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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金桂

2021-12-13宋小词

北京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婆婆冠军女儿

宋小词

叮……叮……

庆梅远远地听到了电铃声,看看墙上的挂钟,五点半,学生们要下课吃饭了。庆梅赶紧挂断丈夫的视频通话,系上围裙进厨房。厨房逼仄,四壁的白色瓷砖人老珠黄,油渍似长了脚,跑得满墙都是。刚搬进来时,庆梅用威猛先生和钢丝球收拾了大半天也没弄出个眉清目秀来,便也泄了气。毕竟只是陪读之所,还有两三个月就退租了。

晚餐两个菜,一个炕猫鱼,一个青椒炒蛋。鱼是公公用罾子罾的,上午托人从乡下送来。小鱼做起来费工夫,一条一条得先用手掐破肚子抠出泥肠,稍大一点的还得用指甲刮鳞,完后用盐沤一沤,再放油锅里,用文火细细地焙,稍不留意鱼就煳了,但凡有一点煳味,女儿就要撂筷子。所以庆梅每次做这个菜,都是提前把鱼焙好,不赶急。

到锅里撒过小葱,烹出香味时,楼下就传来破碎的脚步声和凌乱的嬉笑声。青年少年样样红,他们像林子里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嚷得破旧小楼瞬间生气勃勃。各家屋里也开始锅铲碰碗勺,丁零咣啷、欢声笑语。

庆梅在女儿进门前,就把饭菜端上了桌。女儿一进屋,庆梅就招呼,杏杏,快来吃饭。杏杏没有回应,只把校服脱在椅子上,抱着一摞资料径直进了卧室,重重合上房门。

庆梅等了等,还是起身走到房门前,说,杏杏先吃饭吧,有炕猫鱼,凉了腥就不好吃了。

你吃吧,我不饿。

杏杏!

哎呀,我有事,说了不吃不吃。

女儿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庆梅也只得作罢。把那碗炕鱼用碗扣上。自己吃一个菜就行了。

这么多年在外打工,庆梅对吃穿向来无甚要求。工友们都贬损厂里食堂,说水煮盐拌,无滋无味,老家年豬的伙食都比这强。但庆梅却吃得香,因为合算。以前每年她还给自己买几身衣服,现在女儿大了,衣服尺寸合适,就开始捡女儿的旧,卡通卫衣、百褶短裙,也不择个款式,穿得上就行。在一起的陪读妈妈们调侃她,说看庆梅的后背想犯罪,看庆梅的前面打倒退。人家笑,她也跟着笑。她言谈短,坐在人缝里也不多话。杏杏奶奶以前背地里总叫她闷嘴葫芦,现在当着面也这么叫。

杏杏对她的态度一向不好,从小就这样。他们两口子一年里也就春节回来十几天。这短暂的假期里,庆梅想跟杏杏亲热一点,杏杏却见她就躲。杏杏身上的一些小毛病,做娘的有时候看不过想说说她。庆梅说一句,杏杏要还上十句。他们自觉对杏杏有亏欠,也不敢过多指教,对于女儿的任性多是忍着让着,想着“树大自然直”来宽慰自己。

女儿办十周岁酒的那年春节,家里来的亲戚多,庆梅教杏杏喊人,舅爷爷、姨奶奶、姑外婆、姨外公、张妈、李妈……杏杏叫了几个后就不耐烦了,当着客人的面捂耳朵,哎呀,讨厌死啦,我不叫了,不叫了,要叫你自己叫。说着就跑开了。客人虽然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小孩都这样。但庆梅觉得人家心里对杏杏还是有看法的。小孩子没教好嘛。

酒席散后,庆梅跟杏杏说到这个事,批评女儿缺少教养,十岁了该懂点事。

杏杏对庆梅嘟嘴板脸,说,你别管我,我不要你管。

庆梅反问,你是我生的,我不管你,谁管你?

杏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凭什么管我,你没资格管我,你生下我五个月就把我丢给爷爷奶奶了,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大的。还说,我不过就借你的肚子过了个路,跟阿猫阿狗下儿一样。

庆梅当时就如棉布浇过米汤,僵住了。这哪里是自己十月怀胎,发动时疼了一天一夜生下的女儿,分明是个孽障,竟说出这番话。她十足给气着了,但还是忍着,不轻不重揪了一下女儿的嘴巴,以示小小教训,不想女儿踢了她一脚。从前说她几句,还嘴也算了,如今竟还起手来,完全没个惧怕了。庆梅彻底怒了,多年积攒的辛酸委屈一齐涌上来,她一把揪住女儿的耳朵,将她从椅上拖到地上,然后巴掌跟下雨一样落在女儿身上。

庆梅边打边质问,你是我生的,我还管不着你了?谁教你的道理?谁惯的你?我在外面起早贪黑,不抛撒一分钱,板凳坐得屁股长茧子,我为了谁?供着你吃好的用好的,我还管不着你了?还编派自己的娘是畜生,你是我这个畜生下的,那不是畜生的怎么没把你教成人?

那是庆梅嫁到这屋里十一年,第一次展示她的火性。起初的争争讲讲,家里人没怎么在意,知道她们母女间一直是卯不斗榫,直到母女俩闹得动静大了,哭喊起来,才一起奔上楼去。爷爷拉孙女,丈夫拉妻子,这才把母女俩分开。

杏杏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放肆大哭。庆梅也转身奔房里躺在床上抽泣。

杏杏奶奶在楼下立时发作起来,摔锅摔碗,骂骂咧咧,说,这伢脸上这么红一个巴掌印,下死手了,什么意思?打丫鬟的屁股耻小姐的脸?打给我们看的,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挡了你的眼睛,没能暴死顺你的意。伢儿这么大,她又讲错半句话了吗?你不是只五个月就把她甩屋里了?她长到十岁,你做娘的给她洗了几次尿片?喂了几口奶?喂过几次饭?穿过几次衣?头疼脑热,发烧几天,打电话叫你回来看下伢,你哪次回来了?打吊针喂药,你做过几次?从幼儿园读到小学,你们做娘老子的接送过几次?她难道不是只从你肚子里投了个胎?

丈夫邓冠军杵在楼梯间,只一个劲儿地叫他妈少说两句,大正月里,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出门去了,不要闹得一年里心里都存个疙瘩,在外面做事都没有意思。

杏杏奶奶越发高声了,说,是我要闹的,是我得了失心疯要搅得你家宅不宁?别人做娘的打伢都是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她倒好,真是下得去手,今儿才晓得她的心这么毒辣。

妈!冠军说,她动手打杏杏,也是为她好,就算是下手重一点,也是失措。我跟妹妹小的时候不听话,您跟爸爸还用赶牛的鞭杆铲过。哪有父母真的不弹儿女一指甲盖的。又掉脸对女儿说,杏杏你不要哭的,今天跟你办了这大一场热闹酒,十岁了,不小了,不论怎样,你是爸爸妈妈生的,爸爸妈妈还说不得你一句了?

杏杏说,爷爷奶奶说得我,爸爸姑姑说得我,就是她说不得我。

杏杏!冠军高声大叫。说,你再这样说,信不信,我等会儿也把你踩到脚下打一顿。

好了好了,我们出去玩,去超市看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小零食。杏杏被爷爷给半拉半拽地弄出去了。

外面的一举一动,庆梅在房里都听得一清二楚。面对婆婆一连串的质问,她除了窝心的疼,却实在是一句也分辩不得。

十年前,她把一团奶香的肉丢在家里,拖着行李箱,天不亮就出门,为的是赶到县城七点半开往广州的火车,出门那一瞬,她何尝不是如断肠一般,她是一路哭到广州的。头两个月进厂子做衣服,手指头被缝纫机的针扎得鲜血流,都是因为太想孩子想出了神,动不动就魂不守舍,缝纫机针头弄断好几回,组长批评过几次。过了小半年,才渐渐适应。想着多做一件衣,孩子的奶粉就能多吃一顿,衣服就能多穿一件,玩具就能多买一个。她在这里吃差一点穿差一点没什么,但想到千里之外老家的孩子被養得白白胖胖,穿得花枝招展,别人一逗就笑,这比什么都好。她常常在脑海里想象这样的美好画面,这样一想,她踩缝纫机的双脚就格外有力,那是心里溢出的一股热望。

后来她一脚一脚踩出来的血汗钱,和做油漆工的丈夫一刷子一刷子刷出来的辛苦钱,就化作了杏杏的婴儿推车、学步车、滑板车、平衡车、三轮车、自行车、电动狗、电动兔、电子琴、芭比娃娃……后来,为了杏杏上学不再像他们那样一走二三里路,夫妻俩省吃俭用,各方借钱凑款,在镇上买了一幢小楼房,把最明亮的一间屋留给女儿,新柜子新桌椅,新床新铺盖,还装上了粉色的纱幔。他们对杏杏能生不能养的愧疚,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弥补来平衡。

可孩子哪里知道这些,每次回来一见面她伸手要抱她,她身子一扭就躲开了。待到时日稍长,熟悉了一些,有点亲近的意头,她却又要动身走人。以前女儿也赶过路,抱着他们的行李箱不让他们走,哇哇哭。伢儿哭,她也哭,可最终还是扯下女儿的手。她心里也滴着血。买房子欠下的二十多万的账要还,人情开支,老老少少的生活如泰山压在他们两口子的头上,哪里能顾及许多呢。这村里、镇上,谁家不是这样,几个打工的能在城里安家落户,得个合家团圆的结局。

再以后,孩子就越发拢不住心肠了,一张铁嘴,处处跟她对头来。她但凡说一点点不合意的话,女儿就捂耳朵,还振振有词,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带她去街上买衣服,她觉得女儿穿红色好看,女儿就偏挑绿色;她给女儿夹菜,女儿故意把菜拨出来,让它掉在灰里。公婆虽然也会说杏杏不对,但嘴角却向上一扬,扯出淡淡笑意,女儿又精怪,从这阴阳两面中立刻捕捉到纵容的讯号。丈夫倒是大声说过几次女儿,出于亏欠,也只是点到为止。

这个时候,庆梅心里就会对公婆有种说不出的恨意,她觉得女儿秉性乖张,不敬母亲,完全是公婆教导所致。他们把对儿媳的不满和成见灌输给了孩子,不然两口子都是长年在外打工,都没尽抚养之情,为何孩子对爸爸不反感,独独反感自己呢?特别是孩子说“我不过就借你的肚子里过了个路”。这哪是孩子说的,分明就是公婆平日里的话。

挑唆孩子对母亲的仇恨,离间母女,究竟谁恶毒?可心里明镜似的又能怎样呢?等他们夫妻俩抬腿走人后,家里一摊子还是得仰仗他们。到底能力不足,做不起长子,只能低头做人。这窝囊气就像一盘狗屎,每年她都得活吞几回。

那一次闹过后,夜里庆梅跟丈夫打商量,让他把自己的火车票退掉,今年不打算出门做事,就在家照顾孩子,半大孩子跟棵苗似的,趁还没成树,歪歪扭扭的地方赶早别一别。

庆梅的担忧,丈夫冠军也感同身受。从前他没有细想过他的家庭,如今住在镇上装修一新的房子里给女儿做生日,屋里高朋满座,耍狮子的、打莲花落的、喊彩的一茬接一茬给他送喜,这个家在他们夫妻俩的手里有了兴旺之意,再看看打齐自己胳肢窝的孩子,内心一时也涌上许多感慨。岁月不饶人,十年时光也就在一晃之间。自己也四十岁了,人生登顶,往后渐渐便是下坡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妻子,这副重担感觉有点压肩了。

女儿十岁,还不懂一点人情世故,二黄八调,一点不能体谅父母的难处,想想也丧气。

冠军知道妈对庆梅有怨愤,在亲戚乡邻面前也不隐瞒对儿媳的态度。说庆梅不知好歹,一年回来一次,没有一句热心窝子的话;小姑子回娘家接待得不过细,冷面冷孔;把钱看得太重,一家人打个麻将,输赢都算得清清楚楚。

他们不待见庆梅,还有个深层的原因,两个老人先想着头胎生个女儿挺好,按政策,过几年他们就可以要第二个,还是想要个孙子。这个他们也想,当初生下女儿,他们也有二胎的念头,后来才知道生儿容易养儿难,渐渐这念头就淡了。但父母心心念念。

杏杏满五岁那年,年三十的团年饭上,庆梅看桌上凭空多了一副碗筷,以为自己拿多了,准备收起来。爸妈制止了,说,摆着,是个好彩头。说着就朝庆梅笑。他会到了爸妈的意,也笑。只她一头雾水,说,一副空碗筷是什么好彩头,赚得盆满钵满?爸说,别说盆满钵满,你们就是挣个金山银山,没个人也是白挣的。妈说,多摆一副碗筷是盼着家里添人进口。儿媳这才领会公婆的深意,原来是在催生。他当时呵呵傻笑,没顺承也没拒绝,模棱两可。但庆梅的态度很坚决,没条件要二胎。妈当时就甩脸了,问什么叫没条件?话也说得难听,说,是缺种还是缺窝?庆梅也气,说,再生一个,又把伢丢屋里养,养得不认爹和娘,有什么用?

庆梅这话一落地,如乱棍捅了马蜂窝,一家人连团圆饭都没吃利落,婆媳俩就你一句我一句,连骂带斗狠,一直吵到放出行的炮仗才算完。这一仗过了快半年,关系才缓和,缓和了之后又提了一次二胎,反正只要以后他爸妈提这个话,庆梅就不接腔。一年一年过去了,二胎都放开了,别的媳妇都在生,就庆梅肚子一直没动静,他爸妈也知道了“闷嘴葫芦”的狠劲,疙瘩也是越结越深。

庆梅知道婆婆对自己不满,那种笑脸相迎的场面就更做不来。一头冷,一头寒,这些年他两边涂抹,婆媳还没成冰,好歹能在一个锅里吃饭。

冠军说,你今年不出去也好,在家松散松散,年头给杏杏做了酒,人情账又多出许多要还。再一个杏杏这孩子确实是没个管束,要给她上上发条了,学习、脾气、性格都要好好拧一拧,不能说学习没学好,做人也做不像。儿女不成器,父母做死也是一场空。

丈夫说着,庆梅就听着。十多年的夫妻了,虽然当初冠军对自己不满意,是自己看人家失恋了,主动去钻的空子,后来因为怀上了孩子,才勉强结的婚。但这些年两口子在外打拼,慶梅的勤劳节俭、温顺巴家渐渐赢得了丈夫的真心。冠军现在对她是心满意足,什么都听她的盘算,这也令庆梅很是欣慰。丈夫知冷知热,她也甘愿在婆婆面前退让几步,尽量不让他受夹板气。家和万事兴嘛!这朴素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庆梅至今还记得那年开学第一天,女儿起床下楼问她奶奶,说,他们走了?奶奶说,天不亮就走了,不走怎么办?不出去挣钱怎么养你这一口刁牙。

哼!你才是刁牙呢。

没相啊,怎么跟奶奶说话呢,走出门要被人说有娘生无娘养。

我本来就是有娘生无娘养啊,是你跟爷爷养的我。

爸爸没养你,不是爸爸在外面辛苦挣钱,我跟爷爷怎么养你?

对,还有爸爸,还有姑姑。我的这双雪地靴还是姑姑给我买的。

楼下的一问一答,庆梅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她在卫生间洗漱完,擦了香,在楼上看到杏杏爷爷推出了摩托车,看样子是准备送杏杏上学的。庆梅便下楼。

庆梅今年不出门的决定本就是临时起意,公婆也不知道,所以一家人看她从楼上走了出来,都把两只眼睛瞪到她。公婆猜疑是不是两口子吵了架。庆梅反正不出言解释,随他们心里去打鼓。

她从椅子上提起杏杏的书包,说,杏杏,妈今年不出去打工,专心在家陪你,以后你上学放学我来接送。

杏杏先翻脸撇嘴,夺过书包,昂首挺胸走出门,准备把书包朝爷爷扔去,却又在脱手的一刻旋回身子,掷到庆梅的怀里。庆梅慌忙接住,嘴角不露痕迹一笑,跟在杏杏后面一步一步向学校走去。搬到了镇上,学校也离得近,拢共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并不需要摩托车。

满校园里的孩子除了父母在镇上工作的由父母接送外,其余全是爷爷奶奶接送的,一个个面目黧黑,皮皱如松,一身田地里做事的衣裳,泥色点点,有的爷爷连自己尿门都没拉好,更顾不上孙子衣装的整洁干净。她以前总想即便是农村,现在经济条件比过去好多了,留守孩子不过是缺少父爱母爱,但穿衣戴帽是不会邋遢的。看了才知道,没爹没妈照顾的孩子,若遇上老人不讲究的,面上看上去也是一副可怜相。这样一想,她觉得杏杏奶奶这方面还不错,至少她看杏杏的照片,跟杏杏视频,女儿的穿衣梳头,奶奶还是很用心的。

同学都跟杏杏打招呼,杏杏,这谁啊?

杏杏支吾了一下,说,我妈。

啊,你妈还没出门去打工吗?我爸妈正月初八就去了,迟了怕找不到事做。

我妈今年不出去了,专门在家陪我。

哇!杏杏,你妈真好。我也好想我妈在家陪我,可我妈说人要是不长一张嘴,她就可以天天陪我了。

杏杏不懂,问,为什么啊?

同学说,他们要挣钱糊我们的口啊。这张嘴一天可要吃三顿饭的啊。

哦,哈哈哈哈。

开学一个多星期,庆梅就清楚了女儿在班级里的学习状况。一个班六十多个孩子,杏杏属于中等偏下。

老师没把杏杏放在意里,杏杏也没把老师放心上。每天放学回家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师布置的啥作业也不知道。以前不在身边没办法,现在在自己眼皮底下,松松垮垮的样儿庆梅看得浑身涨疼。

她要杏杏关掉电视写作业,一遍两遍,杏杏就跟没长耳朵似的,沉浸在剧情里看得呵呵笑。庆梅走上去就把电视给摁了。屏一黑,杏杏就大哭。她一哭,楼下奶奶就跑上来替孙女出头,说,你不在屋里伢蛮听话,你一回来,三天两头就要跟她搞一出,这满街上只你屋里头有伢,别人家怎么没拿伢做腔做调。

只还多护短、多惯她,惯得她将来成不了人。庆梅气促婆婆。

我的孙子我就要惯,惯了就不能成人?冠军跟冠梅都是我娇惯长大的,他们没成人?你又没跟我邓家屋里传个后,将来撑门顶户还不是要指望她,娇惯了又怎样?婆婆一张嘴跟锯条子一般,每次吵架都要剌出血带出肉。这样吵下去没有一点意思,她只能旋过身子关门退阵。

看庆梅没吱声,婆婆失了面子,在楼下撺掇老头子一起收拾行李,气鼓鼓地跑上跑下,闹出巨大的动静来发泄。

庆梅楼上躲清静,却看见杏杏不知何时又踅摸上来,跟个没事人似的,盘着两腿窝在沙发上依然看电视。看着半大的女儿,没长心肝的样子,庆梅身子一沉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觉得这几年她血汗撒一地,搞了个一场空,闭上眼不觉流下两行眼泪。等庆梅睁开眼时,发现电视已经关掉了,女儿也不在沙发上,扭过头一看,她坐在一角的木桌旁,手里拿着笔正一摇一晃地写作业。庆梅霎时心头又一暖,再一次滚下泪珠。

也不怪杏杏迷电视。小镇上麻将风气严重,她爷爷奶奶也是这里头的常客,打牌的人上了牌桌就跟上了战场一样,亲娘老子都不一定认,哪里还顾得上孙女写不写作业,把电视打开,手机给她,只求她不哭不闹。

庆梅抹干眼泪,起身坐到了女儿的旁边。

女儿的作业写得磨磨蹭蹭,笔拿在手里,跟熬糖稀一样,硬是落不下去。

庆梅说,快写呀!

杏杏说,我不会。

庆梅试着看了看,也参谋不出什么。自己也就一小学文化,又跟书本绝交了十多年,比杏杏也清白不了多少,只知道杏杏写的字跟自己当年读书一样,如鸡脚画的。庆梅叹了一口气,自己也正是学习不好,才去学的手艺,难道女儿也要走她的老路?庆梅下楼做晚饭的时候,捏着锅铲站在灶边出了半天神。

饭熟了,又到婆婆房里去喊吃饭,讲个话低个头,婆婆屁大点事喜欢跟儿子打电话。冠军一个漆匠,跟着装修队,经常要在工地上爬脚手架刷涂料。做事的心里不太平,站在半天空里怕出个万一。

吃完饭,庆梅毛起胆子跟杏杏班主任打了个电话,想问问老师的住址,好来老师家里坐一坐。老师推却了,说有什么话直接到办公室说,不必来家里。庆梅热情笑着,鼓起勇气还想继续说动一下老师,但老师却挂了电话。

杏杏倒是精明,听出庆梅是在跟班主任打电话,说,我知道黄老师家住哪儿,她就住学校里面的家属楼,三栋一单元301,我们班上有几个学生放学后都去她家写作业。

去老师家里写作业?自己家里连写作业的地儿都没有吗?

杏杏摇摇头,说,不知道。

庆梅像是悟到了什么,问女儿,杏杏,那几个去老师家里写作业的同学,他们学习好吗?

杏杏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好啊,每次考试他们都是班上前十名。毛小涛去年二年级的时候成绩还没有我好,但自从他去黄老师家里写作业后,期末考试就考到了班级的第十八名。今年开学一周摸底,毛小涛就是班级第十名了。

庆梅看了看女儿,问道,杏杏,你想不想把成绩弄好,也考个班级前十名?

杏杏连连点头,说,想啊想啊,当然想了,妈呀,你不知道我们班级考前十名,学校卫生大扫除就可以不用劳动,而我们几个分数垫底的每次都要扫厕所。

庆梅笑了笑,这学校还是老规矩,自己当年就是打扫厕所的一分子。

次日庆梅在镇上打听了一番,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有些见了世面的农民工家长们,都舍得在家乡教育事业上砸钱,从孩子上幼儿园开始,就很注意跟老师们搞关系,又勾勾又丢丢,是节不空过,春节回家之前,有心的家长早已在饭馆里订好了桌席,专门抽一天日子宴请老师,另外还要表表心意。特别是教师节尤其隆重,听说有几个家长送老师的礼物,已经不是聊表心意的级别了。什么香奈儿香水、宝格丽项链、古琦包包,庆梅听都没听说过,等到别人说出三千、五千、一万、两万的价格来,她惊掉下巴。老半天才回过味儿来。

这些“情报”像根扁担,横在庆梅的心里,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跟烙烧饼一样睡不着,十一点多钟还跟冠军打电话说了这个事。冠军觉得这些在老师面前砸一万两万的家长是在发脬,嫌钱多了蜇手,有病。冠军说,孩子读书学习靠的是自觉,跟老师送礼了,就能把知识送到孩子肚子里去?扯淡!

庆梅一时恍惚,她觉得丈夫说得也有道理,但是她又觉得这道理也仅仅只是道理。她说,现在杏杏的成绩稀爛,老师们也不大重视,我们也帮不上孩子的忙,这样下去,将来不过是走我们俩的老路,学个手艺出去打工。

冠军一时陷入沉默,似乎也讲不出什么话就直接挂了电话。庆梅无头无绪,睡也睡不下去,在黑暗的床头枯坐。乡镇的夜晚深幽得如同一条隧道,偶尔一阵喧哗,响亮又朦胧。越发觉得黑夜的厚重与漫长。

猛然间枕边手机振动,是冠军打来的。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冠军说,挂了电话一直到现在没合眼。怪不得我们在外面搞死也搞不到多少钱,我们脑子就没人家脑子转得活,那些肯给老师送大礼的家长比我们聪明、清白。我们只知道要让孩子搞好学习,没想到搞好学习还有巧机关。不讲说一万两万,就是花十万,只要孩子将来能考到一中,或是更好的高中,再考个好大学,改变一生的命运,值啊,值!

庆梅也来了精神,说,你说我们这么多年怎么就不开窍呢?杏杏不蠢不笨,怎么就读不进去书呢?若我们早点觉悟,让她也从一年级开始就在老师家里写作业,有个人监督,她也是个好苗子。

冠军说,幸亏你今年在家,打探了这些门道,杏杏才三年级下学期,为时不晚,咱们也看穿一些,你明天带五千块去一趟市里的商场,看看给老师买点什么,马上“三·八”妇女节了,我们也表示表示。

挂了电话,庆梅恨不得立刻天亮,她好搭车去市里,给老师挑选礼物。迷糊中她觉得自己已经把一个大大的礼盒交到了黄老师手里,然后她隐隐看到了杏杏身后有了一束光亮,杏杏朝着光亮奔跑,跑进了光束里……

虽然身上揣了钱,但看到那些装修高档一点的门店,庆梅还是很胆怯。在广州打工这么多年,休息日她一般是去丈夫做事的工地,工地的工人都是老乡一伙,在这里说话打闹庆梅觉得自在。当然她也跟姐妹们搭伴逛过几次商场,逛过一次她就彻底明白,这种场所不是她们来的地儿,那排面那阵势跟她们的穿着打扮和一口外地方言搭不着界。每个店员看她们的眼色就跟她们在老家看疯子似的。有个姐妹阿芸受不了这门缝里瞧人的冷眼,想去争个脸面,拿起一件衣服试了试,阔声问,多少钱?店员热情地笑了笑,说,您是新人进店,享受会员九折优惠,打完折一千九百元。

庆梅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问道,多少?

店员一字一顿清楚地说,一千九百元。

庆梅让她赶紧脱了,阿芸脸上一片绯红,但绷着面子还站在镀金的镜子前左照右照。店员预感到这笔交易会失败,提前收回微笑,摆出裁缝撂剪子——不裁(不睬)的态度。

这件衣服我买了。你别狗眼看人低。

哦这位靓妹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店员马上放下手机,又点头又哈腰,热情的笑脸再一次绽放,您是就这样穿着还是需要装袋?

我就这样穿着。阿芸斜了一眼店员。

庆梅知道阿芸心气儿高,想给姐妹们挣个面儿,但她觉得为挣这个虚面花费一千九百不划算。她们本来就是做衣服的,一件衣服成本合多少,这行里水深。一千九百元寄回老家可以过大半截日子,何必在这里跟一店员打肿脸充胖子呢。

在店员准备剪吊牌时,庆梅说,慢,我们检查一下衣服质量。庆梅细细验看,果然真被她在腋窝处发现了毛病,开了很长一道线缝。虽然店员说不影响穿着,可以补救。但毕竟也是质量问题。阿芸知道庆梅的意思,也就顺坡下驴,大大方方地把衣服脱下还给了店员。

出了门阿芸感叹说,我们没日没夜地做衣服,到头来却买不起一件衣服,真是太搞笑了。

庆梅说,你怎么买不起衣服,你刚买的不是衣服是牌子,质量是质量,牌子是牌子,你看你刚才那件衣服,摸在手里,棉也不是,麻也不是,更不是丝,一块化纤布,走线跟我们村里修的公路一样,坑坑洼洼,哪一点值一千多块?我们是裁缝,买衣服就更应该精明一点,不要当冤大头。你总说你没衣服穿,难道你天天出门打得条胯?姐妹们都哈哈大笑。

自那以后庆梅就没逛过商场,也对这种城市的高档消费场所没有兴趣。但这次为了给孩子老师一份见面礼,不得已来逛逛。逛了一圈,庆梅由衷感叹,怪不得他们都把老家叫小香港,消费确实高,随便一件大衣都是两三千,稍微看得上眼的羽绒服更是三四千。老家的女人是出了名的衣架子,又讲排面,就是穷得拿盐罐子当菜也要搞出一副有钱的样款来,穿衣戴帽从不肯搞输别人。

逛了几条街后,庆梅觉得件件衣服的质量与价格不是一个妈生的,花钱去买就跟年猪绑在板凳上,等着挨宰,心里便盘算出一个主意,干脆自己做一件羽绒服。她是老老实实学了三年的裁缝,能裁会缝,能绲边能盘扣,又帮师一年样样捡得起了才出师。虽然这些年在外面是流水线上的车工,只缝不裁,但把手艺捡起来做件把衣服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自己做,货真价实。黄老师的个子身材看起来跟自己也差不多,尺寸都不用去量。

想定后她给小姐妹阿芸打了个电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阿芸现在自己在广州开了一家小制衣厂。她让阿芸给她寄一点最好的羽绒面料和白鹅绒,另外把最新款的样衣和图纸拍一张照片给她。阿芸爽气地答应了。

家里缝纫机和剪裁工具是现成的,当初娘家给置办的嫁妆。她从一旁的杂物间把缝纫机一点一点挪到自己的房里。她的打算不想让公婆也不想让孩子知道。婆婆过去是村里、现在是镇上的大喇叭,她怕张扬出去。

好在公婆很少待屋里,村里还有几亩田,需要日常照看。每天老两口吃完早饭就夹个摩托车往返村里跟镇上,有事做事,没事就上麻将馆。

庆梅每天把孩子送到学校,回来看见楼下客厅的摩托车不在就知道公婆出门了,便赶紧上来飞刀把剪。之前在厂里的流水线上做衣服,就跟被蒙住眼睛拉磨的驴似的,按照设定好的步骤和程序连轴转,她为了多计件,也蛮拼命,手速快得像装了马达,耳朵里全是笃笃笃的电机声,偶尔脖子酸抬起来一下,都会作呕。坐在工位上,她觉得自己跟这些电机一样,不过是老板的一台设备。但现在她坐在自己房里的窗边,踩着传统的缝纫机,把手里的布头一点一点喂进针嘴里,再转动一下轮轴,看着它们一点一点被自己驯服,变成图片里设计师设计出的样子,庆梅的心里很是歡喜,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感觉到缝衣服的快乐。

压住羽绒一条一条绗缝,接完松紧袖口,安装好拉链,剪完多余的线头,一伸一抖,一件时髦流行的中长款羽绒服就完成了。庆梅脱下外套罩在自己身上,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肩宽、腰掐、袖长,哪哪儿都挑不出毛病。咖啡色,洋气又经脏,粉笔灰落在上面,拍一拍就好了。她把羽绒服仔细折好,放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她觉得黄老师一定会喜欢的。

杏杏说黄老师就在学校后面的家属楼三栋一单元301室。庆梅记在了心里,早上送杏杏时借口要上厕所,在学校转了一圈,摸清了位置。

庆梅打算等天黑后来敲黄老师的门。盘算好后,她的心里就开始打鼓,既希望天早点黑又希望黑得晚一些,一整天身上就像爬满了跳蚤似的,行坐不安。她不擅长跟人讲推磨子的话,左一绕右一绕,既要明白又要婉转。婆婆这方面倒是比自己强一万倍,谁都能拉着手儿长长短短讲上一箩筐的话,把别人的话疙瘩都能揉平。庆梅闪过一念,让婆婆去送,随即就否定了,婆婆那张嘴不牢。她不希望女儿将来有什么出息,皆是因为背后使了花招的缘故。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夜色总算吞没了大地。镇上的路灯也亮了,昏黄的光射进她的房里。杏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公婆不在家。庆梅交代杏杏,杏杏,妈出去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你就在家看电视,不要出门,听见了吗?

好。杏杏爽脆答应,继而爆出一声哈哈,蹲在沙发上笑得前俯后仰,一看就是扎电视里去了。

庆梅鼻子里叹出一口气,提着手里的塑料袋,匆匆下楼,将自己身上穿的黑色外套大帽子戴在头上,帽绳一拉,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她不想让人认出。

出发时倒有点雄心壮志,临到单元楼下突然怯场了,一步一步如登泰山,爬到301门口,庆梅双腿已经软如棉花糖。她听到里面有响动,举手敲响门后,双腿便开始颤抖起来。

开门的是个男的,应该是黄老师的爱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估计也是一位老师。

您是?

哦,我、我是邓杏杏的妈妈,是黄老师的……

谁呀?黄老师的声音从里面屋里传来,随后就走到了门口。

黄老师您好,我是邓杏杏的妈妈。我……

黄老师把她上下看了看,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黑袋子,说,我不是说过,有事在办公室说吗?用不着跑家里来。不过黄老师还是让她进了门,说,你进来吧。黄老师的爱人弄清楚了来客的身份后,就出门了。

黄老师边说边在饮水机下面接水。听见里屋有打闹声,就大声叮嘱,你们赶紧把例题做完,等会儿我按照例题再出几道新题,谁先做完我就通知谁的家长来接。别玩了,快做。

庆梅接过黄老师的水,说,麻烦老师了。黄老师,我们家杏杏回家总不爱写作业,在班上成绩也不好,您看,我们这些年跟她爸爸一直在外面打工,也没在她身边,在她身边也没用,我们本身也没读多少书。比她更不如,你督促她写作业,她说一句不会写,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黄老师说,邓杏杏啊,我了解,她脑子不笨,就是上课不专心,前十分钟还能听进去,后面半个小时就走神打野去了。

里屋又闹出了一点动静。黄老师起身走向里屋,庆梅也跟了过去,门一推开,庆梅看见这一间房里摆了五张课桌,五个孩子都在写作业,有一两个在那切割橡皮擦,互相掷来掷去逗着玩。

毛小涛,你题目写完了?刚进步了一点就发胀了是吧?

那个叫毛小涛的小男孩吐吐舌头,很快乖乖坐好,拿起了笔。其他四个孩子就哄笑一番。有个孩子说,黄老师你说对了,他确实发胀了,他全家都发胀了,前天他爷爷还提了一袋子鲜果冻在教室里漫天撒呢,看样子是打算永久的发胀下去啊。

哈哈。呵呵。嘿嘿。

黄老师边笑边催促,快点写快点写,认真一点。庆梅也被这些小毛头孩子逗乐了。

庆梅说,黄老师,我也想让邓杏杏来这里写作业,您看可以吗?

黄老师带着庆梅落座在沙发上,指着茶几上一次性水杯说,杏杏妈,你喝水。你看我这里只有这么大一点空间,接纳不了太多的孩子,而且这个也是学校不允许的,只是家长有这方面的需求,而且这些年学校教学质量确实有了提升,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庆梅说,黄老师,您刚也说过我们杏杏聪明,她不笨,如果能在您这儿写作业,您辅导督促她,我想她也会跟毛小涛一样,进步快,考班级前十的。庆梅说得很急促,她怕黄老师再委婉拒绝她,她赶紧拿过那个黑色塑料袋,把结打开,把那件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羽绒服拿了出来给黄老师。刚要张口,黄老师对她摇了摇头,指了指里屋。庆梅猜测老师的意思是怕孩子们知道了,出去乱说。

庆梅赶紧用手挡住。背后一阵热汗。她低低地说,黄老师,我是一个裁缝,这是我亲手裁亲手剪亲手缝的。是我的一点点心意。虽然用的都是好材料,但成本并不高。庆梅感觉到黄老师抵触的手劲没有那么大了,轻声地说,您试试吧。

黄老师定定地朝庆梅看了一眼,似不忍拒绝,便松懈下来,她拿着那件羽绒服走进另外一间房里,不一会儿出来,低低地说,很合适,不愧是老裁缝,好手艺。

庆梅笑了笑。被人夸手艺好,她很是高兴。

黄老师说,杏杏妈,你真想好了要杏杏在我这儿写作业?你要知道,我这不可能是免费的,一个月得要一千二百元钱。

不是免费的,庆梅想到了,但没想到一个月就要一千二百块。她预想的是一个学期可能会要一千块,这离她的心理预期太大了。他们家还有那么多的债务,现在她又没出去做事,冠军一个人能挣多少钱呢,进钱的眼花钱的洞。她踟蹰盘桓。

黄老师说,您先回去想想,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毕竟这个数目对于一个普通农民工家庭是一个负担。黄老师说着进到里屋,看样子是要把那件羽绒服拿出来还给她。

不用!庆梅直了直身子,很是坚定地说,一千二就一千二。她是突然坚定想法的。若能换孩子一个好前程,值!培养孩子跟商场买东西不一样,不能讲究划算不划算,这不是买卖,不是生意。他们挣钱攒钱不就是为了孩子吗?她盘算这么久,劳心劳力为的就是让女儿能在老师家里做作业,在老师這里吃个小灶,好容易老师答应了,她怎么能掉链子呢。

庆梅说,那明天就能让杏杏来这里写作业吗?

黄老师看上去有些为难,但面对目光如炬,急迫想为女儿脚下铺金光大道的母亲,她把顾虑也按住了,思忖了一下,说,行吧,这个月只有一个星期了就算了,钱从下个月开始算。

好的好的。庆梅满怀感激,但同时也感到肩上负担沉重。

在回家的路上,她跟冠军发了一条微信,将每月一千二百块钱的事说了。冠军回复说,支持老婆!

这四个字令庆梅肠热心暖。丈夫的言语减轻了她身上大部分的负担,没有责怪她的先斩后奏,没有责怪她的头脑发热,而是同意她的做法支持她的决定。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她读的书不多,但此刻她的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来。夫妻一条心会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能度一切苦一切难。

远远望见自家屋里的灯,黄黄的从高门的窗框里透了出来,庆梅觉得很是温馨,若是田地里能挣来钱,他们哪里舍得背井离乡去抛洒汗水啊。

听响动公婆回了家。婆婆在跟孙女说话,说,你妈把你一个人放屋里,自己跑出去了?她出门也不跟我们交代一声,把个伢一个人丢屋里,你这妈的心真大。你看爷爷奶奶什么时候把你一个人丢屋里过。

有过啊,去年就有过两次。杏杏说,那次爷爷回村里给稻田放水去了,你陪着我睡,我睡到半夜起来一看床上没人,幸亏你回来了,你自己说传香妈喊你打牌去了,三缺一,缺得急。

婆婆被杏杏辩得笑了笑,说,你个癞妮子,记性还蛮好呢,老子们从你五个月就带起,半夜起来冲奶端屎端尿忘记了,半夜出去打会子牌记得牢牢的,我那是传香妈喊我去挑个土,我就去了半个小时,就回来了,是挂念屋里有个伢,打也打得不安心。

去半个小时啊?杏杏对于奶奶的回答很是不满,说,不止吧,起码两个小时以上。

爷爷说,我相信我孙姑娘的话。

婆婆说,抽你的烟,抽完了挺尸去。

婆婆说,杏杏,我问你,你是喜欢爷爷奶奶带你,还是你妈带你?

都喜欢。杏杏爽朗回答。

婆婆似乎不满意这回答,说,你个白眼狼,你妈带了你几天,老子们从几个月就盘起,还都喜欢。真的是养的不如生的亲。

哎呀奶奶。杏杏也听出了奶奶话里的倒刺,知道奶奶不高兴,又说,喜欢是都喜欢嘛,但我心里最喜欢的还是爷爷奶奶!

你看你妈那张脸,像水泥抹的。

杏杏没有再作声了。也许这样的背后数落杏杏听厌了,也许是杏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她刚满十岁。但她能说出都喜欢,庆梅就已经很知足了。

她推门进去,看到了婆婆的尴尬。婆婆担心她听到了什么,一脸狐疑。但她想着冠军的好,不想跟婆婆起什么冲突,便装着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并没有任何发作也没有什么举动。

婆婆试探着质问,大晚上的,把个伢儿丢屋里,跑哪里去了?

去杏杏的班主任家里坐了一下。庆梅如实回答。

再把杏杏一个人丢家里,我是不依的。

不会的。庆梅说完就招呼杏杏,快上楼去洗了睡觉,从明天开始,你也要在黄老师家里写作业了。

啊!女儿张大嘴巴,把手指也塞进嘴里。极不情愿但又满是兴奋地喊叫,我的亲娘哎,苍天啊大地啊,放过我吧。

女儿的样子弄得庆梅哭笑不得。但她还是能从女儿夸张的举动里看出女儿内心的欢喜,她是想到黄老师家里写作业的。读书的孩子谁不希望自己成绩好呢,成绩好就是学生的最大荣耀,小孩也讲面子的,高分名次,就是他们人前人后的光环。

在黄老师家写了一个月作业,杏杏的学习成绩和状态很是有一些长进。别的庆梅不知道,但有两点,庆梅是明显感觉到了变化,一是女儿在家对电视不像以前那么痴迷了,现在电视虽说也看,但有了节制,知道要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书本。再一个是杏杏的字明显比之前要写得工整,涂涂改改的地方少了,老师的红对钩多了。

庆梅很是欣慰,打电话说给丈夫听,丈夫也高兴,一个劲地呵呵笑。说,只要伢有出息,我一天到晚泡在油漆桶里都乐意。

在老家待了近两个月,庆梅发现其实一天里跟女兒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还是自己搞自己的。庆梅不爱打麻将,也不爱交际,做事做惯了的人,闲日子过得人浑身难受。加上每个月多出的学习开支,庆梅更是觉得这闲饭吃得满身皆是罪过。

小镇上又找不到事情做,有两家大一点的超市,她去问过要不要人,老板朝着她一脸苦笑,说,你要是觉得闲,可以过来做义工,自己带饭带水。老板说,现在这街上放炮都不担心打死人了,守店还不如守寡呢。

看庆梅像是不解。老板又说,守寡还有些过路的野男人时不时撩一下,守店硬是鬼都守不到一个。

老板呵呵笑,庆梅也跟着呵呵笑。

她也想过做点什么生意,镇上横竖两条街,拢共一尿长,除了挨着学校的两家文具礼品店有点生意,其他都冷冷清清。三四家馆子,门前一群麻雀大方觅食;两三家洗头理发的店子,老板娘每天困在转椅上玩手机。许多在外打工想回老家的,起先都雄心勃勃在镇上开店,想把现代的城市生活风吹到小镇上,让小镇人民开眼的同时赚得盆满钵满,什么西式烘焙店、母婴用品店、一米阳光鲜花店、芒果很忙奶茶店、刘大叔的炸鸡、御膳房烤鸭店,各种名堂,正月里开张,敲锣打鼓,新开的茅厕香过三天后,便开始呈现苟延残喘之态,大多活不到过年就关张了,还欠一屁股债。

他们很理性,虽然自家房子兼有门面功能,但从没想过回来做生意,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下场,何必瞎折腾呢。

庆梅逛了几天后,倒琢磨出一个主意,不如把缝纫机搬下来,做个缝纫修补的活儿。这个不用什么本钱,也没有盈亏的负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即便赚不了什么钱,但也打发了时光。这样想,庆梅倒觉得是个营生。

隔壁有个新媳妇,张娇,去年过门的,没几个月就生了伢,现在也是在家带伢。镇上年轻人不多,日常庆梅跟张娇往来勤便,时常帮着她照看伢。庆梅回家后把这个主张说给张娇听,张娇觉得很赞,帮着她上楼把缝纫机搬了下来,搁在大门口,张娇将自家闲置的长条凳和旧门板贡献出来,搭在墙边,算是操作台。剪了块硬纸板,两人合计着笔画,写了“打扁、拉链、修补”字样,歪歪扭扭,挂在门口,一个小生意就这么静悄悄地开业了。

公婆回来一看,眉眼一喜,觉得这想法不错,不顶什么本钱的营生,有一个就赚一个。女儿杏杏写完作业回家看了直喊“哇噻”,说,妈妈你真棒。

棒个什么,从白天坐到天黑,没一个生意。庆梅笑着说。

杏杏转了转眼珠子说,你这么一弄,我就感觉你是真的留下来陪我了,不再出去打工了呀。

庆梅笑了笑,原来女儿是这么想的。她本不过是做个事打发时间,是试试看的态度,但女儿却觉得这是能长久留住妈妈的方式。起先她是轻松的,但女儿的希望却让她有了些压力。

婆婆热心快肠,每天都在小镇上发挥她“大喇叭”的功能,四处奔走相告,杏杏她妈开店啦!

渐渐地还是有人拿衣服上门来,安个拉链、锁个边,改大改小,改长改短,五块至五十块不等。很多人嫌贵,总说那才五块钱才十块钱。庆梅说,我这里的拉链都是好的,经用,便宜的也有,但安上去用不了两天就要坏的。

庆梅一遍一遍解释,但客人根本不听,虽然最后做也做了,但给钱的时候很勉强,客人面上心里都觉得吃了亏。背后跟庆梅婆婆过嘴,说,大姐,您家儿媳妇做生意,脸上无一点喜色,价格也不变通,说十块就是十块,说二十就是二十,跟钉棺材板似的。

庆梅婆婆也觉得人家说得对,没有半句冤枉,与素日自己对儿媳的看法一个样。婆婆惯会做人,少不得跟人赔小意。回到家觉得自己在外面丢了人,又要数落庆梅,说,都是乡里乡亲的,生意要做得活泛一些,平时对我们过硬,我们不说什么,你对别人过硬,别人就不会来缠你。

庆梅没想到这给人行方便自己赚个油盐钱的营生,支撑起来竟有这么多的絮头。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为了能多做活儿,她还是改变了很多,她对人笑了,还给人端茶倒水,也解释了她的收费是合理的,质量好技术好。有些改动,比方衣服改成背心,不是把两只袖子剪掉就完事了,得先拆,然后里子跟面子得分开缝,还得压肩,胳肢窝那里还得收口,看起来很敞亮的事,做起来很费工夫,又没有机器可以代替,可能我半天就只做了您一单活,半天工夫收您二十,并不贵。这种话她每天都要跟车轮似的滚上好几遍,说得口干舌燥。一遍一遍地解释是很影响情绪的。毕竟这也是一门生意,还是要讲一个赚头,她又不是菩萨,坐在这里专门救苦救难。加上婆婆每次开口,必要带上自己内心的“私货”,假别人之言语,来传达对她的不满。

庆梅反问道,我怎么对你们过硬了?你说我做生意死板就死板,不要一口砂糖一口屎,你到底是在挑剔我对客人的态度,还是我对你的态度?

婆婆的嘴巴一向搁在庆梅身上搁习惯了,猛地这么一怼,耳朵上还没反应过来,但心里却在酝酿雷霆。连着问儿媳妇,是什么意思?我在家里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我一天到晚四处宣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做生意,你一天到晚赚的钱落的是你的荷包,我又没看见半分,我忙前忙后是为了谁?总不是想让你多赚几个,你不知道好歹,心毒,你没有好报的。

我没有好报,您有好报。庆梅一面烧熨斗,一面回嘴。

隔壁张娇抱着七八个月的婴儿左右相劝。既劝婆婆少說两句,也劝庆梅不要理睬。庆梅听劝便不再理会婆婆,只与张娇说起别的话题,嘻嘻哈哈的。

张娇看庆梅婆婆脸色如煤,便忍着笑戳庆梅看,然后俩人默笑。

庆梅婆婆愈加气恼,对着张娇说,你们这些做媳妇的,一个个恨不得把婆婆生吃了才好。

俩人依然笑。

庆梅婆婆也跟着冷冷嗤笑,说,还是你们清白些,这辈子尝不了当婆婆的味儿,绝代户,将来日子过得真干净。

你是有趣了是吧。我半天没理你,你来劲了。庆梅着实气着了,婆婆的话说得太过狠毒,刺她也就完了,连隔壁生女儿的张娇也连带着受牵连。她不为自己也要为张娇出出气。她将熨斗一丢,走到婆婆面前,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绝代户?杏杏不是你的后代?她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憋了一口恶气,想当年我跟冠军谈恋爱,我他妈的是不要脸,半夜里跑去你儿子房里,跟你儿子睡了觉,第二天你就张扬得亲戚邻居都知道,说我下贱胚子,我再下贱,也只睡了冠军没睡亚军季军,你一个做婆婆做长辈的,别人姑娘跟你儿子过了个夜,这又值得你去打闹台,到处广播吗?你没跟人睡过?

天哪!庆梅婆婆听到这档子话如遭惊雷,一下僵在地上动弹不得。婆婆又气愤又恐惧,全身都在颤抖。庆梅的背遮住了光亮,脸上全是阴影。婆婆从儿媳刀尖一样的眼睛、硬朗无肉的嘴唇和突起的颧骨,感到某种真实一直被遮盖的可怕。这个“闷葫芦”,这个“三棒子夯不出一个屁来”的女人,藏着一股狠劲儿。

冠军啊冠军啊,我的儿啊,这就是你讨的好媳妇。庆梅婆婆呼天抢地。冠军啊,你的好媳妇骑到你娘的脖子上来了,我说她半句都说不得,她如今还讲一堆无中生有的话来害我。她是条毒蛇变的,只怪我的儿有眼无珠,识破不得。

我无中生有害你,呵呵,你不认账没关系,讲没讲,自己心里有尊菩萨,那是瞒不过的。庆梅在一旁说道。

有人来取衣服,争吵也就止住了。

晚上冠军给庆梅打电话,说妈在他面前告了她一本,问是怎么回事?庆梅便一五一十相告。冠军半天没作声,听得出他在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庆梅说,不是你妈说话太难听,说什么绝代户,连带人家隔壁的张娇也躺枪,太过分了。

冠军说,妈的嘴巴是蛮讨嫌,你说怎么办呢?活了大半辈子了,也没见过多大的世面,井底之蛙的一点见识,说了她无数回,又改不了。我帮亲,你受委屈;我帮理,妈又闹腾。道理虽然在你这边,但你还是要多担待。

庆梅冷冷笑了笑。床前梳妆台的镜子一直照着庆梅。她看见自己的脸色苍白如石膏,笑起来像个鬼似的,这又老又憔悴的一张脸,使她没有跟丈夫继续说下去的兴致了。她说,你安心做事吧,现在每个月又多出一千二百元的开支,我这里支个生意,钱赚不到几个,倒费了好多口舌。估计也不是长远之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明天找个机会跟你妈说个话,低个头,让她搞赢我,事事踩在我头上,她心里就舒服了。

冠军说,还是我老婆最通情达理,金标准贤妻良母。

别跟我戴高帽子。庆梅装作不耐烦挂断了电话。靠在床头,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时门被推开了,是杏杏。她靠在门框边,估计刚洗漱完,头上戴着兔耳朵发箍。庆梅问,杏杏,你怎么了?

杏杏对着庆梅看了半天,一脸不悦不满的表情,一张嘴,眼泪也滚落下来。她说,妈,你能不能不要再跟奶奶吵架了,我不想奶奶被欺负,我也不想看她伤心的样子。说完,杏杏竟嘤嘤哭了起来。

杏杏。庆梅忙找鞋子下床。但杏杏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把门给反锁了。

站在女儿的房门外,庆梅的心里再次升腾起强烈的恨意。这定是那死老婆子在女儿面前使的伎俩。这死婆子知道她的七寸,知道她身上的痛肉,知道什么样的招数最能降伏她。

女儿太小还辨不清这里面的曲折,她由奶奶带大,情感自然倾向奶奶。年纪虽小,但也知道了为奶奶抱不平。庆梅在意女儿的情绪,纵有万般不甘,为了家宅安宁,也只能忍下。

这么个说不上嘴的生意也逃不开“三天香”的规律,从早坐到晚,有时能有三四个活,有时一天放空,她终于体会到了超市老板守店不如守寡的感受。杏杏爷爷晚上一手提鱼篓一手扛罾子,看到会打趣她,说,捕鱼还是比捕人容易些。

生意像个镣铐,锁着手脚,哪里都去不得。每天的休闲活动就是跟张娇说话打闹,逗引人家的伢。张娇小她十来岁,是邻镇的,读了个职高,在高中就跟隔壁小伙子谈恋爱了,毕业后俩人一直在广州打工,小伙子烧电焊,她帮人卖衣服。也是未婚先孕,肚子大了,才回来办酒结婚。

庆梅看着张娇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啥都还没弄出个头绪来,就着急生了孩子。凭空添一条人命,张嘴要吃饭,才知道生活的压力。张娇每天手上抱着伢,心里头空荡荡的。

男方为结婚,彩礼、买房、装修、办酒、生产,一连几项开销,欠下几十万的债务,经济不力,逼得公爹六十了还得出去谋营生,在工地上给人提灰桶做小工,家里留着婆婆与她带伢过活。

张娇不光想着还账,更想着将来的日子。眼前黑洞洞的,不知道何处有亮光。原看着庆梅开个改衣摊,将看着能不能做起来,若做得起来,她就好开个服装店,也算是自己的老本行,顾客这里买了服装,肥了、瘦了、开了、裂了,哪里不合意,可以在庆梅这里改过,俩人搭伙取暖,既能糊口又能顾家。现在庆梅这里冷火秋烟,她也没了底气,毕竟她的本要比庆梅投得多。破屋檐经不起风吹草动。

她愁眉苦脸,庆梅也跟着她愁眉苦脸。庆梅很能理解张娇的那种恐慌。她跟冠军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一条黑道,但她磕磕绊绊上路已经走了一半,人家小媳妇才刚起步。她帮助不了人家什么,也宽慰不了什么,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笑也好哭。

某个清晨,她听到隔壁孩子一阵阵哭声,挖心挖肝般啼哭,大不同往日,慌忙地披衣起身下楼,到隔壁一看,孩子奶奶抱着孩子在客厅里转圈圈,走出去又走进来,怎么哄也哄不好。奶奶被哭喊的小孩弄得一头黑汗,六神无主。

庆梅问,她妈妈呢?

孩子奶奶嘴巴一翘,说,出门了。

小孩的哭声并没有软弱下去,嘴里朦朦胧胧喊着“妈、妈”!孩子奶奶说,妈妈妈妈,没有妈妈了,妈妈出去了,要过年才能回。

孩子听不懂这些,只一个劲儿哭喊着妈妈,手也指着外面,身子也向外面挣。

左邻右舍的人也都被孩子哭声惊动,过来看看,逗弄孩子,给孩子递这个玩具那个玩具,给糖的给饼干的,孩子都不要,全给扔在了地上。

有人问孩子断奶没有?孩子奶奶说,断了,断了才出的门。也有人问孩子多大了。孩子奶奶说,下个月初四就十个月了。旁人说,十个月好带了,我们对门的那家,伢儿生下来三个多月就出门了。还有人说,还三个多月?刚满月就出门的都有。

庆梅婆婆也过来了,她也逗孩子,说,宝宝别哭了,妈妈不要你了。让你妈妈被野猫叼走,以后就跟奶奶过,我们不要妈妈。你看我们镇上这么多孩子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还不是过得蛮好。

庆梅在人群里瞪了婆婆一眼。

短暂的停歇了一阵后,孩子的哭声越发响亮了,她似乎从这些人嘴里感知到了妈妈去了遥远的地方,一时半刻回不来了。她的身子不停地向外面挣扎着,小手往马路上抓。她的脸哭得像烧红的炭。

庆梅想起她当初第一次离开女儿时,女儿尚在梦中,但她推断女儿醒来后一定也这样声嘶力竭地哭过,一定也这样孤立无援地找过妈妈。村里的人也一定这样逗弄过,“不要妈妈”“跟爷爷奶奶过是一样的”。婆婆的这几句话像刀尖划过她的心脏,而孩子的哭声像是龙卷风搅得她的内心波翻浪滚,爱与恨一齐在她体内澎湃,但又不能发作。她想为孩子做些什么,便拾起桌上的奶瓶用开水烫过后,调好水温,给孩子调了半杯奶,正拿在手上搓着,冷不丁孩子奶奶突然情绪失控扬起巴掌打起孩子的屁股来。

庆梅实在看不过眼了,一把夺过孩子抱在怀里,解开孩子的衣服,用手伸进后背,摸了一手汗,孩子贴身的衣服哭得汗透了,赶忙找了條干毛巾给孩子隔住,又拿奶往孩子嘴里送。庆梅一面喂奶,一面轻轻抖动双腿,说,小宝乖,小宝听话,妈妈出去给小宝挣钱去了,妈妈有了钱,就给小宝买花衣服、买花鞋子、买好吃的好玩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啊,小宝的妈妈永远都爱着小宝。庆梅哄着孩子,声音差一点破裂,露出哭腔,但她强忍住了。她对着孩子的脸始终扬着淡淡的笑容。孩子许是哭累了,许是身子干爽了,许是吃饱了,对着庆梅咦咦哦哦了几声后便沉沉入睡。

这条街总算是清净了。她把孩子交给她奶奶,孩子奶奶一脸疲惫向庆梅道谢,也向周围人抱怨,说,这伢才真是犟气。

庆梅奶奶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享福哦,结个婚,伢一生就可以不管,我们那个时候又带伢又搞事。

庆梅狠狠剜了婆婆一眼,这是有多么混账的人才能有胆讲出这么不清白的话。婆婆似乎看到了来自背后儿媳的眼色,也还了庆梅一个白眼。

左右邻居看着她们这对婆媳,也都只微微一笑,不出片言只语。老家人的人情世故向来如此,都觉得自己精明,从不会有什么立场,为谁来说句公道话,左右不得罪人最要紧。庆梅也淡淡笑了笑。默默过来守自己的摊。坐定后,发觉自己嘴里咸咸的,往地上吐了一口涎水,有血。

自从看过隔壁孩子离娘惨哭后,她每次再看到杏杏,就会有种沉重的负罪感。在孩子最弱小无助、最需要母亲怀抱的时刻,她离开了,这亏欠是一生一世的,是无论怎么补偿也补偿不了的,这是造孽、是犯罪一般的亏欠。这种亏欠使她有些畏惧孩子。

庆梅与婆婆之间疙瘩虽然结得深,但婆婆每天还是很积极地帮庆梅拉生意,遇到庆梅不在或是很忙的时候,有顾客上门,婆婆都热情相待,尽力地帮她留住客人。这一点好,庆梅还是蛮感念婆婆的情,有时也想着抽个一百两百的给婆婆,让他们去打麻将,但一想着家里的欠账和开支,还有杏杏以后每个月都要固定交付的一千二百块,又觉得表这份孝心很吃力,只能每次烧火做饭洗衣洗被勤快点。超市里十多块的棉拖鞋、袜子,庆梅给公婆买过,想着他们骑摩托车冷,车披和护膝也是她买的。婆婆当时也笑脸接过谢了,东西也一直在用,但似乎还是不怎么顺意,逢人还是说儿媳抠门,抠得要死。还说,你帮她做死也讨不到她半分热心。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庆梅每天守着要死不活的生意,空闲时就帮隔壁奶奶照看孩子。冷天过去,热天到来,脱去厚厚的冬衣,孩子也如解开束缚,很快就会站了,搭着椅子拖着转了几圈,很快就会走了。庆梅有时举着手机给孩子拍照,录一些小视频,存着等孩子妈妈回来好给她看。她一边录就一边感慨,杏杏小的时候手机还不能照相录像,也没有什么网络,她错过了杏杏成长道路上许多有纪念意义的时刻。她永远也不知道杏杏学爬、站立、学走、学说话、拿筷子的样子。

杏杏学习上的进步很明显,期中考试,她已经上升到了班上前二十名了。而且每天在黄老师家写作业的时间也缩短了,可见作业已经难不倒她了。孩子每次看见庆梅逗弄隔壁孩子,她也跟着一起逗,有时候也像只蚂蟥似的,巴在庆梅身上扭来扭去,这个时候庆梅的身体里就会热流涌动,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蚂蟥”巴得不舒服,跑了。

期末考试,杏杏竟然考到了班上第八名,进入前十了。成绩单拿回家,一家人都高兴。杏杏爷爷说,看样子我们泥巴田里也要钻出蟒蛇来了。打电话给冠军,冠军也是喜得直打哈哈,说考了好成绩,暑假来广州玩一段时间,让爸爸看看考班级第八名的姑娘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杏杏说,耶!我要坐火车了,我要去广州了。

沾闺女的光,两口子在广州打工十多年了,第一次看五羊雕像,第一次看黄埔军校,也是第一次爬白云山。在汕头打工的姑姑也赶了过来,陪着杏杏一起参观了广州美术馆和刚刚建成的小蛮腰。

几天的游玩,吃喝玩乐,花费了不少钱,晚上因为孩子姑姑过来了,就开了两个房间,孩子跟姑姑亲,要跟姑姑睡一个房间。夫妻俩也总算有了一个二人世界。庆梅看冠军发福不少,脬头肿脸,皮带也快勒不住肚子了。

老了,都老了。庆梅看着冠军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内心感叹。

冠军说,今年行情不好,活儿少不说,很多活儿干完了,结不到现钱,都是一些欠账。真是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经济是基础。当家的说在外面捞不到钱,庆梅心里就鼓起大包来。家里一摊子开销,没钱是支不开的。庆梅又急又愁,说,没钱就不要装大款,我们这一趟来,吃的喝的,两三千肯定是有的,这是没必要开支的冤枉钱。

冠军说,让杏杏来玩一趟,开开她的眼界,也是给她打打气,让她继续保持好成绩。再说,你在家跟我爸妈他们一起估计也憋了不少委屈,出来散淡散淡,换个心情。

庆梅说,多谢你,确实换了心情,像背了座泰山,又沉又重。

夜里,庆梅总睡不安稳,动来动去。冠军说,你身上长跳蚤了吧?庆梅说,我心里硬是装不得一点事。你在外面挣不到钱,你说我夜里还能睡得着觉吗?那我的心得多大。说着又爬起来,说,不行,我得打几个电话。

她拿起手机,翻开通讯录,却不知道该打给谁。突然想起阿芸。她拨通了阿芸的电话,告诉她自己带女儿来广州了。电话里阿芸很热情,说明天要请她一家子吃饭。庆梅连忙感谢,又问她现在是什么情况?阿芸说她现在的厂子规模又加大了一些,在十三行还盘了两个档口,熟人介绍又接了几个大的订单,工人们日夜加班。

庆梅乐呵了一番,以示为朋友感到高兴,又试着问,厂里缺不缺人?大概多少酬劳?

阿芸爽朗回道,缺哦,缺得喊,你是不是要来咯,如果像你这样的优秀老师傅来,底薪加计件,冲着目前这行情,每个月保底一万是肯定的。

一万?庆梅有点吃惊。连冠军也坐了起来,静静倾听。

阿芸说,姐妹,我不会骗你,我们是一起打工过来的感情,我也是今年走得狗屎运,单子多,我们厂里现在一个月拿一万甚至一万多工资的工人有好几个,像你又舍得加班,手脚又快,挣一万、一万多不是很正常吗?

庆梅说,我明天就能过來上班吗?

阿芸说,当然可以,只要你带了身份证。你什么时候来上班,工资就从那一天算嘛。阿芸说,你这么急上班干啥,杏杏才来广州,你陪她多玩几天,我现在在江西共青城这边看板,明天就飞过来,请你们一家子吃饭。

庆梅说,不了不了,你直接告诉我你厂里的地址,我明天就去上班。哎,冠军今年行情不好,没挣到什么钱,家里开销又大,一年过去一半了,再不抓点钱在手上,年关难得过啊。

阿芸嗯了一下,表示理解,说,这样,我明天过你这边来我们先一起吃个饭,然后你坐我的车,我把你和你的行李一起拖到厂里去,我厂子有点偏,怕你不好找。再说你这也是临时起意,也要跟杏杏好好解释一下。

庆梅说,好,听你的。当了老板就是不一样,还是你比我想得周到。那我们明天见。

阿芸说,明天见,你等会儿把你的暂住地址发个短信给我。拜拜。

挂了电话。庆梅朝冠军看,冠军也朝庆梅看。最终俩人都没开腔说个什么,各自闷头睡了。

次日他们没有出去游玩,就在房间里看电视。阿芸十一点钟就到了,在附近选了个餐馆。

阿芸给杏杏带了一套公主裙和一个芭比娃娃。杏杏高兴得不得了,当场就套上了,还挺合身。所有的人都夸她好靓,她越发得意扬扬。阿芸用眼睛给庆梅示意了一下,俩人离座去了卫生间。阿芸问她跟杏杏说了没有?庆梅摇摇头,神情涣散,说,没有,打算吃饭的时候说,一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低下头细细抠指甲缝里隐藏的污垢,说,我其实很害怕跟她说这些。

饭间,庆梅喊了几次杏杏,杏杏抬起头看她,说,妈,我手扶了碗,筷子没有翻来翻去,下巴上没有沾饭粒,袖子也没有擦到汤汁,请问你还有什么指示?

庆梅无奈笑笑,说,没有,你多吃几个蛋挞,你从来都没吃过。

一顿饭快吃完了,庆梅努力了几次,还是没有勇气向女儿开口。冠军这半天也像只呆鹅,对杏杏躲躲闪闪的,匆匆扒完饭,就去餐馆外面的板凳上坐着抽烟去了。庆梅看到冠军用手抹了几下眼睛和脸,还擤了一次鼻子。庆梅在里面看得也挺心酸的。

阿芸呵呵一笑,说,杏杏同学,芸阿姨跟你借一个东西好不好?

杏杏说,好啊好啊,只要我有,阿姨尽管开口。

阿芸说,杏杏,我想借你的妈妈,阿姨开了个厂,今年订单很多,特别缺人手,特别需要有个像你妈妈这样能干的裁缝师傅来帮助我。

杏杏朝阿芸看了看,又朝庆梅看了看,然后侧头撕下公主裙的腰链,将裙子脱下并着那个芭比娃娃一起摔给阿芸,突然豆大的眼泪从杏杏眼里滚了下来,她说,你的东西我不要,妈妈我也不会借给你,我再也不要跟妈妈分开。她也许知道这拒绝是没有任何分量的,撼动不了大人决定的事,说完便哭了起来。

杏杏!杏杏!庆梅坐到女儿旁边想抱一抱女儿,但却被强力推开了。

杏杏说,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我就知道你在家里待不长,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去黄老师家里写作业吗?为什么我想把成绩提上去,把分数提高,把名次提高吗?因为我想留住你。

杏杏!妈妈对不起你。庆梅眼圈也一下红了。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但是我们要打工挣钱,我们还该亲戚朋友的账,还有你将来上初中高中上大学,都需要很多钱,没钱就办不成事。

我知道去黄老师家写作业每个月都要交钱的,从今后这个钱可以不用交,我可以在家写作业,也能保证成绩不掉下来。

庆梅心里忽然一阵锯条剌过似的疼痛。她无法面对突然懂事通透和聪明伶俐的女儿。讲什么道理都是苍白无力的。她怕自己没有力量拒绝女儿,便拉着阿芸快步跑出了餐馆。

妈妈!杏杏在后面追着哭喊着。孩子可能是被姑姑拉住了,并没有追出大门。

庆梅上了阿芸的车。她透过车子后窗看见门口的杏杏在姑姑的怀里又哭又跳,地上散落着阿芸送她的衣服和礼物。冠军蹲在地上,头低得恨不得钻进裤裆里。庆梅在车上眼泪也如开闸一样,为了掩饰,慌忙用手捧着脸。

阿芸说,我二十岁遇上个台湾老板,我为台湾老板流产过三个孩子,为了补偿我,他帮我开了厂。后来又遇上个浙江老板,我的厂扩大了规模, 我不介意这些老板身边有多少个好妹妹,我只要他们肯把资源分我一点就OK。我今年三十二岁,已经打过五个孩子了,现在我想生孩子也养得起孩子了,却死都怀不上。不过,如今这世道,挣钱是王道,你姑娘现在是不理解你,等她将来需要用钱的时候,你在她面前砸一坨,她照样认你是亲娘。如果你没钱,亲娘也是干娘。你看我现在没儿子,好多小奶狗都赶着我叫妈妈,呵呵……

庆梅知道阿芸讲这些是在宽慰她,也是在化解她的低落情绪,可她实在笑不起来,她把头扭向窗外,看着街道两边来来往往的人群,想着自己在鄂西北边陲的小乡村生活了十多年,在广州也生活了十多年,但这里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家乡……

杏杏被她姑姑送回老家半个月了,庆梅每次打电话回去,杏杏都不肯跟她说一句话。庆梅对此心里整天也是一团乱草。好在阿芸倒是靠谱,钱结得很过硬,每个月确实能挣一万多,行情好,挣一万大几也有。这些钱大大缓解了冠军工期淡季时的经济压力,还还了几笔亲友催得很急的欠账。

暑假后开学,杏杏还是在黄老师家写作业,一直写到小学毕业。进初中时,又刚好在黄老师爱人的班上,便继续在黄老师家里吃小灶。中学写作业的价格涨了许多,每个月一千八,但庆梅丝毫没有犹豫,不仅爽快打了钱,还给每科老师都慷慨寄赠了一双牛皮鞋。

杏杏在中学时成绩排名都是全年级一二名,经常代表学校去县里、市里、省里甚至是国家参赛,为学校拿过不少荣誉,她的照片经常张贴在学校“闪耀的星星”专栏里。

中考邓杏杏考入了地级市重点中学,但县一中为了留住优质生源开出了优惠条件,学费全免,两个重点班,随便挑。

爷爷奶奶不想杏杏去市里,觉得太远。庆梅看出杏杏是想去市里的。庆梅说,杏杏,你就去市里中学,妈妈支持你。听见庆梅这么说,杏杏一边嘴角向上扬了扬,说,我听爷爷奶奶的。

那一刻庆梅打了个寒战,这么多年了,女儿并没有原谅自己。眼面前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个子超过了自己,眼睛也架上了一副黑框眼镜,话不多,文文静静的。他们假期回家,杏杏一般就待在楼上看书刷题,家里来了客人,她也不下来打个照面,一日三餐都是爷爷奶奶送上去。

庆梅回娘家,想带着她一起去,她也不去,庆梅强拉她,她便胳膊重重一甩,一副极度厌烦的表情。外公外婆来了,倒要老人爬上楼来看她。

公婆跟亲家解释说,伢儿现在学习抓得蛮紧,学校蛮重视,她压力也蛮大,放假在家里,什么事都是我们做的,她一天到晚十个指头不打湿一滴水。

亲家辛苦,庆梅冠军两口子常年在外面打工,屋里多亏了你们撑着,还养出这么个成绩拔尖的孙女,好能干哦。慶梅的父母奉承庆梅公婆。

哎,孙女再好,将来也是别人家的人,不像亲家好福气,儿媳妇给您添两个孙。

庆梅父母顿了一下,呵呵一笑,说,亲家切莫说我们福气好,享福的还是您,我跟我们老头子一天到晚像两条畜生,从早搞到黑。下雨天别人屋里搓麻将,我们搓麻绳,一年挣的钱全交到儿子媳妇手上。过年回来叫她带带伢,还不满意,说他们在外面打工苦,回来了还把伢儿甩给她。亲家,您看,我这儿媳妇就是这么不知好歹。我说伢儿是你生的,你是伢儿的妈,你回来了,伢儿不找妈找谁呢?天底下哪个伢儿不认爹和娘,血缘亲情是我们这做爷爷奶奶的阻断得了的吗?

那是的。庆梅公婆应和着,但面上表情却由热转冷,寡淡了起来。

庆梅坐在大门边与隔壁媳妇聊着家常。隔壁张娇觉得庆梅爹妈这番话说得像团肉,却又有些骨头。看庆梅公婆的面色,很是难啃,便也心有灵犀地跟庆梅一起闷笑。

庆梅父母走后,婆婆在屋里以庆梅晚上煮了夹生饭为由,发了一通脾气,东扯葫芦西扯叶的说庆梅不通情理。

冠军说,哎呀,我的妈,煮个夹生饭,无非就是米放多了,水放少了,跟通不通情理没有半毛钱关系。

庆梅抿嘴一笑上楼去了。杏杏坐在楼上客厅角落里的方桌旁,穿着夹棉睡袄,一手捧着书,一手捏着一枚牛角面包,电暖炉橘黄色的光照耀着她。看到庆梅上来,她语气幽幽地说,我奶奶真没说错,只要你一回来,家里就鸡飞狗跳。在这屋里如果再听到吵架声,我就离家出走。

如同耳边响了个炸雷,庆梅一下给震僵住了,小半天才回过神来。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女儿和她书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几何图形,都令她感到孩子长大后的深奥与不近人情,也令她感到一种恐怖,旁边的电暖炉根根电丝烧得通红,可女儿却像一块冰。

庆梅其实也动过生二胎的心思,在她感觉女儿遥远得无可救药和阵阵寒心的时候,她想再生一个,生了之后自己带,即便是在外打工,再苦再难也带在自己身边,坚决不放在老家当留守孩子。跟冠军商量,冠军先是爽快支持,但等她认真起来的时候,冠军也郑重地表现出了退缩。在某个夜里他道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他说,心里想是一回事,但现实是一回事。我四十多了,你也快四十了,我们打工,表面上看凭技术吃饭,实际上也是青春饭。我从前爬高没有一点感觉,现在站在高处,腿开始打飘,心里也开始发虚。如果真再生一个孩子,按照你的想法来养,时时刻刻就陪在孩子身边,不太可能,我们几个同事把孩子带在身边做事的,有几个好?前年一个同事孩子不到三岁,在一个业主家做事,一个不小心,孩子从没封的阳台掉下去摔死了。还有一个做大排档的老乡也是边做事边带娃,就松了一下手,孩子一屁股就坐在了滚水锅里,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彻底。真生了二胎,你没办法解决眼面前的困境,还是得像杏杏那样,丢在老家给老人带。

冠军的一番话彻底打消了庆梅生二胎的热情,看着在身边睡了十多年的丈夫,庆梅忽然感到很泄气,他说出的现实让人万念俱灰。他们在外面漂泊半辈子,到现在社保、存款,没有一处有个交代,孩子又是这样,老来难的光景,在中年就能感知。

庆梅说,若生一个还是要当留守孩子,我坚决不生,不能再造孽了。但杏杏我也靠不住,你们一个个都没为我想过,包括你,你要是能耐点,也不是这个局面,杏杏对我的恨意,很大一部分都是受你妈的挑拨和影响,而你并没有实际的为我做过什么,改变过你妈什么。

冠军说,哎,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无能、穷,如今这世道男人没钱无能,就不该娶老婆生孩子。

冠军说得粗鄙,但也是无奈。庆梅也不好再跟他理论什么。当初是她死活要跟他,要一脚踏进这个家的。怨得了谁?

后来她跟阿芸吃饭时掏了一回心窝子。阿芸说,那是杏杏处于叛逆期,叛逆期的孩子是这样的,跟自己的父母见头不好,见尾不好,什么都跟父母对着来,都是这么成长过来的,我们那个时候也是一样,现在的孩子们没吃过什么苦,叛逆期更加自我。姐妹,你得撑大肚量,好好包容几年。

哦,原来是叛逆期。想起自己年轻那会儿,似乎也混账过好几年,家人要她学裁缝,她偏犟着要学美容美发,跟自己爹妈大半年不说话,气得她妈要上吊。后来跟冠军相看,去他家里,爹妈也足足交代自己,自尊自爱,可她没有听进去,半夜爬到冠军的床上。这世上有几个半大孩子又蛮听父母话,蛮暖父母心窝子的呢。既然这是人生成长一个过程,就跟人患病一样,终究也会痊愈的,那只能等待了。

庆梅还是在工厂里打工,当初她是厂里最年轻的打工妹,现在她已经是厂里年纪最大的车工了。别的姐妹们坐板都要垫上厚厚的海绵垫,她垫不垫无所谓,反正屁股长满了老茧。

杏杏上高中的第一年,说要苹果手机,庆梅给买了,第二年要笔记本电脑,买,什么山地车、跑鞋、电动牙刷、手表、汉服,基本上只要杏杏开口,她都买买买。她不想别人有的,女儿没有,她只想拼命对杏杏好,快点让她的叛逆期结束。

很多时候她还是挺为杏杏感到自豪的。现在逢年过节回到老家,街上的人对她也是格外高看一眼,说她是学霸的妈妈,走亲串门,也会受到跟以前不一样的尊重。镇上中学小学的老师看到她,隔老远就跟她打招呼,问一番杏杏的近况,都恭喜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读到高中,每次给老师打电话,老师的态度热情又欢喜,一句一个哈哈,只教他们放宽心,说杏杏考了年级第一,将来985是逃不掉的,就是考个状元也大有希望。

老师的话里总是敲锣打鼓的热闹,她内心当然也是欢喜的、得意的、有光的。女儿有出息,给爹妈挣来了脸面,令他们这一身臭汗的打工者也能受到知识分子的抬举。

高三陪读,虽然是丈夫提出来的,但庆梅并没有丝毫的犹豫,积极应承下来。为此冠军还跟她竖起两个大拇指,觉得她这个当妈的真是没话说,母女俩长期钉钉碰榔头,但在大事上不计较。庆梅说,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你但凡硬气些,我跟杏杏不至于针尖对麦芒的。

庆梅放弃工厂主管和加薪的待遇,毅然回来陪女儿高中最后一年,心里还是有巨大期待的。她有过女儿十岁那年陪伴的经验,认为只要在一起的时间长,感情就跟在田地里撒种一样,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日久生情嘛!就是一塊石头,只要揣在怀里的时间长了,也会揣热。

已经陪了一学期了,但照目前这情势看,这个“石头”没有一点温热之气。当初跟女儿说要准备陪读她一年,以为女儿会有所动容,但她压根儿就没啥反应,只朝她看了一眼,一副随便你的态度。后领着她看陪读的房子,倒也没拒绝,看得挺认真。庆梅刚开始还以为是杏杏释放出的缓和母女关系的信号,但看她与中介反复交涉,嫌这个房子不好嫌那个房子不好,才渐渐意识到,杏杏单纯的只是在挑一个自己满意的空间,她的热情是因为她终于可以不用住集体宿舍了。

别的妈妈陪女儿,租个单间,顶多租个一室一厅就行了,母女俩挤挤,亲热又省钱,但杏杏不,她偏要租两个卧室的,还要两个卧室不要相隔太近的那种。庆梅都一一遵照她的意思。看到一处觉得各方面都符合女儿的要求,说好,女儿肯定就不满意,后来她就不敢作任何点评。现在租的这个房子,是女儿定夺的。其他都好,就是厨房油垢太重,庆梅擦拭了几天也没擦出个样款来,威猛先生没有干过油渍的惨败味儿熏得她作呕了好几天。

看着快要上晚自习了,杏杏还没吃饭,庆梅还是忍不住去敲女儿的房门,杏杏,快上晚自习了,赶紧吃两口,别饿肚子。

女儿没有回应。隔着房门听了会儿壁脚,应该是在跟她爷爷奶奶视频。女儿说,奶奶,你跟爷爷在家一定要照顾好身体,等我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一定好好孝顺你们。

爷爷奶奶呵呵笑,说,我们就只望孙女考个好大学,将来有出息,才讲得起孝心,也不枉我们当初从你五个多月就开始劳心劳力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

女儿说,我知道,没有您跟爷爷,哪有我的今天。

哈哈,我的乖孙子,真的没白疼呢。

庆梅听着很是扎心,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心想,随她去,虽说是自己亲生的,但她要故意膈应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听着女儿从房里出来了,窸窸窣窣地似在穿衣服拿文具。庆梅又赶紧开门出来,说,你不吃饭吗?饭菜我用开水烫着,还是温热的。

女儿急急出门,说,不吃了,晚自习有一场英语测验。

庆梅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进到厨房收拾,但又怕她下了晚自习肚子饿,便把饭菜捡进电饭锅里,加了水,一直用保温键温着。

快要高考了,这段时冠军打她电话也打得勤,候着女儿放学的时间就要开视频,一方面鼓励女儿,一方面也鼓励庆梅。一个小家庭的能量在艰辛中积攒了十几年,似乎就等着这一刻来检验。宽慰的话这一年庆梅已经听得够多的了,隔三岔五公婆来一趟县城送粮送菜也是要嘱咐一些,大抵不过是虽然母女失和好几年,但她是母亲要高姿态,不能与孩子一般计较,要大度,不要影响孩子考试心情,等孩子考完,他们都会帮她着力教训,说合她们母女。她尽的人母本分在这样的叮咛下,似乎有些变味了,成了家里两方面的某种交易。一家五口人,冲锋陷阵,好像独她一个人不是这一根绳上的蚂蚱,是局外人,需要动员敲打。

庆梅有时候看着公婆急匆匆来急匆匆走,还热心热肠真诚无比地撂下一堆深明大义的话,她便在心里感到可气又可笑。

心情烦闷时,她会到学校的小山坡去走一走排遣一下。沾女儿的光,学校里很多师生都认识她,连门卫保安都晓得她,每次她进去,都对她点头问好。有几次碰到过孩子的班主任,班主任也是位女同志,面相看上去很严肃,但每次遇见庆梅,隔老远就跟她打招呼。仗着这份真诚,庆梅好几次想跟她讲讲杏杏与她之间的隔阂,想探讨一下一个孩子的成长道路上,到底是成绩分数重要还是思想品格重要。但在班主任眼里,邓杏杏简直无懈可击,她不是高分低能死读书的那种,她自高二以来成绩一直稳定,而且生活自理能力很强,担任班上学习委员,在老师与同学之间沟通传达得非常好,学校联欢会上也能展示朗诵、集体舞蹈之类的才艺。她文静沉稳,很有主见也很有想法。

这样的赞誉,使她没有着手的地方。但她还是委婉说过,杏杏跟别人都处得好,就是跟我是死对头。

班主任说,天才也有不完美的地方,是个人性格上都会或多或少有缺陷的,我们只能包容。她勉强笑了笑,老师的胸怀和见识令她感到羞愧,连不相干的人都能包容,她还有啥讲究的。她只能感谢老师的大度。

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学生挽着他母亲的胳膊说说笑笑走了过来,她愣愣看着,不禁感慨,说,多好的孩子啊。那个母亲认得她,调侃说,这不是杏杏妈妈吗?我们这猪油和尚一般的儿子好啥,要是能像邓杏杏一样,就算他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都乐意。她笑笑,他们也笑笑。各自都觉得对方身在福中不知福。

冠军又发来视频,她挂断了。左不过是那几句炒现饭的话,她听烦了。

总算挨到了高考。陪读楼里一片狼藉,每个屋里都门窗大开,呼儿唤女,大喊大叫,散发着总算熬到头了的解放之喜。庆梅这里倒沉闷冷清。大件的行李昨天已被爷爷奶奶接走了,剩下的一些,不用她劳动,杏杏分门别类,秩序井然,收拾得比她还妥当。考试用的铅笔根根削得整整齐齐,直尺、三角板、橡皮擦、水性笔都有,准考证和身份证是单独用一个小布袋装着的,还有一瓶撕了标签贴纸的风油精。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

女儿已经很独立了,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强到令一个母亲也讲不出任何叮嘱的话了。

高考前一天,冠军特地从广州赶了回来。看到冠军,庆梅笑了笑,舒了一口长气。冠军乐呵呵地从箱子里拿出旗袍,说,明天你穿这个,我们同事说穿这个叫旗开得胜,城里人玩出的花样,呵呵。又拿出一件马褂,说,我穿这个,说是马到成功。哈哈。

庆梅说,我身体不舒服,胸口这里一直疼,疼了小半年,你回来了真好,高考这两天你陪,我想回家休息。

冠军说,你再撑两天,完后我陪你去医院检查身体。你看你坚持了一年,最后两天就功德圆满了。

庆梅从墙上取下一个布袋子,将自己的牙膏牙刷毛巾塞了进去。她没有遵照冠军的意思。收拾好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说,回时,把钥匙交给房东就行了。

庆梅,冠军一把拉住她,你这样子会影响杏杏心情的。

庆梅摇摇头,说,不会的,你放心。

冠军的脸上先是怒气后来转而央求,再后来他无奈妥协了。他松开了妻子的手,说,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我等高考完了,就带你去医院检查身体。

庆梅转头走了,一瞬间,情肠热动,伤心、失意、孤独、被辜负、被抛弃、空洞、一无所有的感觉一齐涌上心头,不禁热泪滚滚。

高考分数下来了,果然如之前有个老师预测的那样,一中的宝押对了,邓杏杏真摘得了湖北理科状元的桂冠。消息传开,整个小县城都炸锅了,开天辟地第一人,小县城出了个高考状元。电视、手机、乡里广播、朋友圈都在报道。自己的亲友群家长群和别人的亲友群家长群也在广而告之。两三天时间里,似乎人人谈论的重要话题就是高考状元邓杏杏。

镇上的小学、中学、中心学校也是兴奋得不得了,横幅拉到了各个村。校领导和任课老师和老家村里的人像蚂蚁牵了线似的赶来,送恭贺,送礼物,合影拍照。镇上的书记、镇长,市里教育局的领导也亲自上门给庆梅和冠军道喜。

县、市、省电视台和一些自媒体,包括一些小网红主播也都来这里采访杏杏,录制影像视频。有采访杏杏爷爷奶奶的、杏杏父母的、杏杏老师的、杏杏老家村庄的、杏杏左右邻居的、杏杏同学伙伴的。报道也是五花八门,“乡村留守儿童的状元路”“精准扶贫扶出一只金凤凰”“夫妻拼命血汗厂,女儿苦读夺状元”“老人罾鱼换学费,孙女立志中魁首”。忙活一天的庆梅夫妻俩,晚间看到这些转发过来的报道,哭笑不得。

一时间,小镇轿车川流不息,都是驶向邓家的。有时遭遇堵车,还要劳动隔壁大镇上的交警来进行交通疏导。

旁人都说,老邓家,这才算是改换门庭。

清华、北大两个高等学府的代表也来到杏杏家,一方与冠军做公关,一方与庆梅做公关。各讲各的优势,也各抛各的橄榄枝,奖学金优厚、重点专业随便挑。庆梅跟冠军都不懂,但他们表示让女儿自己选择,无论她如何选择,他们都会支持。

杏杏也很犹豫,难以取舍,清华的顶尖专业可以任由挑选,但北大四十多万的奖学金也值得掂量。但总得抉择其一。庆梅看出杏杏内心倾向于清华,便说,杏杏,你就选北大吧,毕竟有四十多万的奖学金,我跟你爸爸都不用操什么心了。

杏杏冷冷一笑,说,你就只知道钱好。

果然杏杏最后选择了清华。

冠军把结果告诉給庆梅,庆梅淡然一笑。知女莫如母。她知女儿,可女儿却永远不会懂得母亲。

那天她从陪读楼离开后,心里的郁结难以排遣,便去了县里一座老佛寺。听一些陪读妈妈曾说过,老佛寺供奉的文殊菩萨很灵验,有考生的家长隔三岔五就去拜,说文殊菩萨是开智慧的菩萨,考前拜一拜,可以助考生文思泉涌,超常发挥。寺里香火真的旺盛,香烛味浓重得像块密度板,到了菩萨跟前,管它真假庆梅也为杏杏磕了一个头,丢了一百块钱的功德。转到后面,看到有签筒,又为自己抽了一签,签上说:野草闭光不可夸,眼前光景是虚华。馨香纵有无边异,结子难求也不佳。庆梅从“难求”“不佳”懵懂地知道这签不好,想解一解,但解签要十五块钱,庆梅就罢了。

出了寺庙,坐上巴士回家。巴士招手就停,一路上遇见不少同乡。庆梅不想搭话,就闭眼装睡。她虚眼偷瞧,几个熟人上车后看到她在睡,也很知趣,没有搭理她。到了牛长岭这儿,上来一大妈,挑着一担小菜。司机应是认识她,跟她搭腔,半恭维半好奇地问候,您儿女这么有出息,您还想不穿,上街来挣这种琐碎银子。大妈摇着草帽爽朗一笑,说,琐碎银子也不倒手,您说指望儿女那只是心里想想,儿女长大成了家就是客人,他们回家,我以礼相待,他们讲孝心给我我接住,没这个心我不讨要,大面上过得去就行。司机说,您是个智慧人。大妈呵呵一笑说,多谢您抬举,都是一样智慧,像我现在跟儿女就是既不得罪他们,也不得罪我自己。司机说,您是对的。

庆梅细细听着,也一直用眼缝瞧着这个大妈。手掌心捏着的那张签文被汗水浸透后,破碎成一团,庆梅将它丢到了车窗外。莫名其妙的,心情也释然了许多。在这热烘烘的破巴士上她想明白了,儿女也不过就是个熟人,不想搭讪,也可以闭眼装睡的。既不得罪她也不得罪自己。

状元热度渐渐冷落下来,庆梅一家子也总算有了些空闲,亲戚们都嚷嚷着要他们办酒,公婆被煽动得热情高涨。

庆梅本不想办,没意思,人情得不着,生活全是自己的。还人情最恼火,别人家有什么事都得留心守着,正月里又要接待亲朋好友,又要天远地远赶人家吃饭还情。但她也觉得杏杏这次比一般考个好大学不一样,不办也说不过去,就想着亲戚们来吃顿饭算了。但公婆和丈夫不同意,非要大操大办,要热闹,要排面。这也确实是个喜事,庆梅也不好扫兴。

听闻状元谢师宴,中心学校与镇上两家文具超市积极参与进来。学校赞助场地,超市赞助酒水和一部分文具礼品作为回礼。机关幼儿园也来凑趣,赞助气氛。县里一些培训机构也牵线搭桥钻进来,赞助这个赞助那个。

场面确实热闹大气,四十桌酒席铺陈在中学操场上,礼台、乐队、鲜花、气球、拱门,宾客满座,熙熙攘攘。校长、镇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分别致辞。各种出了赞助的,制作的广告宣传牌围满酒席两旁。

冠军也学会了应酬周旋,大肆给宾客打烟。婆婆出入在各个人堆里,享受着别人的恭贺与夸赞,庆梅坐在席旁感受着各种复杂的眼神和表情,赞叹、羡慕、恭贺、嫉妒、看热闹、期望……杏杏倒很淡然,低头刷手机。

按照仪式要求,致辞过后,教过杏杏的老师们要上台受谢。然后杏杏的家人上台,杏杏也要道谢。杏杏知道是走个流程也没拒绝,很是配合,给爷爷鞠躬给奶奶鞠躬,给爸爸鞠躬,说了声谢谢你们的呵护与培育,就转过身子下了台,回到她自己的餐位桌上。庆梅就在这众目睽睽中被女儿晾着了。没有人追究,没有人觉得状元失礼。公婆跟丈夫都乐呵呵的,庆梅也只能跟着乐呵呵。

儿女一场戏,夫妻是假的。庆梅的心里忽然冒出这句她爹妈挂在嘴边的老话。她还是无法做到释然,无法做到不被恭敬,受了委屈还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是人,她有心有肝有肺。为了这个家,她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真心与热情,到头来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庆梅的心上像插了一把刀子。她想如果倒回十八年,她一定把她掐死在襁褓里。这十几年,她喝她的血长大,不但不感恩,还如此刻薄她,比仇人都不如,仇人还能给个痛快。

这个化身子!半大坟茔!庆梅在心里用老家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自己的女儿。她为自己不平,也为自己感到悲凉。

菜上上来了,公婆、庆梅、冠军、杏杏和杏杏姑舅姨坐一桌,几个酒精炉子,热气腾腾。喊彩的、打鼓的、打渔鼓道情的都来凑热闹讨打发。这些江湖艺人知道今天的主角是杏杏,也都拿好话来恭维她。

打莲花落的是庆梅娘家那边的。站在杏杏身后先打了一通翻花,博了个彩,然后就褒奖奉承起来,说,盘古开了天,镇上冒青烟,邓家祖宗积大德,考个状元荣光添。爹娘不输志,姑娘好出息,洋洋得意坐上席,真是欢天又喜地。状元如凤凰,凤凰多吉祥,乡关一出青云上,出国又留洋,学成回来把官当,当官当到党中央,种田娃子登殿堂,莫学他人负心样,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父母恩德天地长,不敬父母人家就要戳脊梁……

杏杏脸上忽然一阵潮红,她抬头看了看那个打莲花落的,并狠狠剜了他一眼。庆梅知道这个打莲花落的,就是固定唱词,别家有考取大学的,他也是这么一套话,只是打到这里,就应了景致。

杏杏奶奶察觉到了,跟着孙女一起发烦,说,行了行了,您到别处打去,我们状元要吃饭了。

打莲花落的便收起了板,[典][见]着笑脸向杏杏讨打发,说,状元要给我打发呢。

杏杏说,这么套陈词滥调,还出来跑江湖,丢人现眼,来,给你一块钱抬举一下你,是微信还是支付宝,扫给你。

打莲花落的听出了女状元的火药味,杵在那里进不是退也不是,把脸朝着庆梅,一脑袋问号,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女公子?

庆梅从包里抽出两百块钱封进一个红包里,说,二叔,您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您打得蛮好,一点小意思,您到那边一桌坐下吃饭去吧。

杏杏说,从庆家湾搬来这等高人,敲打我一番,就这两百块,岂不是太便宜了。

女儿就是这么看待她的。谢师宴上,她串通好老家打莲花落的,来专门给她唱上这一段,用别人的嘴来褒贬她,表达做妈的态度。

呵,顶状元了,翅膀硬了,从前对自己的怨恨還带着一点顾忌,不敢撕破脸,如今可以不管不顾了,可以摊牌了。哪把刀扎得人生疼,就拣哪把。这哪是什么骨肉,这就是白眼狼。

庆梅的脏腑里先是蹿出一股气,然后是一股火,她咬紧牙关也压制不住体内愤怒的血液。

冠军嗅出了危险的信号,起身来拉她。这一拉恰似点燃她的导火索,炸了。她猛地将桌面一抽,两个酒精炉并上面坐着的翻尖倒滚的汤水和碗盘碟盏一齐朝杏杏那边倒去。

“啊!啊!啊!”顿时一片惨叫声。

冠军大叫着奔向女儿。爷爷奶奶已经瘫坐在地上哭喊起来了。所有的亲戚、宾客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上下奔走。

庆梅被人群推搡着,本能倒退了几步。她脑子里一片混沌、恍惚,甚至是惊诧,怎么好端端的一场宴席,突然嘈嘈杂杂起来,这是怎么了?

她感到害怕、慌乱、紧张、窒息……

她从人缝里看到了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女儿。她闻到了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她如同遭到电击一样,猛然清醒过来。她疯了似的奔过去,扒开人群,将地上的女儿抱起来,她哭喊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

“謝师宴母亲下毒手,女状元烧伤命垂危”“高考状元转入省医院,母亲忍痛捐皮救女儿”“烧伤女状元病床收到通知书,治疗顺利不耽误开学报到”。

一时间邓杏杏又成了各大媒体关注的热点,从乡卫生院转到县人民医院、市医院一直到省医院,都有摄像机、相机、直播杆跟着。邓杏杏全身缠着绷带的照片配以“高考状元”“生命垂危”“留守孩子”等字眼长久地占据着媒体的版面。庆梅也成了记者采访追踪的主要对象。

当时谢师宴现场有人拨打120,也有人拨打了110,她先是被乡派出所民警带走,她死活不依,她要跟着女儿去医院,要照顾女儿。在派出所里,她整天打探着女儿的消息,她说如果女儿死了,她甘愿为她抵命。民警都是乡里乡亲的,并不怎么为难她,邓杏杏的信息也都会及时告知她。女儿全身烧伤面积百分之四十,主要集中在腹部和大腿处。

冠军在女儿脱离生命危险后,赶到了派出所,替她作出了辩解,不是蓄意谋害,是一场意外,是失措。派出所民警也相信这是无心之失,释放了庆梅。但庆梅不能原谅自己。在得知女儿需要移植部分皮肤,她强烈地要求移自己的。这是她造的孽,她要赎罪。

局部麻醉后,电动取皮刀在庆梅腿上取皮。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回到病房后,在护士换药时,她看到自己大腿一片鲜红,规则的四方形一块血肉模糊,失去了皮肤的肌肉,猩红恐怖,冲击着庆梅的眼睛和神经,麻药过后,那种侵入骨髓的疼痛令她几近晕厥。她时时倒抽凉气。冠军看她疼得大汗淋漓,想给她弄个镇痛棒,但庆梅不许,她需要这种锥心的疼痛,疼痛能减少她的罪恶感,能让她的良心好过一些。

冠军哄走了门外几位举着自拍杆的记者,他说:不要再拍了,不要再关注什么状元,这些都是狗屁,我只要我的妻女平安健康、相亲相爱。

事件还在升温,高考状元烧伤事件惊动了央视,一位著名主持人想做一期深度采访,着力点不是关注高考状元,而是悲剧背后的社会现象。通过省市相关部门联络协调,也做了一些工作,冠军征求妻子女儿的意见,采访定在九月一号,因为医生估计八月底杏杏就可以出院了。

九月的乡村,天蓝云白,瓜熟籽实。田野里,部分稻谷吐黄,部分正在怀浆,塘里、渠道,水量充沛,草木葳蕤。

他们的老家有一座大水库和人工垒起的土坝,号称亚洲第一土坝。坝上草针齐出,绵密如毯。

主持人第一天跟杏杏在坝上聊了一整天。次日里,主持人没有带摄影师,只带了庆梅一个人。她们各自打着伞,在坝上行走。庆梅腿上的取皮伤还未完全愈合,走路有点忍疼,一瘸一拐的。她们缓缓走向土坝另一头,那里没有游人,只有两头黄牛在悠闲地嚼着青草。

主持人说:我昨天跟杏杏聊了一天,出乎意料的,这孩子很健谈也很坦诚,她的敞开心扉,令我很是感动。这期访谈我会申请上级撤销不播。但这个录音,我觉得应该让你听听,当然我也征询了杏杏的意见。

主持人打开录音笔,递给庆梅。庆梅接过。很长一段时间,录音笔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两声牛叫和知了长鸣。

庆梅跟主持人都静静等待着。

终于录音笔里主持人开口了。主持人问,杏杏,你恨你妈妈吗?

杏杏:爱过也恨过,但最后都已经麻木了,爸爸、妈妈在我字典里只是一个称呼,我知道他们是我的至亲,但我却对他们很陌生。

杏杏:陌生感会让人产生恐慌和抗拒。

主持人:谢师宴上,你母亲抽翻桌子将你烧伤,你如何看待你母亲的这种行为?

杏杏:我不知道,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我想她在那个瞬间只是想发泄,没有预料后果。但我不能完全肯定,也许那一瞬间,她想置我于死地。我不知道。但我还是愿意相信她是无意的,是一时冲动的。

主持人:这个事件你觉得是将你们母女俩拉得更开了,关系变得更加不可调和了呢?

杏杏:……

主持人:你知道吗?你母亲的钱包中有一张你们的合影,你母亲说是你十岁那年暑假在广州照的。照片看起来你们很温馨。我看到过一些别的访谈,你十岁时你母亲是陪在你身边的。

杏杏:那是一场梦。

主持人:你们母女间的隔阂、成见,是因为在你十岁那年的广州之别吗?

杏杏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思量什么,然后她说,我十岁那年暑假在广州,她把我扔下,对我的童年确实造成了一些阴影,伤害到了我,但还不至于形成解不开的疙瘩,因为我理解他们,毕竟要为生计故。

杏杏:你知道吗?我遭遇过性侵,十一岁那年,就在这条土坝上,一个老头,我认识他,不过他去年已经死了,在水库里淹死的,当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那一刻,我才觉得我松绑了,得到了拯救。

杏杏:你不知道那个充满恐惧和耻辱的夜晚,对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女孩是多么的残酷。我受到了伤害,但羞耻和威胁令我不能张口。慢慢地,这种郁结就化成了一股怨恨,我不怨恨那个老头,我开始怨恨她,在我的成长道路上,她作为一位母亲是失职的。我仇恨她、漠视她、膈应她,也伤害她,这种对抗,似乎为我长久压抑的情绪找到了一条出口。

杏杏似乎很是冷静,她的情绪和声量没有一丝变化。庆梅握着那支录音笔如同握着一块烙铁,她的心脏、血管在体内膨胀,仿佛要裂开。她一阵一阵颤抖。

庆梅的腿上渗出血水,血染红了她的杏色裤子,取皮区的四方形肌肉在一阵一阵跳动,血也一股一股不断涌出。

录音笔里,主持人还在问:杏杏,你会原谅你的母亲吗?

杏杏:不知道,也许会,也许永远不会。

秋阳高悬在头顶,大坝空旷寂静,录音笔里再次传出牛叫声和知了声。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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