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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中国方式书写“无数的心事”*
——论李洱小说《应物兄》的叙述模式

2021-12-09

关键词:济世思绪叙述者

刘 宏 志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2019年,李洱凭借长篇小说《应物兄》获得了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词指出:“《应物兄》庞杂、繁复、渊博,形成了传统与现代、生活与知识、经验与思想、理性与抒情、严肃与欢闹相激荡的独特的小说景观,显示了力图以新的叙事语法把握浩瀚现实的探索精神。李洱对知识者精神状况的省察,体现着深切的家国情怀,最终指向对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认同和礼敬,指向高贵真醇的君子之风。”的确,庞杂、繁复、渊博是这部小说非常明显的外部特征,事实上,也正是这些特征体现了《应物兄》在叙事模式上颇有突破意义的探索。 随着人们对世界复杂性认知的深入,文字线性叙事的缺陷也日渐被作家们关注。作家们意识到了认知的共时性与语言表达的顺序性之间的矛盾。“人们在查看地理时所见到的,无一不具有同存性,但语言肯定是一种顺序性的连接,句子陈述的线性流动,由最具空间性的有限约束加以衔接,两个客体(或两个词)根本不可能完全占据同一个位置(譬如在同一个页面上)。”[1]3-4当小说不仅仅以讲述一个故事为旨归,而是力图表达对这个世界的全面、真实的认知的时候,传统线性讲述已经无法适应小说的需要了。为了打破线性叙事导致的叙事的单一,现代作家在叙事形式上进行了复杂的探索,非常典型的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在这部书中,“乔伊斯用无数的参照和前后参照组成了他的小说,这些参照独立于叙述时间的顺序之外而彼此关联”[2]4。由此,建构起弗兰克所谓的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但是这种叙事在突破线性叙事的单一化,建构起立体叙事空间的同时,也导致叙事进程不断被中断,无数的碎片图景充斥在小说空间,使小说晦涩难懂。如王鸿生所说:“《尤利西斯》《芬尼根守灵夜》尤其是伟大的,伟大如天书,但天书有个遗憾,就是一般读者根本无法问津。”[3]350也因此,弗兰克说:“乔伊斯是不能被读的——他只能够被重读。”[2]7《应物兄》这部小说显然是李洱针对现代小说叙事困境而进行的有意探索。在这部书中,他一方面打破了小说的线性叙事,建立了无数的独立于叙述时间之外的 “参照和前后参照”,从而尽力呈现了世界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他利用叙事视角和叙述者的分离这样一些叙事手段,让每一个碎片化的图景都具有了相对独立、完整的情节,并最终把众多碎片化的叙事有机地连贯成了连续、统一的故事,从而保证了小说的可读性。

一 非线性叙述文本与让当下膨胀的方法

如何打破文字的线性叙事约束,从而呈现出叙事的当下这一个点的复杂性,已经成为当代作家思考的问题,也有很多作家做出了创造性的探索。常见的方法当然就是采用复线型结构,让多条叙事线互相映照,格非的小说《望春风》、金宇澄的小说《繁花》及李洱之前的小说《花腔》,都是这样处理的。但是,在一部围绕一个事件展开且叙事视角单一的作品中,如何让叙事的当下膨胀开来,充分呈现出叙事中这一个点的复杂性,显然也是一个需要作家思考的问题。李洱是一个高度自觉的作家,他对于自己的写作,显然有着清晰的理论思考。早在十多年前的文章中,李洱就提及了当代作家所面临的复杂的传媒语境,以及当代作家可以在哪些方面实施突破。在小说叙事形式上,李洱提出了可以借鉴大众传媒、电子传媒的信息组合方式进行调整:

当然,除此以外,还有另外一种调整。那就是,在虚构的形式上、在文本结构的编排上,吸收大众传媒,尤其是电子传媒的一些重要元素。保罗·罗伯茨曾在他的一篇名为《一个多媒体作家的自述》文章中,提到数字技术对文本的影响。他说,以前的小说、故事,往往只能以一种方式讲述:故事一开头就是大江东去,要奔向结尾。这是一种线性的讲述方式。还有另一种方式,就是非线性的,有许多可能性可以加入进来,然后四处蔓延,形成一种新型的、更为复杂的文本结构。如果我们在互联网上找到“莫扎特”,用鼠标点开,你就可以找到有关莫扎特的所有链接。于是,你可以读到介绍18世纪的音乐或者维也纳歌剧的文章。如果你随之点击“唐璜”这个词,你可能会听到歌剧的片断,甚至读到很多这部歌剧的著名演唱者——帕瓦罗蒂的趣闻轶事。随之出现的,可能是意大利这个国家的地理、政治、经济状况,甚至是足球、马特拉齐和齐达内……在这个信息之旅中,你很快会从一个事物跳到另一个事物,从一个词进入另一个词,从一个片断进入另一个片断。用罗伯茨的话来说就是,你沿着不同的符号路线转入各个分支通道,并根据一个巨大的文本库创造出了一个非线性的叙述文本。当然,因为百度和谷歌等搜索引擎的广泛使用,如今的我们对这样一种描述已经见怪不怪了。[4]

李洱所谈到的这种虚构方式的调整,其实就是让小说模仿现代传媒信息组合方式——由一个词或者一个事件开始,然后接下来四处蔓延从而打开无数个互相链接的相关事件或者知识点。这种叙事,毫无疑问,是对传统线性叙事的一种有意的反拨,因为在这样的叙事方式中,在呈现故事的某一个点的时候,这个点立刻就被和它相关的各类事件包围了,而不会得到线性叙事直线向前的叙事动力。采用这样的叙事方式,小说叙事中的某一个点就不再是线性叙事中的一个点,而是空间结构中无数个复杂的横向穿插的线条的交叉点。于是,小说叙事中的这一个点就膨胀开来,从而最大限度地呈现出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

《应物兄》显然是李洱实践自己理论主张的一部小说,从小说叙事我们明显可以看到,线性叙事的故事进程停滞了,小说叙事四处蔓延,形成了一个复杂的文本。换言之,小说虽然有一个线性前进的框架,但是在这个线性前进的大框架内,小说叙事并没有沿着直线迅速推进,而是以现代媒介语境中信息四处蔓延的方式、词与词之间的互相缠绕的组合方式完成了整部小说的书写。《应物兄》叙事的主线是邀请海外儒学大师程济世回济州大学任教。济州大学校长把联系程济世的任务交给了曾跟随程济世访学的济州大学教授应物兄。小说从应物兄受命筹建儒学研究院开始书写,到小说最后,程济世答应回来,应物兄出车祸,其实小说叙述的物理时间并不长。小说之所以篇幅庞大,是因为小说叙事没有急着推动程济世回国这条线索,反而是借助应物兄这个联系程济世的人的视角,移步换景,把济州大学的知识分子,济州的相关知识分子,以及应物兄所联系到的官员、商人、僧人等三教九流都纳入叙事中来,让叙事的当下无限膨胀了。从小说叙事来看,为了让《应物兄》故事情节像电子传媒信息的无限制链接一样四处蔓延,从而让当下膨胀开来,李洱采用了多种叙事方式。对话、应物兄的思绪流动,以及《水浒传》用的连环钩锁式的结构方法,都是李洱用来让叙事的当下膨胀的方法。

在《应物兄》中,对话非常重要,小说很大部分的篇幅都是用对话完成的,小说中很多和中心主旨密切相关的意义表达,也是用对话完成的。如应物兄去美国拜访程济世,程济世对应物兄关于“雪桃”的一番说辞,显然就和小说主题表达密切相关。在日常生活中,一般的对话往往是芜杂的,是没有明确的中心主旨的,具有天然的发散性,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其实日常语言的组合方式也是如当下媒介信息的组合方式一样,是四处蔓延的。但是,在一般的小说中,因为强调小说叙事的线性前进,所以,在小说对话中,往往会删除掉日常对话中随意蔓延的地方,从而让小说线性叙事能更直接地向前推进。可是在《应物兄》这个小说中,作家有意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日常语言的发散性,这样,很多看上去似乎和叙事主线——迎接程济世回国——没有关联,但是实际上和小说表达主旨密切相关的细节就通过对话进入小说之中。如小说第八十四节,“声与意”,这一节一开始就讲到应物兄和栾庭玉省长的秘书邓林要去桃花峪寻找失踪的双林院士,但是接下来,小说的叙述就完全偏离了对双林院士的寻找这件事,而是由两个人看似漫无目的的对话填满了这一节。两个人由桃花峪县长给邓林的电话开始他们的谈话,先谈起这个桃花峪县长的官场轶事,接着由桃花峪县长和栾庭玉的关系,又说到栾庭玉的家庭矛盾、栾庭玉的妻子豆花怀孕的事情及栾庭玉母亲的日常生活状态,又由栾庭玉的司机和程济世弟子黄兴的关系,谈到给黄兴养马,让应物兄联想到自己弟子张明亮和自己的对话。毫无疑问,应物兄和邓林的对话与小说的叙事主线——安排程济世回国——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而且也和这一节的主线寻找双林院士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们看似和主线无关的谈话让小说叙事的主线停滞下来,也让一些时代的碎片似乎很随意地被纳入整个叙事的内容中来了。小说叙事的当下在他们这种看似漫无边际的谈话中停滞、膨胀。但是,应物兄和邓林这些看似随意的漫无边际的对话,实际上又是整部《应物兄》这样一个叙事大厦的有机组成部分;看似互相不关联的一个个孤立的事例,实际上和小说中的其他部分互相呼应。桃花峪县长的官场轶事呈现出这个时代的官场特色;栾庭玉的家庭矛盾书写,以及对其妻子豆花的几次颇有些神经质行为的描述,其实和后面栾庭玉的落马密切相关;张明亮和应物兄的对话也和小说其他部分的知识分子批判互为补充。

应物兄思绪的飘动,以及《水浒传》常用的连环钩锁的叙事方法,也是小说打破线性叙事,让叙事的当下四处蔓延、膨胀的常用方法。小说一开始,便是应物兄考虑是否服从校长命令,把费鸣安排到儒学研究院。从小说叙事的总的框架来说,这是直接切入了小说的主线索。但是,接下来,小说就写道,应物兄接到了他导师乔木先生的电话。由此,就由应物兄的思绪转到了关于乔木的介绍,以及应物兄和乔木的关系上来,并且由此转入应物兄去动物医院解决乔木先生的麻烦这样一个事情上来,从而引出了一系列和迎接程济世先生回国无关的人物和事件。小说第五节,费鸣带着小狗木瓜在动物医院和企业家铁梳子的人发生矛盾,被人制服,费鸣最后很愤怒地说一句:“等着瞧!”由这一句“等着瞧”,应物兄想起了之前费鸣对他说“等着瞧”的情境,并回忆出两个人的竞争和恩怨。显然,费鸣在动物医院和铁梳子的人发生矛盾,和之前费鸣和应物兄的矛盾,无论是从物理时间顺序上,还是事情的因果关系上,都没有直接的关联。本来,这二者是很难连接在一起的。但是,费鸣的一句“等着瞧”,让两次矛盾似乎有了一个连接点——费鸣都说了“等着瞧”这句话。在这里,小说人物思绪的自然飘动,就像电子媒介时代信息的组合方式一样,仅因为“等着瞧”这一个关键词,就把似乎互相没有什么关联的两个时空中的事件连接在一起了。《水浒传》人物出场的方式是连环钩锁法,即用一个人物引出下一个人物,然后接下来展开对下一个人物的叙述。在《应物兄》中,也有颇多这种连环钩锁或者类似连环钩锁的结构方法的运用。小说第十节,讲到企业家铁梳子派了卡尔文来动物医院解决纠纷,接着,小说第十一节标题就是“卡尔文”,具体介绍了卡尔文其人以及卡尔文在中国的一些荒唐事件。小说第十五节谈到要请双林院士来给大家做讲座,接下来第十六节的题目就是“双林院士”,内容也是对双林院士以及他和乔木先生关系的介绍。通过应物兄思绪的飘动以及连环钩锁方法,小说开始无限延伸,把看似琐碎但是却和小说主题颇有关联的历史的、当下的各种故事、细节纳入小说叙事之中。

显然,无论是对话,还是应物兄的思绪,以及连环钩锁式的四处链接,这些叙事把原本直线进行的迎接程济世回国这样一个事情无限期地延宕了。程济世回国,原本似乎并不是太难的一个事情——一方有意叶落归根,一方求贤若渴愿意接纳。但是,在小说叙事中,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事情在进行过程中却不断被各种其他似乎与此事无关的应物兄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打破,从而变得困难起来。与此同时,在这个叙事主线的延宕中,利用应物兄的移步换景,不断展开应物兄的所看、所闻、所思,又围绕应物兄重新组合,互相参照,构建了一个立体、丰富的当代知识分子存在空间。由此,小说叙事中应物兄所处的当下已经不再是迎接程济世回归这个线性叙事链条中一个普通的点,而是和历史相关联的,和当下时代生活的多个复杂层面互相关联的充满复杂意蕴的立体时空中的一个点。

二 叙事视角、叙述者的分离与小说的可读性

《应物兄》这篇小说叙事的视角显然是应物兄的,从小说叙事来看,我们所能知道的事情,都是应物兄所知道的事情。读者是借助应物兄的眼睛、思想来了解应物兄生活周边的一切境况,也是通过应物兄的思绪,了解了程济世、乔木先生、芸娘及郏象愚等应物兄熟悉的人的历史与现在。小说中应物兄所不了解的事情,所没有看到或者听到的事情——如太和投资集团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应物兄的妻子乔珊珊是怎么取代陆空谷成为黄兴公司在中国的主要代理人的等,读者也不会清楚其中的细节。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叙述者和叙事视角并不完全一致。很多时候,小说的叙述者并不是应物兄,而是一个看似和小说中的故事没有直接关联的超故事叙述者。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我们的应物兄”这一句话,其实就是这个超故事叙述者在发言。小说中的这种以应物兄视角与超故事叙述者相结合的叙事方法,显然大大增加了小说文本的可读性。

用无数的链接从单线叙事的小说叙事框架上延伸出去,从而让叙事的当下膨胀开来,呈现叙事当下的复杂性,一定程度上也会带来小说叙事的碎片化,影响小说的可读性。小说主人公思绪的自由流动,的确可以带来叙事的旁逸斜出,从而呈现出叙事当下的复杂性,给小说带来更为复杂的意义表达。《尤利西斯》等意识流小说就是用这种方式建构了弗兰克所说的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但是,毋庸置疑,这样的处理方法也会影响小说的接受——小说中叙述者的无意识的流动会带来小说的高度碎片化,会影响读者对小说的整体阅读和理解。例如,《喧哗与骚动》在叙事的过程中,利用叙述者的思绪流动向外延伸出了无数的链接,如小说开头的一段描述:

“等一等。”勒斯特说。“你又挂在钉子上了。你就不能好好地钻过去不让衣服挂在钉子上吗。”

凯蒂把我的衣服从钉子上解下来,我们钻了过去。凯蒂说,毛莱舅舅关照了,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们,咱们还是猫着腰吧。猫腰呀,班吉。像这样,懂么。我们猫下了腰,穿过花园,花儿刮着我们,沙沙直响……把手插进兜里,凯蒂说。不然会冻坏的。快过圣诞节了,你不想让你的手冻坏吧,是吗。

“外面太冷了。”威尔许说。“你不要出去了吧。”[5]2

上面的叙述是以小说中白痴班吉的视角来完成的。这些叙述,既有对当下事件的即时的描述,也有意识流动,即对往事的回忆。上述引文的第一段是班吉对当下事件的描述,第二段则是班吉的回忆,是因为衣服挂在钉子上这个相似的场景让他回忆起了小时候姐姐凯蒂带他钻花园栅栏的往事,第三段也是班吉的回忆,不过这段回忆指向的时间不像第二段那么遥远,而是对这一天稍早一点,他出门时的情况的回忆。显然,是因为在第二段的回忆中,涉及天气很冷,于是,又让他想到了相关的场景。任何一个小说阅读者,在第一次阅读小说的这段描述的时候,一定都会莫名其妙。班吉的心理活动对他自己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但是对读者来说却是莫名其妙的,还把一开始的关于行动的描述彻底打乱了。为了能让读者理解小说中这一段叙述,小说译者不得不在下面增加了大量的注释。在关于凯蒂的这段回忆下面,译者指出了这段回忆形成的具体情形:“班吉的衣服被勾住,使他脑子里浮现出另一次他的衣服在栅栏缺口处被挂住的情景。那是在1900年圣诞节前两天(12月23日),当时,凯蒂带着他穿过栅栏去完成毛莱舅舅交给他们的一个任务——送情书去给隔壁的帕特生太太。”[5]2在第三段下面,译者又有注释,介绍说明这段对话的由来。作为读者,我们对这一段叙事显然可以做出一个客观的评论:其一,叙述者的迅速变化的无意识流动让小说明显高度碎片化了,这直接影响小说叙事的连贯性;其二,对叙述者的思绪转换,缺少必要的衔接和解释,这就使得这些看上去互相断裂的叙述似乎很难连接在一起。

《应物兄》采用了应物兄的视角,但是很多时候却采用一个超故事叙述者对小说进行叙事,这样做的价值就在于:小说一方面可以借助应物兄的视角让小说叙事的当下在应物兄知晓与经历的历史、当下之间来回穿梭,借助应物兄的思绪流动,让小说叙事的当下和历史、和当下社会的其他方面发生关联;另一方面,又可以用超故事叙述者从容地对从应物兄的思绪延伸出去的关联事件进行叙述、解释,从而既保证了叙事的丰富,又在一定程度上有效消除了叙事的碎片化,保证了小说叙事的故事性。在上述《喧哗与骚动》的这一段叙事中,因为衣服挂在钉子上这个场景,白痴班吉的思绪不停流转,不过,因为缺乏一个有效的解说,几段碎片化的场景描写之后,带给读者的只是茫然。《应物兄》这个小说中,有多次这样的场景,即某一个场面,或者某一句话引发应物兄的联想,但是在《应物兄》中,小说却拒绝碎片化,而是在应物兄思绪触及某个事情之后,立刻用超故事叙述者详细讲述该事情的前因后果。小说的第二十九节,“照片”,借由程济世的儿子程刚笃的照片,由应物兄的思绪展开,讲述了程济世儿子程刚笃的一些往事。这些往事,完全是解释性的,对于读者理解程刚笃这个人有着重要的作用。这样的解释性文字,只有超故事叙述者才可以这样自然地展开,如果采用应物兄的叙述口吻,则显然无法如此自然地讲述。小说第三十节,题目是“象愚”,开篇第一句话是,“象愚如果没有从台子上掉下来,后面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子呢?”[6]226这是用应物兄的思绪开始展开对郏象愚往事的回忆,不过接下来一句话就是,“我们的应物兄常常这么想……”[6]226显然,此时,超故事叙述者已经出现,接管了对郏象愚往事的叙述权。小说第五节,应物兄去动物医院处理费鸣与铁梳子员工的矛盾,在这一节最后,应物兄听到了费鸣喊出来的“等着瞧!”。这就引发了应物兄的思绪,因为费鸣也曾经对应物兄说过“等着瞧”。于是,因为费鸣的“等着瞧”这三个字,小说接下来的一节就详细交代了费鸣与应物兄发生矛盾的经过。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虽然是由应物兄的视角切入,从费鸣的“等着瞧”这三个字开始延伸,但是在具体叙事的时候,小说的叙述者已经成了一个似乎非常客观的超故事叙述者。在这一节中,小说以超故事叙述者的口吻,非常客观全面地写出了应物兄关于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所经历、所感知到的一切。这段叙事中有相当大的篇幅是带有解释性质的——这显然是不方便让应物兄作为叙事者来讲述的——让读者对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有了更为完整的了解,从而有效避免了叙事的碎片化,保证了小说叙事的故事性、完整性。

李洱对于如何保证这种四处链接的叙事的故事性,显然是有过考虑的。“我想起在很多年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我曾经向一个朋友谈起我想用报纸的方式写一部小说:故事围绕着一个人的命运展开,然后有无数的相关链接伸向情节的每个角落。因此,当看到罗伯茨的描述与评议时,我吃惊地发现他的感受跟我当初的担忧非常相似。什么感受和担忧呢?那就是,这种文本的零碎感会不会让人感到不适?所有的文本虽然可以相互链接,但它们实际上是彼此隔绝的。更重要的是,作家又如何亮出自己的观点?它和报纸的区别又在哪里?”[4]从他的小说叙事来看,他借助叙述者和叙述视角的分离,非常有效地避免了小说叙事的碎片化,而且借助超故事叙述者的讲述,作家也便捷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在《应物兄》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小说虽然基本比较严格地限制在应物兄的视角进行叙事,而且很多时候,也都借助应物兄的思绪来展开对相关其他叙事片段的链接,但是在利用应物兄的思绪链接上一个表达内容之后,作家不会任由应物兄的思绪断片漫无边际地流淌下去,而是会立刻安排超故事叙述者来接管接下来的叙事,从而可以很仔细、很全面地把相关故事完整地讲述给读者。这样,从叙事主框架上延伸出去的和当下叙事有关的无数历史往事,关于当下事件的复杂性的补充,就都得到了有效的解说,呈现给读者的也不再是人物的碎片化的思绪,这就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叙事的零碎感。虽然有些时候涉及的事情、人物没有在一个叙事场景中一次全方位介绍完毕,但是至少每一次讲述的情节都是完整的。如小说中关于郏象愚的讲述就能说明这一点。作为应物兄的熟人,乔珊珊的前男友,郏象愚在小说中和应物兄有多次交集,小说中也就有了关于郏象愚的多次介绍性讲述,有关于他和乔珊珊爱情的叙述,有他流亡香港见程济世的叙述,也有他当年流亡过程的叙述。或许在讲述他和乔珊珊爱情的故事段落里,我们依然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成了程济世的学生,但是至少在这一节里,小说对他和乔珊珊爱情的故事讲述是完整的。而且,读完之后,小说不同地方关于郏象愚的叙事,又可以勾连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关于郏象愚和他所处的时代,和他周边的人的完整的介绍,从而可以被镶嵌进应物兄和他所处的时代这样一个大的宏观构架之中,给我们呈现出历史、时代的多个侧面。

三 小标题:不仅仅是向《论语》致敬

从小说的结构方式来说,《应物兄》首先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小说中小标题的拟定方式。全书各节的小标题都是该节正文开头的一个词语。这种标题的拟定方式,当然会让读者立刻想起《诗经》《论语》,而且小说的主要内容也和儒学相关,这似乎会让读者立刻认定,这是作家在向《论语》《诗经》等做出遥远的致敬。对于这种标题的拟定方式,作家自己也说:“这种方式,意在让言行与万物得以自在流转,互相组合。作者的主体性暂时后撤,所谓虚己应物。你当然可以理解这是在向《论语》《诗经》致敬。对于这部小说而言,我觉得这种方式是必要和妥当的。”[7]91所以,结合小说表达的内容,我们说《应物兄》这种标题的拟定方式是为了实现内容与形式的高度契合,是向《论语》致敬,自然是合适的。

但是,《应物兄》这部小说这种标题的拟定方式,显然并不仅仅是向传统致敬,其实也是对网络信息蔓延方式的一种模仿。如上所述,从结构框架上来说,《应物兄》是一部围绕一条叙事主线向前推进的小说。在叙事中,作家利用主人公的思绪、对话等的不断插入,从而让叙事四处蔓延,带来叙事的复杂性。小说虽然让叙事四处蔓延,但是却并非无迹可寻。实际上,小说的每一节所表述的内容的来路基本有二:一是沿着接程济世回国这条叙事主线来安排叙事内容;二是围绕应物兄的思绪、谈话,以及相关事件不断往外延伸的故事。如小说第一节是从应物兄考虑安排费鸣进儒学研究院开始的,这是直接开启了小说叙事的主框架,但是接下来就从应物兄接到乔木的电话这个情节开始,一直到第十四节,小说都跳开了迎接程济世归国这个叙事主框架,而是从乔木先生的小狗说到了动物医院和铁梳子的狗,接着介绍了企业家铁梳子,介绍了应物兄和费鸣的矛盾、应物兄和电台主播朗月的婚外情、应物兄成名的过程,介绍了济州大学的姚鼐先生,还介绍了卡尔文。上述这些内容看上去非常杂乱,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从小说叙事过程来看,却也能明显看到,这些看上去互不相关的内容的确都是由前面的谈话或者应物兄的思绪引发的。这样,小说中每一节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之间是如何连接的就颇有意味。《应物兄》小说中小标题向网络信息蔓延方式的模仿也正是在这种故事情节的四处蔓延中表现出来了。从小说叙事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每一节所讲述的故事基本都是独立的,即每一节都有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内容讲述。那么,就各个小节的链接方式来看,除了有部分章节是作家直接转折,切断与前面一节的内容,回到迎接程济世回国这个叙事主框架外,小说中很多小节之间都是互相关联的。而这个链接的关键词,便往往和前一节的最后谈到的话题有关系。如小说第二节结尾谈到了乔木所养的小狗木瓜,于是,第三节的题目就是木瓜,从木瓜开始讲述;第三节的末尾谈到了动物医院,于是,第四节的题目就是动物医院……显然,就小说来看,虽然每一节的题目看上去都是随意截取的这一节的前几个字,但是实际上,这前几个字,第一句话说什么,都是作家精心安排的结果。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互相关联的小节中,这前几个字往往都是和上一节有关联,而且接下来又能引领下面这一节的叙事内容的句子,有承上启下的意味。以这样的标题方式,作家把全书四处漫溢的看似杂乱无章的故事讲述分割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故事,同时还让互相看似不相关的小故事之间又保持了关联性。这种标题的拟定和故事段落的划分,既保证了叙事的丰富性,又保证了叙事链条上各个叙事碎片的情节相对完整性。如果说《应物兄》是作家有意吸收互联网时代信息链接方式的一些特质完成的一部四处蔓延的小说的话,那么,小说中每一节的标题则正是引导小说故事四处蔓延的关键词。换言之,这个小说中这些小标题的建构方式,可以说是李洱向传统致敬,但是,它同时也是李洱对互联网时代信息链接方式的模仿,以此便捷地建构起一个个具有独立意味的小故事,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叙事的过于碎片化。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每一节的小标题,虽然可以说是引导小说往下前进的承上启下的关键词,但是却不承担对章节内容进行概括、提炼的功能。事实上,正是这种独特的小标题的建构模式,让这些标题规避了承担章节主题概括的功能。一般情况下,命名则往往意味着概括,意味着对被命名对象的主旨、主要内容和核心精神的提炼和表达。我们看一下中国古代章回体小说,每一章小说的标题,其实都是对这一章内容的概括。但是,这种章节命名方式却并不适合《应物兄》,因为《应物兄》结构的核心特点是蔓延,是信息的蔓延,故事的四处蔓延,是在一条叙事主线上,通过主人公应物兄的所见、所闻、所思,以及相关谈话往外延伸出一条又一条不同的叙事线头。这种无限蔓延的叙事是无法概括的,也是没有必要概括的,从作家的安排来看,他显然也是有意规避以命名对小说主旨、内容进行概括和提炼的。小说的题目“应物兄”,是直接以小说主人公的名字来作小说的名字,自然和小说的主旨、内容没有什么关联。小说在《收获》上连载的时候,还是分了章的。小说共分为四章,分别是第一章“应物兄”,第二章“瞧,谁来了”,第三章“白马”,第四章“太和春煖”,虽然各章的命名也是直接用了下面一节开头几个字,似乎也并没有暗示出小说的主要内容,但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该书的单行本中,这些“章”还是给去掉了。原因大概在于,虽然这四章的题目并没有给小说内容做出一个概括,但实际上还是沿着小说叙事的主线把小说的几大部分给划分开了:第一章讲述济州大学拟引进儒学大师程济世,事情交由程济世的访问学者、济州大学教授应物兄联络操办;第二章讲程济世回国讲学,济州相关官员赴京拜访程济世,敲定程济世回国这件事情;第三章则是程济世弟子、商人黄兴奉程济世之命回国,在国内成立太和投资集团,为程济世回国打前站,济州的各种力量开始纠合在一起,查找程济世家族老院子旧址,与此同时,应物兄开始被边缘化;第四章讲述研究院建成,程济世还未回国,应物兄却遭遇车祸,生死不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应物兄》单行本取消了“章”的划分,只留下了节,这样其实也就取消了全书这种相对清晰的叙事主框架的内容线索划分。通过这样的章节建构方式、小标题的设定方式,李洱力图避免去概括、提炼小说内容,从而最大限度呈现出小说叙事的含混和暧昧。当然,这种标题的建构方式,显然也像极了互联网时代的信息搜索方式——它只是后面无数庞杂信息流的入口,却不承担对这无数信息流进行概括的功能。

毫无疑问,《应物兄》是体现了李洱叙事野心的一部著作。作者不仅在叙事上做了精心的结构和深入的探索,在叙事表达上,也力图呈现出更多的复杂性。正如王鸿生所说:“《应物兄》之所以显得枝蔓牵连,杂花生树,就是为了准确地写出这种流动的万物共生的状态,写出这个暧昧的、方生方死的‘当下’并去探索中西、古今、现实、心理相互交织的时空一体的秘密。”[3]344规避明确的概括、提炼,显然是呈现出流动的万物共生的状态的一种好方法。《应物兄》这种小标题的拟定方式,有效规避了内容的提炼和概括,也有效契合了小说对当下复杂性的呈现这样一个叙事主旨[8]。

四 结 语

李洱是一个在叙事上非常自觉的作家。他力图用小说来回应世界的复杂性,为此他一直有意识地进行着小说艺术形式的探索。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花腔》采用复线叙事的方式,让三个人物分别从自己的角度来谈论主人公葛任的经历和死亡,从而呈现出了一个人物、事件在不同话语讲述下的不同面貌。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则直面中国当下乡村,围绕乡村选举这个事情,呈现出原生态的乡村特质。这部书也获得较好的反响,德国总理默克尔还曾送该书的德译本给温家宝总理。但是,对于这部书,李洱却反思:“我对《石榴》也有不满。我觉得还没有进入乡村的伦理层面,只是有所涉猎,还没有进去。它也使我思考一个问题,长篇小说是否要围绕一个事件来写。当长篇小说仅仅围绕一个事件来写的时候,你的许多闲笔,许多生活的细枝末节无法顾及到,这些东西没有参与事件情节进程,只好忽略掉。有时候是叙述的原因,而不是作者没有发现。”[9]174从《应物兄》的书写,我们可以确信,李洱对他小说的结构模式做出了富有成效的思考。《应物兄》虽然看上去也是如《石榴树上结樱桃》一样围绕一个主要事件来展开,但是通过叙事模式的创新,《应物兄》却避免了《石榴树上结樱桃》叙事的弊病,容纳了大量的生活的细枝末节,加进了许多闲笔,让小说深入知识分子的精神层面和中国文化之中,从而呈现了时代的暧昧和复杂。从《石榴树上结樱桃》到《应物兄》,我们可以明显看到李洱关于小说叙事的思考的深入。

“一件心事可以写一个精湛的故事,但无数的‘心事’怎么去写呢?西方现代小说发明了‘意识流’。意识流固然是伟大的,《尤利西斯》《芬尼根守灵夜》尤其是伟大的,伟大如天书,但天书有个遗憾,就是一般读者根本无法问津。如何将许多人的心事,卤水点豆腐似的聚合成一个时代的心事,并使中国人感到亲切,《红楼梦》的东方式智慧再度启迪了李洱。”[3]350的确,如果说《尤利西斯》式的意识流是西方式的关于许多人的心事的呈现方式的话,那么《应物兄》可以说是中国式的将许多人的心事聚合成一个时代的心事的非常伟大的探索。作家参考现代传媒信息组合方式,以应物兄作为串联人物,以类似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方式布局全篇,将应物兄移步换景而产生的日常见闻和即时的所感所发恣意膨胀开来,同时又用超故事叙述者对主人公似乎漫无边际的思绪、见闻进行解说,从而用一个个似乎完整、独立的小故事组合起了一个具有东方韵味的复杂的立体叙事空间。《应物兄》有意识流小说所呈现内容的庞杂,却又巧妙规避了意识流小说的零碎化和晦涩,是一个高度理论自觉的作家对发达传媒时代小说创作的自觉的探索,也是一个严肃的作家对时代心事的思考和探寻。就小说在叙事上的探索和创造来看,或许我们可以说,《应物兄》是当代汉语小说创作对世界文学创作的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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