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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的印记

2021-12-09刘梅花

散文 2021年10期
关键词:荒草车厢火车

刘梅花

我还记得那一长串火车。车厢里空荡荡的。也许拉过煤,也许不是。那么小的站台,但是火车还是喘着气很有尊严地停了下来。

是清晨,太阳还没出来。火车头前面的灯光逐渐弱下去。尽管是夏天,山里也还是冷。空气里含着浓浓的土腥味,站台上一层浮土,浮土上隐约留着雨滴砸过的浅浅的小窝儿。

尕姑姑说,赶紧。于是,她一翻身,跳进火车空荡荡的车厢里。我愣怔怔地立在站台上。几个女孩嗵嗵嗵跟着跳进车厢,一些扫帚和牛毛口袋被铁路轨道边的大人们扔进车厢。剩下我。于是慌慌张张爬上火车,腿肚子索索抖。车厢简直太大了。

那一年,我十来岁,没有扒火车的经验。我住在沙漠里一个小村庄,只能远远地看着火车飞驰着绝尘而去。火车在沙漠里根本不停。

奶奶的娘家,在这座山谷里。我跟着尕姑姑,来到这个小村庄串亲戚。一群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每天扒了火车去扫炭灰。火车要穿越大山,一路爬坡,相当吃力,得要大量的煤炭轰才行。火车烟囱里冒出来的炭灰就飘落于铁道两旁,有大转弯的地方,厚厚一层积攒着,风刮不走。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月,这些炭灰就是山里人家最主要的燃料来源。

我走进院子里,舅爷爷裹着他浓厚的暗影,几乎看不见。正午的阳光那么亮烈,屋檐下的幽暗和阴凉一定是为了搭配院子里的白亮和炙热。书房门开着,堆叠的幽暗不接受阳光,洞开的门口是一团更加浓厚的阴影。我看不清屋子里的摆设,八仙桌看不清,高高靠背的老式椅子也看不清,就是一种细微却又宽阔的幽暗。

我端起舅爷爷的茶缸,咕嘟咕嘟喝几口,衣袖抹抹嘴,又要去玩。舅爷爷摸摸我的头,不说话,又在吃烟。我从屋檐下幽暗浓稠的阴影里走出来,走到院子正中。回头,舅爷爷仍然隐身在古色古香的廊檐下,一团青烟笼罩着他,朦胧而缥缈,像在时光深处。

我的舅奶奶,一个穿着黑色大襟衣裳的小脚老太太,说话很慢,捯着小脚来来去去,在村庄里那些浓密的植物丛里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

她不停地晒夏——香豆草的嫩叶掐下来,猛烈地搓揉一顿,搓出浓绿的汁液,把蜷缩的叶子晾晒在大蒲篮里。这样的香豆叶子晒干颜色很绿,碾成粉末,卷在面饼里蒸花卷,香。

灯盏花细长的花瓣,芹菜的嫩叶,小葱切成圈,野石葱花的花蕾,芫荽,这些红红绿绿的植物花叶都晾晒在屋檐下,一点一点变干,颜色变得干燥浓烈,收起来挂在厨房墙上。这样的干蔬菜叫“汤花”,冬天没有新鲜蔬菜的时候,这些干蔬菜撒在汤面条里,特别诱人,散发着清香的植物气息。

也有的人家不晒这些“汤花”,冬天就只能吃一碗裸面条,佐一碟腌菜,清汤寡水,可够单调的。

舅奶奶话少。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沉默着,在村庄里那些浓密的植物丛里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就像舅爷爷,在廊檐下那些幽暗的阴影里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

尕姑姑非要进一趟县城。进城的办法很简单,除了走路,就是扒火車。舅奶奶点点头,叮咛她带好黄毛丫头。

黄毛丫头,就是我。

那串火车吼了一声,离开小站,哐当哐当爬山。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在车厢里打闹。车头的黑烟被风刮过来,像稠浓的粥,灌满车厢,我们都在粥里扑腾。脚下是沉闷的哐当声,火车在山里绕来绕去,极慢,似乎比散步也快不了多少。也许是错觉,火车有可能在飞驰。山风突然割过来,把黑烟粥一片一片揭走,剩下尖利的冷。

我看见车厢里的女孩们稳稳站着,掏出一块手绢,深呼吸,蒙在鼻子上。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眼前突然一黑,火车钻进隧道。浓烈的烟逼过来,立刻呛进肺里,我挣扎着吸气呼气,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但是隧道很长,我在黑烟里几乎要窒息。黑暗的隧道简直是永远。我在黑暗里摸索小伙伴。没摸着,只摸着了冰冷的铁。

沉闷的声音缓缓清晰,突然看见一团白光,日光哗啦一下劈面扑来,风急遽跟过来,总算重见天日了。我大口喘气,眼泪都憋下来了。女孩们收起手绢,若无其事地谈笑,一点也没熏坏。她们已经习惯扒火车,积累了对付黑烟的经验。我只觉得肺里憋得厉害,快要熏得晕过去,头发被山风吹得胡乱飘。尕姑姑在车厢的角落里蜷缩着,死死闭着眼,我以为她被黑烟熏死了。结果,她咳嗽了一声,睁开眼睛。

一会儿,女孩们又拿出手绢,按在鼻子上,深呼吸。又是隧道!我哀哀地惊叫几声,火车已经钻进隧道里。一股浓稠的黑烟卷过来,按住我,扑面熏。眼泪被熏出来,鼻涕也被熏出来,战战兢兢不知道洞子到底有多深,总也出不去一般,慌乱中,抓了身边的女孩一把。她说,憋气,长呼吸——快要崩溃了,想跳下去。总觉得跳下去,可以跑出洞子,可以活命。

又过了几个隧道,我觉得自己被黑烟熏得快要撑不住,胸腔里装满了黑烟,一呼一吸都是黑烟,吐不干净。我想起熏瞎老鼠——冬天的时候,几个小孩堵住老鼠洞口,拿潮湿的柴,点燃后大量的浓烟灌进鼠洞口。没多久,那些被熏得晕头转向的老鼠抱头逃窜,逃出洞,在地上滚蛋蛋,吱吱叫唤。此刻,我也像熏晕的老鼠那样,眼睛前头飘着黄花花——书面语是“眼冒金星”。

终于看见那道传说中的大陡坡,火车怒吼着,哐哧哐哧,往天上爬一般。女孩们纷纷拾起带来的东西,往外扔。一个细小的女孩一翻身挂在车厢外面,脚慢慢划拉几下,一撒手,稳稳跳到铁道边的草地上。然后,几个女孩接二连三地飞身离开车厢,嗖嗖嗖跳到路边,动作娴熟,又准又稳。

我怕极了,全身抖成一团。最后一个要跳车的女孩说,你这样子,不能跳,坐着吧,再过一会儿,就到县城了,火车会停的。要赶紧下,不然又走了。说完,她一纵身挂在车厢外,飘飘悠悠,脚尖慢慢划拨空气,嗖一下飞出去,树叶一样飘落在路边草窠里。

她们慢慢往回走,捡起散落的笤帚、簸箕、牛毛口袋。我只知道路边的炭灰扫起来被装进口袋,不知道她们怎么扒火车运回去——那么小的女孩,牛毛口袋又那么笨重。

火车爬上陡坡,转过大转弯,声音小了一些,速度加快。女孩们的身影都不见了。我紧张地咽下几粒尘土,嗓子要冒烟的样子。脸上摸一下,手掌黑乎乎的,像刚从煤窑里钻出来。能看见县城了,再也没有隧道要钻。我深呼了一口气,吐故纳新,觉得回到了日常的光阴。

那时候十来岁,等着长大——若早知道长大后的生活一团糟,就不那么迫切了。

我总是在某一时刻,或者是梦里,记起过往的生活。是的,只是一些选择性的记忆,碎片的,残缺的,跳出来,给我想起。能想起来的这些片段背后,是意味深长的、模糊的、大量的空白。那些空白的时光去哪里了呢?

所有的往事都不会重来,只能像树叶一样落下去,慢慢瓦解,在时空里支离破碎,变成尘埃,如梦亦如幻。然而人生就是往事构成的呀,今天的生活何尝不是明天的过去呢?

有些往事可以遗忘,有些真的不能。

奶奶牵着我,站在大路边等出山的顺车。赶毛驴车的邻居把我捎到了公社。我坐在毛驴车上,山路坑坑洼洼,颠簸得脑壳疼,骨头要散架。像个小叫花子一样,我坐在公社的大门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等妈妈。

有时候我妈妈不在,下乡去了,我就会被她的同事抱到附近的人家里,吃吃喝喝,玩几天等妈妈。有时候妈妈恰好在公社,简直令人惊喜。妈妈抱着我,去供销社扯布。

那一年,我还记得,妈妈扯布,给我做衣裳,红花花的大襟衫衫,绿格子布褲子,自己觉得特别美气。妈妈下乡去了,留下我。我穿着一身新衣服,在空荡荡的公社院子里乱逛,没有玩伴,有点寂寥。

公社后院是半人高的荒草——臭蒿子、芨芨草、猪耳朵草、灰条草、菟丝子、鼠尾草、大蓟、刺蓬,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杂草,我走进去,连头顶都不见。浓密的荒草里搁着一台橘红色的拖拉机,也许废了,反正我从没见过它动弹。我一次次走进荒草,又返回。

没有人来,大院子空荡荡的。我跑了几圈,一如既往的寂寥,一只狗都遇不上。礼堂门口的柱子很粗,我抱着柱子看天,天上也空荡荡的,空得让小小的丫头害怕——云哪儿去了?没有云,神仙走路踩什么呢?

午后白亮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我坐在礼堂门口的木头门槛上,打了一会儿盹。奇迹还是没有发生,一个人都没有进来。爬上食堂的窗子,玻璃缺了一角,伸手进去,摸出来一瓶墨水,塞进裤兜里。再拔出来一把筷子,也据为己有。

终于发现灶房后有一处坡坡,又陡又长,可以溜。爬上去,溜下来,乐此不疲地玩了一下午。

傍晚,妈妈下乡归来,看到小土匪一样的女儿坐在公社大门口等她:土眉沙眼窝,小辫子乱散,新衣裳皱巴巴的,怀里抱着剩下的几根筷子,墨水洒了一裤腿,新裤子已经溜坡坡溜得面目全非……

大家看见我,哈哈大笑,说乡里野丫头——他们笑得几乎要腿肚子抽筋。我妈妈大概气疯了,把我拎到屋檐下揍一顿。叫你不听话。我记得那天很热,也许是夏天,也许是秋天。我不知道。我坐在荒草里哭泣,觉得自己应该尽快长大,长大就不会经常挨打了。

我妈没有去大灶吃饭,她点燃煤油炉,给我做西红柿面片。四五岁的我第一次遇见西红柿,偷偷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尝尝,一种悠长的味道,有点酸,有点甜,多么陌生的气息。家里人多,爷爷奶奶,叔叔姑姑,表姐弟弟,十几口子人,根本吃不到白面,我们顿顿吃青稞炒面拌土豆,吃得面黄肌瘦。

白白的面片在锅里翻滚,西红柿切丁,芫荽撕碎,都丢进锅里,和面片一起沸腾。我蹲在煤油炉边,仔细看锅里红白绿分明的颜色,简直呆住了。这样好的东西,竟然拿来吃掉。

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我坐在门槛上吃饭,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蔬菜叫西红柿。我敢保证,我们村的小孩子根本没有见过它,深山里种不出西红柿。有人喊我的绰号:左宁根,左宁根。我妈妈说,乡里野丫头,过几天就送回去,烦死人。

我独自在荒草里玩,跪着,躺着,打滚儿,不知道爱惜自己的新衣裳。尽管挨了打。我掐了好多粉红色的打碗花,插在废弃的拖拉机上,有小孔的地方都插进去。在一大丛臭蒿跟前发现了一只雏鸟,蠕蠕地动,全身都没有毛。它微弱地叫着,长着没褪毛的黄嘴巴。我把它捉走,搁在我们房间的窗台上,它一下一下扑腾着,努力睁大眼睛,但还是掉下窗台摔死了。荒草里还有刺猬,伸出粉红色的尖嘴巴,一探一探,在草窠里贼头鼠脑。

去年某一回路过那个小镇,走到曾经的公社大院,找找我童年的印痕。院子比我印象中的小多了,那道我记忆里气派的斜坡,也很低矮,根本没有那么宽阔陡峭。礼堂已经拆了,起了一座小楼,也没数是几层。我觉得空旷无比的后院,荒草淹没我头顶的后院,都盖了房子,拥挤而逼仄。荒草去哪儿了呢?我的童年去哪儿了呢?

我在那条狭窄的街道上慢慢溜达,除了几家店铺之外,路边是农民的房子、羊圈、牛棚、杂物屋子。敞开的屋门里,有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驼背的老妇人弯腰在院子里喂鸡。一户人家的墙上爬满了啤酒花。另一户人家的墙快要倒掉。还有几家院子长年不住人,荒草爬满墙头,野鸟在屋檐下筑巢。我不知道这个小镇在我的生活里有没有意义,虽然我在童年时也曾是镇子的过客。

无论多么遥远,过去的时光会留下一些残迹,像舅爷爷家的廊檐一样,那些幽暗而幽微的昏暗,被阳光吸饱后吐出来,留在记忆里,根本不能剔除。我不知道这个小镇上生活着什么人,除了农民,也可能有牲口贩子、木匠、裁缝。很久之前可能有磨坊主,还有铁路工人。我肯定在路边的谁家里住过,来来去去的那么几年,我妈妈总是不在公社大院。

我只记得有那么一户人家是裁缝,我在她家里住了好几天,模模糊糊的一些细节是裁缝捏着软尺给人量衣服。她似乎有点胖,和我妈妈是朋友。家里好几个小孩,挤来挤去。屋子似乎不很宽敞,墙上挂着彩色的网兜。仅有这么一点印象了。

我在小镇上闲逛的时候,是深秋,太阳温暾暾的,不热。我穿着阔腿裤,裤子太长了,拖在地面。我想起小时候妈妈缝的那条绿格子布裤子。只想了一下,便不想再想。又想了一下那扇打开的窗户,凉风一阵一阵吹进屋子。还有窗下的插销。

坐在路边一个酿皮摊上,要了一碗蒸酿皮,醋多多的。不知道为啥,我突然对摊主说,很久之前,这儿有个公社大院,我小时候常常来住一段时间。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脸上的褶子一道挤着一道,皮肤粗糙。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回答说,知道,我们的老房子就靠着公社大院的后墙,后院里扔着一輛报废的拖拉机。橘黄色的。

不对,是橘红色的。我说。

一辆破拖拉机,颜色有什么要紧,后来被太阳晒得褪了色,都看不出什么颜色了。还有好几个草垛,一个马厩,拴着好几匹马,干部们下乡时骑马去的。有几年,我爹还给公社喂马驮水呢。摊主说着,抓起一把切好的酿皮,搁在碗里,调醋调芥末,端到我面前。

我不记得有草垛,不记得有马厩,也不记得我妈妈骑马下乡,驮水也没有印象。我倒是记得有好几次,妈妈下乡带着我,是搭乘的大卡车,我们坐在车厢里,晕得天翻地覆。也想起来那道斜坡,天天溜坡坡,把新裤子溜破。

我记得那些荒草,我对那只没有毛的雏鸟说话,先是大声说,等它掉下去摔死后,就转头去跟刺猬说。说什么呢?怎么会记得呢。我记得我坐在门槛上,翻看画书《金瓜儿银豆儿》和《黄风怪》,我妈妈去凉州城时买来的。那是我人生的启蒙教材。

黄风怪太令人厌恶了,我把那本书丢在地上,一顿乱踩,踩死了黄风怪。我妈妈回来后,一顿打。那本书被我踩成破索索。

无论如何,我妈妈都不会想到我长大会成为作家。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难以琢磨,我成为作家后,见到了《金瓜儿银豆儿》的作者赵燕翼老先生。文学的缘分,是从我四五岁就开始的。人的成长是精神世界的成长,文学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记得我在空旷的院子里奔跑,脚上穿着布鞋。我爬到礼堂的窗台上,一次次跳下去,又一次次翻上去。我在荒草里跑,在灶房门前的砂石路上跑,一边跑,一边等妈妈。还有许多老鼠,在荒草里乱窜。有人居住的地方,老鼠无处不在,荒草无处不在,寂寥无处不在。

这些我都记得,连一堆废砖头和破拖拉机都记得。唯独不记得有马厩,有草垛。也许是卖酿皮的摊主记错了。或许她的记忆根本没有我的记忆确切。

我对摊主说,你记错了,公社大院里根本就没有草垛和马厩。如果有,我真的会有一点印象。后院空荡荡的,除了拖拉机,就是荒草。

但是老妇人说,公社院子里有电灯,每晚,我们都趴在后墙上,看那些灯光,橘黄色的,从窗口透出来,非常美好。我们家里没有煤油,几乎不点灯,所有的屋子都黑魆魆的,瘆人。那时候,我希望长大后有一盏自己的灯泡,可以坐在灯光下。公社的干部们有煤油炉,她们就在那个小小的炉子上煮饭,我们趴在墙头上看得清清楚楚。

我觉得内心有一种东西轻微颤抖了一下。想起那句话:愿你下雨有伞,天黑有一盏灯陪着。

我吃酿皮的时候,老妇人仔细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半晌,又说,呃,我知道你是谁的女儿,你和你妈妈长得真是很像,你老家是萱麻河的。

老妇人的语气有些不自在,一些闪烁在她脸上冒出又隐去。我当然知道原因是什么。

那你可说对了,我回答她,我妈妈是计划生育专干,得罪了不少人——她是个工作狂,真是抱歉。其实,我长得和她并不像,只是我们说话的口音很近似。

不仅是口音很像,神态也像。摊主笑笑,收了钱,找给我零头。她的膝盖上套着加厚护膝,她往上拉了一下。她的背有些驼,坐不直。酿皮摊后面是个水坑,积攒了雨水。老妇人的影子倒映在混浊的水里,模糊而遥远,像一种悠长的记忆。就那样。

红尘多少事,就那样。想也行,不想也无妨。我和妈妈长得像也好,不像也没关系。我记得她抱起我,去供销社扯花布。我叉开小短腿,箍住她的腰,胳膊箍住她的脖子,亲她的脸,我那么爱她。

可是现在,我做梦也梦不见她。我不能怀疑自己是抱来的小孩,肯定是妈妈生出来的,因为这个陌生的老妇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想起妈妈给少女的我梳辫子,她观察我胸前,两个小小的乳房才开始发育,一对核桃般的青涩。她说,要戴胸罩了,把它们隐藏起来——直到你长大,遇见一个温暖如太阳般的,眼神明净,挺拔有力,能保护你一辈子,给你安全感的男人。

这也太难了。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未来有多不容易,以为一切简直是一定的。

那时候,我在沙漠里的小村庄读初一,长发及腰。学校背后是古长城,远处是一片沙枣林。好多黄昏,我坐在古城墙上背课文,一些柔软的苔藓藏在古城墙的阴影里,墨绿的,浅黄的,紧紧贴在墙皮上。天色柔和澄澈。

这一切,显然很遥远了。如果想起就想起,如果忘记就忘记。像一场雨,落在光阴里,留下一群深深浅浅的窝儿。每个人的生命里,都积攒着这样雨后的印记。

可是那些往事,无论是惊骇世俗还是平庸琐碎,无论你庄重肃穆地想起还是宁静淡然地忘记,它们都毫发无损,偶尔复活苏醒,在你的梦里、记忆里,欢愉地重现一下,然后迅速消失。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一些流逝的碎片时光,过往之物出现在记忆里总是隐晦不明,甚至并不是愉悦的,或者是有用的。然而我不能不想起。我似乎在追求一种平直,或者说平庸的理想。到了这个年龄,就会拒绝那种既苦又甜,既蚀骨噬心,又急遽扑来的激情。说到底,是想得到一种寂静的光阴,那种空旷得寥寥无几的安静。

伍尔夫说,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小屋,有一笔自由支配的薪水,才能有读书喝茶写作的自由。这也很难。大约,我那些滔滔不绝的往事,一次次往返于记忆,促使我变成有讲述欲望的客体,就是为了达到这个又简单又奢侈的理想。

生活有多么贫瘠,记忆就有多么阔绰。

尽管不一定真是这样。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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