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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重新开始的诗
——以雷克思洛斯对苏轼的翻译为例

2021-11-22王家新

写作 2021年1期
关键词:原诗洛斯译者

王家新

庞德的诗是否忠实于原作?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正如艾略特所说,庞德“发明”了“英语的汉语诗歌”。从中国古诗出发,一位伟大的诗人复活并更新了它们,其结果是不同的诗歌。不同的,却又正是相同的。①Octavio Paz:Further Comments,Eliot Weinberger and Octavio Paz:19 Ways of Looking at Wang Wei,Hubbardston:Asphodel Press,1987,p.46.

——奥克塔维奥·帕斯

肯尼思·雷克思洛斯(kenneth Rexroth,1905-1982,其中文名字为“王红公”)的《中国诗百首》②kenneth Rexroth:One Hundred Poems from the Chinese,New Directions Books.(该书没有标明出版年份)第一部分为三十五首杜甫的诗,第二部分是宋代诗词的选译。雷克思洛斯对杜甫的翻译,我已有专文探讨,现在我们来看他对苏轼的翻译。

在《中国诗百首》的“序言”中,雷克思洛斯这样介绍说:

第二部分是宋代诗词的选集,……和我翻译的杜甫诗相比,这些译诗有的更忠实于字面,更多的则自由无拘。我希望它们在所有情形下都能忠实于原作的精神,同时是有效的英文诗(valid English poems)。我要说,宋代诗歌,虽然远不如杜甫时期的唐诗那样紧密结实,却提供了更多的自由空间。

显然,雷克思洛斯对宋代诗词的翻译与他对杜甫的翻译不大一样。他对杜甫的高度尊崇决定了他的翻译。他曾满怀感激地说:“如果说以赛亚是最伟大的宗教诗人,那么杜甫就是所有非宗教诗人中最伟大的。对我来说,他的诗歌是唯一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留存下来的宗教。你必须怀有人们所说的‘敬畏生命’的态度,才能理解他的诗。”因此,他对杜甫的翻译力求忠实,以“同情(Sympathy)”为宗,试图进入到杜诗的内里,达到最大程度上的“感同身受”。

而在翻译苏轼等宋代诗人的诗词时,雷克思洛斯显得更为自由,如他所说的,既忠实于原作精神又不拘泥于原文。而无论对每一首诗作怎么译,译文本身最后应该是“有效的英文诗”——这大概就是雷克思洛斯的“落脚点”。

想必很多美国诗人翻译家都会这样做。艾略特·温伯格就曾这样说:“一种翻译既有来处也有去处。大多数学者翻译的问题是译者知道原文的所有涵义,但却不知道译文要去哪里——也就是目标语言的当代文学语境。”

首先,我们来看雷克思洛斯对苏轼的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翻译: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The Red Cliff

The River flows to the East

Its waves have washed away all

The heroes of history.

To the West of the ancient

Wall you enter the Red Gorge

Of Chu Ko Liang of the

Days of the Three Kingdoms.The

Jagged peaks pierce the heavens.

The furious rapids beat

At the boat,and dash up in

A thousand clouds of spray like

Snow.Mountain and river have

Often been painted,in the

Memory of the heroes

Of those days.I remember

Long ago,Kung Ch'in newly

Married to the beautiful

Chiao-siao,shining in splendor,

A young warrior,and the other

Chu Ko Liang,in his blue cap,

Waving his horsetail duster,

Smiling and chatting as he

Burned the navy of Ts‘ao Ts’ao.

Their ashes were scattered to

The four winds.They vanished away

In smoke.I like to dream of

Those dead kingdoms.Let people

Laugh at my prematurely

Grey hair.My answer is

A wine cup,full of the

Moon drowned in the River.

赤壁

江河向东奔流

浪涛卷走了所有

历史中的英雄。

朝向古城墙的西边

你进入三国时代

诸葛亮的赤色峡湾。这些

锯齿状的山峰刺破天穹。

狂暴的激流拍打着

船舷,千重飞沫,就像

白雪。山峰与河流

常被描画,在这些追慕英雄的

日子里。我记得

在很久以前,公瑾

新娶美丽的小乔,英姿焕发,

这位年轻的武士,和另一位

诸葛亮,戴着蓝色冠帽,

挥舞着马尾拂尘,

一边笑谈着,一边

让曹操的舰队焚毁。

它们的灰烬被撒向

四面的风中。它们消失在

烟雾里。我喜欢梦游于

这些逝者的王国。就让人们

嘲笑我早生的

白发吧。我的回答是

一杯酒,斟满

月光,沉浸在江水中。

在我们的研究生课程中,雷克思洛斯译诗的回译由柏玉美同学初译,我做了校译。我要求同学们尽量按原英译“直译”(即依据原文的句法和用词,不增不减不改变,不妄自意译)。柏玉美同学感叹雷克思洛斯的翻译:“就仿佛看见从古炉中抽出的重新淬炼的莫邪宝剑,绽放出奇异的光芒。这种奇异感,可以说就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中‘陌生化’所带来的效果。”

这种兴奋之情,让我想起了奈丽·萨克斯对策兰翻译的曼德尔施塔姆的赞颂:

亲爱的保罗·策兰:你给予了我如此的安慰……再一次,曼德尔施塔姆——从亲人们的眼窝深处而来。你是如何使他从黑夜里现身,带着他所有语言的风采,依然湿润,还滴着它来自的源泉之水。奇妙的事件。变形——一种新的另外的诗和我们在一起了。这是翻译的最高艺术。①Paul Celan.Nelly Sachs:Correspondence,Tanslated by Christopher Clark,NY:The Sheep Meadow Press,1995,p.16.

的确,这样的创造性翻译,可以说从原诗中产生了另一首诗。雷克思洛斯够“大胆”的了,比如说,原诗并未写到诸葛亮,但他竟然将“诸葛亮”放了进来,这可能是因为他了解《三国演义》中赤壁之战的主人公正是诸葛亮,此外,对于西方的一些读者,比起“周瑜”,他们可能更了解那个神话般的“诸葛亮”。雷克思洛斯本人所推崇的杜甫等中国诗人,也都曾用诗篇怀念过这位先贤。所以他要通过翻译,把西方读者带入“三国时代/诸葛亮的赤色峡湾”。

比起原诗,译文的差异是很明显的,但也是耐人寻味的。“你进入三国时代/诸葛亮的赤色峡湾”,这里的“你”,显然是原诗没有的。这是诗中的“我”对自己的观照(译诗后面又回到了“我”),比原文多了一重视角。我们要留意译作中这种人称的变化和视角的调换,因为这使“跳出自我”、使一种自我的审视、观照和生命对话成为可能。

至于具体翻译,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一首千古名作,这对任何翻译都构成了挑战,怎样在英文中创造出一首堪与原诗“相称”的诗来,这是雷克思洛斯不得不面对的难题。比如说原诗中“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样的名句,令人惊叹,汉语的表现力达到了一个极致。对此,雷克思洛斯把“乱石穿空”翻译成“锯齿状的山峰刺破天空”,这就比较成功,它同样有一种奇突有力的感觉,如同“将一幅宋元水墨山水转化为一幅哥特式的油画”,而又恰切地呈现了赤壁山势的险峻。

当然,读英译并对照原诗,我们肯定也有许多不满足的地方。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些句组,都为名句,在汉语中已传诵千年,很难想象有任何英译能够传达出它们独特的味道和警句般的效果。雷克思洛斯已做出了他最好的翻译。如果说他译出的只是一首“有效的英文诗”,还不是一首语言大师的杰作,那可能并不尽是译者本人的问题。

那么,问题在什么地方呢?

谈起翻译,诗人雪莱曾这样说:“想要把诗人的创作复制到另一种语言中去,就好比把一朵紫罗兰扔进坩埚,还想发现原先色泽和香味的法则,都是痴人说梦。植物必须从种子里重新抽芽,不然就不会开花,这就是我们所背负的巴别塔的诅咒。”②转引自包慧怡:《巴别塔的诅咒——诗歌翻译中的解谜与成谜》,《上海文化》2010年第3期。

雪莱的感叹,自然会唤起很多人的共鸣。不过,就翻译而论,即使进入到“种子里重新抽芽”,它开出的,也可能不是同一种花。中国自古就有“淮南为橘,淮北为枳”之察,同一种树,“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晏子春秋·杂下之十》)。

正是出于对“水土异也”这种语言文化和语境的差异和语言的历史命运的觉悟,本雅明在《译者的使命》中提出了他的翻译观。本雅明有着过人的思想洞察力,又翻译过波德莱尔的诗,深知翻译的甘苦。他这样强调:“如果译作的终极本质仅仅是挣扎着向原作看齐,那么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译作。原作在他的来世里必须经历生命的改变和更新,否则就不成其来世。”①[德]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85页。

也许只有这样,人们才有可能把“巴别塔的诅咒”变为祝福。

不独是本雅明,许多杰出的诗人译者都曾看到这一点。帕斯捷尔纳克在翻译莎士比亚作品期间曾写道:“除非译文与原文的联系比通常情况更紧密,否则翻译是没有意义的。文本之间的对等转换无法保证翻译的价值。这种翻译无法达到它们所承诺的水准。原文苍白的复制品不了解它们试图反映的对象的本质特征——它的内在力量。为了使译文达到其目的,它必须通过更为真实的方式与原文联系起来。”②转引自Larissa Rudova,Understanding Boris Pasternak,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7,p.118.

墨西哥著名诗人帕斯的翻译观从本文前的引语即可以鲜明地看出。他蔑视那种陈旧僵化的也是可疑的“忠实”观,因为在他看来,“翻译是一种类比的艺术,是寻找对应的艺术。一种阴影和回声的艺术,用不同的文本创作出一首与原作相似的诗”③[墨西哥]奥克塔维奥·帕斯:《论诗歌的翻译》,赵振江译,《诗刊》2014年2月号上半月刊。。

我之所以征引这些诗人译者的看法,是因为翻译(包括雷克思洛斯对苏轼的翻译)的得与失、局限与突破,也只有在这样一个现代诗学的背景下才能得到有效的考察。

里尔克并没有专门谈过自己的翻译观,但从他1924 年2 月15 日给他的波兰文译者的《杜伊诺哀歌》的复印件上特意写下的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翻译观以及他对翻译的“祝福”:

幸福的人知道:

在所有文字后面,不可言说者站立;

而从那个来源,无限地

向着欢乐跨越,而我们——

自由的桥梁,

用不同的石头建造;

因此总是,在每一样喜悦中,

我们凝视着什么是纯粹的独一和连接。

以这样一首诗的“赠与”,里尔克把他的译者从“背叛”的诅咒中解放出来。而诗人自己其实也是译者,从那“不可言说者”出发,“无限地/向着欢乐跨越”。从“纯粹的独一”到相互区分的世界,他恰切地运用了“自由的桥梁”这一隐喻。而这座跨越和连接的桥梁,“用不同的石头建造”。里尔克寄期望于翻译,也给了他的译者以祝福和充分的信任。

雷克思洛斯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献身性翻译,其贡献和意义也要这样来理解。他“用不同的石头建造”,他也为英语读者通向中国古典诗歌建造了一座足够可靠的桥。

吸引我的还在于,雷克思洛斯对苏轼这首诗的翻译,还体现了一种自觉的“在场的诗学”。看得出,他意在通过翻译重建一种历史情境,引领读者回到一种诗的“现场”。诗开头部分原文字面上没有的“你进入……”(“you enter……”),即点明了这种诗学试图。

也许,他正是以此来向中国古典诗学致敬。在《中国诗百首》的“注释”中,他就这样指出:“诗歌情景本身,是几乎所有时期中国古诗的一个重要元素。”他在接受钟玲的采访时也说:“我认为中国诗对我的影响,远远大于其它的诗。我自己写诗时,也大多遵循一种中国式法则。”而这种中国式法则就是要表现具体的场景、行为及诉诸五官的意象,并创造一种“诗的处境”(“a poetic situation”)。

对于翻译的“在场”(présence),法国诗人、翻译家博纳富瓦曾有过专门的论述。他的诗学观,可以说就是一种“在场”的诗学观:“诗歌存在的理由是超越再现、分析、套话,也就是超越关于一切知识的一切话语,抵达时常被观念盗走的感性存在的即时性。”①转引自“译者序”,[法]伊夫·博纳富瓦:《声音中的另一种语言》,许翡玎、曹丹红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第4页。这种“感性存在的即时性”即是他所说的“在场”。

博纳富瓦的这种诗学观,与中国古典诗学相通,也完全可以用来阐述雷克思洛斯这样的译者的翻译。翻译诗,就是通过翻译重新确定诗的“在场”。博纳富瓦认为翻译只是重新开始的诗。在进入原诗的“文心”所在、体验原诗的创作过程之后,根据自己的经验,在自己的语言中重新构建诗的“在场”。

重新构建这种“在场”,在博纳富瓦看来,也即是“重塑诗与时间的关系。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翻译实际上总是被置于在现在的语境之中”。

而雷克思洛斯的翻译正是这样,他不仅把苏轼英语化了,当代化了,也致力于创造一种当下的“在场”。我们看到,在他的这首译作中,没有过去时,一切都变为现在时。高山与大河,英雄人物与诗中的叙述者,历史场景与当下,一切都历历在目,出现在一个可进可出的诗的空间中。他重塑了时间。他像庞德那样,把中国古典诗的法则带入到当代英语诗的创造之中。

苏轼的诗词,雷克思洛斯翻译有25首,数量之多仅次于杜甫,可见他对苏轼的喜爱和看重。这些译作都值得细细阅读和研究,都值得对照原诗和译诗,像乔治·斯坦纳所说的那样,看一个译者如何“信任”“进攻”“吸收”一首诗,看他如何凭借洞察和“补偿”,在忠实原诗与自由创造之间达到一种新的动态的平衡②参见[美]乔治·斯坦纳《After Babel》节译本:《通天塔——文学翻译理论研究》,庄绎传编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57页。。限于篇幅,我们再来看其中的一首译作,因为它体现了雷克思洛斯那过人的眼光和惊人的创造力,我相信,它也会对我们的翻译观再次带来冲击。

首先,它会告诉我们什么是“翻译的发现”。苏轼留下有2700多首诗,近300首词和大量的散文作品。除了那些流传的名篇外,即使中国的读者,也对苏轼的其他诗词不甚了了,但雷克思洛斯居然发现了这首诗:

薄薄酒二首

薄薄酒,胜茶汤;

觕觕布,胜无裳。

丑妻恶妾胜空房。

五更待漏靴满霜,

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珠襦玉柙万人祖送归北邙,

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生前富贵,

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

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

薄薄酒,饮两盅;

粗粗布,著两重;

美恶虽异醉暖同,丑妻恶妾寿乃公。

隐居求志义之从,本不计较东华尘土北窗风。

百年虽长要有终,富死未必输生穷。

但恐珠玉留君容,千载不朽遭樊崇。

文章自足欺盲聋,谁使一朝富贵面发红。

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一来空。

这首诗显然不属于苏轼的上乘之作,很少有人注意到,一般的苏轼诗选也不会选入。很可能它也属于“戏作”,它那混合了民谣俗语形式的文体,也可能会让一些人不适。但是让我们来看雷克思洛斯的翻译:

The Weaker the Wine

“The weakest wine is better than warm water.

Rags are better than no clothes at all.

An ugly wife and a quarrelsome concubine

Are better than an empty house.”

The weaker the wine,

The easier it is to drink two cups.

The thinner the robe,

The easier it is to wear it double。

Ugliness and beauty are opposites,

But when you're drunk,one is as good as the other.

Ugly wives and quarrelsome concubines,

The older they grow,the more they're alike.

Live unknown if you would realize your end.

Follow the advice of your common sense.

Avoid the Imperial Audience

Chamber,the Eastern Flowery Hall.

The dust of the times and the wind of the Northern Pass.

One hundred years is a long time,

But at last it comes to an end.

Meanwhile it is no greater accomplishment

To be a rich corpse or a poor one.

Jewels of jade and pearl are put in the mouths

Of the illustrious dead

To conserve their bodies.

They do them no good,but after a thousand years,

They feed the robbers of their tombs.

As for literature,it is its own reward.

Fortunately fools pay little attention to it.

A chance for graft

Makes them blush with joy.

Good men are their own worst enemies.

Wine is the best reward of merit.

In all the world,good and evil,

Joy and sorrow,are in fact

Only aspects of the Void.

酒越淡

“最淡的酒也比温水好。

破布总比没衣服强。

一个丑妻和一个爱争吵的妾

也胜过任何空房。”

酒越淡,

就越容易喝两杯。

长袍越薄,

就越容易穿两套。

丑和美是对立的,

但是当你喝醉的时候,

一个和另一个一样好。

丑陋的妻子和爱争吵的小妾,

她们越老也就越相似。

如果你觉悟到自己的结局那就

听从你心中常识的建议。

避开皇家的讲坛

大厅,和朝东的花堂。

时代的尘埃和北风都刮过去了。

一百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但它最终会走到尽头。

同时,成为一具富贵的尸体

或一具贫穷的尸体

都谈不上有更大的成就。

玉石和珍珠放在

显赫死者的嘴里

以保藏他们的身体。

它们对他们没什么用处,但千年后,

它们养活了他们的盗墓人。

至于诗文,只是它对自己的报偿。

幸运的傻瓜们很少注意到这一点。

移花接木这类机会

就使他们兴奋得脸红。

好人是自己最难对付的敌人。

好酒是最好的美德奖赏。

在这个世界上,善与恶,

喜与悲,其实都只是

虚空的一面。

艾略特称庞德“为我们这个时代发明(‘invent’)了中国诗”。雷克思洛斯对苏轼这首诗的翻译,也正带有这种“发明”的性质。

苏轼的这首诗不是名诗,但是雷克思洛斯的翻译把它变成了一首杰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雷克思洛斯作为一个杰出的诗人和译者,也在这首译诗中有了惊人的展现。

首先,雷克思洛斯把原作“薄薄酒二首”变成了一个整体,他对第一首并未全译,而是把其中的前几句“薄薄酒,胜茶汤;/觕觕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作为诗前引诗标出,别出心裁,也十分醒目,并避免了与正文重复。这堪称是大手笔。它体现了一种深入本质、抓取原作精华和生命的方式。有人曾这样称庞德的翻译:“即便他只掌握了极为有限的一点细节,他也能领会原作者的核心思想,因为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过人的洞察力。”对雷克思洛斯的翻译,我们也完全可以这样来评价。

我们再来看译文的正文,它在原文第二首(或第二节)的基础上展开,它同样有大胆的取舍,有一定程度上的改写,既忠实于原文精神,又以其超越性的译笔,创造了很多精彩的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句,如把“丑妻恶妾寿乃公”译为“Ugly wives and quarrelsome concubines,/The older they grow,the more they're alike.”(“丑陋的妻子和爱争吵的小妾,/她们越老也就越相似。”)把“富死未必输生穷”译为“it is no greater accomplishment/To be a rich corpse or a poor one.”(“成为一具富贵的尸体/或一具贫穷的尸体/都谈不上有更大的成就。”)令中国读者陌生和感到惊异的,是“尸体”这样的隐喻。它不仅更具体,有一种语言的可见性和物质性,也更醒目,更具有一种警策的效果。

至于“但恐珠玉留君容,千载不朽遭樊崇”,雷克思洛斯译为“They do them no good,but after a thousand years,/They feed the robbers of their tombs.”(“它们对他们没什么用处,但千年后,它们养活了他们的盗墓人。”)这和原诗的意思有一定差异,“樊崇”本为西汉末年农民起义赤眉军首领,但雷克思洛斯却忽发奇想,代之于对千年后“盗墓人”的想象,很幽默,和全诗的主调很吻合,而又恰好体现了那种苏东坡式的旷达和对生与死的洞观。

对该诗最后几句的翻译,也可见出雷克思洛斯的功夫:把“文章自足”译为“As for literature,it is its own reward.”(“至于诗文,只是它对自己的报偿。”)比原句更耐人寻思。至于原诗的“达人自达酒何功”,可称为名句,表现了诗人本来的旷达,但译者最后还是把它归之于酒,因为借酒起兴又回到酒,不仅有一种全诗结构上的循环,还由感官的慰藉上升到美德的层面。同样精彩的,是对全诗结尾一句“世间是非忧乐一来空”的翻译,它混合了诗人的愤激、旷达与无奈,只是这类表述在中国古诗中已太多,也易被读者滑过,雷克思洛斯不惜用了三句来表现这一句:“In all the world,good and evil,/Joy and sorrow,are in fact/Only aspects of the Void。”(“在这个世界上,善与恶,/喜与悲,其实都只是/虚空的一面。”)这几句更有分量和力度,而且具有了一种钻石般多棱面的立体效果。也只有以这样的结尾,才能使全诗站住。

总的来看,这首诗的翻译,充分展示了雷克思洛斯过人的眼光、卓越的心智和惊人的艺术手腕。它不仅胜过了对《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翻译,重要的是,正是以这样的翻译,他使苏东坡成为了苏东坡,在西方读者眼目中,树立了一个愤激旷达、老当益壮、智慧而又亲近的中国古典大师的形象。通读全译诗,元气充沛,起伏跌宕,他不仅翻译出了苏诗的精神,也活脱脱带出了一个诗人的形象!

而这个诗人形象,恰好又成为两个诗人的天然融合。雷克思洛斯早年在美国中西部到处漂荡,当过农业工人、疯人院看守,一身兼具古典与民间气质,其诗影响过许多“垮掉派”诗人,甚至有旧金山诗人“教父”之称。他的老当益壮和率真超迈,可能更适合翻译苏轼这种“晚期风格”的诗,翻译时更能达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更能展现他“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和艺术功力——如果说有什么翻译的奥秘,它最终会归结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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