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六

原来，我所走过的夏日，成了画册。

10岁的时候，夏日是有关田园、乡村的画。

那时，奶奶常常说我“心野”，放学回到家，书包一放，就急着飞奔出门去玩了。

村子附近的小河，是夏日里我们孩童的乐园。

河流的拐弯处被冲刷成一个大水潭，勇敢的男孩子爬上高高的岸边，用力一跳，身体呈垂直的自由落体状，脚掌先进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浪花。有的男孩子入水姿势优美，像跳跃的飞鱼，一头钻进水里。也有胆子大的女孩，要和男孩比赛看谁跳得高，谁潜水时间长。

我是背着奶奶来玩水的，只敢坐在水里的大石头上，光着脚踩水里光滑的鹅卵石，兴起时为他们高兴地鼓掌。河水清清凉凉，涤走了我所有的愁滋味，给了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直到夕阳西下，黄昏徐徐走来，晚云在暮天里散锦，那是紫蔷薇和红玫瑰糅合的色彩，倒映在河水里，波光粼粼。直到村子里炊烟升起，我们才踩着长长的影子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晚饭后，我喜欢和奶奶坐在院子里乘凉。

月色晴好，时而看见浮云闲游的足迹。天上的月光，屋里的灯光，草丛里萤火虫的亮光，远处青山的幢幢暗影。有光有影的画面是律动的，是梦幻的，让我幻想自己穿上了灰姑娘的水晶鞋在跳舞，幻想自己在凿壁借光看书，幻想自己化身成蓝精灵打败了格格巫……

有风来，好似一阵悠扬的笛音。奶奶说的故事在耳边回荡，古老而又神奇。那样的光景，正像辛弃疾的词：“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安然恬静，舒适自如。

懵懵懂懂的年紀，以为时光总是那样深远悠长，就像是冬至后，太阳由南回归线往北移，白日越来越长。稚嫩的心如一棵刚破土而出的芽，贪婪地吸收着阳光雨露，急切地想在一瞬间长成大树。

因为我想去到山的那边，看不一样的世界。

光阴一晃，十几年岁月潺潺流走了。

18岁的时候，夏日是有关着装、城市的画。

那年，我离开高考的战场脱下战袍，享受着学生时代最长的一个暑假。忘记了是怎样的契机，我坐上了开往L城的大巴车。

许久没见面的同村小姐姐来接我，她捧着一束花站在出站口，像极了追星的小粉丝。她脸上化着淡淡的妆，身穿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李白说杨贵妃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我看见小姐姐也有这样的心境。

再低头看看我寒碜的着装，上身一件果绿色、微微泛白的T恤，下身一条宽松的黑色七分裤，脚上踩着一双中性风的凉鞋，肩上挎着一个大红色的背包，局促得只好尴尬地笑。

那时的我，常年穿着宽松肥大的校服，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书堆里，衣服能穿就行，根本不懂得打扮。

那个夏天，小姐姐无意间做了我的启蒙老师，唤醒了我的审美意识，带我推开了“让自己更美”的新世界大门。

我欣然接受，这恍如一个巨大的奖励，是那种在学习的战场上做个勇士，一路披荆斩棘，待到凯旋之时，才可耀武扬威。

小姐姐鼓励我尝试，我穿着喜欢的百褶裙，走在L城的街上，微风上扬起裙角的弧度，青春，轻盈，鲜美。

夏日是燥热的，我变美的心比暑气蒸腾的街头更为热烈。

我也懂得了曾经幻想中的美其实并不难，并不昂贵。花点小心思，把T恤扎进裤子里，在腰上系条腰带，把衣袖挽高一点，或者把裤脚卷起来……想要的那种装扮美，就会在自己身上华丽登场。

小时候，我的衣服很少，在过年的时候才能买一身新衣服。在过往的成长岁月里，我也一直被教育“年少的美，是试卷上的高分”。是一个晴朗的夏日，一个可爱的女孩，让我懂得原来我可以更灵动，更鲜活，更有光彩。

这两种美，我照单全收。

没想到，时光也会加速行走，它转动齿轮，几年时间漩涡般被卷了进去。

22岁的时候，夏日是有关大海、远方的画。

在我眼里，大海一直是神秘而自由的。我向往坐在风平浪静的海边礁石上，静静地消磨时间，也向往沿着柔软、洁净的海岸线，走出一串串或浅或深的脚印。

可我还没有去过海边。我其实是一个不够勇敢的人，我羡慕三毛，她向往撒哈拉沙漠就住进沙漠的怀里，喜欢浪迹天涯就让自己漂泊，我没有那样的胆量，向往大海却一直在陆地上畏畏缩缩。

22岁那年，时节刚过“立夏”不久，我带着想放空的心买了一张去海边的车票，没有做攻略，也没有太多的钱，纯粹带着一颗向往的心就出发了。

一个人去完全陌生的远方城市，我难免有些不安。但能出发在路上，总是好的。车窗外的飞鸟，山脚下的溪流，天边的云朵……路途上平常的一景一物，都给我以抚慰和治愈。

终于，大海出现在眼前。柔和、润润的风拂过海面，湛蓝、透净的海水荡起一弧一弧的涟漪，让人应接不暇。太阳照射下来，随着水波不停流动。日光闪闪，稍远处的海面像是被网住无数条细小的银鱼，探出头来。

我坐在遮阳伞下，看着大人在海里勇猛地开摩托艇，看着小孩在沙滩上愉快地玩沙，耳机里是温岚的《夏天的风》：“夏天的风，正暖暖吹过，穿过头发，穿过耳朵……风轻轻说着，温柔懒懒的海风，吹到高高的山峰。”

我就这样在海边坐着，直到太阳从海平面隐去所有的光，远处夜里的灯光闪烁成灯河，也不愿意离开。

我认为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旅行，而是一次逃离般的出走。不管怎样，对大海心心念念的惦记，在那个夏日里成行了。

我也比过去的自己更勇敢了。

至今，夏日画册描绘得不多，还有许许多多的空白页等待我来填充。

生命是一场辞旧迎新的过程，我无法再回到过去。于是，我学会了告别，与故人，与旧事，与曾经的自己。

我也懂得了过往皆序章，追求过的梦想、美、勇气等，都是青春成长的仪式，会让我过滤掉所有的坏，露出所有的好。

对于未来，我会带着夏日温度那样高涨的热情，去爱，去追逐，去感恩，握住手中的笔，给自己画一场热气腾腾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