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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演讲体散文”的现场性和互动性

2021-11-18孙绍振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现场感生成性互动性

孙绍振

摘要:世上本没有文章,从传播学意义上只有现场对话和演讲。故文章的最早的经典就是后人记录的演讲,由于纸的发明,传播方式的伟大革命,文章脱离了现场,也失去了现场,特别是即兴互动,生成功能。但经典的演讲体散文仍然没有完全消失,特别是现代公众生活的群众性,使演讲的现场直接交流高度发展,经典之作比比皆是,其现场互动特点,形成散文的一种独特的形式,幽默,调侃,鼓动,抒情皆有别于一般散文。这方面的系统的研究亟待引起学人的关注。

关键词:现场感;互动性;生成性

当此公众现场交际空前发达之际,演讲之重要性,非昔日可比;演讲与为文不同,为两路功夫,提出“演讲体散文”正当其时。征之于友人,皆曰,于史无稽,无理无据,然纵观中外散文史,演讲体散文,并非个人之独创,其源头非但在中国,而且在希腊罗马,皆有深厚之历史积淀。当今之际,有重温历史,原始要终,在理论上确立自觉性之必要。

也许,在不少学人看来“演讲体散文”之说,不无突兀之感。散文是书面的,演讲是口头的,散文是审美的,演讲则是实用性的,二者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演讲不但是散文的重要部分,而且还是散文经典的鼻祖。对于这一点,当代散文理论家心安理得地数典忘祖。处于六经之首,被刘勰称为“诏、策、奏、章”之“源”的《尚书》,很接近于当代政府文告、权威公文,由于具有“记言”的特点,强烈地表现出起草者、演讲者的情绪和个性。《盘庚》篇记载商朝的第二十位君王,告喻臣民,硬话软说,软话硬说,软硬兼施,把拉拢、劝导、利诱和威胁结合得如此水乳交融,其表达之含而不露,其用语之绵里藏针,其当时的神态活灵活现。这样的文章,虽然在韩愈时代读起来,就“佶屈聱牙”了,但是,只要充分还原出当时的语境,不难看出这篇演讲词,用的全是当时的口语。怀柔结合霸道,干净利落,透露出其个性化的情志,实在是杰出的情理交融的文学性散文。另一经典《论语》基本上是对话和议论,《子路、冉有、公西华待坐》中的对话,无疑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至于《孟子》中的大段对答,屈原的《渔父》,还有游说之士的机辩,都是直接交流,在性质上都带有现场互动性,而这恰恰是演说的特点。

在那书面传播不发达的时期,现场交流和互动,对话和演说,其重要性与方便性高度统一,只有庄严的仪式,才不避刻之于甲骨、铸之于钟鼎的艰难 。

无独有偶,在古希腊罗马对话与演说式的直接交流也不约而同地繁荣。

一般西洋文学史家均以为希腊最早的三大文类是戏剧、史诗与抒情诗,几乎没有散文的位置,这是因为忽略了非韵文的对话体散文,柏拉图的经典之作《理想国》《苏格拉底之死》皆为对话,此外演讲是公众生活最重要的形式,经典之作出其类而拔其萃,如苏格拉底的《在雅典五百公民法庭上的演说》。可贵者,希腊不但有对话和演说的实践,亚里士多德还写出了与《诗学》并列的经典理论《修辞学》,后者主要论述演说术。全书第一卷阐述修辞学定义、演说分类、说服方式和题材;第二卷着重分析听众情感和性格以及论证方法;第三卷讨论文体风格与构思布局,涉及演说的立意取材、辞格运用、语言风格、谋篇布局、语气手势和情态等。在理论上归纳出了耸动听众的要素有三:诉诸人格 (ethos);诉诸情感(pathos);诉诸道理(logos )。在这种悠久传统的孕育下,罗马时代就顺理成章地产生西赛罗那样的演说家和他的理论经典(《论演说家》,作于公元前56年)。演说风行西方近千年不改,到了十八世纪,在鲍姆嘉通(Alexander Gottliel Baumgarten ,1714—1762)的《美学》中還说到:“美学同演说学和诗学是一回事”[1]。

中国因为过早发明了造纸术,在直接交流的对话和演说日趋衰微之时,西方的演说经典却云蒸霞蔚。差不多每一时代之大政治家,都有其相应的经典的演说。举其要者就有西赛罗的具有煽动性的《对喀提林控告的第一次讲话》、华盛顿的《向国会两院发表的就职演说》、法国大革命时期革命家丹东的《勇敢些,再勇敢些》、罗伯斯庇尔被宣判死刑时的《最后的演说》、林肯的《葛第斯堡演说》、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等。奇怪的是,文论相当发达的欧美却对这么重要的文体并未明确归纳到散文中去,至少作为文体没有得到西方百科全书的普遍认同。只有大英百科全书第11版(Encyclopedia Britannica Eleventh Edition)把演说和书信,讽刺的、幽默的文章和随笔列入散文条目下,把它当作诗歌、传奇等艺术的想象的文学形式。不无令人欣慰的是,在阿拉伯国家的现代文学概念中,演讲和诗歌、散文、演讲格言、寓言、小说故事、戏剧等同具文学性质。[2]

在中国由于东汉造纸术的发达推动了传播的变革,现场交流因其欠缺可保存性而遭到冷落,大师的现场话语(谈话)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因其弟子事后的记录得以保存,如朱熹的《朱子语类》和王阳明的《传习录》者,然得以保存者属凤毛麟角。然而,先秦的演说和对话转化为一种以非系统性为特点的文体——“语录”。

这种情况到了辛亥革命前夕才有了变化,演讲突破了语录,恢复了系统性,产生了新的经典。如孙中山的《中国绝不会沦亡》《在东京民报创刊周年庆祝大会上的演说》,章太炎的《在‘民报’纪元节大会上的演说》,李大钊的《庶民的胜利》,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梁启超的《为学与做人》,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的讲话》,蒋介石的《庐山抗战演说》,宋美龄的《在美国众议院演说》,闻一多的《最后一次演讲》等,经典层出不穷,演讲作为一种现代公共交流方式已经积累了充分的经验,但是,作为一种文体,其不同于作文的特殊性,却并未得到起码的重视。在左倾思潮压抑个人情志时期,演讲和谈话被念讲稿所取代。以致至今政界、学界、商界人士离开了事前写成的书面发言稿,鲜有能够即兴讲话,达到情趣、谐趣、智趣交融者。在与世界学术、政治、文化、商贸交流方面,在演讲方面国民素质如此之欠缺,不能不令人扼腕。

幸而问题之严重性,已经引起权威领导之警惕。乃有某些学者、专家在座谈会上照本宣科,遭到当场打断,其旨显然在助其从套话中解脱出来。现场对话,言为心声,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虽黄口幼儿皆可为之,但是,对于许多并不是没有水平的人士来说,离开了讲稿却往往患上失语症。个中原因,除了不能适应新时期之公众交流,经验不足以外,还在于在理论上把讲话、演讲、发言与写文章混为一谈。殊不知演讲与为文虽功能无异,皆为交流,然为文不在现场,与读者非直接交流,可反复修改推敲,以书面语告知思考之结果;而演讲在现场,交流具有直接性,其即兴性,互动性,口语的明快性,其灵感性,生成性,过程性,其鼓动性,幽默感,乃至率意性,其规律乃为缩短与听众心理距离。此等规律与为文乃两路功夫。故念讲稿,虽锦绣之文,或令听者昏昏欲睡,而即兴调侃,虽大白话,亦能耸动视听,引发共鸣,兼以身体语言达到全方位沟通,此时,虽一扬眉,一举手,亦能引发心领神会之笑声,甚至不经意之口误,也能激起掌声。此乃演讲之极境,讲者与听众化为一体。 故演讲与为文不同,为文之作者为一人,而演讲之胜利乃讲者与听者共同之创造。

演讲,在我国当代社会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但其特殊规律的研究却长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我们的领导、教师、经理可能多达千万人以上,在工作、生活中,演讲(做报告)占去相当长的生命。但是,在我们的集会上,在我们的课堂上,把演讲与写文章混为一谈的习惯势力从来没有受到挑战,哪怕是一个很小的会议,念讲稿,眼睛不看听众,几乎成了天经地义的常规。从理论上来说,这就是混淆了为文与演讲的最基本的规律。把原始的演讲按照录音转成文字,不难发现,逻辑中断,用词错误,语法欠妥,修辞不当比比皆是。有时,情况严重到令人害羞的程度。但是,这并不妨碍讲座在现场有相当热烈的效果。

在整理于东南大学的演讲录音时,得到一个非常可贵的体悟:口头演讲和书面文章不同。文章是严密的、准确的,用书面语言写成的,但是,把它拿到会场上去准确地念一通,肯定是砸锅,原因就是文章是研究的结果,没有现场感,语言没有交流感,只是单向地宣示思想成果。演讲则是和听众交流。不管记录文字多么粗糙,只要有一定的口语,构成现场的交流和互动,形成共同创造的氛围,效果就非同小可。现场交流,不仅仅是有声的语言,而且包括无声的姿态等全方位的身体语言,包括潜在的表情暗示。念讲稿是严正的结论的告知,而演讲则是展示过程,思考的过程,选择词语的过程,观念和表达二者猝然遇合,孕育的过程。这是一个原初意念和语言从朦胧到精确定位,投胎获得生命的过程。念讲稿是现成的观念宣示,是静态的,而演讲生成过程则是动态的。这种动态不仅仅是演讲者的表演而且是为听众的反应所激发,迅速抓住那电光火石瞬间的灵感的过程。讲者和听者的关系,不是主动和被动的关系,而是平等交流、互动、共创的关系。

正是因为这样,在记录稿中存在的明显的逻辑断裂和语言的空白,在现场似乎并不存在。这些空白大都由一些心领神会、无声的姿态和眼神等非语言的成分填充。西方有一种说法,在现场交流中,有声语言的作用仅仅占到百分之六十左右,其余都是无声的、可视而不可听的信号在起作用。如果这一点没有错,那么世上就没有绝对忠实的记录稿,损失四成以上的信息是正常现象。即使有了录像,效果仍然不能和身临其境相比。这是因为,交流现场那种共创的氛围,那种双方心领神会是超越视觉和听觉的。正是因为这样,任何电视教学,都不能代替现场的课堂教学。

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就是演讲作为一种文体的特点。

在西方,演讲从古希腊罗马就是一门專门的学问,最初还是一门显学,就是在当代美国,在中学和大学课程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念讲稿却风行神州大地,说明我国对于演讲术的基本原理的蒙昧。其不言而喻的预设前提是演讲就是书面语言的有声传达,甚至在发行全国的中学语文教科书中,口头交流竟然就是朗诵,而朗诵则是以书面语言为主的。而在古代希腊,演讲的耸动听众的资源大约有三个方面的交流:诉诸人格的说服 (ethos);诉诸情感的说服 (pathos);和诉诸道理的说服(logos),这一切都着眼于现场交流。我们流行的做法充其量不过就是其中之一,那就是诉诸道理的说服手段(logos)。事情明摆着,演说交流要达到感染对方的效果,不仅光凭诉诸道理的 logos,还要有诉诸人格的ethos和诉诸情感的pathos。念讲稿,就是见稿不见人,就是忘记了演讲感人除了道理以外,还有人格。什么是人格呢?至少包括个性、情绪、现场的躯体、仪表、姿态、表情等。拿着稿子念,就把眼睛挡住了。而眼睛,是灵魂的窗子,恰恰就是最主要的交流渠道。美国卡内基演讲术,甚至要求,演说都要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你看到了他,你的眼睛在和他作无声的交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其间隐含的道理很值得深思。

作为一种交流文体,演讲语言和书面语言有着巨大差异。交流,和为文的不同就在于首先要缩短与听众的距离,不仅仅是思想的距离而且还是感觉的距离,这一点要落实在口语的运用上。我在东南大学这样讲到曹操:

《三国演义》,虚构了曹操(被陈宫逮捕以后)在死亡面前,大义凛然,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他慷慨激昂地宣言:姓曹的世食汉禄——祖祖辈辈都吃汉朝的俸禄,拿汉朝的薪水,现在国家如此危难,不想报国,与禽兽何异啊?也就是,不这样做,就不是人了。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你们这帮小麻雀哪里知道我天鹅的志向啊!今事不成,乃天意也——今天我行刺董卓不成,是老天不帮忙,我有死而已!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形容英雄的话语来说,就是在死亡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啊。这时候的曹操就是这样一个英雄,“老子今天就死在这了,完蛋就完蛋!”(笑声)没有想到,他这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反而把人家给感动了。感动到什么程度?这也是虚构的,说:我这官也不当了!身家性命,仕途前程,都不要了,咱哥们就一起远走高飞吧。从文学手法来说,这叫做侧面描写,或者用传统的说法叫做烘云托月,也就是写曹操,却用他在陈宫心理上的效果来表现。把曹操大大地美化了一番。

讲的是一千多年以前的政治斗争,如果完全依赖古代语言,则可能导致现场听众毫无感觉。相反,如“拿汉朝的薪水”“就不是人了”“老天不帮忙”“面不改色心不跳”“老子今天就死在这了”“完蛋就完蛋!”“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咱哥们一起远走高飞吧”等,这样的语言显然不是古代语言,甚至不是书面语言,而是当代日常口语。挑选这样的语言来表现古代的事情,是因为,原本的书面语言比较文雅,难以激发现场听众的反应,而当代口语则不然,它与当代生活和心理体验有直接的联系,因而,比较鲜明,比较明快,听众的经验和记忆比较容易得到瞬时激发。这里,当代的话语,如“面不改色心不跳”“完蛋就完蛋”“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哥们儿”,绝对是曹操当年的人士讲不出来的。这里,最主要的不是回到古代,而是带着当代的话语经验进入古代历史语境。这就分成两步,第一,先要迅速唤醒当代的感觉,然后才是形成某种对于古代观念趣味性描述。这种描述要带一点趣味性,不可忽略的是,语言中带着反讽的意味。再举一个例子: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就是恶棍逻辑。我已经无耻了,不要脸了,我不承认我是人了,你把我当坏人,把我当禽兽好了,当狗好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用某些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我是流氓我怕谁。(听众大笑、鼓掌。)

当代口语的反复叠加,好处就是把它挟带的感情强化到淋漓尽致的程度,保证其超越了古代语境,才能把演讲听众的互动效果推向高潮。我们的教师、学者在讲课、做报告前,明明早已有了著作,有了讲稿,为什么还是开夜车备课呢?主要就是做话语转换,把书面语言,转换成口头语言。口语当然不如书面语言严密,但是,它挾带的情感色彩,能够迅速引起共鸣。一般地说,演讲者和听众的地位和心态不同,进入会场之前,心理距离是极其巨大的,首先就是对于演讲者的陌生感,其次就是对于题目的陌生感。最严重的还是,各人心里有各人的快乐与忧愁,家家都有一部难念的经。这就使得他们和演讲者期待其高度统一的凝神状态有着极大的距离。演讲者必须在最短时间里,把他们五花八门的陌生感挤出脑海,以期缩短演讲者与听众的心理距离。古代的事情,离他们的切身感受很远,再用古代汉语来讲述,等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用当代口语叙述古代的事情,不但把听众带进当代,而且把听众带到现场,让他们从你的用词中,感受到你的机灵,在词义的错位中,感受到你的率真和谐趣,你的幽默感。他们的陌生感就可能慢慢淡化,和你之间的心理距离慢慢缩短。

陌生感是交流之大忌,陌生产生隔膜,隔膜就扩大心理距离,距离最为严重的就是互相没有感觉,书面语言,尤其是学术语言的过分运用,或者滥用,在演讲现场,容易造成隔膜,尽可能少用系统的书面语言,穿插种种当代口语,有利于缩短演讲者和听众的心理距离,使之在感觉上达到“零距离”。我这样讲在《三国演义》产生以前,有一本《全相三国志平话》,那是很简陋的,我这样说:

那里面讲到诸葛亮奉了刘备的命令,到东吴去说服孙权、周瑜和根本没什么部队的刘备(只有一两万人吧)联合起来抵抗曹操。就在人家的会议厅里边,曹操的来使带来曹操的一封信,叫孙权投降。当然这封信写得根本没有曹操的水平。你拉拢人家投降也写得稍微客气一点,也要有点诱惑力嘛,这个曹操的信怎么写呢?你赶快投降,孙权!你不投降,“无智无虑”,不管你有没有头脑,不管你是不是聪明,统统地悉皆斩首——你如果不投降,我一到就不客气,通通的,死啦死啦的。(听众笑)孙权看了这封信,身为江东一霸(他的坟墓就在你们南京,明孝陵的边上,吴大帝墓),这样一个大帝啊,讨虏将军啊,看了这封水平很低的信,怎么样?居然吓得浑身流汗;流汗流多少呢?“衣湿数重”,把衣服都湿了几层,这要有多少汗啊!(听众笑)我看肯定还有些其他的排泄物了。(听众大笑)

这里拉近感觉的方法是,第一,尽可能把感觉遥远的事情往听众的经验近处拉,吴大帝的坟墓就在你们南京,第二,把套语转化为具体的感觉,如“衣湿数重”,不但有汗,而且有其他的排泄物;红色电影里的日本鬼子的话语“死啦,死啦的”,这些话语的运用,其目的就是要把演讲者和听讲者之间的感觉合而为一。感性口语的讲述,就是遇到要上升到理论上,也不能放松,说到曹操因为主动行刺董卓而逃亡,被陈宫逮捕之后威武不屈:

从艺术上来说呢?这样的虚构好在哪里?好在写他原来不是个坏人,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英勇无畏,慷慨赴义,这样一个热血青年后来却变成了坏人、小人、奸人。《三国演义》的了不起,就在于表现了其间转化的根源在这个人物的特殊的心理。这个好人、义士,心理上有个毛病:多疑。

就算在讲比较抽象的文学理论,也不能用太多的理论语言,因为太抽象不容易理解,也难以感觉。这里的“好人”“坏人”,就是把抽象的语言变成感性的口语,把判断明快化,逻辑单纯化。为了单纯化,还把句法也单句化了,完全是简单句,短句,连接词统统省略。推理的时候,不惜作些排比重复(不是个坏人,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英勇无畏,慷慨赴义),这样可以加强感情的分量,又可以减缓节奏,为什么?和听众一起思考。如讲情节就是把人物打出常规,以揭示内心深层的奥秘:

我们看《西游记》,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西天取经,一路上妖怪很多,一个个妖怪都想吃唐僧肉,孙悟空顺利地把它打倒,打不倒、打不过,怎么办?很简单,找观世音,妖怪再胡闹,观世音就把它消灭了。再往前进,又碰到一个,老叫观世音不好,就再换一个人,如来佛,又把妖怪给消灭了。(听众笑)可是读者却连妖怪的名字都忘掉了。因为,在打的过程当中,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的精神状态,有没有打出常规,没有深层的变化?没有什么奥秘。都是同心同德,一往无前。这就不是好的情节。但是,有一个妖怪我印象绝对深刻——白骨精。当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妖怪。前排的女同学不要见怪,我对你们印象比她还深。(听众笑)

从理论语言来说,这是比较啰唆的,很明显,这是有意为之,这么不厌其烦、反反复复。一些地方,还插入了一些自问自答。这在论文中,可能是多余的,但是在讲座中,则有一种提神作用,同时也可以放慢推理节奏。面对东南大学这样重点大学的学生,这不是太婆婆妈妈了吗?不然,这是为了保证交流的全面性。会场上,几百人,你不能光和那些素质高、理解力强的、反应敏锐的听众交流,那样的人士最多只占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士,你落下他们,他们就可能要开小差,要做小动作,还要发出蜜蜂一样的声音。因而,需要等待,怎么等待?不能停顿下来等待,用层层推进的办法,语句分量不断加重、观念在排比中推进。这样已经理解的,因为强化的层递性,理解加深了,不觉得重复啰唆,而不那么敏感的,也可以在强化的过程中赶上你的速度。一旦可以下结论了,可以很干脆,不一定要拖泥带水,可以下得很明快,很干脆,很果断。因为,结论在层层推理的后面,是演讲者和听众有序互动、共同思考的结果,而不是像某些论文,先把结论亮出来,然后举例子。先下结论后举例子,可以说是演讲的大忌。结论有了,听众从根本上就停止思考了,也就无法交流互动了。

在这些方面做得到位,可以保证交流的顺畅,但互动、互创的氛围还不一定饱和,还不一定达到高度和谐。为了创造出高度的和谐和互动的氛围,就得有一点趣味,通常我们最为熟悉的是理趣和情趣。演讲的内容虽然是理性的,为了吸引听众,当然要争取把事情和道理讲得有趣,一般地说,这就是理趣。林肯在葛底斯堡的演说,其最后说到民有、民享、民治(of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by the people )不但道理有深刻,而且文字上,把那么复杂的事情,只用介词的微妙的变化来表达,就充满智慧的趣味,或者理趣。但是,光有理趣,或者智趣,很难形成现场交流的持久、专注。现场的互动的交流,需要更强烈的趣味,那就是情趣和谐趣。情趣当然是很重要的,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就用气魄宏大的排比句,来表现激情,进行煽动。他面对十万听众,以极端强化的情绪,强调黑人的要求的很小,林肯早有承诺,却拖延了一百年,至今没有兑现。这种风格,应该说,更适合于政治鼓动,而且如果没有特殊的文化历史背景,太过强烈、持久的煽情,会造成疲倦,给人以矫情之感。而学术思考,要引人入胜,过度的抒情和鼓动,肯定是不宜的,抒情往往夸张,容易变成滥情,一旦导致滥情,很可能破坏心领神会互动的氛围。在当今的历史语境下,人们对夸张的滥情是反感的,因而从某种意义来说,学术演讲,似乎应该更多地依赖谐趣,也就是幽默。

《西游记》和《水浒传》(英雄仇恨美女)有所不同,它所有的英雄,在女性面前都是中性的,唐僧看到女孩子,不要說心动了,眼睛皮都不会跳一下的。在座的男生可能是望尘莫及吧,因为他们是和尚啊,我们却不想当和尚。孙悟空对女性也没有感觉。沙僧更是这样,他的特点是,不但对女性没有感觉,就是对男性也没有感觉。(大笑声)不过唐僧是以美为善,美女一定是善良的,孙悟空相反,他的英雄性,就在于从漂亮的外表中,看出妖、看出假、看出恶来。可以说,他的美学原则是以美为假,以美为恶。你越是漂亮,我越是无情。和他相反的,是猪八戒,他对美女有感觉,一看见美女,整个心就激动起来。他的美学原则,是以美为真。不管她是人是妖,只要是漂亮的,就是真正的花姑娘,像电影中的日本鬼子口中念念有词的:花姑娘的,大大的好。(大笑声)他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唯一的一个唯美主义者。(大笑声)三个人,三种美学原则,在同一个对象(美女)身上,就发生冲突了。

这里的幽默感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把事情说得和语义上错位,如分别给《西游记》中三位主人公三种“美学原则”,而且把猪八戒说成是“唯美主义者”;二是,来自于对听众进行轻度地调侃,前面把白骨精和前排的女同学相比,而且请她们不要见怪,“我对你们印象比她还深”。又如,说在座的男生见了女性绝对不会像唐僧那样无动于衷。这些在学术论文中是绝对不许可的,然而在演讲中,却是交流互动的亮点。

幽默在学术演讲中之可贵是因为其难能。学术理性所遵循的是理性逻辑,是讲正理的,而幽默逻辑是一种“错位”逻辑,讲的是歪理。我国相声艺人有言:理儿不歪,笑话不来。在演讲中,把正理和歪理,把理性和诙谐结合起来,不但需要水准而且需要一种把语言个人化的勇气。在讲到中国女娲造人的神话和《圣经》上帝造人时,我得出结论:我们是母亲(女娲)英雄创造了人类,《圣经》里是男性,是上帝创造了第一个人。接下去这样说:

当然,这一点不能说绝了。因为我们的汉字里,还有一个字,那就是祖宗的“祖”字。这个偏旁,在象形方面,是一个祭坛,而这边的而且的“且”字,则是一个男性的生殖器的形象,里面的两横,就是包皮,很形象的。(笑声)不要笑啊,我据很严肃的学者考证啊。它的确是在座男同学无论如何都要认真遮挡起来的那个部位。(笑声)这在今天来看,是很不严肃的,是吧?但在当时可能是很庄重的,是受到顶礼膜拜的。这玩意儿,有什么可崇拜的?可了不得啦。庙堂里那些牌位,包括孔庙里,祠堂里那些牌位,包括我们所有祖先的,为什么搞成那样一个样子?你们想过没有?就是因为,它仿照而且的“且”啊。(笑声,掌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管是皇帝,还是老百姓,都要向这样而且的“且”磕头的啊。而且……(大笑声),这一磕,就磕了上千年。磕得忘乎所以,都忘记了这个而且的“且”原本是什么玩意儿了。甚至皇帝们称自己的前辈为太祖、高祖的时候,也忘记了,太祖、高祖的原初意义,应该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太,可能就是天下第一吧,太祖,就是天下第一生殖器啊。(大笑声,鼓掌声)而高祖,就是高级的那个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嘛?!(鼓掌声,欢呼声)据考证,东南亚一带,至今仍然有拜石笋的风俗,石笋就是而且的“且”字的另一种形象,不过那个很庞大、伟大,而且,(大笑声)你们不要笑,我说的这个而且,不是那个而且,(大笑声)一般人,没有那么庞大、伟大,就是了。(大笑声)而且,(笑声),好,糟了,从今以后,我不能再说这个连接词了,而且,(大笑声)连讲“祖国”都感到亵渎了。(大笑声)

这种演讲风格,好像和马丁·路德·金不太相同,马丁是面对广大群众的集体话语,而这里,更多的是个人的话语,把表面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现象,用导致荒谬的办法,说得很幽默,完全是为了交流,达到和听众的感觉的零距离,如果允许给以命名的话,应该叫做“即兴调侃,率性而言”。这肯定不是现成的讲稿早已准备好的,而是针对现场信息而随机创造的。正是这种随机的创造,把演讲者的个性,演讲者的人格ethos和情绪pathos,充分地表现出来。这样的谐趣,完全是个人的率性和听众的率性的共鸣,这恰恰是学术所要防止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演讲虽然讲的是学术理性,但作为一种文体,已经不属于学术文类,更多的属于文学,从根本上来说,它就是散文,和当前最为流行的学者散文、审智散文在精神价值上异曲同工。

[注释]

[1][美]鲍姆嘉通:《美学》,刘小枫选编《德语美学文选》上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

[2]叙利亚初中三年级《语文教科书》,洪宗礼等主编《母语教材研究》第七卷,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657页。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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