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越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苏关系虽未正常化，苏联文学在国内却很有市场。那是一个纯粹的文学时代，常有苏联知名作家代表团来访，军旅作家瓦西里耶夫也在那些年访问过北京。那时他已经60岁出头，虽银丝满头，但精神矍铄，深色宽边眼镜后面目光深邃，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所到之处，他慷慨激昂的演讲常被鲜花、掌声和欢呼声淹没，签名赠书的姿态更是潇洒，受到的礼遇稳超当年泰戈尔访华。瓦西里耶夫的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1980年出版中译本，故事构思绝妙，情节奇特，人物个性鲜明，极大地震撼了中国读者。

20多年后，我侨居莫斯科，那时苏联已解体。2004年我加入了俄罗斯笔会，从秘书卡捷琳娜那里得知大作家瓦西里耶夫也是会员。我登时喜从心生，急不可耐地按会员登记册上的联络方式，拨通了瓦西里耶夫的电话，但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没错，那正是他，瓦西里耶夫，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将发出这个声音的人，与北京作精彩演讲的瓦西里耶夫联系在一起。

瓦西里耶夫告诉我说，他已年逾八旬，身体很差，几乎不与外界接触。他除了治病，就是专心致志地写历史小说。我提到80年代北京的读者见面会，他沉默良久，感觉是在控制情绪，过了一会，他像是在问我，又像喃喃自语：“中国读者还记得我……”他说，苏联轰隆一声坍塌，作家们登时坠入深渊。90年代初，瓦西里耶夫和夫人左丽雅一度生活窘迫，这位辉煌一时的大作家就此心理失衡。

要知道，自1934年第一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到苏联解体的57年里，苏联作家协会不仅通过文学基金会斥巨资扶持作家创作与出版，还为作家们留下庞大的会产，如作家村、作家俱乐部、礼堂、出版社和住宅等。位于莫斯科厨师大街52号的中央文学家之家，是苏联最高文学殿堂，这座古宅1889年由俄罗斯贵族共济会分会所建，几乎知名作家和诗人都曾享受作家的至高荣誉——应邀在此朗诵作品，讨论文学问题或把酒贺寿，当然也包括瓦西里耶夫。就收入而言，80年代，瓦西里耶夫作品的总发行量已突破百万册，那时莫斯科人的年均收入约为3600盧布，保守估计，他那时每年的稿酬收入不会低于几十万卢布。

不过，这一切，在1991年都被无情地改变了。可以想象，瓦西里耶夫在苏联解体后所面对的各种尴尬。

90年代中期，俄罗斯一家汽车营销商想利用瓦西里耶夫的名气做产品推销，只要瓦西里耶夫按照合同要求做广告，便赠送他一辆汽车。但瓦西里耶夫当即予以拒绝，堂堂作家沦落到为做买卖的鸣锣吆喝，不啻于蒙受了奇耻大辱。汽车商家死乞白赖地将车钥匙送上门来，瓦西里耶夫抓起钥匙，生气地开窗扔下楼。

新千年之后，他的小说印数已不可与苏联时代同日而语。我在莫斯科的大学授课之余，问起俄罗斯学生可曾知道这位从战火中走来的文学天才，十之八九的学生都会摇头傻笑。

瓦西里耶夫在苏联解体后不再写作军事小说，也拒绝写表现苏联解体事件的作品。或许，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不承认，那个他曾经为之流血和讴歌的国家已灰飞烟灭。2013年，瓦西里耶夫默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至死也没有做好接受苏联解体的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