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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迁的种子

2021-12-09余冰如

散文 2021年10期

余冰如

公元1276年的陆秀夫,身为枢密院枢密使(丞相之职),与丞相陈宜中在政见上多有不合,争论不下,陈宜中深感不快,找了个机会弹劾陆秀夫。于是,陆秀夫奉母携妻子谪居潮州郊外辟望。时为景炎元年(1276)五月至景炎二年(1277)十月,一年又六个月。

陆秀夫谪居辟望之际,南宋已是日薄西山,摇摇欲坠地南迁,曾退至南澳。后来,陆秀夫奉旨与南逃宗室会合,继续南退,后上崖山。

前些日子开始动笔写跟陆秀夫有关的文字,写着写着,文字自己生了根脚,自由乱窜,错综复杂地流向我无法把握的海域,然后搁浅。

此刻,搁浅的文字,引领着我踏进这片陵园。穿过派出所门口的小径,山下陵园大门石牌坊“宋丞相陆秀夫陵园”庄重而立,两侧对联:“西去崖门敢从烟海扶危宋,東归径口长向云天抒壮怀”。

这里算不上南澳的景点,遗忘的荒芜在春草中丛生,艾草近半人高,我们需要双手拨开,才能渐渐走出一条通往陵园的路。刚才要过来的时候,当地人笑说我:“你是要去那里喂蚊子?那里无人烟呢。”确实如此,况且是这样的阴雨天气。

穿过一小片荔枝林,林木翕合,有种不透气的阴晦从时间的夹缝中飘来。忠贞亭立于一旁,亭上杂物相陈。相隔十来米,墓园如围,草木为盖,蓬蒿参差,墓碑庄红:宋忠臣左丞相秀夫陆公之墓。墓后十余米高处,一块削面而立的巨石,写着“丞相石”三字,细看是清乾隆时南澳同知印光任重修秀夫墓时所刻。

眼前的陆秀夫墓,是一座魂依墓,当时陆秀夫之母乘船游南澳时病逝,后来陆秀夫次子九郎也卒于潮。四年之后,潮州路总管丁聚以子魂归母骨的方式,在陆母墓的基础上重立陆秀夫墓。而决定为陆秀夫立墓的,却是灭了宋朝的元世祖忽必烈。

不知道当年的忽必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才委派丁聚择地立碑,并“给官田五顷,遗赠遗孤”。

南澳本土并没有陆秀夫的后人,但陆秀夫的长子陆繇却隐居在潮汕。散落在广东的陆氏后代,每年都会从各地回到此处祭拜。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即使2020年这个特殊的春天,疫情过后,仍然有好几批人从潮州、惠州、江门、潮阳、揭阳等地回来祭祀、修墓。

最初想写陆秀夫时,曾约了精通潮汕历史、民居建筑掌故却述而不著的同学杨,一起走陆秀夫在澄海留下的足迹。

我们约在秀夫路的秀夫亭碰面,秀夫亭周围是喧闹繁杂的市场,混在日常鲜蔬、鱼腥肉味之间,全然缺少瞻仰的寂静和肃穆。

平日里,它与澄海的公园一角无异,是临近居民的休闲区:卖菜者的歇脚之地,年老者棋局闲聊处所,遛狗的,带娃的,会友的……日常的家长里短与一座历史的亭台无关。

秀夫亭两侧的对联倒有自己的清高和远瞩:“岐岗疾呼风鸣龟动为大宋,辟望流寓传武晓民志江山”。我总觉得,“为大宋”“志江山”的陆秀夫,即使在他被贬谪之地的澄海,现在也并没有广为人知。

这一片在南宋时期还称为“辟望”的土地,其实是韩江出海口直流东溪和西溪夹抱的地带。“辟望”,有开辟一望无际的处女地之意。史载福建沿海莆田一带人民相率来此垦殖。

港口这个村落,跟澄海的其他村落略异,南迁的姓氏是一艘艘船只,在这个地方靠岸,生根。怪不得港口村的姓氏杂而繁多。一路行走,仿佛坠入一个历史的虫洞,沿着迂回的小径,墙屋的苔痕幽深,时间腐蚀的痕迹一点点地拼凑出旧时代的风貌。各姓祠堂林立,一条条看不见的迁徙河流在这个村落错综汇集。

行走在港口村中,杨指着一户人家门口的小沙丘对我说:“这是芮姓的祖先。”我极其诧异,坟墓建在屋旁,与坟墓为邻,在潮汕的习俗中是少见且不吉利的。在穿梭中,也见过兄弟同墓,更是诧异。文化,在迁徙过程中催生出另一种接纳与包容。

我们边走边谈,在应菜沟墘九号驻足,据说这是“陆秀夫故居”。

应菜沟墘九号的宅第,一点也不起眼,墙壁的砂粒裸露,门庭是简约的明式石门框,八十厘米宽的门槛石,终究是一座明代的建筑,要说是南宋建筑,显然不实。

杨说,潮汕地区宋代的建筑本来就少,七百多年了,你说真的能留下什么?只能说,陆秀夫当年谪居在这一带而已。

唐宋被贬到潮汕的官员中,韩愈是家喻户晓,他是潮州文化的源头,流成一条汩汩不断的韩江,是潮州人心中的底气。论说影响,韩愈是显性的,一锤下去,声震潮汕,虽然韩愈在潮只有八个月的时间。这大约也与各自的身份和推动“异代尊”有关,韩愈作为唐代文化名人,况且推崇他的是苏轼,一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将韩愈推到至高地位,从此,文化的影响点点滴滴地扎根在潮州人的血脉中。

与韩愈在潮的美名相比,谪居辟望十八个月的陆丞相,显得逊色多了。民间传说不多,即使是清代澄海知县为其设立“陆相祠”,只是彰其大节,再后来,“陆相祠”也毁于历史的巨流中。

我有时候想:如果没有生在乱世,陆秀夫大约是个时不时在朝上说些“哀民生之多艰”之类,让圣上觉得不大中听的保守臣子吧。

历史,却在陆秀夫四十四年的生涯中,赫然将他推到了南宋末年的大江大浪面前,在崖山之战中,被迫活成一面鲜明的旗帜。后来,和同年进士的文天祥一样,成了“南宋三杰”之一。当然,文天祥也比他名气大很多,一首《过零丁洋》就让文天祥留取丹心。

我想起初为人师时给学生讲授文天祥《过零丁洋》一诗,为了缩短历史与现实的距离,说南宋的末年“是一段在空间上离我们最近的历史”。我说:“知道我们澄海的陆厝围和秀夫路的来历的同学,请举手。”

这所中学的孩子们每天踏着秀夫路进进出出,可是在这一刻,我却看到一张张茫然的脸。

我问杨:“还有书斋巷呢?”

我们拐进了应菜沟侧面的小巷,书斋巷的几座老房子,灰头土脸地站在日光的阴影里,打量我们两个不速之客。听说当年的学馆设在现今的郭厝内。郭厝内仍有石湾绿釉滴水瓦当、琉璃花窗,潮式硬厝顶线条细腻,内外层层叠叠,遗留着大户人家的风范。

在村中行走,不觉陷入思索:在晦暗不明的历史中,面对国都沦陷,个人仕途失意,身在僻荒之地,一个人会想些什么呢?

在他的前方,无数人留下了足迹:朝谏迎佛骨、夕被贬谪的韩愈,久居永州的柳宗元,一生多次被贬的苏轼。他一定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在心里温习这些人的人生轨迹。可是,这些人生于繁盛之世,身上有时代的朝气和热切。而他呢?是在山河破碎的风雨中,在边夷之地,思索如打补丁一样的未来,完成一个人内心的挣扎。

这个时候,陆秀夫在辟望认识了蔡盘溪。蔡盘溪,原名规甫,曾任潮州知州,退隐之后,带家眷居在辟望。历史偶然地让陆秀夫跟他相遇,于是有了他们两人的忘年之交。蔡规甫支持他办学馆,广收徒,传习武,诲黎民,与他一起堪舆潮汕山水,行踪远至南澳。在谪居的生活中,陆秀夫寻到方向,开凿出一条可以安放身心的涓涓细流。

书斋巷的尽头,是师弟奕峰的出生地——南村别墅。其实谈不上是别墅,只是一座相对而言大一点的院落。但从这座南村别墅走出去的人,在各个领域中各领风骚,这让书斋巷的人对南村别墅多了一份敬意。师弟奕峰便是其中的一个,现在是太阳能方面的专家级人物。

认识奕峰是在澄中的秦牧文学社里,身为社长的他,身上有一种文气和志趣。

想起后来的课堂上,同样是讲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一诗,也遇过一只怯怯的小手举起来,告诉我:“我家就住在陆秀夫当年办学馆的巷子,现在称为书斋巷。”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他的眼里充满了自豪与神气,一改往常的胆怯。走出巷口的那个下午,不时从老厝围墙后探头的鸡蛋花带着淡淡的秘香,我们抬头的时候,晚霞借着他方的光在天边流转。

我的夫家在澄海西门,一个以“蔡”为主姓的村落,每年的十二月初二,举行“蔡氏”宗祖的祭祀活动。

這时,“蔡氏”就像一个时间的暗结,在十二月开始蛰伏。然后待春天一来,野草似的暗长。祭祀活动场景仿佛是春天来临之前的松土。

对于西门蔡氏来说,会郑重其事地腾出这一天,一年一度。

近百米长的乡道,红毯铺地,彩旗猎猎,绵长如龙的祭祀队伍,比村里舞“蜈蚣舞”还壮观。我看过祭祖的照片,广阔的湖山之间,坟前墓后人头攒动,那些香烛的烟雾里,每个人的背后都牵着无数影子,有过去、现在、未来,生命在此无数次地繁衍、延展。天地之间,有一棵几百年的大树在呼吸、生长。这种时候,心头总会想起秘密后院匡叔沉谧内敛的声音:“谁抖落手中的线 / 让一世一世血脉相连 / 谁看见谁又看不见 / 这一张一张黄色的脸 / 清明故事长,人在青烟上……”

祭祀归来,宗氏祠堂三百桌长宴,一条热腾腾的长龙,那些先辈们在酒气中穿梭,空气被古老的灵魂浸润。来自澄海、陆丰、惠来、潮阳、汕尾的蔡氏,被一种力量召唤而来。

午后,隔壁的鲍伯已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履,酒酣胆开,他带着未退的激情,右手起势,以潮剧腔开唱,老生的气派,中气十足:

当年蔡公规甫南迁——到辟望哦,为开基始祖;

都尉驸马——蔡丰湖,随陆丞相蹈海殉国哦;

赵氏妈乃是度宗之女——宗姬公主;

…………

我从他酡红的脸上,看到黑漆剥落的八仙桌上,泛黄的宗祖册页在风中缓缓地翻动,一页,又一页……

家公也是一个会翻老册页的人,每次祭祖回来,不时指着村里的辈序表,严正地告诉两个孙女:“要记住,你们是蔡氏‘贤字辈的子孙。”

对于多数人来说,祖辈的精神根系,有植物一样的生长力量。西门蔡氏的开基祖就是蔡规甫,当年陆秀夫兴建学馆,规甫公敬其才情,让长子蔡丰湖拜于陆秀夫门下,练就一身武艺和谋略。后来,蔡丰湖随陆秀夫辗转上崖山,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妻子赵宗姬和孩子留在辟望,西门蔡氏就是从这颗种子发芽而来。

我是一个宗族意识寡淡的人,很少思及个体生命的脉络,对宗族也极少关注。成了蔡家媳妇十几年之后,才知道我的两个孩子,是规甫公第二十八代子孙,她们是这棵七百多年的生命之树上,茂密枝丫上的叶子。

此刻,想着无数朝陆秀夫墓而来的陆氏后人和蔡氏宗族的聚会,我开始重新看待宗族的渊源。

七百年间,这些南迁的种子散落在此地,扎根、开花、结果,人如植物一样瓜瓞绵绵,贴地铺展。如今由这一脉而来的蔡氏约一万八千多人。而陆秀夫这一脉的后人,约有三万人。

在历史的幻灭里,朝代兴替早已结束,但历史的节点里匍匐着一只吐丝的蜘蛛,延续下丝丝缕缕如蛛网布出一个精致的脉络,历史捐出一个图腾,然后让后代子孙铺出一个姓氏的蓝图。我想起李敬泽说过:

那些发生于前台,被历史剧的灯光照亮的事件和人物其实并不重要,在百年、千年的时间尺度上,真正重要的是浩大人群在黑暗中无意识的涌动,是无数无名个人的平凡生活。

不久前,在异乡的深夜,和同姓的师弟闲聊,听他说着如何在村里收集宗族资料,那些能舞弄笔墨的老族人早已化为黄土,他只能走亲访旧,在口述中零星地收录。我想着这个单薄的身影,在乡村的老屋小巷中行走,仿佛在历史的隧道壁抠挖一点点青苔。阡陌交通,人群来往,靠一支笔,他要记录一个乡村背后的历史。

他说,这个情景让他想起幼年时去田野里捡稻粒,零碎而艰辛,但能捡起一粒就是一粒。那一夜,我静静地听着,头顶星空璀璨,似乎有一条河从我们身后流过,我们是这同一条河的两条支流。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