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渌水曲

2021-12-03张雄文

湖南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醴陵

张雄文

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唐·李白《渌水曲》

晨光熹微或者月白风清的窗下,吟哦这首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渌水曲》,一条澄碧、清幽、温婉的河流,便伴着高洁而雅致的琴音,从远古悠悠而来。

游踪遍布大江南北,时常“登高壮观天地间”的李白,对这条叫“渌水”或“渌江”的河流,一生可谓情有独钟。汉阳病酒,他浮想联翩,“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渌水动三湘”;广陵赠别,他意兴遄飞,“天边看渌水,海上见青山”。峨冠博带、仙袂飘飘的他,携一壶佳酿,跨州过府信步而行,与渌水有关的诗情,也似春潮一般喷涌:“远忆巫山阳,花明渌江暖”;“鼎湖梦渌水,龙驾空茫然”;“城隅渌水明秋日,海上青山隔暮云”……

或许,到后来,李白笔下的渌水,已不只是那条奔腾的河流,而是一种澄澈、深静与浩渺的象征,是原始、隐逸而明净流动的美。

这条躺卧在江南原野的烟绿淡蓝间,又飞入《李太白全集》日夜喧腾、哗哗而淌的渌水,发源于江西杨歧山千拉岭南麓。它清逸脱俗,傲岸不群,打破“世间无水不朝东”的自然规律,偏偏向西而流。一江澄碧淌过江西萍乡市、湖南醴陵市、株洲渌口区的山谷、丛林、田园、村庄与市镇,在古镇渌口向身后的群山、原野最后一次深情回眸,一头扎入沸腾的湘江,尔后向八百里洞庭、万里长江奔涌而去……

渌江是湘江的一级支流,与浏阳河、洣水和耒水一道并称湘东“小四水”。它有“三百里渌江”的美誉,干流绵延一百六十九公里,像一面柔软而悠长的镜子,倒映着亘古的苍穹、云霞与花开花落。它也是萍乡、醴陵和渌口三个县市区赖以生生不息的母亲河,千百年来滋润着两岸广袤、肥沃的土地,哺育了无数敦厚、素朴的湘赣儿女。渌江一路跌宕起伏,曲弯向前,肆意铺陈出沿岸画图般的江南风光——阡陌纵横,田园翠碧,人口稠密,物产丰饶,似乎刚刚从吴道子或者张择端的笔端走出来。

一身傲骨,挂冠归隐田园的陶渊明,曾在《续搜神记》中记叙了渌水边一处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长沙醴陵县有小水,有二人乘船取樵,见岸下土穴中水,逐流出,有新斫木片逐水流下。深山中有人迹,异之。乃相谓曰:可试如水中,看何由尔。一人便以笠自障,入穴。穴才容人。行数十步,便开明朗然,不异世間。”或许,他笔下“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桃花源,正是受到醴陵这处富庶、宁静之地的启发构想而出。

渌水何时得名?幽邃的流光深处,早已不可考,但至少从李白所处的唐朝便有了这一芳名。同是唐朝诗人的刘长卿送别归返南岳的友人,便写道:“白云留不住,渌水去无心。衡岳千峰乱,禅房何处寻。”

渌水还曾被冠作古曲名。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听弹古渌水琴曲名后写道:“闻君古渌水,使我心和平。欲识慢流意,为听疏泛声。西窗竹阴下,竟日有余清。”白居易在诗中说,听了渌水曲,自己仿佛听见了清澈的河水在缓缓流淌,身心一片安宁。渌水曲远古原是明快活泼的浣纱曲,到白居易的时代,已成为一种高雅舒缓、歌颂白纻(白色衣衫)的舞曲或者琴曲。

渌水下洞庭,通长江,达大海,是湘东赣西重要的交通线。帆影如织,人畅其行,货畅其流,两岸曾密布古渡码头、商埠集镇。李白并非钟情渌水的唯一,其他诸多文人墨客、书生举子也随晃悠的舟楫翩翩而来,在渌水岸边留下了诸多吟咏与佳话。

晚唐诗僧齐己在江岸写诗遥寄江西宜春明月山中的和尚,说“要上诸峰去,无妨半夜行”;“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晚唐才子韩偓,则在水边的靖兴寺前,欣然吟诵道:“一园红艳醉坡陀,自地连梢簇蒨罗。蜀魄未归长滴血,只应偏滴此丛多。”南宋诗人范成大赴任广西桂林,途中流连于渌水的清波,挥笔写道:“绿水桥通县,门前柳已黄”;与他同时代的诗人刘克庄路过醴陵,也惊叹于渌水的澄澈,说:“市上俚音多楚语,桥边碧色是湘流”……

“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水边还先后兴起了莱山书院、近思书院、昭文书院、西山书院、江东书院、文成书院和渌江书院等讲学育才之所,勤习“洒扫、应对、进退三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苦学舆地、兵法与农经等课程,探索经世致用、报国济民的良方。秋月春风,寒暑易节,学子们的琅琅书声与江上涛声时相应和。一代代卓异的子弟也携着渌水的灵气与睿智,走入庙堂,走进青史:进士出身,拜南宋端明殿学士的皮龙荣;进士出身,授南宋秘阁修撰太中大夫的杨大异;举人出身,参与清末“公车上书”的文俊铎……单醴陵一个县,从隋朝至清末便有进士四十多人,举人二百一十七人,贡士三百九十三人。流光入近代,国共两党的风云人物又从这里奋然而起:傅熊湘、程潜、宁太一、李明灏、刘斐、李立三、朱克靖、陈明仁、左权、张子意、宋时轮、钟纬剑、耿飙、杨得志……

清代中兴名臣、渌江书院山长之一的左宗棠曾撰过一联,悬挂于书院墙上:“一县好山为公立,两度渌水俟君清。”他称颂的是到过书院的两江总督陶澍,但其实也足以概括渌水滋润的两岸古今英雄人物。

云山苍苍,渌水泱泱。这条奔腾不止的母亲河,像横亘在湘东原野的一根巨大琴弦,弹出了一方富足与安逸、清雅与恬然……

早年,我曾多次漫步于湘东大地,盘桓于渌江两岸,听清风踯躅于碧水之间,看烟霞聚散于江渚之上。

在醴陵八景之一的状元洲,朝霞穿透乳雾而下,染红了满江澄碧与两岸苍翠。红绿相间的波光中,状元洲像一只暂时收敛“若垂天之云”羽翼的巨鸟默然而栖,又似一艘战场归来的艨艟恬静而泊。洲长约五百米,宽约一百米,因古谶“洲过县门前,醴陵出状元”而得名。洲上林木荫覆,鸟鸣不绝,令人疑心自己误入幽谷深山。渌水明澈如镜,我缓步而行,听累了啁啾的鸟音,从石栏杆上探出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与洲上状元阁的倒影挨在一起,一尾游鱼隐在影中。我手臂稍稍一抬,游鱼陡地一惊,俶尔远逝,消隐在幽谧的水波深处。

状元洲还透着另一抹深红。一九三〇年九月,风急天高,落木萧萧,毛泽东和朱德率红一方面军攻打长沙后回师赣南。途径醴陵时,他们下令全军在此短暂休整,司令部设于状元洲的桥公所内。伫立这一与长沙橘子洲相似的洲渚,又当“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时,毛泽东必定感慨万千。翘首而望,领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后,又品味洲上镌刻的“状元洲边有舟,舟行洲不行;文笔峰上生枫,枫动峰不动”一联,马背上时常吟出绝佳长短句的他,大概也会默然一笑了。

林荫深处点缀几座屋宇。我在屋宇间徘徊良久,细细搜寻毛泽东的遗踪。观览墨痕犹存的红军标语后,又登上了洲头飞檐五重、直冲云端的状元阁。江风裹着绿意浩荡而来,频频拉扯我的衣襟,如多年不见的寒暄故友。一时间,我成了这艘巨舰塔楼上的船长,放眼四顾,古城醴陵全城尽收眼帘,两岸或明晃或灰暗的屋舍鳞次栉比,一些瓦屋顶上袅袅升腾着炊烟。远处山峦静默而横,像一道道凝固的厚实屏风,只有苍翠在绵绵漫溢。山顶的望江楼孤傲而立,似乎刚从云霄跌落而下。脚下的渌水无声流淌,在城中弯出一个硕大U型,两头都渐渐细瘦,消失在茫茫原野尽头。

像畅饮了一坛封存多年的村酿,我沉醉在眼前的画图里,久久不愿醒来……

在醴陵县城二十五公里外的白兔潭镇,我领略了渌江另一种风韵。暮春时节,烟雨迷离,山峦远远围裹的一大片盆地间,渌水吸纳天宇与四面而来的山涧、流泉和雨水,波光却依旧浸透碧意,曲着腰身滔滔而涌。堤岸不曾有任何修饰,是千百年来河水反复啃咬的自然形态,如犬牙差互,曲折前伸。湿漉漉的滩涂也宽窄不一,遍布绿意盈盈的杂草与灌木。两岸农舍三三两两,在绵延的碧树间时隐时现。

我静默在一座苔痕斑驳的石桥上,化成江南春雨图中的一尊雕塑。桥下右侧的水面上,一叶小舟随意而横,却非“野渡无人舟自横”,船头坐着个披蓑戴笠垂钓的老者。偶尔,他会不经意抬起头,向桥上呆立的我张望几眼。蓦地,卞之琳的《断章》一诗浮上我脑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此刻,我与老者也互成风景了吧!

白兔潭是湘赣边界一座百年古镇,也是三百里渌江上第一个重要码头。街道由诸多鹅卵石或青石板铺就,如耄耋老人额上的一道道皱纹,盛满时光的久远与沧桑。街心尤为特别,青石板上嵌着一溜深深的独轮车车辙,无声诉说古镇昔日的繁华。漫步街头,我有些莫名的伤感,似乎听出了“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古韵。晚清时期与民国初年,这里曾车水马龙、人流熙熙,仅铺面便有南杂、布匹、医药、鞭炮等七八十家。商家厚道又不失精明的脸上,像暴涨的渌水一般漫溢欢愉与满足。

悠悠渌水是古镇的动脉,街面上堆积的货物多由水运迢迢而来。株萍铁路修通以前,江西萍乡的煤炭被古铜色肌肤的挑夫们一担担挑到镇上码头,再装船,上渌水,转湘江,遍览两岸旖旎风光后,进抵闹嚷嚷的长沙和武汉,最终化为无数工厂与千门万户炉中的熊熊火焰。

令我感喟的是,渌水还在白兔潭滋养了一代将才陈明仁。一九二〇年,邻乡洪源的青年学子陈明仁考入长沙兑泽中学,毕业后回到清冷的白兔潭小学,做了一名寻常“孩子王”。忙时传道,闲来读书,渌水的涛声与艄公的歌声或温软,或粗豪,不时飘入窗棂。晚霞坠落时,陈明仁也常到江边走走,甚或扑入水中,游几个来回。与渌水寂寞相守三年,他终得其灵气,一举考入了广州的黄埔军校,从此龙飞在天,成为智谋百出的名将。一九四九年八月,那段天翻地覆的岁月里,他与程潜决然通电全国,宣布湖南和平起义,包括渌水在内的三湘大地得以免去兵火的摧残。或许,此时渌水的奔涌,是多少年来最欢畅的吧!

在醴陵最西端的石亭镇塘山口村,我又与渌水猝然重逢。

那是一个挨近端午的日子,初夏的阳光如刚成年的小子,刚烈而生猛。远山在苍碧漂染的云霭下静默环列,圈出一大片绵延、平旷的原野。原野上挨挤着一丘丘稻田,禾苗翻滚的碧浪像一群欢腾的孩童,朝远处雀跃而去。村舍或聚或散,都被稻田围裹,似乎就要被无边的绿意吞没。一道水流从远处山脚溶溶而来,在原野上溜达一阵,蓦然拐个弯,又从另一方山脚滔滔而出,消隐在山峦深处。堤岸是一溜葱翠而浓密的灌木,一株粗壮的老树向水面倾斜,苍遒的枝干遮掩了半个河道。几只鸭子在河面惬意凫游,偶尔将头探入水中,又猛地拔出来,仰着脖颈大口大口吞咽。一条银色的鱼儿挣扎三两下,残存的半个身子便消失在了鸭子扁长的嘴里。

“这是什么河?”第一次来塘山口村,路上又一直缩在窗膜幽黑的小车里,我有些懵懂。

“渌江!”这里是同行友人的老家,话语里便溢满自豪。似乎他乡偶遇故知,我眼里也瞬间淌出异光。

蓦地,一阵咚咚咚的鼓声隐隐传来,急促而幽眇,陌生又熟悉。孩童时代,在老家冷水江的资水岸边,我常为这声音而激荡,甚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成年后远离家乡,再也不曾真切听过了。端阳将至,莫非这里也划龙船?

我疑惑時,友人微微一笑,引我踩着田埂,穿越田垄,拐过河湾,一道笔直的河面豁然呈现眼帘。岸边,一群老少拨开堤岸灌木丛,或者立在河滩上,笑意盎然望向河面。一只瘦长的龙舟正靠岸歇息,满船汉子裸了胳膊,胡乱揩着脸上的汗珠或水滴,偶尔也有一两人倾侧身子,互相撩水嬉戏。另一只龙舟正如脱笼之鸟,劈斩波浪,迅疾向前飞驶。船头挺立一个着橙黄救生衣的汉子,手中木槌急促起落,面前的红色圆鼓便雷鸣般响起来。船舷坐着两排衣着相同的精壮汉子,激昂的鼓点声里,他们喊着震天的号子,身子一律前倾,手中的桨伸入水中划动不止,极像爬行中蜈蚣密集的腿。不同的是,蜈蚣的腿有先有后,速度过于舒缓,木桨却随鼓点与号音起落,齐整划一,速度也快疾如风。一时间,裹着绿意的蓝天、山峦、稻田与村舍,都似乎沉浸在满河的鼓声、号声和笑闹声里。

这是最素朴的乡野渌水图。我凝神观看良久,也漾着笑脸,寻觅小径,下到河滩,在铿锵的鼓点中掬一捧河水。水极清冽,手有些微凉。将水重洒河中,微波晃荡,悠悠涌向下游,已寻不见刚才手中那一捧了。我蓦然想,这些水其实比常局促一隅的我幸运,它们到渌口转入湘江直入长江,能游历长沙、岳阳、九江、芜湖、铜陵、扬州、南京、南通和上海,阅尽风俗人情,遍览繁华富庶后,又登堂入室或者跨过龙门,涌入莫测高深的汪洋,见识摄人心魄的飓风与狂澜。只是它们还能回来吗?汉代便有人发问:“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渌江虽朴野,却是眼前水的根。“越鸟巢南枝”,“池鱼思故渊”,水也一定如此。听说,高空云雨多来自江河,又回了江河,但精准回到原来的河道恐怕很难。渌江的水,或许只能带着永远的乡愁,漂泊异乡了。

胡乱思想间,友人突然将我唤醒,我也哑然失笑,两只龙船早已消逝在河道的拐弯处。此番来,我其实是想寻觅塘山口村一代骄子张子意的些许痕迹。张子意便是别离渌江后再不曾回来,包裹了永久乡愁的一滴水。

他是红军战史上熠熠的星座之一,先后担任过红八军、红六军团、红二方面军政治部主任。长征路上,他留下了一部珍贵的《长征日记》,记录了雪山、草地的点点滴滴。一九五六年起,他长期担任中宣部副部长。一九八一年六月,渌水的龙舟鼓点又开始激荡时,身在京城的他带着对家乡的无尽想望,驾鹤归去。

依旧奔淌如昔的渌水,见证了张子意多年前的足迹:灯下苦读,考上长沙长郡中学,与任弼时、李富春、陈赓和萧劲光等英杰们是前后校友;毕业后回醴陵乡下教书,仍然书生意气,每每挺于潮头喑呜叱咤;一九二七年一月,他以北二区农民协会委员长身份,参加毛泽东主持召开的农民运动调查会;随后又投身秋收起义,组织队伍在老家山水间打游击,不久剑指醴陵县城,发起震悚湖湘的“年关暴动”。

多年后,我徘徊于牛筋草、马齿苋、荠菜、蒺藜与各种灌木遮蔽的渌水堤岸,似乎依旧能听见当年暴动激越的号角声;而脚下的江水,或许也依旧隐匿着他疾步如飞的身影。

遗憾的是,我辗转于村子各个角落,问遍老人,最终一无所获。老人们说,张子意在村里的祖居,早被当年的民团报复而损毁。他一生无子女,但有个侄孙长期在身边照顾他。老人们感叹说,张子意临终前,组织上曾派人去探望,寒暄后,问他还有什么要求?若他稍有一点私情,长期照顾自己的侄孙便可能会有不错的前程。但张子意神色坚毅,一口回绝:“没有了!”来人走后,张子意撑着病体,向侄孙解释道:你是革命者的后代,要自食其力,不能靠组织提供什么特殊方便。

老人们抽着烟,不停嗟呀时,我默默环顾四野,夏日清风里,葱碧的稻浪绵绵侵逼而来。渌水涛声阵阵,轻轻叩击村舍的墙壁,也久久叩击我的心灵……

李白笔下澄澈、苍碧如许的渌水,杜甫身影与诗情长相依偎的清波,淌过千百年的寒冬炎暑与风晨雨夕,流入二十一世纪后,却像一个沉疴在身的老者,躯体枯瘦,面色灰黑,血流涩滞,澄碧与雅致已是昔年幽梦。

渌水怎么也没想到,一段时间里,她滋养的两岸众多儿女,为了追求云中楼阁的所谓好日子,将过去田园诗般的宁静、恬然与安康弃之天外。他们已不再似先辈们敦厚、素朴,不屑跪乳反哺,为博取幻梦中的金山银山,屡屡戕害她这条仁慈的母亲河。

于是,多少个清晨,朝霞不再绚烂,渌水成为藏污纳垢之所,一次次承受不期而来的污秽冲刷;无数个黄昏,烟雨也不再明净,渌水扭曲在阴霾毒素间,一年年被层出不穷的人类弃物折磨而呻吟。

那天,朝阳被灰蒙蒙的云翳久久遮隐,我徘徊在渌口的渌水岸边,水面浑浊而黯淡,缓缓漂着一团团塑料泡沫、编织袋或者辨不出何物的弃物,已非“桥边碧色是湘流”。往昔鱼虾追逐、嬉闹而荡出的圈圈涟漪,也早已沉寂,如不知遁归何处的隐士。一株蒙尘的垂柳下,我与一位晨练的老人相遇,聊起了眼前的河流。他眉头皱出道道沟壑说,你闻闻,河水都臭了,平时洗手都发痒,更别说下河洗澡了。他指指不远处一个浓烟滚滚的烟囱:那家厂子就是罪魁之一,造孽啊!

在醴陵乡间某地,一位执教鞭的年轻人指点正在忙碌采砂的渌水江面,对我痛惜地说:“这一两年,不说别的,光非法采砂就让母亲河面目全非。前些天,采出的深坑还淹死了一个游泳的人。”河边的柳叶深处,一只隐伏的蝉应和着年轻人的声音,似乎在撕心裂肺呐喊:救救母亲河……

我心内隐隐作痛,此后许多年,再不曾亲近渌水。

这些年,“还渌江一江清水”的誓言与号角不绝于耳,渌水两岸从省市到乡镇、村也都建立了河长制,鱼虾、白鹭又回来了的消息屡屡见诸报端和网络。我似乎听到了渌水欢快奔涌的声音,又有了李白“天边看渌水”的冲动。于是,借了一个机缘,我驱车五十公里,重新站在了白兔潭的渌水边。

太阳正缓缓西斜,霞光染红了两岸。清澈的水流淙淙而涌,像一首钢琴曲在流动。水面晃着点点金光,却不妨碍接纳广袤的天光云影,令我瞬间想起范仲淹“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句子。河滩上,果然有一群白鹭,或悠闲踱步,或沉然将长嘴伸入水中。高兴了,展开翅膀飞了起来,挨着水面转一圈,又翩然落地,像武侠小说里飘逸的侠者。

蓦地,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汉子。他弓着腰,左手提蛇皮袋,右手伸一把火钳,正在捡拾什么。我寻路下到河滩,和汉子闲聊起來。他个头不高,憨憨而笑,露一口不大齐整的黄牙。他姓彭,是村河长办签约应聘的河道保洁员,白兔潭像他这样的保洁员还有六十多人。

老彭说:“我们每天从早上开始清洁河道,看看河里有没有垃圾,有没有人下河电鱼、毒鱼。”

闲聊间得知,与别的地方一样,白兔潭镇境内的河长体系几年前便已实现了村一级覆盖。村里设立了专门的河长制办公室,村书记任河长,每月得定期巡河,每次需有留痕记录。村里还与每户村民签了环境保护协议。“统一给每户发了生活垃圾筒,定时收集运送垃圾。村民的环保意识越来越强,很少见到直接往河道倒生活垃圾的现象了。”老彭漾着笑脸说。

说着,他又兀自往前去了。我望着他被霞光包裹的背影,笑意似乎还在他的后背悠悠漫腾……

追着三两只白鹭的身影,拐过一道河湾,我又巧遇了一位正在巡河的民间河长。她姓姚,五十来岁,身材瘦小,头发束成马尾,白色衣服上套件天蓝色志愿者马甲,霞光中格外醒目。聊起守护母亲河的起源,她说,其实挺偶然。二〇一二年,她参与了一些环保公益宣传活动,呼吁老百姓尽量减少开车以节约有限的石油资源,减少大气污染,守护蓝天白云。

“几场活动下来,我自己受到的教育最多。不仅学到了许多以前未曾知晓的环保知识,也意识到保护地球家园的重要性和紧迫感。”她笑道。

随后,她组建了“碧水蓝天行动”志愿者团队,利用周末和假期开展净滩与巡河活动,清理河滩垃圾,劝阻乱堆乱倒垃圾的行为。她有收获,也有苦恼。一次,有个汉子随手将烟蒂丢入渌水,还为自己弹出一道弧线洋洋得意。她给他递过一份宣传资料,请他以后不要乱扔。没想到,汉子将宣传单狠狠往河中一丢,嘴里骂骂咧咧“关你屁事”,转身扬长而去。顿时,眼泪在她的眼眶打滚,但她还是忍住了委屈,默默下到河滩上,用棍子小心翼翼将被丢弃的宣传单挑上来。

省市和区里相继成立渌水河长办后,她有了强硬的“后台”,巡河时底气也足了。她常常将发现的问题及时汇报给河长办等部门,且不停过问,直到有了圆满结果才作罢。

后来,她成为了民间河长大队大队长。我问及当了“官”的感受,她笑笑说:“有这个‘官衔,比起以前做单纯巡河志愿者,事情更多了。我主要是希望带领更多的人投入到环保行动中来。”

她说,她喜欢巡河。渌水悠悠流淌,铺陈出两岸秀美风光,永远也看不够。每次巡河,她除了发现环保问题、奔走解决外,还会用手机拍下很多感人的瞬间与美不胜收的风景:绚烂的野花,摇曳的垂柳,乳白的雾霭,金色的晚霞,可爱的水鸭,荡漾的碧波……

“哪天你再来,我给你看保存的相片,真的很美!”她说。

我笑着应承。与她告别后,我沿河边走了一段又不经意回过头,她仍然站在霞光里目送着我。我想,已无需看她拍摄的照片,她就是最美的风景……

晚霞还在天边燃烧,天地间像铺开了一幅绚烂的壮锦,渌水江面似乎也着了火。几只小巧的野鸭在水面浮游,时而全身没入水中,在我担心它们安危时,不远处水面“哗啦”一声,它们悠然钻出水面,又自在地游荡开来。我心内感慨着:李白笔端的渌水又回来了……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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