即光明,它创造了一切真善美,如火光、秩序、狗、雄鸡等;而恶则是黑暗,它创造了一切假恶丑,如猛兽、恶禽、蛇、蝎、毒虫等。

三、神变叙事与幻术书写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云:

猴行者一去数里借问,见有一人家,鱼舟系树,门挂蓑衣。然小行者被他作法变作一个驴儿,吊在厅前。驴儿见猴行者来,非常叫噉。猴行者便问主人:“我小行者买菜,从何去也?”主人曰:“今早有小行者到此,被我变作驴儿,见在此中。”猴行者当下怒发,却将主人家新妇——年方二八,美貌过人,行动轻盈,西施难比,被猴行者作法,化此新妇作一束青草,放在驴子口伴。主人曰:“我新妇何处去也?”猴行者曰:“驴子口边青草一束,便是你家新妇。”主人曰:“然!你也会邪法?我将为无人会使此法。今告师兄,放还我家新妇。”猴行者曰:“你且放还我小行者。”主人噀水一口,驴子便成行者。猴行者噀水一口,青草化成新妇。[14]13-14

此处的妖法,其实就是比较文学母题中的“幻术”。我国幻术文化似乎不是从来就有的,或者是上古时期幻术虽然已出现,但是直到汉代张骞出使西域之后才在中土盛行。自从张骞凿空西域,西域幻术便沿着丝绸之路传播到了中土。《汉书·张骞传》载:“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犛靬眩人献于汉,天子大说。”[15]2696颜师古注曰:“眩,读与幻同。即今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之术皆是也。本从西域来。”[15]2696眩人即魔术师,长于幻术。可见,张骞凿空西域后,西域幻术传入中土并对中国古代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后汉书》第八十六卷《西南夷传》云:“永宁元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16]841幻人即上述之眩人,他们擅长于变戏法。这些戏法为中土人关于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神变世界的想象提供了现实的基础。据《晋书》记载,佛图澄不仅能役使鬼神,而且能从左乳旁的孔洞中引出五脏六腑在流水中洗涤,清洗后还纳腹中。《搜神记》写道:“永嘉年中,有天竺胡人来渡江南,言语译道而后通。其人有数术,能断舌续断,吐火变化,所在士女聚共观视。”[17]58佛图澄清洗内脏,天竺胡人吐火断舌,显然都是幻术。宗教弘法一般采取幻术或治病救人的方式,以奇迹或者以怪异炫目、不可思议的事件来呈现。《洛阳伽蓝记·景乐寺》载:“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异端奇术,总萃其中。剥驴投井,植枣种瓜,须臾之间皆得食。”[18]71法云寺寺主昙摩罗能够“咒人变为驴马”[18]286。这在现实生活中是幻术或魔术,但是在神话故事中就演变为神祇妖怪的特异本领。比如:黄袍怪将唐僧变作了一只老虎;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可以念动咒语变作蜜蜂、苍蝇、妖怪等他物。这种变化,在古印度神话中表现为化身。印度神话中的神祇和仙人都能够化身为他物。

《旧唐书》第二十九卷《音乐二》载:“大抵散乐杂戏多幻术,幻术皆出西域,天竺尤甚。汉武帝通西域,始以善幻人至中国。安帝时,天竺献伎,能自断手足,刳剔肠胃,自是历代有之。我高宗恶其惊俗,敕西域关令不令入中国。”[19]1073唐高宗时,苏定方率领唐军打败西突厥,攻占了中亚一带,从此该地区受都护府羁管近百年之久。然而,唐高宗既然“恶其惊俗”,就表明敕令发布之前西域幻术在中土颇为盛行。

摩洛哥旅行家依宾拔都(Ibn Batuteh)所撰《游记》表明,幻术在元朝有了全新的发展:

此夕有一幻术士来,其人乃大汗之奴隶也……其人持一木球,球面有数孔,每孔皆有绳贯之。术士将球掷上空中,球渐高不见……术士手中,尚有绳,断数根而已。彼令其徒,执紧绳乘空,俄倾不见。术士呼之三次,其徒不应。术士持刀,似大怒者,自亦系身于绳而上。转瞬,彼亦不见。片时,彼由空中,掷下童子之一手于地,次又掷一脚,次又掷一手、一脚,次又掷一躯干,再次掷下一头。彼乃喘息而下,衣满溅血。跪伏总督前,唇接地,用中国语,求总督命令。总督与之谈数语。彼将童子四肢,连接成架。复用力踢之。所杀之童子,忽立起,来至吾辈之前。吾详观其毫无损伤。余乃大惊,心悸不可言状。[20]651-652

《吠檀多经文》和著名古印度诗人迦梨陀娑都提到过印度神仙索幻术(Indian Rope Trick),但他们提及的只是此幻术的前半部分,即魔术师将绳抛向天上,绳子挂在天上垂下,一小童便沿绳爬上,并在上端作平衡表演,随后消失,最终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由此似乎可以推知,蒙元时期的攀绳幻术可能来自印度或波斯的神仙索幻术,其影响延及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偷桃》。

《西游记》本是神魔小说,其神通变化叙事早已远超幻术,但也有幻术或近似幻术的描写。第四十六回中,虎力大仙对众人称弟兄三个“都有些神通。会砍下头来,又能安上;剖腹剜心,还再长完;滚油锅里,又能洗澡”[1]387,于是孙悟空分别与虎力大仙斗接头、与鹿力大仙斗剖腹、与羊力大仙斗下油锅之法术。接头、剖腹、下油锅实质上都是幻术,或者是现实生活中幻术的影子,其来源主要是大西域文化。

四、方位善恶观的宗教性

《西游记》第八回中,如来佛祖在灵山大雷音寺盂兰盆会上对众神说道:

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俱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1]57

从中可见,如来佛对四大部洲带有不同的情感偏向,他极度反感、厌恶南赡部洲。第九十八回,唐僧到了西天向佛祖求取真经时,如来佛祖说:

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1]827-828

这是唐僧西天取经的缘起,同时也体现了佛祖对南赡部洲的认知偏见。如来佛打心底里认为南赡部洲是邪恶的。可是,这种地理方位上的善恶观,并非佛教教义。佛教对大千世界的地理方位没有歧视,佛教经典中常见僧徒到南方求法的记载。《西游记》体现的方位善恶观看来并非源自佛教。如果不是,那它又是哪一种宗教的方位意识呢?它是琐罗亚斯德教的方位善恶观吗?也不是。《阿维斯塔·万迪达德》写道:“贾姆面向南方,向着光明的方向,向着阳光的方向,用金黄色的棍把土松动,用尖头手杖在地上挖洞。”[10]73据《阿维斯塔》记载,人类在贾姆的统治下生息繁衍、幸福康乐、从不死亡,于是陆地上很快就人满为患。贾姆按照阿胡拉·马兹达的指示,面向南方朝太阳走去,使其陆地面积比原来扩大了三分之一。贾姆统治了九百年,面向南方朝太阳先后走了三次,使得土地扩展了三次。由此可见,南方不是《西游记》所描述的淫乱邪恶之地,而是光明之地,因此《西游记》所反映的方位观也不是祆教的。

实际上,《西游记》在佛教的幌子下隐藏的是摩尼教的方位观。摩尼教的教义有方位善恶观:明界为北方、东方、西方,暗界为南方[21]395。大明尊统辖着北、东、西三个方向的光明王国,代表着清净、光明、善美、仁爱、秩序,是人们向往的净土和乐土。光明王国有“五重光明宝地”,内含净气、妙火、妙风、妙水、妙明,居住着五明身[21]396。但是,摩尼教对南方有偏见,说那是曼纽之地、邪恶之地、黑暗之邦。黑暗魔王占据南方的黑暗王国,那里充满了烟雾、熄火、飓风、污泥和暗力,居住着五类魔,即怨憎、嗔恚、淫欲、忿怒、愚痴。各类魔都分雌雄,终日沉溺于情欲和争吵之中[21]396。据说南方有三分之一也属于光明领地,因而光明王国的面积是黑暗王国的五倍。黑暗魔王主动在“初际”入侵光明王国。《西游记》中如来佛再三指责南方“贪淫乐祸,多杀多争”,与摩尼教的方位善恶观是完全一致的。这种惊人的一致性只能表明“西游”故事表面上叙述了一个佛教故事,实际上则是摩尼教或琐罗亚斯德教在中土民间化、在地化、娱乐化演绎之后的艺术表现。

雅利安人最早生活在俄罗斯乌拉尔山脉南部草原上,后来迁徙到中亚的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平原上。大约在公元前十四世纪,他们中的一支南下进入南亚次大陆,成为印度人;另一支进入伊朗高原,成为伊朗人。印度雅利安人与伊朗雅利安人在大迁徙之前本是一家,据上述神话可知,他们后来发生过战争。如此说来,以南方为恶的善恶观似乎是伊朗雅利安人的方位偏见。这种偏见可能来自雅利安民族分裂、内讧、迁徙的远古记忆。具体到宗教叙事上,则只有摩尼教对南方带有宗教性的方位偏见。而这一点在“西游”故事中成为唐僧西天取经的缘起。

以上所论,仅仅是挂一漏万的几个例证,其实还有很多“西游”故事与宗教(神话)叙事之间存在影响或类同关系的互文性叙事。比如:有关唐僧为江流儿的故事原型研究成果颇丰,胡万川的《中国的江流儿故事》[22]734-748做过较详细的梳理,而波斯《列王纪》中的达拉布也是一位著名的江流儿[10]53-54;《西游记》地府里的十代冥王之一平等王(在礼乐等级文化体系中出现“平等王”本来就不同寻常),来自摩尼教中的夷数,即基督教中的耶稣。如此等等,不一一而论。本文抛砖引玉,例证西游故事与波斯神话之间存在着藕断丝连的相互影响关系。由于前贤时俊对此种间在性叙事较少关注,故拈出以便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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