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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已冷

2021-12-13邱振刚

北京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县城

邱振刚

马顿

上午九点三十二分,马顿从被窝里出来,坐在钢丝床边。他用一分多钟的时间揉了揉脸,清了清嗓子,让自己更清醒些,然后伸脚勾住拖鞋穿上,就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慢慢走到窗前,隔着一张写字台,朝外望着。

毕竟只是三楼,看不远,除了楼下大片平房里一大堆相互扭结在一起的破巷子,还有再远些的菜地,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平时这个时间,巷子口的那个早点摊上,炸油条的油锅早就关了火,只有一两个最后的食客,还伏在锅旁的矮桌上,吸溜着馄饨或者豆腐脑。卖煎饼果子的那个脸蛋红润的姑娘,也时刻准备收摊了。巷子再进去一点,有两家店紧紧挨着,一家是小超市,一家是理发店,这时也开了门,陆续开始有人进出。再往里走,好像是一个书店,他看见过偶尔还有人从里面拿着书出来。虽然在这样的城乡接合部,有个书店多少有些突兀,但是能在这里看到书店,还是让马顿有些惊喜。

这几天,马顿就这么乱着头发,穿着睡衣,愣愣看一会儿,才会踱到厨房,慢吞吞地吃顿早餐。这一切都做完了,他才会回到写字台前,开了笔记本电脑,找到一个名叫“剧本”的文件。

这天,他算了算进度,剧本基本写到了一半。而就在一个月前,马顿还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编剧,他更想不到,自己会来到这个名叫夜县,只在省级地图上才会出现的县城。

四十五年前,马顿出生在一座北方小城,他从小到大上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还有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单位,距离自己家都不超过一公里。就连大学,都是在离家不过一百来公里的省城上的。马顿到了参加工作第二年,通过相亲,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相貌、学历、工作都不错的结婚对象。就在他和姑娘商量好去民政局领证的当天清晨,在经历了一整晚的失眠后,他把工资卡和几件衣服塞进一个读大学时的背包里,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蹬着自行车来到火车站,买下了当天第一趟开往北京的车票。

到了北京,经过最初的一阵子陌生和慌乱后,马顿进入一家隶属于某个重要部委的报社,当起了外聘记者。他虽没北京户口,但靠着年轻,能吃苦,才气也不错,在报社站稳了脚跟,一直当到了编委会委员。但是,纸媒的严冬到来了,他任职的这家报社拼命挣扎了几年,就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报社内有编制的,都被部里别的单位接收了。没编制的员工里,年轻的一律辞退,他这样资历久一些的,名义上到部里几个下属企业任职,实际上都给他们办了内退,只发基本工资,各种奖金、津贴一概没有。

那时,他办完了内退手续,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就和几个老同事商量一下,一起弄了个公众号。可万万没想到,他们废寝忘食地搞了一个月,一共做出十期内容,阅读量最多的一条也就两千多,最少的一条才三百出头。流量分成一分钱没有,更不可能有广告商看中他们。十期内容的打赏加起来,仅仅十五块钱,四个人的小团体只好解散。

一个无处可去、无事可做的下午,他的工资到账短信提醒他,当月的工资只有两千出头,而他需要给孩子的抚养费,都要每个月四千。如今,他欠前妻的抚养费已经有大半年了。毕竟,他是在纸媒的黄金年代结婚又离婚的,那时,他光各种广告费提成、劳务费,就能拿到每月两三万,根本没把几千块的抚养费放在心上。

那个电话打来当天的情形,马顿记得很清楚,就连窗外蓝天上白云的形状,他都历历在目。当时,他正在把抽屉翻了个个儿倒在床上,一张张翻着名片,想看看有没有当年的某个采访对象可以去投靠。正一无所获,他的手机突然响了。对方听声音是个年轻女人,她告诉马顿,自己姓闻,供职于一家民营文化传播公司,这家公司是电影《人生碎片》的第一出品方,自己将担任这部电影的制片人。

这部电影他完全没听说过,更不知道这家民营公司。对方告诉他,该公司有意拍摄的这部《人生碎片》,是根据他当初的一篇新闻报道改编的,给他打这个电话的原因,就是想从他这里获得影视改编权。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但他稍一犹豫,还是提醒对方,自己记得著作权法里有一条,说新闻事实不受法律保护,谁都可以用。闻女士说,自己当然知道这个条款,但马顿当初的报道,是个系列报道,里面有大量的细节和对话,这些内容如果影视公司打算用的话,就需要马顿本人许可了。

您可以把您当初的报道理解为一部报告文学,这样的话,如果从报告文学来改编,自然需要向您付费了,对吧?闻女士说。

他不说话了,闻女士接着让他报价,他说了一个数,二十万。说完,他使劲把手机紧紧按在耳朵上,想听出那边对这个数字是何态度。他当然没能听出任何线索,对方的口气始终是那种公事公办,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冷冰冰语气。闻女士连这个数字是否可以接受都没有表示,直接就说自己公司的法务很快就会把合同拟好寄给他,到时他需要签好字发回去。

另外,她建议马先生也聘请律师看一下合同,这样可以让我们的合作更顺畅。

马顿含糊地答应了,他当然知道应该请个律师,但是,他太需要钱了,他在知道对方能接受自己报价的一秒钟内,就已经把这笔钱派好了用场。十五万块给前妻作为儿子接下来三年的抚养费,三万块给物业,毕竟物业费已经欠了三年多了。然后再买一张一万块钱的加油卡,一张一万的超市购物卡,这样最起码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吃饭和交通这两个最大的问题就解决了。

挂了电话,他上网查了查闻女士说的那家公司。他登录了这公司的官网,看到他们的确拍过几部影视剧。查清楚这一点,马顿长出一口气,关了电腦。其实,他心里有数,就算这公司不是什么地道企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对方的报价,还会飞快地签完合同。很快,他接到对方发来的快递,合同比他想象得厚多了,足足有三百多个条款。他粗粗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他在三份合同的最后一页签上名字,把合同交给快递公司寄给了闻女士。第二天晚上,二十万就到账了。两周后,他又接到闻女士的电话,告诉他,开机仪式定在两个月后,毕竟公司实力有限,雇不起大牌编剧。马顿本人目前是对事件了解最多的人,他愿不愿意担任这部片子的编剧?闻女士提醒他,编剧的工作很简单,只需给当初见报的通讯补充更多的细节,就完事OK。再就是当初那个新闻的结尾比较平淡,也不甚光明,如果完全照着事实拍的话,未必能过审。他需要设计出一个光明一点儿的结尾。

马顿已经把那二十万花得干干净净,自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那天,他放下电话,慢慢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在面前摆了个笔记本,开始回忆和那篇报道有关的内容。想出来一点,就写下一点。

又过了几天,那位姓闻的制片人又给他打来电话,说本片导演和她本人都想和他正式见一面,一是和他沟通一下剧本的构思,二是正式签编剧合同。

那天晚上,他找出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穿上,来到了约定的见面地点,本市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顶层旋转餐厅。姓闻的制片人订的是一个小包间,他来到时,她已经到了。这是一个大概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体型苗条,额头光润,在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照射下,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精明锐利的光线。他坐下后,这个女人自我介绍说名叫闻一梅,接着从包里拿出一份编剧合同递给他。他浏览了一下,发现这合同可比当初那份版权转让合同简单多了,无非就是委托他担任影片《人生碎片》的编剧,劳务费一共十万,签约当天支付五万,他还要一直在剧组里随时根据拍摄进度修改剧本,正式关机后支付剩余五万。

他看完合同,说没问题,可以签。闻一梅点点头,先让他点菜,然后出了包间。很快,她带着一个又黑又壮,留着长发,戴着一副墨镜的高大男人进来了。虽然墨镜宽得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但他的两腮和下巴那里,还是有大片的横肉在颤动着。闻一梅说,这位就是《人生碎片》的导演,范祥龙范导。

范祥龙,这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虽然马顿很少看电影,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多出名的导演。闻一梅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马上说,范导从前一直拍纪录片,在国际上得过不少奖,这次的《人生碎片》,是他朝剧情片的转型之作,“巧了,马老师也是第一次当编剧,你们两位都是才气过人,一定能碰撞出不少火花。有了你们的合作,整个作品也就有底了。”

听到这里,范祥龙摘下墨镜。马顿看到,这位导演的神情可比他的衣着打扮平易近人多了,两只嵌在脸上横肉里的眼珠,居然有些调皮地眨动着。他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说,马顿当时的报道里,大部分内容可以直接用在影片里,但结尾实在不行,过审的可能性不大,需要改个结尾。

“比如,让葛丽姿和崔国滔破镜重圆,而不是让崔国滔去跳楼,摔死在葛丽姿的再婚车队里。”

马顿苦笑着摇摇头,说,那完全不可能。

范祥龙说,从人性的角度的确不可能,但我是从现实的角度来说的,这样的结尾,最符合现实需要,不会给顺利上映带来任何变数。

马顿还要争辩,闻一梅拿过菜单,说,时候不早了,先点菜,再聊片子,边吃边聊。可是,菜刚上了两道,范祥龙接到一个电话,脸色马上就变了。他告诉闻一梅,说自己计划拍的另一部片子里原定的女一号,被另一个剧组挖走了,那个女一号所属的经纪公司又从签约艺人里找了几个候选,让他过去选出来一个。

他戴上墨镜就走了,包间里安静下来。闻一梅把马顿面前的茶杯加满,笑了笑,问他菜合不合口味。马顿含糊答应了,往高背座椅上一靠,环绕着看了看包间。这里虽然小,装潢得却颇为豪华,四面墙都是真皮软包,还都挂着装在镀金框里的油画,脚下也是那种昂贵的柚木拼花原木地板。而在窗外,北京核心商务区的璀璨夜景正如大幕拉开一般,气势磅礴地呈现在眼前。

这里的菜价、包间费,都不低吧?对了,这种档次的包间,服务员应该还有小费吧?马顿说。

今天第一次和马老师见面,又正式签了约,总要有点必要的仪式感。闻一梅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说。

好,好。马顿点点头。

对了,马老师,还有件事,闻一梅起身给他添了些茶水,说,您的报道里,事情发生在一个省会城市,但从拍摄成本的角度来说,公司还是希望主要在一个县城里进行拍摄。我和范导也商量过,这样操作的话,在艺术质量上完全没问题,需要的话可以最后再去大城市里补一些镜头。

噢,在哪个县?在什么地方拍摄,马顿是完全无所谓的,但他也象征性地问了问。

夜县。我们已经在那里给马老师准备好了房间,买好了两天后的高铁票。马老师不妨先去体验一下当地的环境,等剧本写得差不多了,剧组就在那里集结,正式开机。

回到家里,马顿找了个板凳垫脚,从衣柜顶上取个一个落满灰尘的行李箱。

他擦了擦灰尘,打开行李箱,露出来的,是一大沓报纸。他记者生涯的全部文章,都在这些报纸里。这只行李箱,是他从前四处出差时最常用的,如今已经三四年没用过了。他找出那份有当初报道的报纸,铺在饭桌上,一行行地看了下去。

这篇报道里提到的当事人,无论对他们的为人,还是对他们的生活,他都太了解、太熟悉了。他知道,那个结局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他知道,无论自己琢磨出什么样的崭新的结局,他都说服不了自己事情会真的变成这样。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其实是世界上最不适合为这件事加一个美好的结局,再将其改编成电影的人。

但是他更说服不了自己的,是拒绝那笔十万元的编剧劳务费。他叹口气,把报纸叠好,放回原处。

田璃月

田水珍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幻想等哪天不再上学了,自己一定要开一家店。她想过开花店、开服装店、开精品屋,唯独没想过开书店。

她出生的田坎村距离县城四十七公里,是全县距离县城最远的自然村,自然也就是全县有名的穷村。她在村里那个只有一间土坯房的小学毕业,又去乡里上初中。初二这年,她爸田木华开始整天嘀咕,农村的女孩上学上到这时候也就行了,应该在家帮父母干上几年活儿,就该去南方打工了。她妈周桂香却不肯,说好歹应该看她明年初中毕业后,能不能考上縣里的粮专,如果考上了,等毕了业,就能在县里,至少在乡里当干部了。两人就整天为这事儿争着、吵着,谁都没想到,到了过年时,她家关于她上学的问题,顷刻间就解决了。那个春节,田家一家人起初过得和往年没什么区别。但是,到了初四那天,意外发生了。这天,年已经过得差不多了,周桂香起床后,发现床边自己的新鞋不见了,再一看,田水珍并不在床上,被窝也没叠。当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鞋被田水珍穿出去在村里炫耀了。等她打开床头的旧木箱子,看到田水珍的衣服都不见了,还有三百块钱也不见了,心里这才有点慌。她叫醒田木华,两夫妇一起满村子找,可到了中午也没找到田水珍的人影。他们互相看了看,在一家木器店的门槛上坐了下来。他们知道,田水珍一定是走了。

这几年,村里每隔一阵子,就会有年轻姑娘离开。有的再也没有回来,有的虽然回来了,但神气打扮,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田水珍的离开,他们也想到过,但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就在夫妻两人一声不吭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田水珍已经来到了县城。她先找了一家发廊,按照发廊里贴着的那些明星海报,烫了头,做了一个自以为时尚的发型,又住进了那家在村里被很多人念叨过的旅店。第二天,她吃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早饭后,终于去车站买了一张开往那个目的地城市的车票。

这座城市,在村里好多人嘴里已经流传了很多年。她抵达这座城市,是第二天深夜的事儿了。她按照同村那些同龄人说的,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这里的人才交流中心。果然,这里就连台阶上都睡满了人。她铺开几件衣服,在街边花坛的水泥台上躺下了。清晨,她是被洒水车洒到她身上的水淋醒的。她翻身坐起来时,看到人才交流中心的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她到公共卫生间洗了洗脸,也挤进了队伍里。

那时,还处于中国经济高速增长期,缺人的厂子多的是。人才交流中心的玻璃门打开后,队伍向前移动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她就来到室内,把身份证交给柜台里面那个年轻人复印后,领到了一张派往金太子皮具厂的见工单。

金太子皮具厂就在这个人才交流中心的马路对面。见完了工,当晚她就住进了二十人一间的宿舍,过上了每天早上八點上工,下午六点下工,每月一休的厂妹生活。又过了三个多月,她刚下工,就远远看到她爸正站在厂子门外,朝这边张望着。

在厂外的一个大排档,田木华在吃了三盘牛肉炒河粉和一笼糯米烧卖后,抹抹嘴,告诉她,县城边有个村子马上拆迁,家家户户都能变成城市户口,还能分到回迁房。他拿出一张照片,说上面的鳏夫就在那个村住,比她大了二十三岁,只要她随自己回老家和这人结婚,她下半辈子就能舒舒服服地当城里人了。这男人能出八万块钱彩礼的事儿,他也含含糊糊地说了。她借口回去收拾行李,让田木华在街上等她。她回到宿舍,把衣服胡乱塞进包里就离开了。她想过田木华或许连回老家的车钱都没有,但还是不想冒险去和他见面。

她又去了珠三角的另外一个城市。她没有进任何一家工厂,而是应聘到一家茶楼当了服务员。没多久,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总来喝茶,还每次都让她泡茶。一个月后,她住进了这男人给她租的房子。她知道这男人是香港人,在香港有老婆孩子。但她实在不想再当打工妹了,任何约束她都不想接受。三年的时间过去了,有一天,生活费没有在说好的时间打进她的卡里,男人的手机也一直关机。又过了一周,她接到男人从加拿大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移民,给她预交的房租也将在这个月的月底到期。

这天晚上,她回到三年前的那家茶楼,望了一会儿那栋自己进出过无数次的仿古建筑,她还是走开了,走进不远处一条街上的一家夜总会。璃月这个名字,也是从那时开始用的。

到了二十八岁那年,她攒下的钱,在她老家那个县的县城买两套房都绰绰有余了。这年春节,她回到家乡,告诉已经十多年没见的父母,自己要把他们接到县城住。果然,没出正月,她就在县城买了两套两居室,自己住一套,父母住一套。她无所事事地过了一阵子,仅有的消遣就是在楼下的棋牌室打打牌,或者会会住在县城里的老同学。有一天,周桂香壮着胆子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得意地说,自己当初读书少,如今要专门开一家书店来弥补一下。

这天,搬家公司的“松花江”面包车把几大箱子从县城里大书店一折买来的库存书运到她的书店门口,她又在从店门外经过的男中学生里,雇了三个男生来帮她搬书、摆书。等他们离开,她进了书店打量了一番,觉得这里还真有些模样了。

她在店门口的电脑桌前坐下,开始看手机里的韩剧。书架上的书,她连书名都没兴趣知道。书店就这么开了,十几天后的一天傍晚,她正要关上店门,远远看到一个男人慢慢走了过来。这男人的眉眼神色,都和本地的男人不太一样。她知道本地男人的闲逛,是没有章法没有目的的,他们走起路来东张西望,肩膀不是晃就是抖,整个人走着走着就像随时会垮掉,眼神里没有根,脚底下更没有根。但这个男人不一样,走路时眼神是笃笃定定的,他脸上的神情很静,虽然走得慢,但心思是沉在自己心里的。

她盯了这个男人几眼,赶紧把拉下了一半的卷帘门重新拉开了。她回到屋里坐下,眼角一直朝着门外瞟着。终于,一双棕色皮鞋出现在店外,男人站了几秒,就走了进来。

男人在每个书架前都站了站,然后又朝外走。她忍不住说,这里没有值得看的书吗?男人转过身,说,那本《理智与情感》不错,是最好的一个译本,可惜放错地方了。

怎么放错了?

你把这本书和《高情商100天速成》《远离抑郁症》放在一起,说明你把它当成心理学的书了,其实这是本小说,还是世界名著呢,应该放在文学类里。

她脸上微微红了,说,反正店里也不大,想买的人,书放在哪儿都能看到。男人心想,那可不一定,但他也没再说什么,笑了笑,就朝外走。

第二天, 又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男人还是从同样的方向,慢慢走了过来,脸上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神情,到了书店门口,一步没停。

哎,你就这么走啦!她站起来倚在门框上,朝男人背后喊着,你昨天说我这里书放得不对,你倒是教教我该怎么放。

男人扭脸笑了,说,行。他进到店里,说,你这里的书,不是一本两本摆得不对,是基本上都没摆对。你这里靠近中学,应该把各种教辅类的书摆在门口。这里离农村近,还应该多进一些农业科技方面的书。

她撩了撩耳边的头发,说,你说得好像都对。你选一本书吧,我送给你。男人说,我来这里只是出趟差,买书纯粹是给自己增加负担。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说,你要送的话,就送我这本吧。

廊——桥——遗——梦——她一字一句地念完书名,说,这本书太薄了,差不多是这儿最薄的一本了。

他说,我不是说了么,书太厚太重了,就是给自己增加负担。

她说,这本书你看完了,可以再来换一本。转过天,男人果然又来了,他放下《廊桥遗梦》,又拿了一本《围城》。男人正要走,她说,要不,咱们加个微信,有了新书我好告诉你。男人犹豫了几秒,也就答应了。男人这里看了几本书后,有一天对她说,我请你吃饭吧。

田璃月好像早就等着他说这句了,说,我知道有家火锅店不错。男人点点头,说,我也正想吃火鍋了。田璃月说,对了,你是住在那边的旅馆吗?她用朝男人生活的方向努努嘴。

你怎么猜出来的?

那还用猜,这一带像样点儿的旅馆,也就那一家。你先回去,我把店里收拾一下就先去那家店,到时我在微信上把定位发给你。

这天晚上,被火锅的热气蒸腾着,两人飞快地熟悉起来,男人告诉她自己的名字——马顿。

马顿?这个名字真奇怪,怎么会有人起这么怪的名字。说这话时,她正把一块百叶从沸腾的汁水里捞起。

马顿告诉她,自己真的姓马,但这个“顿”字是自己改的,当时正上中学,物理课老师讲的牛顿三大定律,自己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他一气之下,让父母给自己改名叫马顿。

我以为这么一改,名字和牛顿很像了,我就能学会牛顿三大定律了,想不到,名字改完了,可还是学不会。我都想干脆改名叫牛顿了,可惜我爸不让。

田璃月哈哈大笑,筷子都捏不住,掉在地上。马顿微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挺有意思,但没想到能让这姑娘这么个笑法。田璃月接着说,我的名字也是自己改的。她在桌面上用手指一边画着这两个字,一边说,玻璃的璃,月亮的月。

这个名字真不错,又雅致又好听,马顿啧啧称赞,那你从前的名字叫什么。

她要了一双新筷子,在空中摇了摇,说,我从前的名字非常土,可不能告诉你。

马顿不说话了,从火锅里捞出牛肉丸,放到她碗里。她小口吃着,过了几分钟,才又说,你从前有没有得罪过女人啊?

马顿停下筷子,说,你为什么问这个?她眼珠一转,说,我看你好像一直很谨慎,好像在提防我似的。马顿说,我是谨慎,但不是因为提防你,毕竟我刚到这里没几天,凡事肯定要小心一些。田璃月伸手按住他的手背晃了晃,说,那你说啊,你到底有没有得罪过女人?马顿慢慢抽回手,点点头。她来了精神,说,你说说看,怎么得罪的。

马顿说,我从前在老家,本来和未婚妻说好那天去民政局登记的,可那天早上,我却连告诉她不想结婚,不想在那个小城里过一辈子的勇气都没有,就自己离开老家,跑到北京去了。

为什么呢?

马顿脸上的神情在蒸腾的水汽里变得模糊起来,他说,当时我突然觉得,如果就这么结婚了,我就只能一直在那个小城里待下去了,我实在不想这样过一辈子。

那,你爱你的未婚妻吗?

在那种小城,结婚是不需要爱情的。我们见过五次面,吃过三顿饭,看过两场电影,逛过一次商场,这些用来结婚,已经足够了。

那,当时都快结婚了,你们那样过吗?田璃月哧哧笑着看着他说。

哪样过?

就是做没做过那件事啊?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肯定知道,别装糊涂。

没有。马顿摇摇头。

我才不信,你们都要领结婚证了,还没那样过,谁会相信。

当时住房条件都差,每家的房子都小。再说了,那时候的人,下班了没地方可去,都在家待着,我们也没什么机会。

哦。她答应着。她又喝了些啤酒,本来酒量还可以,但这时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起来,整个人慢慢趴在桌面上。

大堂里早就只剩他们这一桌了,马顿看看窗外,马路上已经一辆车都没有了。他结过账,扶着田璃月出了饭店。他晃晃她,说,你家住在哪里,我叫一辆出租车送你回去。

田璃月根本直不起身子,她歪斜着靠在马顿身上,胡乱摇着头,说,我家那边太偏僻了,这么晚回去,路上不安全。她使劲扬起脸看看马顿,见他皱着眉拿不出什么主意,就说,要不然,我去你那里住吧。马顿犹豫了一下,说,好吧,那个旅馆里还有空房。

两人打车来到马顿住的旅馆,可是,前台的那个小姑娘已经下班了,整个前台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灯泡挂在房顶,散发着瓦数不够的昏黄的灯光。人都下班了,怎么开新房间呢?马顿自言自语着。

忽然,田璃月几步冲到墙角,弯下腰吐了起来。马顿看看墙上的石英挂钟,已经是深夜二十三点十六分了。他叹口气,说,那你去我那里吧,你睡床,我睡沙发。

闻英民

一九八八年的全国高考,已经是闻英民参加的第三次高考了。但他的总分,距离大学录取分数线仍然有十三分的差距,他自然再一次落榜了。这次,他终于断了复读的念头,回到了村里。在农村,无论是三十多年前还是现在,高考落榜的高中生总是一批最尴尬的人物。他们毕竟在县城的高中读过书,乡里村里的人,都把他们当成和自己不太一样的人物,但是,从身份上说,他们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而且,因为在从前他们一直忙于学习,参加的农活很少,在十九、二十这个年纪,虽然是壮小伙子,但他们并不能成为一个壮健的田间劳动力。这样的人,每个村子里都会有几个,他们一般都至少需要五六年的时间,才能重新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回到家里,闻英民闷头睡了几个月后,有一天村里支书来到他家,说乡里中心小学缺老师,问他愿不愿去。

当然愿意去。那时,无论干什么,只要不需要下地干活,他都能接受。闻英民到了中心小学,当了民办教师。当时,校长就告诉他,民办教师没编制,就连每月的工资,也要看乡里能拨给学校多少。

这些他都不在乎。教上书后,他穿着白衬衫、蓝长裤,留着偏分发型的样子在乡里很引人注目,有同事把乡里模具厂一名叫焦文清的女工介绍给了他。两人结婚第二年,闻一梅出生了。三个人住在乡小学操场后面的平房里,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平平静静地过着。等到闻一梅上了小学,焦文清提出,孩子小学可以在乡里凑合着上,但以后要上县城里的公办初中。闻英民吓了一跳,说县城里的公办初中必须有城镇户口才能上。焦文清说,户口其实好办,自己早就查好了政策,买了县城的房子就有县城里的户口了。闻英民说,不上公办初中,照常能考上县高中,自己当初就是如此。焦文清说,就是因为你没上县城的公办初中,基础不行,这才没考上大学。话说到这个份上,闻英民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时尽管房价还没开始飞涨,但县城里商品房的房价对他们来说,仍然是天文数字。这时,乡里财政一天比一天紧张,闻英民的工资先是每月少百分之二十,后来就是少一半,而且还经常拖欠。他只好每个晚上、每个周末都四处给人补课,好赚点小钱。那时,他只差两门课就可以拿到的自学本科学历,也只得放弃了。很快,收藏热席卷了全国,当地在唐宋时期也算是名城,有不少城里人一到节假日,就到农村去踅摸文物古玩。有公职的人辞了职,专门倒腾古玩的人也不少。这种氛围里,闻英民的心思也活泛起来,没课的时候,他就骑着辆自行车,到农村去转悠。可他没什么本钱,也不懂文物知识,只能白耽误工夫。好在夫妻俩辛苦折腾了几年,在闻一梅上到小学五年级这年,他们终于凑够能在县城买套最小的商品房的钱了。

一家三口人的命运,是在二○○一年那个冬末春初的季节里彻底改变的。一天晚上,一场倒春寒的寒流让室外气温降到了零下十一度,闻英民家的那间小平房里,焦文清把蜂窝煤炉子烧得旺旺的,倒是温暖得很。一家人一边吃晚饭,一边看着电视机里的本县新闻。

忽然,闻英民猛地站起来,指着电视屏幕说,关汉霖要来了,关汉霖要来咱们这儿了!

焦文清白他一眼,说,这人是干吗的,你这么大惊小怪?闻英民说,关汉霖是大收藏家,超级大腕,在北京有好几个古玩店。前一阵子我就从报纸上看到他要来,想不到真来了!接着,电视新闻里报出了关汉霖第二天的行程,闻英民猛地把筷子拍到桌上,说,我明天也要跟着去看看。

那时,一家人谁都不知道,这条新闻会把整个家庭推进多么可怕的深渊。第二天,闻英民早早起床,穿上前一阵子过年时穿的衣服,骑着自行车去了关汉霖将去的那个村子。那天,他是深夜里回来的,闻一梅记得,当时自己已经睡着了,是父母亲的争吵声把自己吵醒的。在平时一家人早已入睡的时候,父母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没有睡觉的意思。当时,父亲在不停地哀求着什么,还满屋子转着,语气里满是焦急。母亲则一直坐在床头,嘴唇抿得紧紧的,纹丝不动地织着毛衣。被父亲问得紧了,她才摇摇头,嘴里慢慢吐出两个字,不行。

最后,父亲突然跪在母亲面前,头抵在母亲的膝盖上,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像是在发誓。母亲把毛衣往床上一按,捂着脸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她从大衣柜里,取出了什么递给了父亲。父亲非常激动,紧紧搂住了母亲。父母熄了灯,两人在闻一梅身旁躺下了。整个夜里,父亲一直在压低声音说着什么,她虽然听不清内容,但还是能听出父亲非常激动、兴奋。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一直非常害怕,她觉得母亲肯定也和自己一样。

终于到了早上,闻英民穿戴得整整齊齐出门了。这也是闻一梅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这天中午,她放学后穿过操场回家时,听邻居说看到父亲怀里抱着一只包袱,坐长途车进县城了。中午饭只有她和母亲吃,两人虽然一声不吭,但心里都在乱七八糟地跳着。母亲洗碗时,还把一只碗给摔了。下午上课时,她也一直走神。放学后,她回到家里,还是没看到父亲。这天晚上,父亲始终没回来。母亲在烧饭时,也始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是菜里没放盐,就是水壶没灌水就放在炉子上烧。两人一言不发地吃完饭,她忍不住问,妈,我爸为啥要进县城?我听说他下午本来有课的。他今天晚上还回来吗?他要是不回来,他明天上午的课怎么办?再说天气预报说今晚还会降温,爸在县城可别给冻着。

母亲使劲笑了笑,说,傻丫头,你爸今天进县城,是有要紧事,这回可和平时不一样,不管多高级的地方,他都住得起。

这天夜里,北风刮得一阵比一阵紧,她躺在被窝里,总能听见树枝被风刮断的声音。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看到窗户上结满了密密实实的窗花,这么多的窗花,她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可见昨晚有多么冷。这天上午,都快到中午了,她正在教室里上课,门突然开了,班主任和母亲厂里的同事江姨一起出现在门口。

小梅,你家出事儿了,快跟我来!江姨双眼通红,朝她招着手。她哆嗦着放下书本,跑到江姨跟前。到了教室外,江姨骑着自行车带她出了学校,她一看方向,说,江姨,咱们这是去哪儿?

江姨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掌着车把,说,小梅,你妈在医院,我带你去医院。

我妈怎么了?

你妈刚才在厂里接了个电话,突然就昏过去了,别的事儿,你也别问我了,等你妈醒了,你问她吧。

两人到了医院,她母亲已经醒了,正在病房里坐在病床上号啕大哭。她怯生生地出现在病房门口,她母亲看见她,哭得更凄惨。我的闺女啊,你成没爹的孩子了啊!母亲一边哭着,一边捶打着面前雪白的被子。

她身体晃了晃,也险些晕倒,江姨把她推到母亲怀里,母亲大哭着,告诉她父亲让人给骗了,他拿全家攒了多年,本来准备在县城买房的钱去买了一件古玩,可县城里文物局的专家、博物馆的专家,还有文物商店的人都鉴定过了,说这是假货,一文不值。十五万块钱就这么没了,她爸大概觉得对不起她们娘儿俩,今天一早就冲到一辆公共汽车底下,被车轧死了。

这天下午,她和母亲坐着父亲学校安排的车进了县城,在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里见到了父亲。父亲身上盖着白布,只有脸露了出来。他在白布下面的身体,看起来古怪极了,整张白布看上去像一张坑洼不平的床垫,白布上的那些大片凹陷,看来就是被压瘪的地方。

因为她父亲一直是民办教师,别说没编制,连正经的合同都没和学校签,又是死于自杀,学校只给了很少的一点抚恤金。那一间平房,学校都要收回。听到这个消息,她母亲拉着她进了校长办公室,跪在校长跟前,说自己可以给学校食堂洗菜,扫地,还可以打扫厕所,只求把那间平房留给自己娘儿俩。反正那几年这家民办学校也没招到新老师,平房保留了下来。后来,母亲白天在模具厂上班,晚上又去打扫学校厕所,周末则去街上摆摊,供着她读书。她也争气,上完乡里的中学,就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大学里她年年拿奖学金,又是学生会学习委员。毕业后,她先是进部委当公务员,后来慢慢有了自己的人际资源,就下了海,办起了公司。

她的公司,先是做广告代理,后来业务面越做越广,开始拍起了电影。这部《人生碎片》就是她不顾别的股东反对,力主要拍摄的。

那天,她拨通马顿的电话,向他购买电影改编权时,她正站在北京郊外的一处公墓里。她面前的墓碑上,镶嵌着闻英民的照片。那上面三十五岁的闻英民,正身穿白衬衫,朝着镜头谦虚地笑着。

闻一梅

马顿和田璃月吃火锅那天之后的第十五天,中午一点钟,闻一梅乘坐的飞机在省城机场落地。提前一天过来的助理,已经开着租好的“奥迪”,在机场等着。她上了车,“奥迪”向夜县驶去。车子很快上了高速公路,两个小时后,开进了夜县县城,停在马顿住的那家旅馆楼下。原来的房间,在马顿出事后自然不能再住了,她就又让旅馆重新给马顿安排了房间。助理早给她订好了房间。她进了房间,稍稍休息了一下,就让助理叫马顿过来。

出现在她面前的马顿,已经和两人上次见面时大不一样了,白了瘦了很多。因为变白了,两只黑黢黢的眼袋就更加醒目。他的衣着倒和一个月前差不多,铁灰色的毛衣和方格衬衫看上去至少大了一个尺码,肩膀和两肋那里都空空荡荡的。

她冷冷地想,拘留所里面不是有晒太阳放风的时间吗,他怎么会白了这么多?

马顿在她面前站得有些尴尬,找了张椅子坐下,说,我没嫖娼,是被冤枉的。

这句开场白,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淡淡一笑,盯着他说,马老师,那天早上,我们接到县公安局的电话,马上就找了经验很丰富,收费也非常高的律师,从北京赶到这里。而且,因为担心北京的律师不了解当地情况,还又从这里找了最有名的律师。他们见到了办案民警,也看到了证据。那天凌晨,警方接到举报电话,说这家旅馆里你所在的316房间里有色情交易。警方抵达后,在现场拍了照片,照片上,那个女孩儿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你呢,虽然没和她躺在一起,但却披着浴巾站在旁边。在你身上,也只有这件浴巾。在她的包里,装了不少安全套。这些证据,在任何人眼里,都属于铁证如山了吧。

她喝酒喝多了,我又不认识她家,总不能把她扔在饭店里。在房间里,也是她睡床,我睡沙发,想不到她半夜里睡醒了,在我身上从头吐到脚,我刚洗了个澡出来,警察就冲进来了。

那马老师进了公安局,警察问起女孩儿的情况来,怎么会一问三不知呢?

我给警察说了,她叫璃月。

律师告诉我的是,警方查过了,她的确是叫这名儿,但这可不是她的真名,是她从事那种特殊行业时用的名。

我问过她的真名,她不说。马顿头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着。闻一梅说,说到底,私生活是你的私事儿,我们无权过问。但是,当初合同约定的是,三天前就已经是交稿期限的最后一天,你必须在那天午夜十二点之前把剧本发到合同上的信箱里。但是,马老师,你违约了。今天是你违约的第三天。

我被拘留了十五天,剧本我是快写完了,但我人还在拘留所,怎么发?

马老师,现在整个剧组都在等着剧本,没有剧本就没法开机,赞助商也是要看到剧本才会决定是否投放广告费,每耽误一天,出品方的损失就要以百万计。

马顿继续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闻一梅继续说,好吧,马老师,你只要能在今天之内把剧本交给我,违约的事我可以不再计较。当然,剧本的内容必须按照我们当初商定的内容完成,不能随便拿篇东西打发我。

我的笔记本电脑都被警方没收了,我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写完好几万字?

那对不起了,马老师,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公事公办了,从三天前开始计算,一直到你把剧本交给我的那天,每天的违约金是五十万。

马顿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鼓了起来,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今天把剧本给你,就需要赔偿你一百五十万,明天就变成两百万,后天就是两百五十万?

闻一梅耸耸肩,说,马老师,我刚才说了,你今天能把剧本给我,你一分钱都不用赔。

警方说我笔记本和手机上我和她的聊天记录是证据,就没收了,根本要不回来。她是给我发过几张性感照片,可那都是她主动给我发的。关键是我的剧本都在笔记本里面存着,我能怎么办?对了,法律里我记得有一条,这叫什么不可抗力,对吧?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免除赔偿责任了?马顿说着,原本没有任何生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希望,他用力挪动着臀部,往前凑了凑。

看着马顿眼神中那一点点喜色,闻一梅说,马老师,恐怕你理解有误,这里的不可抗力,指的是自然灾害什么的,比如地震、洪水之类。你被拘留十五天,是你自己的错误行为导致的,和不可抗力是两码事。对了,你这么一说,还提醒我了,合同里还有一条,如果你做出违反法律或者社会公德的事情,给剧组的声誉、给影片的上映带来负面影响,也需要赔偿。

天啊,马顿呻吟着,低下头,把头埋进了膝盖。

闻一梅不再掩饰自己脸上胜利者的神情,她慢慢說,马老师,你是知道的,这部《人生碎片》虽然不是什么投资过亿的大制作,但也请了不少明星,成本是很可观的。公司方面不可能让前期投资白白打了水漂,所以呢,剧本还是需要你尽快完成。眼下,公司是有上市计划的,如果到了那天,公司的所有账目、合同,都会被严格审查。如果被发现公司有明明应该按照合同来追偿的情况,而公司没有作为,上市计划都会夭折。这里面的利害关系,马老师,你这样的老江湖,应该不难理解吧?

还牵扯到上市——一个剧本,至于吗?马顿的头还埋在膝盖里,含糊地说着。闻一梅瞟了一眼佝偻成一团的马顿,站了起来。马老师,我还有点私事要出去一下,剧本的事拜托你了。否则,就请你按照合同约定,赔偿公司的经济损失。说着,她裹上羊绒大衣和围巾,有力地踩踏着地面,大步走了出去,钻进了那辆“奥迪”。

汽车驶出了县城,又行驶了十几分钟,很快来到了一处人工湖旁。这座人工湖,四周的堤坝上围着三米高的钢丝网,钢丝网还很新,只有少量的锈迹。毕竟,这个人工湖建成只有一年多。在人工湖和田地之间,是一道十来米宽的土沟。日后,这条土沟将装满各种仪器设备,再注满水,用来进行音乐喷泉之类的表演。土沟外的田地已经平整过,早没有了任何庄稼的痕迹,远处还停着几辆推土机。

这里看上去还是一片荒芜,但作为从这个地方走出来的名人,两年前她曾经被请回来参观考察,为家乡发展出谋划策。那时她就已经知道,这里将要建一个度假村。连上人工湖,这里将成为一片旅游观光带,在地方官的政绩簿上重重写上一笔。那次的考察,她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接待,她当然很清楚,当地无非是希望他们能在这里投资。

两年了,这里变化还是蛮大的。她下了车,慢慢走到土沟上。此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太阳正摇摇欲坠。这个时候,北方的郊外本来已经很冷了,而来自湖面的寒气还在扩大,闻一梅觉得有些鼻塞,但她还是不打算回到车上。她站在土沟顶上,慢慢看着四周。

这里就是当年她长大成人的镇子。如今,她读过的小学和初中,母亲工作过的模具厂,父亲教过书的小学,都已经埋在了人工湖湖底。

这时,她看到,在脚下土沟里,距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反射着夕阳的光线。她隐约猜到那是什么。她脱下一只高跟鞋,矮下身子,用鞋跟把那件东西一点点从土里拨出来,又慢慢拨到自己面前。那是一枚大半个手掌大小的蟹壳色瓷片,上面还有两道细细的阴刻弧线纹路,也不知道原本刻的是什么花草。本地有一处古代著名的瓷器烧造窑口,里面烧出来的陶瓷,到了今天都价值不菲,县里还有专门的陶瓷博物馆。她小的时候,孩子在户外玩耍时,或者大人在田里耕种时,经常会找到一些瓷片。那时,总有一些推着自行车的说外地口音的人在各处转悠。他们的车把上都挂着一只大篮子,他们走到哪里都是笑眯眯的,还会拿水果糖、铅笔橡皮之类,换孩子们捡到的瓷片。如果大一些的瓷片,比如像她现在手里这块,还能换到几毛或者一块两块的零钱。那时,她家里自然是需要钱的,但她很少出门玩,自然也没给家里换到过钱。

如今最不需要的就是钱了,她看着瓷片幽深的釉色,摇摇头,但还是把瓷片用纸巾包好,放到包里,挨着一张叠好的陈旧泛黄的报纸放好。这时,助理下了车,远远跑过来,朝她喊,告诉她旅馆服务员打来电话,说马顿跑到楼顶上去了,看来是要跳楼。

这倒是个意外的消息。她上车回到旅馆,旅馆老板早就在门口等着她,告诉她,刚才马顿上了楼顶,开始别人都以为他要跳楼,后来到楼顶一看,他坐在上面,正就着花生喝啤酒呢。说他要跳楼吧,他大口喝酒大把吃花生,能吃能喝的样子不像那种想不开的。说他不想跳楼吧,他坐的位置离着楼顶的边沿只有半米,这会儿风又大,他要是站起来脚下一个趔趄,真有可能摔下去。

闻一梅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她接过旅馆老板递过来的手电,先是到了三楼,又顺着梯子爬上了楼顶。听到身后有动静,马顿并没有回头,朝西边指了指,说,闻小姐,在北京能见到这么壮观的落日吗?

闻一梅朝那边看过去,只见通体暗红的落日,正有一小半落在地平线之下。空旷无垠的田野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细节,只是一大片沉默的灰色,田野里几处农民的房子只剩下黑乎乎的轮廓,那造型远远望去,仿佛几块被孩子散落在客厅地面上的积木。

闻一梅说,马老师,你到这里来,不会是专门看落日的吧,你又怎么知道上来的是我?

当然是你,这还用猜吗?除了我欠着你那么多钱,你还会关心我的生死,别人谁还会管我?

闻一梅望着他已经半秃的头顶,心里想着,二十年前的事儿,他看来真的忘了。马顿伸手拍了拍水泥屋顶,说,在这个旅馆,我一直住在三楼,这里呢,高了一层,相当于四层。你别小看这一层的高度,站得高了,看事情的角度就不一样了。在这里,我朝四面八方看的时候,我这一个来月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就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出现。我也一下子看明白了——

他回过头,打量了一下闻一梅,继续说,这件事,是一个圈套。

是吗,何以见得?

你找我来当这个编剧的目的,不是让我写什么剧本,就是想让我欠你这一大笔钱。

夜风越来越冷,闻一梅没有反驳,只是把大衣裹得紧了些,在离他一米远处坐下,说,马老师,你觉得我的普通话说得怎么样?

这话她没用普通话,是用从小说惯的乡音说的,马顿惊讶地转过脸,说,你是本地人?

聞一梅没回答,却问,马老师,你从前来过夜县吗?

马顿皱皱眉,说,我从前当过很多年记者,全国各地去过很多个地方,有没有来过夜县,我真是没任何印象了。

闻一梅点点头,说,夜县是个小地方,也没什么风景名胜,对这里没印象,一点儿也不奇怪。不过马老师,我倒是可以提醒你一下,从一九九八年到二○○一年,我父亲一直在订一份报纸,《收藏周报》。二○○一年的二月份,刚过完春节,他在《收藏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收藏家关汉霖将要到全国文物古玩比较多的几个地方进行一次考察。这家报纸的记者,也就是马老师你,将全程陪同考察,报纸上还登出了关汉霖拟定的路线图,其中就包括夜县。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那张旧报纸,在她和马顿之间摊开,然后拧亮手电筒,照亮了报纸上的一条消息。

马顿瞟了报纸一眼,点点头,说,这么说的话,我的确来过这里。

你们来到夜县后,有一天,你们去城外的一处古代窑口考察,当时,关汉霖还到田里去走了走。马老师,你还记得当天的事吗?

我记得那次考察一共离开北京一个多月,全国各地一共跑了二三十个地方,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真是记不住每天的行程了。

闻一梅说,二十年前的事儿,你想不起来不要紧。当天的事情,我们这里很多人都记得。那天关汉霖看完了古代的窑址,顺着田埂散步,后面有当地的领导,有收藏爱好者,还有你和一堆别的记者陪着。走了不远,一个正在赶着牛春耕的农民,从田埂上拿起自己的碗,从一只水罐里倒水喝。关汉霖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连皮鞋也顾不得脱,裤腿都不挽,就踩着一地的泥,一溜小跑冲过去,从农民手里接过那只碗,反复看了看,说这是个文物。记者们也都兴奋起来,马上围了过去。那农民虽然不懂文物,但也知道本地在古代是有个窑口的,就说自己打小家里就有这只碗,还问关汉霖这东西值多少钱。关汉霖说,肯把碗让给他的话,他愿意出十万块钱。那农民将信将疑,这时,谁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马老师,你忽然从一大堆人中挤过来,对那个农民说,这个碗是真品,至少值二三十万。你这么一说,那农民自然不肯十万块钱卖给关汉霖。关汉霖说,你插这句话坏了他的事,也不合古玩行的规矩。你却说,这个农民又不是什么古玩行的人,自己既然知道古玩市场的真正行情,就必须说公道话。马老师,我说到这里,你有印象了吗?

事情说到这个程度,虽然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马顿也有了印象。他含含糊糊地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马老师,当时眼看着你和关汉霖两人要吵起来,县里的领导赶紧过来打圆场,说县里酒店的饭菜都准备好了,请你们回去用餐。你们也就坐上车回县里了,只剩下当地的几个收藏爱好者翻来覆去地看那个碗,他们让那个农民开个价,农民说,低于二十万不卖。

马顿说,我们离开后的事儿,我自然不知道了。

闻一梅继续说,那几个收藏爱好者里,也有我的父亲。他回到家里,就和我妈商量去把那个碗买下来,还说一转手就至少能赚一二十万。我妈开始不同意,说家里只有十五万,这钱是用来在县城买房,好解决我们一家人的城镇户口的,这样我才能去县城上公办初中。后来,我爸爸说关汉霖的眼力肯定是不会错的,北京来的记者,也说那个碗值三十万,这次肯定错不了。我妈拗不过我爸爸,就让他把存折拿走了。后来,他拿这十五万买下了那只碗,但是到了县城里,文物古玩商店根本不肯收,陶瓷博物馆的专家也鉴定了,都说这是赝品,根本不值钱。我父亲觉得对不起我和我妈,没脸回家,在县城里整整转悠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就钻到一辆公共汽车下面,让车给轧死了。

这时,夕阳已经完全沉没了,两人头顶的天空已经是漆黑一片,只有在西边,天空上还挂着几条深紫色的云彩。风越来越冷,马顿却觉得身上出了层冷汗。他说,你们家上当了,亏了十五万,是挺可怜的,但这事儿和我没关系,我当时就算真说过那个碗很值钱,但我又不是古玩专家,这话也不是专门对你父亲说的,别人硬要拿我的话当真,我能有什么办法。

闻一梅没接他的话,继续说,我妈从前在镇上的模具厂工作,工资很低,我爸是小学里的民办老师,全家住的地方,每月要花的錢,还有我的学费、书本费,都指望我爸。我爸这一死,我家这些年受的苦,马老师,我真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到。其实,我爸死的那天,你们已经离开夜县,我爸有个同事,按照关汉霖当时登在《收藏周报》上的路线,去了你们的下一站。在那里,我这个叔叔看到,你们又把同样的情节表演了一遍。只不过这次的道具不是碗,是一个香炉,也不是摆在田埂上,而是让一个农民当着很多人的面从田里挖出来。这一招太绝了,刚挖出来的,还带着不少泥呢,还能是假的吗?

马顿的身体已经很僵硬了。守在楼梯的几个人看着他,觉得他的胳膊、腿、腰和肩,都好像被钉住了,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唇动了动,说,在古玩行里,历来的规矩就是没有什么骗不骗的,买真还是买假,价高还是价低,全靠自己的眼力。你父亲的事儿,我早知道会是这结果,我肯定不会帮着那个姓关的。但说实在的,这事儿要是按古玩行里的规矩来说,我们也没什么不对的。毕竟,我们没拿着刀子逼着别人买那些古玩字画什么的,没有哪条法律说我们这么做不对。

古玩行里的规矩,闻一梅说,我知道,你是想说,归根结底是我爸太贪心了,对不对?可我爸的贪心是被你们鼓动起来的。不过,马老师,你说的也有道理,按照你的说法,在剧本这件事上,你违约了,就要按合同约定来赔偿,至于你违约的起因,和我们无关。这也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

闻一梅说完,把摊开的报纸叠好放到包里,又站了起来。她正要离开,却听到马顿嘶哑着嗓子说,我有什么办法?

闻一梅一愣,说,什么?马顿说,我有什么办法?那次我陪着关汉霖四处走了一个多月,他至少赚了两三百万,他就给了我两千块钱的劳务费。可我是为了这两千块钱吗?他的古玩店,是我那家报纸最大的广告客户,我不陪他唱这出双簧,他也会找别人,还会把每年几十万的广告费给别人。

马顿的声调越来越高,他扬起脸,说,就因为他三年前在美国,早上跑步锻炼时被抢劫犯捅死了,你就把账都算在我头上?还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又是买版权,又是找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往我房间里凑。你哪是什么制片人,你本事这么大,还是直接当编剧当导演吧。那个叫什么璃月的,就是你选的演员吧,你的眼力真不错。她帮你演这出戏,自己也被拘留了,你给了她多少报酬?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美国,把关汉霖的棺材给刨了?你死了父亲,是很可怜。可我呢,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连孩子的抚养费都给不起了,下半辈子也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可怜不可怜,我的孩子可不可怜?

马顿双手抱着头,把脸埋在膝盖里大哭起来。闻一梅低头看了看他,已经没有多少复仇的喜悦了,反而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她抬头看着夜空。夜县的空气质量还不错,上百颗星星已经出现在夜幕里。她想起小时候,在夏天的晚上,父亲常常带着她,一人一只马扎,坐在操场上乘凉。她有时会哼起儿歌来,邻居们看到了,会让她大点儿声唱。每到这时候,父亲都是得意地一挥手,说声“唱”,她就扬起脸,一字一句大声唱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它是我们的小眼睛……她轻轻拍着手,慢慢唱了起来。马顿听到这歌声,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她脸上挂着两行泪水,嘴里孩子似的不停地哼唱着,不知道这个这么厉害的年轻女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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