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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层深处的微笑

2021-12-13王铭婵

北京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矿长相片主席

王铭婵

明霞从窗外经过,又迅速折回,手搭凉棚,往里看。李主席刚冷却的心,又熊熊烧起。他想靠近窗户敲两下,但抬起的手,摇摇摆摆,做了一个再见的姿势,明霞扭头飞快离开。

李主席把已故妻子的相片,从抽屉取出,重新摆回茶几。还未细看,又被阵阵敲门声拉回现实。六岁的传喜站在门外,一把抱住他的腿,他捯饬双手,灰着眼珠子,又看向妻子的相片。

传喜咬住下嘴唇,像与内心较劲儿,李主席可不敢主动说什么,这孩子心重得很。传喜松了下嘴唇,又含住上嘴唇,拖得整个鼻子变了形。

厨房里还亮着明火,关上阀门后,快开的水被迫停止呼噜噜的响声。

李主席把传喜带到明霞面前,明霞只顾伏在沙发上,肩头一抖一抖。茶几搁置着林磊的相片。细长轨道,连接黑洞洞的远处,在几箍灯束的浅映下,凹凸不平的帮子,像是悬崖峭壁。林磊握一把短毛扫帚,两脚分侧在细轨上。这是林磊小步跟随记者的足迹,趁周围没人,商量成事儿的。他来不及整理歪掉的矿灯帽,转向的自救器,只顾龇着小白牙,锁住微笑。

明霞背着脸,用手倒扣了相片。笑脸晃过的那一瞬,李主席咂不出味道,回手扶住枣红色的门框,劝她别胡思乱想。说完这话,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他尚未从一年多的阴翳中走出来,何况近六十岁的他,心里藏着一把不该燃烧的火。

李主席,在工会三十余年,起早贪黑,从振奋人心的文娱事业,到惨不忍视的生死永绝,把他光洁的心叮上疙瘩,茧子,直到变酥、变脆。

跳舞、唱歌、快板、相声、小品,这些锦上添花的事儿,换来更多的欢歌笑语。而工亡,这个遭天霹背拦腰斩筋的事儿,能把一个现实好人,扯得四分五裂。人不能白死,抚恤补偿自不必说,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忽视安全。每隔几年,总得有几个忘乎所以地犯事故,弄得整个井口人心惶惶。说谁也不是,死的说不得,活着的还一心求着死,作为工会主席,他想得更多的是用局内人言传身教。失败多次后,喉咙肿了,牙龈痛了,咳痰有血了,胸闷得使呼吸质量急剧下降了,这已经成了与他血浓于水的生活了。

那日, 阳光割眼,李主席拖着铅一样的腿,跨过下水道,险些摔倒。修多次,还是堵,幸好冬风折腾一阵子,气味散得快。听说五岁的林传喜在机关楼外等他,他的眼泪像雨、像珠子,簌簌落个不停,咽到喉咙,伸向胃。多年的想法,又提上心头。

传喜要去被李主席压了八年的相片,往家属区走。家里的柜门大敞,几十条裤子滑落在地,传喜放眼怔了一会儿,旋又盯上明霞的裤角,一片黑黢黢的煤渣子。明霞刚从煤楼回来,那里堆放着旧轨道、废弃的变电列车、裹着肥厚煤泥的螺絲母,她一直看到晌午,才回来翻箱倒柜。前天,李主席来过电话,她无动于衷。昨天,李主席前来敲门,她隔着一扇门说请回吧。矿区家属也都吃了闭门羹。传喜隔着房门,听着远远近近的脚步声,忽闪着眼睛,告诉妈妈不想离开矿区。夜深了,传喜依旧泣不成声。

第二天,传喜坐在山头,这是他和小伙伴的藏身宝地,冬季,他们将煤渣儿撒向雪山,煤渣儿在雪里是黑的,星星在夜里是白的,煤渣儿生火发亮,煤渣儿和星星一样好看。夏季的野花叫不上名字,他们就以颜色区分,红的、绿的、蓝的,或以形状区分,尖的、长的、圆的……他们躲在五颜六色中,偶尔被尖的挠到,咯咯地笑不停;长的随风抽打,孩子们会故作惊恐状,妈妈要发脾气啦,快跑;圆的更像一顶帽子,玩累了,躲进去遮阳。此刻,正午的阳光把传喜的脸颊烘出灰一道儿、黑一道儿的泪印子。明霞本想看一眼马上走。

“人为什么要活着?”传喜小脸憋得通红。

明霞一个激灵,孩子把她前几天要死要活的想法暴露无遗。

“爸爸死后,会躺在云彩上吗?”传喜抬起眼,云彩扑向他。

“孩子,你爸爸是牺牲,是为煤炭事业牺牲了。”明霞被自己的说法吓了一跳,接着吓她一跳的是有人喊她的名字。李主席扭着S形朝山坡跑,用汗漉漉的手死拉硬拽让娘儿俩回去。

“明霞,你别走,有什么困难,矿上帮你解决。”

被李主席拖进家门后,明霞踩下缝纫机踏板,转动手轮,哐呲,哐呲,砰,砰。她顺着缝纫节奏号啕大哭,渐渐地音节破碎,声带嘶哑,余音微弱。李主席呆望着眼前这个发狠劲儿的女人。

李主席走后,明霞的心一下子没了底,走走停停,摸摸电视,拍拍茶几,手脚成障碍,呼吸变得困难,内心深处泛滥难以控制的抑郁情绪。相片上的人物,温和地笑着,她躲进洗手间,咬得牙齿直晃,而后抱住马桶,把牙肉上的血吐了几口。

第二天,传喜不说话,不吃饭,不去幼儿园。明霞推他、逗他、哄他,没见丁点表情。到矿区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压抑了。什么叫压抑了,明霞听不明白。医生说孩子抑郁了。

矿上又一次炸了锅,相互质问。传喜出生那天,林磊脚底抹风,两枚脸蛋欢快地跳着,矿上还给了一千块的喜金。传喜从小说大人话,论幼儿传统文化,矿区同龄的孩子背不过他。传喜便出奇招,支使林磊拼几张小木凳,召集小伙伴们坐下,他说一句“人之初“,其余小朋友轮接“性本善”。矿友们经常调侃:瞧,林传喜都办起学校啦,咱煤娃子,也是文化人儿。

听说传喜的康复费得一月三千块,李主席发动捐助,各家有各家的困难,出钱的不少,但加起来,不足一季度。明霞找到一家最便宜的康复中心,当填简历时,明霞将无业改成矿嫂,孩子父亲那一栏没填。负责人说矿嫂不是职业,孩子父母必须有稳定的工作。

明霞挨到天黑,才往家赶,她怕矿友看到,互相难受。自从林磊“牺牲”后,李主席倒是常来嘘寒问暖,但不是长久之计,这阵热乎劲儿过去,后面的路得她自己走。传喜翻了个身,天亮了。

明霞让传喜还去矿区幼儿园,李主席踱着步子左右为难,前两天,遵医嘱,才办理了休学,不,严格地说是办理退园。矿区学龄前孩子很多,家属的呼声更大,说医生让传喜去康复学校更有利。

一连串的打击,使明霞神志恍惚,手脚竟严重到不知如何摆放。见缝纫机头裸露在外,她就想扎入指肚儿试试感觉。她把菜刀看成凶器,非得用大锅盖扣上,但这几天,大锅盖失去作用,她含泪将一把生刀和一把熟刀狠狠地丢进橱柜尽头,算是暂舒一口气。谁知深夜一来,溃不成眠,脑海不断地胡乱安排这些刀光剑影流落的地方,大脑飞出碎片式的想法,血液、消逝的呼吸,衣衫不整,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明霞“嚯”地起身,关上门狂奔到煤楼,对着几垛高耸的煤堆放声痛哭。哭散了骨架,她膝行着,仿佛看到林磊扭头,冲她笑。明霞俯下身子,远瞟着模糊的幻觉,突然暴跳如雷。

“是你在井底睡了……”她的心突然松动了,语调轻得要命。

天大亮,明霞跌跌撞撞地回来。传喜醒着,他背着脸儿。屋角的小凳子受冷落,没人再听传喜讲课,更没有人说要给传喜讲课。明霞把林磊的相片摆在传喜眼前。

“这是爸爸。”幸好,李主席还了相片,晚一步,明霞都会找他拼命。

“你不是问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吗?你可以看到想见的人,哪怕是一张微笑着的相片。”传喜蜷着,像一只受过欺凌的小兽,明霞鼻尖发酸,喷涌泪水。

将近中午,李主席手提几把青菜进门,刚洗罢菜,明霞一个箭步从炕上飞下来,摸到橱柜后面的凶器,推到李主席面前,“你拿走吧!”

“这是干什么,不过日子了吗?”

明霞眼球上积满泪水,“我怕我帮助它们伤害我。”李主席找来一个纸板盒子,拎走散着寒光的铁器。

自那以后,明霞用手拽出指头肚儿大小的葱花儿,撒在汤面上;舀米,放水,打火就是一锅粥;水煮鸡蛋;荤腥之类,一律让师傅拾掇好,回来洗洗焯焯,油盐酱醋上锅即可;她把缝纫机锁进小棚,扔掉钥匙。回头看向李主席:“我晚上出去,你不用跟,我现在想活。我打算卖房,合着那部分钱给传喜瞧病去。”李主席闷头不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此际,他的眼睛被林磊的相片晃了一下,他发现林磊冲他笑,李主席冷下脸,他对林磊生前趁工作之际揩油,特别厌弃。

渐渐地明霞也对李主席心生厌弃。因为闲碎话飘过,把明霞刺得百孔千疮。但李主席却当聒噪,不予理会,明霞憋不住劲,撵好多次,老家伙还是照来不误。

“让你一帮一一对红,可没让‘红到被人往外撵,这说明你去多了,招人嫌了,或是干得不到位,家属不满意!” 矿长语重心长地说。

“明霞心里有病!”李主席想把“刀枪剑戟”抛出户外的事儿捅开,谁知顺着唾沫又吞进肚子。昨晚,明霞用手电筒抡他,他气得喊了一声,病女人!掉头往外走。

“你不怕脏了身体,我们怕!”她回过头, “林磊也怕!”明霞遮住相片。

想到這些,李主席提住一口气,正要往外喷,矿长又总结性发言,“老李,你对明霞家的关照有点过了啊!”

回去后,为这句话,李主席辗转多日失眠忧虑,如果妻子在,和他打轮班,别人也生不出闲话。自从林磊走了,他是帮扶对子的主力。因心思缜密,又善于观察神色,人家哭,他跟着哭;人家讲,他跟着点头流泪;人家笑,他会笑得比哭都难看,这些家属时常都会笑一半留一半,突然像疯子一样扑向他。所以他不敢真笑,这个笑兜着哭,只要家属神色一变,他马上抖掉笑,直接进入哭的行动中。依惯常经验,家属情绪波动巨大,寻短见的意识潜伏期长。若按定期走访,能凉透黄花菜,只得成天跟着。现在哪儿找女同事?陪一天半天行,陪长了谁也不愿意,谁没个家庭?没个自己的事儿?何况,明霞还非跑到洗煤场洗心情。这洗煤场黑压压的,去了能有什么好心情。

令他吃惊的是,传喜每晚必到洗煤场,熟门熟路地返回,总比妈妈早到家。李主席越过几排新绿,蹲在远方,半米高的花草丛,把他掩得结实。传喜正被四五个凳子围着,风涨潮时,群草压住凳子,能掀翻凳腿儿。这是上半篇的事儿,这下半篇儿,他会像个小矮子似的,伸展胳膊,围着高高的煤堆转圈儿。再后来,他会抱起一把破布,铺在煤堆前,翻跟头。临走时,这些东西分几次运到荒凉的角落。

这晚,明霞想早些回去,正往家走着,看见被一丛绿意粉碎的身影,不断拉长与她的距离。她恨恨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坑上空着,明霞“嗷”的一声,像离弦的箭,冲出房。她先跑到楼后面的窄过道瞅了几眼,没有!紧接着“啊”的一声,奔向楼前化粪池,上午盖子被撬开,她匆匆地离开这个“吸人井”,还好!现在又盖得紧实。她仍不放心,贴住石盖听动静,正在这个时候,李主席喊她,月光下,传喜抱着凳腿儿。明霞哭得叠到一起,没头没脸地打李主席,又搂过传喜疯狂摸索,李主席说孩子在洗煤场。明霞感觉传喜像是什么都知道。

李主席为明霞又一次找到矿长,听说李主席被矿长训了,明霞说矿长是一个恶人。李主席对明霞指责矿长的话,非常不满,明霞说,“病孩子就没书读?你快走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给你支招,大王八。”李主席为了把这件事儿办妥,他将“大王八”三个字,很利落地送进矿长耳窝,矿长笑了,“说吧、骂吧,能解气,说什么都行啊!”矿长把头埋进胳臂,“该使的法子用尽了,康复中心不收,谁也没辙。矿上幼儿园不能为一家,伤了别家的入园秩序,再想办法吧。”

明霞听过李主席的传话,从柜子里取出一条压明线的卡其色裤子,递过去,说没什么报答的,李主席扭头走了。

这天,小伙伴隔着铁栅门喊传喜。传喜猛地扭过头去,刚要挥手,集合哨声骤响,小伙伴散去,传喜的眼神淡了下来。

明霞把传喜拖回家,传喜的小手弯得像只小耙。他抓过茶几上的相片,把妈妈刚端上桌的肉菜,糊向爸爸微笑的唇边,明霞心疼相框被油腻沾染浸坏,厉声禁止,传喜嘶叫着,索性抱起相片,仰面扑下身体,顺墙竟滚动起来。幸好刚进门的李主席劝住明霞。相框的一角硌痛肚子,额上汗珠子滚落,明霞用手甩出一把眼泪说,“这不是抑郁,也不是自闭,是疯了。”

明霞又抓过李主席的手,近乎哀求地说出令李主席进退两难的想法。什么你睡这屋,我睡那屋。若传出去,一个处级干部有几个脑袋担着。

“你是咱矿最有文化的家属。”李主席岔开那事儿。明霞又羞又愤,林磊的微笑挠向她,她定了定神。

“明霞,说不过去。”李主席的眼皮快速地闪着。

“有文化又怎样?”明霞又岔开他的话。

“你愿意给矿上做事吗?”李主席压低嗓子,哽咽之态从喉头迸出。

“我能做什么?做饭?打扫宿舍?”明霞心里恨李主席竟然也有想法,她抱起林磊的相片,咬住下唇,浑身抖颤。

“林磊的过失……”李主席还未说完,明霞噙着眼泪,“我知道,这大半年,你不过执行工作任务。”李主席噎了半晌,心思像泥沙川流不息。

明霞的学历素质较之一般家属高许多。若能起用她,开展井下安全教育,就成了活人真事儿。回想协管员每回站在井口,师出无门,兄弟们为此感动的是,上井被关注——送奶,送麻花儿。但协管员对安全的宣传远远不够,成了口号、噱头。因井下违规时常有,被发现罚上一千块,矿工情绪低落,反映给工会,李主席的头嗡嗡乱鸣,说谁也不是,兄弟们有情绪,下到深井,谁又能放心。没安全怎么生产。

历年来,李主席攒着这个想法,没说动一个,有的回家乡了;有的悄然生活在矿区,成了最安静的矿工。他把设想告诉过矿长。矿长直摆手,说,“太异想天开了,这一出真没人唱过。”矿长又问他,“你跟家属颠前颠后的就为了这个?”李主席没说什么,他还不至于缺德到那份上。

“你过来吧,我的心空得很。”明霞的鼻子向上抽搐着。

“明霞……”李主席僵住嘴唇。明霞回身拉紧窗帘。他不断地咽着口水,压下心中那股说不出的异样,匆匆离开发暗的房间。

为传喜能去康复中心,更为分散明霞的精力,李主席又安排她到司机班工作。她用美丽的凤眼,打量着李主席,不相信这次留不住他的人。明霞眼瞅着李主席扫干净床,说,“我过来陪着你们娘儿俩。”当李主席躬下腰,捡起一双能勾起她沉痛回忆的旧拖鞋时,她立马说出令李主席想钻地缝的话,“你多大年纪,怎么能穿年轻人的鞋?我晚上开灯睡,开电视睡,搂好几床被子睡,这是我的命!”李主席逃亡似的迅速撤离。明霞把老公的相片,在怀里捂热,那一串笑,啃着她的皮肉,又酥又涩。

深夜,明霞去了洗煤场,笑得像醉酒一样疯狂。她抚摸井下设备,锈出渣子的,断半截的,准备修复后再用的,要卖给回收站的,要送原厂回炉的。明霞躺在一排倒下的废架子上,肉皮发疼,但心里美,她呼吸到林磊的气息,原来和老公挨得那样近。

传喜从另一个地界走来。他抱着相框,林磊的笑,映在月光中。

“妈妈,月光下,爸爸也在笑。”传喜仰着小脸,望向月亮。

明霞甩出一把泪,半屈着腿,“我做个好妈妈,你就回来了,对吗?”

传喜伸出一根指头,弯成一个小钩子,明霞也伸出一个手指,弯成一个大钩子。

“妈妈,不回乡下吧,乡下没人。”

明霞一把搂紧传喜,“妈妈听你的。”传喜摸着妈妈的脸,也学着妈妈蹲下身子,“妈妈,人为什么要活着?”

远处的身影晃动一下,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妈妈,那是李伯伯。”明霞领着传喜往家的方向走,“我会告诉你,人为什么要活着。”

传喜的脚步轻快,他摸着林磊的牙齿,“只是爸爸不能吃好东西了。”明霞怀着巨大的振奋与激动,像是月光中的一只兔子,红着眼睛,跳跃着。

传喜突然开口,引得家属区一片轰动。明霞趁热打铁,去了矿上食堂。领到第一份工资后,她去康复中心填了简历表,从无业矿嫂成为有业人士。谁知康复中心的负责人与孩子交谈之后,说没必要花这钱。明霞领着传喜回到矿上,家门口挤满了矿工家属,他们找传喜去幼儿园。明霞推门进屋,留传喜在房外。随即,又探出头,拿走传喜手里的相片。

晚上,娘兒俩手牵手去的洗煤场。传喜站在高高的煤堆下,四处张望,李主席打对面过来,传喜丢开目光,围着煤堆正反方向地疯跑,一道道小旋风,能将煤尘掀起。

李主席拉过传喜,“煤峰危险,一旦坍塌,会把你淹在流煤里。采煤人安全第一。”传喜眨眨眼睛,拢住李主席的脖颈:“你早些把相片给爸爸,你就是好人!”

矿长雄赳赳地走在大巷深处,不时地回头嘱咐,要将一线矿工的生产生活放在心上,不能在某个人身上用力。李主席的脸倏地红透。

“有没有这回事儿?”孩子病愈,矿长舒了口气。但又不能伤害老李。听罢,李主席只是把脚上的水靴踏得很响。

夜里,李主席又一次烧到心,睡不下。明霞的工作走上正轨,传喜在幼儿园笑脸常在,现在他成了众矢之的,成天灰头土脸。关注明霞这一年多,仿佛蜕了几层皮,有点破茧成蝶的状态。他的念头一闪,不确定哪个提前来到。他拨电话,占线。他索性用枕头压住脸。心头码着看来最重要的事儿。

第二天晚上,明霞上夜班。把传喜托付给李主席。传喜阴着脸,瞅来瞅去。

“为什么不笑?”

“你早些把相片给爸爸,他就不会死。”从口中蹦出这串话后,传喜绞着双手。

李主席沉寂了好一会儿,翻出已故妻子的相片,像传喜一样,胸前抱着。

“孩子,安全、健康多重要。带走我们最亲的人。”

传喜抽啜了一会儿,李主席想让孩子放声哭一场,谁知传喜闭着眼睛睡了,半夜他笑醒了,醒后还咯咯地乱颤。

“我梦见爸爸,他说住在我的心上,他没死。”

李主席不像传喜能节制情感,捂着双脸不断地哽咽。

“你怨吧,孩子。我们煤矿人,在安全面前,只能把心硬起来。”

传喜却笑着:“爸爸在笑你,就知道哭。”李主席慌忙压住抖擞的喉头,拼命地擦眼角。

一早,李主席送传喜进园,招來冷嘲热讽的目光,他习惯性地低下头,扭身往工会去,又遇下晚班的明霞。她用一双凤眼斜视着,说想到工会上谈谈。

机关楼外,摇曳的树影被掰成碎片,洒向绿油油的草坪。结实的井盖儿,合着缝子,与路面一样光滑平整。明霞感觉心不再飘舞,像有了着落,李主席的内心,也不再乱成一片,仿佛点是点、音儿是音儿,错落有致。

“为了孩子,你安排我吧。”

李主席有些措手不及,前阵子,明霞还咬紧牙关,问他什么叫“物尽其用”“连痛苦的边角料不放过”,这些话像长枪短炮的轰射,把李主席炸得口舌皆不好用。他不想再折腾明霞了。而念头中的另一个,却始终忽远忽近。每当隔天照顾传喜,就油然升腾出一种与明霞妙不可言的距离,但往往他会狠狠地骂自己。

“你再想想吧,怕你受不住。”

“我想了,林磊不是牺牲,是忽视安全。”

“是啊,明霞。”

“我想给兄弟们做点事儿,真的想。”

李主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拿暖瓶盛了两杯水。

“八月十五快到了,如果你有心思,就说说吧。”李主席的眼眶涩得泛酸,他眨了几下,针刺般疼痛,一瞬间,眼白布满交错的红血丝,眼皮发炎,肿出一个疱。

中秋将近,食堂师傅取出模子做月饼,明霞拿一把小型的薄刀告诉厨师,“用模子将装满馅儿的面饼压出的图案,不如切出来再挑花儿的好看。林磊最喜欢新花样的月饼。”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握着刀柄,转着圈儿,而后又用刀刃子扭来扭去,一只小兔子跃然饼上,明霞微微吐出一口长气。传喜和小伙伴们围坐一起,大口嚼着明霞做的花生馅儿月饼。传喜说食堂的饭好吃,李主席悄悄地往明霞饭卡里输钱,让她的饭卡总是吃不光。

李主席来了,拎着纸盒子,明霞腼腆一笑,将“刀枪剑戟”重新归位。她像欢快的小鹿,从缝纫机头下摸出一张纸,大声朗读着,孩子们仰着脸,传喜听得很认真,一团水汽再次被眼皮兜住——字里有爸爸,小凳子上有爸爸,裤子上有爸爸,炕上有爸爸,灶台上有爸爸,门上有爸爸——只要爸爸用过的东西,都有爸爸。

真人慰问拉开序幕,矿上的风气,积极而悲悯 。虽说李主席历年惦着的事儿,已有美好开头,但开心却离他愈来愈远。

矿上的人对他笑了,还像过去问他好。他灰着脸点头,脚步沉重。

传喜是开心的,成为矿区快乐小孩。他感到浑身是劲儿,尤其每月,妈妈要给全矿员工说话,那么多人等着妈妈的稿子,妈妈在干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儿。所以他们要活得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妈妈讲不动了,他还可以讲。他敲敲心口,默默地告诉爸爸。

连着几个月,李主席好容易登家门了,明霞迅速抱住他的胳膊,越贴越紧。李主席拨开明霞,眼睛鼻子嘴巴可怜地运动着。明霞不依不饶,小心翼翼地脱下二人的鞋,他们谁都没说什么,她躺在他的腋下,他抬起的手,又放下了,斜后方有火焰一样的微笑烧杀他。

几天后,传喜突然敲门,他放下妻子的相片,匆忙熄灭炉火,一同到明霞家时,传喜却回屋了。这孩子心机得很,把他“导”来,让他做什么。

他能容下李主席吗,矿上的人还能继续对他真诚微笑吗?林磊一直在笑,这回笑,又是什么意思?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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